寡人有疾

第75章


他对政务虽是得心应手,但总是兴致缺缺,于商道倒也几分兴趣。
    我说:“你不愁吃穿,赚那么多钱做什么?”
    他说:“看着钱多开心。”
    真是掉进钱眼里了。
    “小时候穷怕了,见人卖儿卖女的,钱多点,总是安心些。”他这么说。
    我握着他的手,笑着说:“下次你要卖,卖给我就好了。”
    他说:“不卖,只换。”
    以真心换真心,一世不变。
    初夏的时候,我们的第一个孩子出生。
    我声嘶力竭地喊着疼,他不顾别人劝阻,进寝宫陪着我。
    他伸出手臂说:“咬我就好,别咬伤自己。”
    我想起那年在鹏来镇的时候,他哄骗我为他生孩子,我怕疼,他便说:“到时候你若觉得痛了,就咬我的手臂,不够的话,再让你捅几刀?”
    他为我受过的疼痛,早已多过我为他做的一切了。
    力气用尽,昏昏沉沉之间,才听到一声响亮的啼哭,我以为这就是终结了,刚要松一口气,又听到一声惊呼:“还有一个!”
    我:“……”
    那真是一场漫长的折磨。
    我第一次看到他那样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去抱那个小小软软的婴孩,是该捧着,还是该抓着,是该一手一个,还是给一个个轮流抱。
    宫人跪了一地,说:“恭喜陛下,恭喜凤君。”
    裴铮把孩子放在我跟前,戳了戳看上去比较大的那只说:“这是儿子。”又点了点另一只的鼻子,笑着说:“这是女儿。在娘胎里就被哥哥欺负,长得比哥哥瘦小些。”
    “真小只啊。”我无力地靠在床头,我伸手戳了戳儿子的脸蛋,他眼睛紧闭着,捏着小小的拳头。“当哥哥的也不知道照顾妹妹,打一下。”说着轻轻捏了下他的掌心。
    裴铮一眨不眨地看着孩子,半晌才拨了拨我额前汗湿的细发,柔声说,“辛苦你了。”
    我闭上眼睛,“嗯哼”一声,说:“下辈子,你当女人我当男人,让你给我生。”
    许久之后才听到他笑着说:“为夫领旨。”
    “你给他们取个名字吧。”我说。
    他早已翻遍了辞书,说:“儿子便取熙字如何,熙者,光明也。女儿便取悦字,希望她一生平安喜乐。刘熙,刘悦。”
    “不好。”我摇摇头,睁开眼,看到他挑着眉,说:“哪里不好?”
    “姓不好。”我说,“裴悦比刘悦好听。”
    他愣了一下,怔怔看着我。
    “儿子是用来教的,女儿是用来疼的。”我皱了皱鼻子说,“你答应过我,会疼她,甚于五个爹爹对我的疼爱。”
    笑意在他眼底缓缓荡漾开来,他俯□亲吻我的唇畔,说:“我答应过你。”
    “你要看着她长大成人,帮她挑一个优秀的夫婿,爱惜她,宠她,也要甚于你对我。”
    “我答应你。”
    “你要教导熙儿,让他当一个文治武功,显得兼备的好皇帝。”
    “我答应你。”
    “等到悦儿嫁了人,熙儿登上皇位,也能独当一面的时候……”我揽住他的脖子,轻声说,“我就每天早上都给你暖被窝。”
    我要让你的一生背负满不能推卸的责任,我要和儿女一起绑着你,再苦再难,为了我们也要活下去。
    裴铮亲吻我的鬓角,柔声说:“我什么都答应你。”
    小时候,别人便告诉我,帝王不能有民间情爱。我以为自己的一生大概也会和历代先皇一样,立一个自己不是很喜欢也不会讨厌的凤君,为了维持朝中派系斗争的平衡,再纳几个后妃。然后差不多局势稳定的时候生一两个孩子,如果不想生的话,等阿绪长大了就传位给他。然后我要像三爹小时候带我的那样,重游陈国的锦绣河山,看看我治理下的江山景色如何。
    可是我遇到了裴铮。
    我立了一个自己喜欢的凤君,这辈子也只有他一个人,无论江山如何翻覆,我也只与他厮守一生。我会为他生下儿女满堂,和他一起养儿育女,等到女儿出嫁了,儿子登基了,朝局稳定了,我再和他一起去圆我们未继的梦。
    然后我终于知道,自己的一生,早在遇见他的那一年就已经悄悄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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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帝崇光,名相思,年十三登基。登基之初,提拔裴铮为相,起用年轻士子,推行新政,革除旧弊,废除旧世袭制,打击公卿势力。崇光五年,漕政改革,力反贪腐,诸侯王以南怀王为首造反夺权。帝起用易道临,杀南怀王,废除分封制,行仁政,安抚四海百姓。
