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宫·薄欢凉色

第98章


而四面燎原的大火已然越发蓬勃,倒在地面的,站在山顶的,所有人都被围在其中,这是一场生死对峙,先慌的人,必然败阵。
    “将军……”身侧传来一声声高呼,我听到了,那是曹潜的声音。
    “他终于来了……”他低声念叨,可声音方落,只闻一声巨响,在声音传来不远处骤然爆出。天摇地动之间,那朵巨大绚烂的火花,将墨染苍弯衬得恍若白昼一般光亮。
    所有人都是一震,只听那巨大声响在山谷之中,迅速散开,来回激荡。而从火墙之外,有人穿刺而入,一行人马恍然而至,快得不似真实。
    大刀扬起落下,所向披靡,人潮如沙,轻吹即散,那人从中而来,仿若浴火而生的凤。随他而来的一行人亦是很快散开,将褐潮挡在外围,不容一物,不留一命。
    “将军,曹潜来晚了。”
    江欲晚微微额首,侧身扯过我的胳膊,伸向曹潜,“快带她先走。”
    曹潜点头,接过我手臂,便要扯我上马,我顿知江欲晚的意思,挣扎着不愿离开,“我不走,我不能走。”
    江欲晚并不理会我,只是冷声交代曹潜,“袁鹏浩用火炮攻营,怕是岩平那里已经没指望了,你带重沄破出此处,即刻马不停蹄地下山,我许是还能拖上一段时间,山脚下的戎柑镇自然有人接应,不可耽误,快走。”
    我被曹潜大力扯上马,困在他身前,我拼命挣扎,肩膀的血流得更多,已经染红我胸前大片盔甲,那套软甲缝隙间满是莹莹艳红,可我已顾不得,几近歇斯底里地喊:“江欲晚,你答应过我,绝不离开,你不可失信。”
    又是一声巨大声响,乍亮的瞬间,整个连绵群山亦被照得通亮,而后是火星四溅,忽明忽暗的万里夜空,犹如电闪雷鸣,骇人不已。那火光越发靠近此处,许是下一炮,就是此处。
    “重沄,对不起,我,做不到了。”他身后火色蹿高,刺目而绚烂,大片大片的火焰,被风一吹,如舞女水袖飞舞,饶是妖烧魅惑。还是那张丰神俊秀的面容,仍是那样一双俊艳无匹的瞳眸,可此时此刻,他却像是一道幻影,明明在我眼前,却是我无论如何都触及不到的。
    我眼前模糊一片,只是定定地看着他,“我不信,我不相信你骗我,江欲晚,我不信……”
    喊声震颤整个夜空,话一出口,便是泪流满面,胸口之间似乎筋脉尽断,血液凝滞。我已然感觉不到任何疼痛,只觉整个人已然空了.轻飘飘,毫无分量。
    “求你,江欲晚,不要走,别丢下我,求你……”我声嘶力竭地哭喊,拼尽我今生今世最后的一点儿气力,将手伸向他,血从手臂滴答流下,顺着手挥舞的方向溅出,甚至溅到江欲晚的脸上。
    “别丢下我,别……”我仿若溺水中急欲寻求一根救命稻草,可抓在手里的却只是空,空空如也。
    他就那般看着我,仿佛透过我,看尽沧海退尽,看尽桑田成灰,只是眨眼间,便又恢复沉寂,那眼中还有晶莹流动,那瞳人分明忍痛含情,却见他嘴角微微上扬,终是凝成一抹凄凉笑意。他淡淡开口,嘈杂之中,这句话溢出他的口,却仿若时间静止,我听不见任何声音,只有那一句,真真切切,展耳欲聋地回荡在我心口之间,“忘了吧,重沄,忘了我吧。”
    又是乍然晃亮万里夜空的刺目之色,我没有任何反应,只是手突兀地僵在半空,保持执拗的姿态,不愿收回。
    映入我眼中的是江欲晚焦急催促的神情,马狂奔,渐离原处,穿过片片火海,踏过尸横遍地,我仍旧痴痴地看着那道浴火中的身影,不愿转眼,只怕一眨过后,人便不见了。
    “江欲晚……”嘶喊最终还是被淹没在一声又一声的狂暴炮声之中,马不停地往前,一刻也不停留,我只能扭头看见身后越发遥远的山顶,看见无数朵盛大光华的火色蔷薇傲然怒放,所有的一切都被淹没殆尽,只留下那触目惊心的美,成为我眼中,最后定格的一幕。
    我只是不懂,为何每一次感情结尾,都要以这种方式让我生不如死。年少时候有心,顾盼生辉皆是女儿情怀,不够透彻,亦不够真诚,但我相信,那个人是头顶永不会塌的天。最终,天塌地陷,我踩在所有亲人的尸体上苟活,终是懂了,透彻了,人生不过如此。
    成年之后有情,隐忍而凉薄,冷眼旁观,就算再无人可依,至少我还有自己,若是真正坚韧,便无人可伤。他不再是天,他是一棵遮风挡雨的树,恒久不变。可风平浪静之后,那个发誓不再放弃我,离开我的人,也已不再,我却仍旧两手空空。
    “忘了吧.重沄,你忘了我吧。”
