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亦凉,铅华悠悠时

第24章


    暮春时节,上林飞花依旧,远远传来阵阵莺声燕语,今日,是黎尘的生辰吧。霁月阁内一女子心底苦笑,再怎么样,宫中的喜怒哀乐也与她无关了。自小,她就入宫,身边无依无靠地过着。好不容易得到太后赏识,被赐予皇帝,却正巧碰上黎尘受宠的日子,渐渐被淡忘。
    墨璃抱住屋里的旧琴,怡然自乐地捻弄琴弦。罢了,一切都是浮云。即便是为人棋子也有不可一世的傲慢,更何况她是一个是不屑于谄媚夺宠的人呢?锦衣玉食如云烟,麻布荆衣又何妨,人皆是来也空空,去也空空。
    刘恒上林南苑设宴宴请几位得宠的后妃,沈芸和(刘)馆陶因为恰巧在宫里,便也被叫了去。陈旧的古乐使得沈芸听着心生厌烦,一径吃着眼前的菜肴,不去理会周遭的调笑。俄尔,趁着无人注意,从宴会上溜了出来。她看的出来,黎尘对她一直都是以礼相待,但她无法容忍那个女人霸着自己的父皇不放,日日看着照顾自己的青宁凝望昭阳殿的方向,她比任何人都心疼。她不是青宁的亲生女儿,但青宁却待她比亲生女儿更甚呵。
    停步,沈芸隐隐约约有悠扬的琴音传来,音阶舒缓,与这歌功颂德的宫乐确有天壤之别,转身去寻那奏出如此美乐的主人。行至北苑才闻得清晰的乐音,沈芸抬眼一望,只见匾上污迹斑斑,却仍可见清晰的“霁月阁”三字。思起年前搭救的那位姨娘,似是薄姬曾经赐予刘恒的保林,微启朱唇,嘴角不自觉地上扬,提起衣裙,缓缓踏入阁楼,轻声轻脚,不愿惊扰佳人。她寻了一方暖垫坐下,双手托着下颌,静静地听着美妙的乐曲,神思漂移。
    素来屋门紧闭,墨璃惊闻房门被推开,微微侧头瞥了一眼,果然是未央宫的十公主,唇角微扬,装作没看见,继续着手中的活儿,这一曲,算是为了她。这宫里,也就只有她还记得上林苑有自己这个人了吧。一曲终了,墨璃方才回眸轻笑:“公主何时也成偷曲人了?”
    被娇柔的取笑声拉回神思,回过神时,见墨璃已在身边坐定,顿觉羞窘,低下头,唤了一声:“墨姨娘。”
    “从南苑过来也该渴了吧,我这只有清水,拿去解渴正好。”墨璃说着,起身取一洁净茶杯,盈满清水递给她,淡淡地说着。
    “清水可比烈酒喝得更舒服。”沈芸说着,接过水杯一饮而尽。
    思及上林苑的欢宴,墨璃语气依旧平静如常,心中却为她担忧着:“冷婕妤的寿宴,人人都挤着要去参加,独独你十公主竟然逃席。不怕陛下怪罪吗?”
    将水杯放回案几之上,沈芸叹了口气,心中略有失意道:“这样的宴会年年都有,可姨娘却是难得一曲啊。”抬眸,自心底赞道:“倒是姨娘的琴音,可比宫乐耐听多了。姨娘若是愿意,怎会落得如此境遇?”一时,沈芸也知道自己说的太多了,微微收敛。
    “何必去争?一切都是浮云如烟,受宠自有人来献媚,失宠更有人来落井下石。”墨璃在心底冷笑,忆起往事,怅然道,“我本就是别人的弃子,只有公主愿意雪中送炭救我一命,只是墨璃终是要辜负公主的心意了。”
    “姨娘何苦为难自己,如今我尚在宫中,可以帮你一二,若是他日……你清楚的,我不在宫里了,你无宠无位,如何在宫中立足?”沈芸知她心意既定,无人再可更改,却依旧为其心忧,脸上淡然无情绪,话说至一半,面色微红,自己终究是要嫁人的,这么一位看似经不起风吹雨打,实则饱经风霜的女子,又要如何是好?
    墨璃左眼微跳,立足?她如何能在宫中立足?无宠则已,若是真的得宠,身世被人掘出来说事,那可真是要万劫不复了。为自己斟了一杯水,她哑然失笑道:“公主也知道,清水比烈酒更能慰人心扉,何必让墨璃这清水去化作烈酒?”言罢,一饮而尽。
    望着墨璃忧苦的神情,沈芸知道她的心中亦有自己不知的故事了,那种感觉,像极了青宁,太过熟悉。人都有自己想走的路吧,旁人是强求不得的。她并不是没有心机的女子,就像自己一样,一直想无忧无虑地活着,却也只能守着一份真诚,慢慢变得市侩。心中虽是明了,沈芸却依旧开口劝她道:“姨娘该知道的,这宫里容不下清水。清水迟早要被墨水染黑的。”
    墨璃闻其言,不禁笑出声来:“是吗?”执起墨砚,将里面的墨水倒入清水之中,顿时清水黑潋。
    “姨娘?”沈芸不解其意地惊唤。
    “墨水虽能使清水便浊,但只要清水意志坚定,墨水亦不能融入清水,慢慢地沉淀在杯底之中。”墨璃看着沉淀下去的墨渍,展颜笑道,“只有清水自己淌入墨砚中,才真真变成了墨水。公主明白我的意思吗?”
