天鸾

正当正午，难得千依有兴致便翻看了几页书卷，便有女官上报各宫裁减开支的折子，所凑银两虽及不上国库那大把大把白花花的银子，倒也不少。
    景王败国，卷走了国库不知其极的银子，如此多一笔大数目，加之各宫为了奉承云靖额外贡献出来的小私财，足够灾民们过好一阵子了，军饷也能延后个几日，千依瞅了眼便觉很是不错，那一坛子陈年美酒倒也不是白送的。
    夏日闷热，连带着人也恹恹，千依靠坐在桌案边，案上一摞书籍随意地翻开了几页，不知不觉中便有些昏昏欲睡。
    “娘娘困了就睡一会吧。”阡陌在她身后打着蒲扇。
    千依点点头，方抬起头便见宫女轻脚进来，见她未睡便禀报道：“娘娘，荣帼公主来了，正在外头等候传召。”
    千依抚抚额头，麻烦份子来了，平静了一阵原以为她消停了，掰掰指头也没多少日子啊？痴情女子多见，像她这么痴了一半未得着落仍执念不忘却是不多见的。
    用力翻了两下眼皮，遂精神了许多，一看屋里头也有些闷更是不便于开解，便摆摆手让宫人且带她去小花园里头逛逛，好让两人都有一番思绪沉淀。
    待阡陌替她理顺了些微褶皱的衣衫，深呼吸一口气，千依挥挥手，“走吧。”
    甘宁宫侧边有个不大不小的花园，比不得御花园的规模宏大倒也鸟语花香，就是……稍微热了些，这时节，但凡外出必然是要准备好出一身汗的，好在出出汗也让人头脑清醒些，免得一根筋伸到底转不过来。
    千依来到的时候，司马蓉正在凉亭里跺着小脚，嘀嘀咕咕地不知抱怨着什么，想来也是什么小女儿心思招人排挤不能得逞之类的，千依便也没去细听。
    有脚步声过来，司马蓉转身，千依一身红眼艳凤袍让她很是刺眼，微扭了扭头侧过脸不去看那凤袍，但礼法所在，只能不甘心地弯下身伏礼。
    千依待她伏完了礼才慢悠悠进入凉亭，在正南方的位子上坐了，笑眯眯道：“荣帼公主不必多礼，坐吧。”
    司马蓉哼唧一声，英姿潇洒地落座，也不看她也不说话。
    千依亦默然，宫人上茶来，径自端起了喝，抬眼见司马蓉郁郁地拿起了茶盏，只喝了一口便立马搁了下来，一张脸花容纠结。
    她不动千依亦不动，好得还有的茶喝，千依的手撇着茶碗的盖子，看着那碧绿中渗着淡淡黄汤的茶水氤氲着茶叶，茶叶起起伏伏，霎时绽开了脆嫩的牙尖，一片清香袭来，果然是好茶，茶好冲茶的人手法亦好，此时，丝丝热风袭来，倒也相得益彰。
    “皇后娘娘。”司马蓉一抬头，终于开口。
    “荣帼公主来见本宫，想必是有要事的吧？”再晾下去这茶也要凉了，千依笑眯眯问道，“荣帼公主有什么事尽管说，本宫力所能及的一定尽力。”
    司马蓉闻言正欲开口，千依再道：“当然，若是太过为难的事，本宫也是无力回天，荣帼公主应当也明白的。”
    司马蓉一双凤目便立了起来，咬牙道：“蓉儿此来，只想问问娘娘，为何别人可以入选，蓉儿是哪里比不上她们？”果然是直爽的性子，沿袭了司马家一贯以来的风格，开门便见了山，想要绕绕弯子让她先感受一下开门后的清风吹拂也是不能。这直肠子啊，当真是让人亦喜亦忧……
    千依细细端详她一番，唇带浅笑，道：“荣帼公主很好，也许比之她们还要好。”眼见司马蓉脸色黑了下来，继续慢悠悠道，“可天下很好的女子多了去了，怎的没进这泱泱宫廷呢？”
    “那是她们没这资格。”司马蓉哼哼一声。
    千依看她一眼，未做答复，站起身来到凉亭边缘，风吹来更觉凉爽，凤袍在她身上微微拂起，千依转回头来，手指绕着整个宫殿的方向环绕一圈，未看她只道：“这些俱是后妃的宫殿，这里，这里，还有这里，现在可都空着呢。”
    千依回身，微笑道：“荣帼公主若是想，完全可以搬进去每天看着这儿的太阳升起，盼着日头落下。”见司马蓉不说话，千依眨眨眼，“这个么，御花园的风景那是极好的，荣帼公主不介意，可以天天在那里徘徊，就是天热了些，走多了难免要生出病来。”
    龙凤镶金的宫殿楼阁，青砖玉瓦，廊檐高耸，巍巍宫阙，只千依这一指，便也囊括了所有，是大乎？是小焉？
    千依笑笑不语，遥望着漫漫高阔沧澜，背着身后，淡淡道：“荣帼公主想来还未好好走过后宫楼阙吧？”
    千依迈步前行，阡陌给她打着伞，司马蓉沉默了片刻，迈步跟上。