    我望着帐顶发怔,心里无数次想起江欲晚最后这一句话,想起他那凄凉而卓绝的神情,便刻骨铭心地疼过一次。我更愿意相信那不过只是一场梦境幻觉,乌落山未陷,江欲晚未死,他许是不久之后便会回来寻我,再微笑挑眉,唤我一声:“重沄。”
    “小姐,起来吃药了。”
    沉香唤我,撩开帐子,一股熟悉的苦药味道飘来。我醒来已经是三天之后,一切归于平静,死一般的平静。大夫每日都来,说是我失血过度,身体孱弱,需卧床慢慢调养。可我无所谓,那人已经不再,我虽活着,可人却已经死了,吃不吃药,也不再重要。
    我只是不曾想到,江欲晚安排在镇上接应我们的人,竟是方愈。
    我每日都派曹潜到处打听乌落一战,可每次探回的结果都令人心寒,有人说:那一战,玉石俱毁,无人生还。有人说:袁军大胜,江欲晚尸骨无存。到底结局如何,无人可知,只是得知那一晚山间爆响不断,最后猛然一声,仿若山崩地裂一般,天地皆颤,久久不停。然后故事戛然而止,再无后续,所有关于那场战争的前因后果,不会再有任何答案。
    “重沄,你吃些东西吧,不然身子受不住的。”方愈站在我床前,轻声劝道。
    “方愈,我有一事求你。”
    “重沄,人已死,你再去冒险,终究不值。”
    我浅笑,看向他,“若说我还能活着,也就是为了他一人而已,上天不喜我感知何为淡薄,偏是让我心里留下一个又一个恨之入骨之人,我若不死,便是他死。”
    “或许也不用你亲自动手,北越那里传来消息,李哲病重。”
    我闻言抬眸望向窗外,深秋已至,寒意迎面而来,声色便如那秋意一般冷冷,“送我去北越,在李哲死之前。”
    起程前,沉香仍旧劝我,便是连曹潜也不情愿我走,可他亦是想去,从乌落下来已久,曹恚迟迟未到,曹潜早已心知肚明,若不是应了江欲晚临终嘱托,怕是早就寻到秦染报仇雪恨。
    “让她去吧。”方愈帮我准备上路所需,轻声道,“她是何种性子你们都清楚,拦是拦不住的,不如成全她,许是她还有条活路可走。”
    我敛目,走到方愈身侧,抬眼看他,“沉香交托给你照顾,我若还能回来,便带她走,若是我无归期,就托你把她许一好人家,相夫教子,过这一生。”
    “小姐,你不要丢下我……”沉香哭着跑上前,死死地扯住我黑色宽袍一角,不愿松手。我怔住,那一句话仿若惊天巨雷,乍然在我心口之间劈出一道深深的伤口,许是没有人可知,当那句话脱口,我的一生便全部交到他手中,生或死,皆无更改,可他却不愿与我同生共死,宁愿以他一条命来换我。可他并不知晓,有时,活着倒不如死了,只因活着的人,要用一生去祭奠那个早先转身离开的人,一生何其漫长,每个静夜,每次黎明,连呼吸都是疼痛,疼不可耐。
    可江欲晚又何其狠决,此命抵彼命,仿若下了道毒咒,让我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我伸手,轻抚沉香乌发,“好好活着,无论我在哪里都会记得你,沉香,不是人人都有机会获得这一切,我不曾拥有,所以我希望你能拥有。”
    轻叹溢出口,我转身上马,再扭头看方愈一眼,“江欲晚未曾杀你,你现下帮我这个忙,我们两清。”
    方愈面色微黯,半晌,他仰起头,双目直视我,“为何你肯信我?”
    我移开目光,再无留恋,扬鞭策马,遂大声道:“因为江欲晚信你,我便信你。”
    从戎柑到北越,我与曹潜连夜赶路,只用一整日时间,等到入了陵安,又耗了半日之久。入城之后,曹潜自有安排去处,几个可信之人仍在陵安,暗中联络之后,方才见面。小居是曹潜常去之处,几人约好见面,我便随着曹潜一并过去。
    几人得知曹潜仍旧活着,又悲又喜,席间自是涕泪横流,言语无尽。再见我时,仍有恭敬,倒也十分蹊跷,为何江欲晚战死乌落,而我和曹潜却能安然脱险,只是碍口不得问。
    “几位是否知晓父亲去处?”曹潜迫不及待发问,几人皆是摇头叹息。
    “我们也不知曹公到底所去何处,可原本在曹公手下驻守舞涓的五万人马,后来却是由副将带回陵安,为秦染亲带。而军中有传言,曹公之死,应是秦染所为,亦是如此,将军方才得不到救援,被那袁贼困死乌落。”
    曹潜本已猜到结局,却在亲耳听闻之后,仍是怒不可遏,赤红了眼,砸了酒杯,猛地站起身,便往外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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