寡人有疾

第70章


    “只有我需要你才会回来吗?”
    他淡淡一笑,转头看向屏风,轻声说:“或许也有一天,走着走着,刚好就绕了回来。”
    那天夜里,他说过的话我每个字都记得。
    他曾说,他喜欢仓央嘉措的一句诗——世间安得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然而无奈到了极处,却成就了另一句——第一最好不相欠,如此便可不相念。
    仔细数来,我似乎不曾为他做过什么,所谓的喜欢,也只是成了他的负担,到最后我能为他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让他走得毫无负担。
    他放过我,我也放过他。
    我垂下眼睑,一滴眼泪夺眶而出。我忙狼狈地抬手擦去,假装没有流过泪,他也假装没有看到,只是指着屏风说:“这面屏风,是祖父送给微臣的弱冠之礼,寄托了祖父对微臣的期望,是微臣最珍视的礼物。微臣离开帝都之后,苏家在白衣巷的宅邸便由朝廷收回,只这幅屏风,微臣想留下。”
    我声音微哑,说:“这是自然。”
    “陛下……”他回过头来,含笑凝视我,“请陛下宽恕微臣僭越。微臣的父亲早年殉国,不久母亲便也抑郁而终,多年来,偌大苏家,只有祖父与微臣相依为命,从未有过玩伴。自当陛下伴读,微臣便始终将陛下当做自己的亲妹妹一般疼爱,明日分别,今日微臣才敢说出心中感情,还望陛下恕罪。”
    “妹妹……”我咬着唇,哽咽着笑道,“我……也是一般……将你当做兄长……”
    这就是他给我最后的解脱。
    焕卿……
    他宠溺地望着我,抬手揉了揉我的发心,如小时候一般。
    “陛下还和小时候一样,动不动就哭鼻子讨怜,躲避祖父和丞相的责罚,让小路子帮你抄书罚跪。”
    我紧紧抓着他的衣袖,眼泪一滴滴落在他的袖口,说不出话来,怕一出口,就求他留下。可是我有什么立场去留他,我已经给了裴铮全部,从此生死羁绊都与他一起,感情就如沧海上的一叶扁舟,一个人已是沉重,更容不下第三个人。
    他轻声说:“陛下,茶凉了。”
    人走了,茶也该凉了。
    我紧紧抓着他的袖子,不知何时哭到睡着,醒来之时,已身在寝宫,小路子拨了帘子进来说:“陛下,苏大人已经离开了。”
    我抱着膝盖,说:“我知道了。”
    ————————————《念念不忘》————————————————
    听人说,苏家祖上是当大官的,但我记事起,父亲便已辞官了,直到他老去,也不再任过一官半职。他游历四方,开坛授业,来听他讲课的人总是很多。
    父亲是个很温柔的人,对谁都是和和气气的模样,来听课的人里甚至有贩夫走卒,父亲对所有人一视同仁,不曾瞧不起过什么人,别人不懂的问题一问再问,他也一答再答,不见有过一丝不耐烦。
    我跟着父亲从北方走到南方,凉国的千里冰封,闽越的春、光烂漫,不只是陈国,我们的足迹几乎踏遍了神州。
    父亲受人敬仰,百姓称他为当世第一鸿儒,也不乏女子投怀送抱,但他总以悼念亡妻为名,不近女色,深情若此,只为他博得更多美名和女子的青睐,只希望那隽秀温润的男子,能把所有的深情都转移到自己身上来。
    我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母亲,记忆是从四五岁时候开始,父亲说,母亲得了重病,去了很远的地方治病。小时候我不明白,长大了才知道,母亲是很早就过世了。我不知她是个什么样的人,但一定是个美好的女子,才能让父亲念了一辈子,终不再娶。
    有时候看着父亲孤零零一人,我心里也很是难受,媒婆吃了几次闭门羹,我也忍不住开口问他:“父亲,你真的忘不了母亲吗?”
    他揉揉我的脑袋,笑着说:“小孩子,问这种问题做什么?”
    “为什么不试一下呢?”我说,“我是说,为什么不努力一下和其他的女子相处,母亲再好,也已经不在了,或许有了其他人的陪伴,父亲就会忘了母亲了。”
    “真是个傻孩子。”父亲无奈叹了口气,眼里含着笑意,“真正的忘记,本不需要刻意的努力。每一次努力,都不过是加深了记忆。其实我仍记得她,却早已忘了那种感觉,无论是对她,还是对其他人。”
    “不明白……”他说的话,比孔夫子说的还难以理解。
    “经历过了,也就明白了。”他含笑望着我,说,“姑娘长大了,动了春心了吗?”