    沈芸闻言,也不好多说什么,微笑着:“自己的路要怎么走只有自己知道,既然姨娘主意已定,那芸儿也不多说了。”感觉那厢的乐曲似是停了,她站起身来,幽幽道:“姨娘自己多保重。我离席有些时候了,先回去了。”
    墨璃随沈芸一道站起来,听其关切的言语,心底舒然,为她整一整衣衫,才道:“公主宽心,墨璃知道如何保护自己。快些回去吧,否则陛下要让人来寻你了呵。”
    且说宴席上,馆陶正与漪房一起向黎尘敬酒贺寿,听得苡姿悄悄过来附耳低语:“二公主,十公主离席了。”
    知道苡姿是怕这事儿成为别人的把柄,心知她是为沈芸好,馆陶看着那倔强的身影,不禁摇头抚额叹道:“我跟去看看,免得出事。”
    在苡姿的掩护下,馆陶一边避过母妃的眼线,悄悄地离席,静静地跟在芸儿身后,却在一处拐角回廊跟丢了。因着身后也没跟着随从,竟然就这样辨不清方向,正懊恼地要唤人,却听得琴声渐起,心底好奇。这样偏僻的地方竟然有人住?寻声而去,琴声渐低,直至消失不见,寻了许久,馆陶发现了那座被人遗忘的宫殿,一手推开了房门,尘埃扬起,呛得人直咳嗽:“咳……咳咳……”
    方才送走沈芸,墨璃闲来无事,刚收拾完,先闻门扉启动之音,又听得阵阵咳喘,蹙眉回头,见一红衣华服的俊丽女子,稍愣,便也认出了是漪房之女,在皇上那儿也算得上受宠的二公主。起身,虚行一礼:“公主殿下金安。”
    馆陶伸手挥一挥面前的尘土,抱怨着:“这什么地方啊,这么大的灰尘?”又是几声轻咳,闻得轻柔恬静的问安声,蹙起眉头,道,“这种地方竟然也有人住?你是什么人?”
    趾高气扬的质问,让墨璃心底颇有些不悦,奈何不能表现出来,面上淡淡的,回答着:“我不过是一个抚琴之人,倒是公主金贵,如何会来这偏僻的地方?”墨璃心想着:大概是来寻芸儿的,也就只有芸儿才能让这二公主纡尊降贵来寻了吧。
    “抚琴人?”馆陶蹙眉,心底不信,看墨璃的衣着不似普通的侍女,这屋子也未见一个侍候的人,该不会是先帝的宫人吧?
    “自然是抚琴人。”墨璃微笑着又道。
    眉心一挑,馆陶想寻一席好一些的暖垫来坐,对着这徒然四壁,愕然无语,无奈着,想起自己来这儿的目的,侧首问道:“可有看到十公主?孤看着十妹在这附近就没影了。”
    墨璃看着她嫌恶的眼神,心下也不责怪,毕竟是颇受皇宠的二公主,听她问起芸儿,方答道:“十公主方才进来听琴,已然回去了,公主殿下寻着原路回去便可碰到十公主。”
    “芸儿回去了?”馆陶松了口气,这样也好。
    “是,十公主刚刚离去。”墨璃不失恭顺地垂眸颔首,抬首见其没有走的意思,寻思着难道还有其他的事情?忙道:“殿下若有事尽管吩咐,无事的话也可留下听琴。”
    馆陶思忖着如何将自己迷路说得委婉一些,却听得她的提议,眼珠一转,摇头道:“孤离席有些时候了,是该回去了。只是,这宫里真大,走着走着就走远了呵。”她瞥了墨璃一眼,抚额叹道。
    墨璃瞧着馆陶微窘的神情,心底已然明了她是迷路了,也难怪,这北苑,一般人哪里愿意来?这可是谁都不愿意来伺候的地方。拿起白巾将旧琴盖上,墨璃笑道:“我正想出去走走,殿下若是不弃,可否结伴而行?”
    馆陶看她把琴盖上,便知道她听懂自己的话了,暗道:难得北苑也有如此聪慧的人,忙笑着同意:“成,孤就陪你走一程。”
    墨璃跟在馆陶公主身后,走出霁月阁,心底不由叹道:同是圣上疼宠的公主,馆陶公主和芸儿的性子竟如此不同。一路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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