    是年,废除丞相制度,累世公卿之家苏家瓦解,任易道临为三公之首。自崇光五年,易道临官居一品,圣宠不衰,后拜为太子太傅,荣耀加身,鞠躬尽瘁,受万民爱戴。
    是年,帝以十八之龄下嫁裴铮,立为凤君,终此一生,后宫再无第二人,为陈国有史以来第一佳话。
    崇光帝一生诞下一子一女,长子刘熙,次女裴悦。长子刘熙贤德兼备,年十三立为储君。
    崇光二十九年,凤君崩,享年五十。帝哀,三日不朝。
    越明年,帝传位于太子刘熙,改年号元徵。
    元徵二年,崇光帝于梦中离世,享年四十五。
    崇光帝在位期间,励精图治,爱民如子,改革吏治,选贤任能,开创了崇光二十年盛世。
    史称崇光中兴。
    ——————————————全剧终————————————————
    我不知道每个人的秘密,但我知道,每个人都有秘密。
    我跟了陛下整整四十年,从她五岁那年我被调到她身边,到她离世的那一年。
    那是元徵二年的时候,她坐在庭院里,忽地对我说:“小路子,今年的雪和崇光五年的一样吧,是鹅毛大雪。”
    我给她倒上热茶说:“是啊,也是一样的大雪。”
    她怔怔看着大雪,又说:“可惜没有他给我撑伞了。”
    “陛下,药茶要趁热喝。”我提醒她说。
    崇光二十九年的时候,她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整整三日三夜,不让任何人进去。等到别宫那边的人得了消息赶来,她才终于打开门,说:“凤君去了。”
    从那以后,她的眼睛就不怎么看得清东西了,太医说是哭瞎的,可在人前,她从未流过一滴泪。
    燕神医用尽方法也无法治好她的眼睛,她笑着说:“他已不在了,看不看得见,也无所谓了。”
    太子监国,长伴她左右,慢慢接手了朝中事物。
    元徵元年的时候,我告诉她,有一个故人回帝都了。
    我带着她到他的墓前,她笑着说:“你看不见我,我也看不见你,挺好。”
    我恍惚想起崇光五年,七月里的那一夜,我跟着凤君出宫,又一次到了白衣巷。苏昀抱着她自后门出来,与凤君对视一眼,便低下头去,在她额上印下浅浅一吻,像是怕惊醒了她。
    “我给不了她想要的,所以,拜托你了……”他把一生最爱的女人,交到另一个男人怀里。
    这些年,他游历四方,朝中也能听到他的事迹。我对他的事情了解最多,凤君有时便会问我,苏昀近来如何。
    我告诉凤君:“苏大人与一名女子生下一女,只是那女子难产而死了。”虽然他早已辞官,我仍是习惯称呼他一声苏大人。
    她微怔了一下,喃喃道:“怎么会这样……没有大夫吗?”
    我说:“陛下,这是命,救不来的。”
    我没有告诉她我知道的全部真相,直到后来她亲自问了那个女孩叫什么名字。
    那个女孩说:“父亲叫我念念,念念不忘的念念。”
    到那时,才见她又落了一次泪。回宫的路上,她忽地说:“我仍是欠了他……”
    我不知道,如果那年他进了京,她欠他的,是否会还,或许会,或许不会,毕竟沧海桑田,物是人非了。陛下对凤君的感情,也无法轻易忘却了。
    这些年,一个知道对方病入膏肓,却装作不知道。另一个知道对方是假装不知,自己也故意装糊涂。两个装糊涂的人只争着朝夕的恩爱欢愉,她只在他面前,才如少女时一般笑容明媚。他去药庐治病的时候,她便远远站在遥望。
    凤君四十大寿的时候,太子提议要庆祝,她忽地大怒,把太子骂了出去,太子委屈得很,找我倾诉,让我帮着劝一下,因为陛下对我素来信任。
    我却不能告诉太子原因,只能站在宣室殿外,听着里间隐隐约约传来的啜泣声。凤君站在回廊那边,朝我无奈笑了笑,挥手让我退下。
    凤君说:“我知道,她只是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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