    不知不觉，走上了去往天行宫方向的小路，远远那边，乾坤相应，天行宫的大殿正对着甘宁宫。
    日头正盛，几个宫人三三两两走过，千依一路过来，宫人便跪了一路，千依挥挥手迈步而过。
    司马蓉旁观着，咬着唇，坠在后头默然不语。
    千依一指前头巍峨殿堂，道：“陛下正在天行宫中批阅奏折，”回头笑道，“荣帼公主可要进去看看么？”
    司马蓉直愣愣地便摇头，目光望着天行宫的大殿微微出神，当真也是苦了她，朝思暮想的人在里头，却彷徨不敢迈入，怎一个愁字了得……
    疾步而行，已然离着天行宫不远了，便瞧到前头有小太监张头张脑的探着，见有人过来，慌忙匆匆退了下去。
    “娘娘，那是承光宫的太监小路子。”阡陌悄声上来。
    显然，司马蓉也看见了，那小太监一见有人过来便匆匆而去，没看清他的脸，但那身太监服怎么也不会看错。
    “怎么这么不懂规矩，一个小太监慌慌张张地跑什么。”千依还未发话，司马蓉已是忍不住哼出了声。
    “承光宫是月贵妃的住所。”千依淡淡说道。
    司马蓉一愣，蓦然道：“赵月儿？”
    千依点头：“赵尚书家的三小姐。”
    司马蓉脸色便黑了几分，哼唧一声当即撇头不再看那小太监匆匆跑去的身影，千依咧开嘴笑道：“这小太监么……是不懂规矩，”瞅了瞅司马蓉道，“估摸着是来探看陛下的踪迹的。”
    便见司马蓉咬牙切齿，这么个时候，又在天行宫门口，又是后宫主子的奴才，想要想到其他方向也是需要一定才能的。
    千依叹气，摇摇头：“陛下就这么一个人，后宫的妹妹这么多，可如何好分啊……”
    司马蓉一傻，瞬时怒道：“她赵月儿那副姿色，陛下也不会宠幸于她！”
    “哦，”千依应声，戳破她道，“没了月贵妃，还有龙贵人、贾良人、花昭仪……”
    司马蓉一滞，强自挣扎道：“那些都是庸脂俗粉！”
    “这样啊……”千依点点头，“那不是庸脂俗粉的都在宫外头呢，正好三年一度选秀，下回便一起选了来。”
    “你！”司马蓉一瞪眼，你了半天没你出个所以然来，半晌一垂下头，犹自不甘心道，“蓉儿在陛下心里是不一样的，她们……她们……哪能和蓉儿比……”
    千依不看她，只道：“怎的她们便和你不一样了？本宫从来不知，陛下对荣帼公主有意？”
    这话却深深刺伤了司马蓉，她怒瞪着双眼，已是有些口不择言，大声道：“蓉儿可以和陛下一起打江山、打天下、陪陛下一起坐看云起云落、沧海桑田！”
    司马蓉喝完，才顿觉错愕，忽的一把蹲下身来，面色苍白地蹲在路边默默不语，眼神呆滞地瞅着前方，却也不知她具体瞅的是哪里。
    半晌仍没有动静，阡陌略带担心地轻扯千依袖口，千依淡漠不语，只是遥遥望着远处不再看她。
    沉默了许久，只闻一声低低的闷哼，轻的似一丝蚊蝇声，可两人的耳朵却分明听清了，千依默立的身影动了动，依旧没有说话。
    良久，那丁点的“蚊蝇声”早消失了许久，司马蓉蹲着的身子微微晃动了下，慢慢站了起来，通红的眼眶定定地瞅着天行宫高耸的殿门，望眼欲穿……
    千依轻轻走上前去，离着司马蓉一步远的地方，抬头望着远方低低道：“司马老将军一生戎马生涯，如今更是单身塞外苦守，你若还有一丝孝义，便该遵他的意，莫要让他花白了头还要为你操心……”
    司马家家大业大，却男丁稀少，司马继业唯一的儿子已丧身于战场，唯独留下一对孙儿孙女，司马继业虽征战半生经年在外，却是司马蓉最亲近的长辈了。
    “我……”司马蓉张了张口，通红的眼眶中犹有水渍盎然，脸上怒气尤在，咬了咬牙，扭过头去不发一言。
    千依走上两步，只道：“你虽没了父母，却仍有老人家关照着，老将军常年在外，塞外苦寒之地，老将军人老年纪大了，想来也是硬抗下去的，他为的是国家百姓，黎民苍生，当真是了不起的。”千依回头看她一眼，含笑道，“想来，老将军是很疼荣帼公主的吧，真是位了不起的爷爷。”
    红色凤袍在烈阳下更显招眼，金丝镶边的凤张扬着金爪，随着千依迈动的身影似要一飞冲天。
    司马蓉愣愣望着千依远去的身影，热风吹来也觉凉飕飕一片，脸色一白再白，终究一咬牙向着宫外的方向而去，再未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