    我一阵窘迫,忙说:“才不是!”
    那时,我刚认识了一位画师,他性子和父亲有些像,只是比父亲还要沉默寡言,但他的画笔告诉我,他的内心是一幅炫丽的画。
    我十八了,父亲也已过了不惑之年。
    崇光二十六年的时候,我在闽越和那画师成了亲,父亲那天很高兴,多喝了两杯酒,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穿上红衣,他走遍天涯,两鬓已有了风霜,如青松傲雪,卓然却又隽永。
    父亲送了我们四个字——百年好合。
    收笔之时,眼底闪过一丝怅然与悲伤,转瞬即逝。
    我想,他一定是想起了母亲。
    又过三年,我的第一个孩子两岁时,父亲突然说要回帝都,我们走遍了神州每一个角落,却还从未到过帝都。我仍记得那一年雪下得极大,水路不行,大雪又封了山,我们滞留在半途,天寒地冻,父亲终于病倒了。
    漫天漫地的素白中,只见青松一抹苍色的绿。
    那一日父亲的精神好了许多,推开窗户凝视着那一抹绿,我想关上窗,却被他制止住了。
    “父亲,您还病着,外面冷。”
    他说:“雪就要化了。”
    我叹了口气说:“是啊,雪化的时候才冷呢!”
    “雪化了,春天才会到来。”
    我说:“是啊,春天到的时候我们就到帝都了。”
    他微笑着点点头说:“帝都的春天很美,桃花,杏花都开了,春城无处不飞花……”
    我由着他了,说:“是啊,到时候我们去看看苏家老宅。”
    他望着那抹翠色,说:“我答应过她回去。”
    我不知道他口中的“她”是谁。
    他说:“不知道还回不回得去。”
    那天夜里,我唤父亲吃饭的时候,他伏在桌上,手中握着画笔,已然停止了呼吸。
    白色纸上,咳出了几点殷红的血,他几笔勾勒,仿佛春日原野上,开得最娇艳的那朵桃花。
    我们终究是回到了帝都,带着父亲的骨灰盒。
    苏家老宅已经换了人住,我们在城里的客栈住下,有一天,一个自称姓路的中年人要见我们。
    他是公公,我们一眼便看出来了。
    他说有东西要交给我们。
    城郊有一栋别院,是父亲生前留下的,几十年不曾回来,但有人定期来打扫,里面所有的东西,都是属于父亲的。在那里,我们看到了父亲的童年和少年。
    我们把父亲葬在离别院不远的地方,春天的时候,有漫山漫野的桃花杏花。
    那天下午,路公公带来一个人,她穿着斗篷,挡住了脸,在父亲的坟前坐了许久,天快黑的时候,她才离开。离开前,她用哭哑了的声音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说:“父亲叫我念念。”
    我想大概是念念不忘的意思。
    她忽然笑了,说:“他从来没有对我说过一句实话。”然后又哭了。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她了。
    后来和夫君整理父亲遗物的时候,夫君惊喜地发现了一扇前朝名家的屏风,他说叫《岁寒三友》,只是可惜,莫名多了一枝桃花。
    夫君抚着那朵桃花说:“画功是极好的,只是难免不协调,哪有开得这么早的桃花。”
    我却觉得极好。“父亲说过,苍松经岁寒,只为见桃花。”
    夫君点点头道:“画得真好……这定是岳父为心爱之人所画。”
    我蓦地想起父亲的绝笔。
    我说:“定是为我母亲所画。”
    但是直到我去世之前不久,我才知道,自己不过是他捡来的弃婴,我没有母亲。
    那他念念不忘的人,又是谁。
    九幽黄泉,那一边可有桃花灿烂……
   
    五三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我想是快要入秋了。
    这是自我认识苏昀以来,过的第一个没有他的秋天。
    “小路子……”我无意识地拨着流苏,说,“寡人对他,是不是太狠心了……”
    小路子伏在地上,压低了头说:“陛下是为苏大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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