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谭

第114章


这位长于骨伤的黄太医仔细察看了风敛月的病情,沉吟道:“我虽有法子治愈,只是不敢保证能让姑娘这只脚复原如初。恩师的岐黄之术胜我十倍,姑娘莫若去登门请他看看。”
  风敛月忙道:“多谢大人赐教,可否告知尊师名姓?”
  “家师姓解,名讳青囊。先前任过宫中的太医院院判,二十多年前便已辞官乞骸骨,如今退隐于闹市中,平素里只种花莳草颐养天年。姑娘可请凤凰将军出面求医,家师必不会推辞的。”
  
  要按风敛月自己的想法,本不欲给日理万机的李璨和伤病初愈的林慧容添麻烦,自行前去登门求见就是了。可仍躺在病床上喝参汤的林慧容担心解青囊不肯出山,便跟黄太医商议,让他出面做东,在距离解青囊家最近的解忧阁订下包间,摆酒邀解青囊赴宴,席间再提起风敛月之事。既是爱徒出马,又有厚礼重酬,解青囊必无不肯的。
  计较已定,待到了约定的时日,行动不便的风敛月便先出发去了解忧阁,白瑟陪着她坐在先头定好的三楼包间里,黄太医则亲自去解青囊家接恩师出门。
  那解忧阁乃是一处有名的酒肆,建在闹市,却刻意在粉壁之外嵌上了一根根竹节,营造出幽篁竹舍的模样,这别致的布局为解忧阁招揽了不少喜好风雅的富宾贵客,虽说比起先前太平时的生意要减少了些,但仍是桌桌觥筹交错,笑语不绝。风敛月蓦然回想起沙场上的烽火狼烟,白骨红血,不由得背过脸去轻轻叹息一声。
  她们的隔壁包间早早有人在吃酒,不过是薄薄一板之隔,对方又似是吃多了酒,说话交谈的声音比寻常抬高了几度,清晰可闻。白瑟嫌弃他们吵闹,微微皱眉道:“这厢实在太嘈杂了,不好不好!”于是便叫来伙计,要求换包间,那伙计赔笑道:“只剩下二楼一处包间了,恰恰是在隔壁包间底下的,客官换不换?”
  “换,当然换!”白瑟爽快拍板,转回来立刻推动风敛月的座椅车——这是林慧容特地吩咐府中工匠给风敛月造的带有轮-子的座椅,就算无外人帮助,她也可以用手自行滚动车□纵座椅前行或后退,十分方便。风敛月正在一手支颐瞧着墙上的字画,被她一推吓了一跳,笑嗔道:“这般着急忙慌的干什么!”
  白瑟调皮地吐吐舌头:“听着隔壁一群伪君子相互灌酒,着实气闷得紧,早换地头早耳根清静!”
  风敛月踌躇道:“换了包间,黄大人他们过来就找不到咱们了。”
  “有什么要紧的,等换了包间之后,你继续留守,我下楼去守在门口等他们过来引路不就成啦!”
  于是片刻之后,风敛月独自一人坐在了二楼的包间里。包间一面临窗,一面是门,另外两面墙上都悬挂着装饰的字画。尽管对这些兴致缺缺,她还是强迫自己定睛望向了那些字画努力鉴赏,好让自己什么都不要去胡思乱想。
  “哐啷哐啷——啪!”蓦然,天花板上传来一连串响动,貌似是桌椅掀翻酒杯落地之声,也不知道楼上包间那群人在搞什么名堂。风敛月不禁抚额叹气,只盼他们能在黄太医解青囊到来之前消停掉——相比起隔壁喧哗,天花板上掉灰尘应该更加教人郁闷吧?
  恰在此时,窗边似有人影一闪,风敛月慌忙望去,原来竟是一个男子头朝下地从三楼的窗子跳下来,说时迟那时快,那人伸手勾住二楼包间的窗口,一个翻身便掠入了她所在的包间,稳稳站定,瞧见了她,微微一愣,突然身子一晃,大口呕吐起来,仿佛将五脏六腑尽数呕出,原本雅致清洁的包间立时一地污秽。
  把一声惊叫锁在了喉间,风敛月推动座椅车往窗口那边退了退,眉头微微打起了结。
  对方瞧了她一眼,目光定在她的座椅车上怔了一怔,许是看到了她眼中的退避之色,也不说话,推门将欲奔出,但这一耽搁,楼上那群人已经追了下来,俱是男子,恰恰堵在了门口,乱哄哄嚷道:“郎中怎地逃席去了,该当连罚十大海!”于是便有人伸臂来拉拉扯扯。
  那青年男子一把甩开,微怒道:“下官已经不胜酒力,不敢再叨席扫了各位的酒兴,失陪了!”
  他本脸色苍白,因恚怒又浮起一层薄红,不教人生畏,倒教人心里发痒起来。当下便有人嘲笑道:“嗬,不过才升了个郎中,就这般端起脸来了。”
  那青年咬牙冷笑道:“各位以水替酒,自然俱是海量,非下官所能及。”
  被他一口说破,那群人尴尬了一阵,随即又有人强词夺理道:“郎中百般扭捏,难道在宫中夜宴上就能够滴酒不沾了?这般分明是不把同僚放在眼里,当真是少年得意,得意到忘形了!”
  “就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今日不给他点颜色看看,倒越发长了他的气焰!”
  “哎哟哟,谁教人家生就一副风-流俊俏的容貌呢?目无官长又怎了,回头跟黄门侍郎一哭诉,准让咱们吃不了兜着走!”
  “有甚么好怕的!灌几杯黄汤下去又不死人,酒席上劝饮本是常事,就算是醉死了,也成全了一个酒仙名号,那才叫风-流不凡呢!”
  众人不阴不阳,你一言我一语,猫戏老鼠般地说得得意,又上前来强-行拖拽那男子,扭打间不免又掀翻了桌椅,砸烂了花瓶。正自热闹,忽然听来女子的一声脆笑,道:“好,好,好!匈奴大举入侵,前方将士浴血厮杀,各位大人安居长安皇城,不以国事君王事为忧,却只知饮酒作乐,嬉笑开怀,着实令人齿冷!”
  此话一出,便给在场诸人戴了一顶“不忠国事”的大帽子,远非灌酒这等小过可比,传出去要大损名声的。众人脸色微变,纷纷把目光投向刚才他们不曾多注意过的那个女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她悄然扶着座椅车单脚站起身来,挪近窗边,此时正倚坐在窗沿上,肩如削腰似柳,倒像个纸片人儿一般。
  片刻的沉寂,又有人道:“别理这疯婆子满口胡嚼,咱们走!”一面说一面拖着那男子要走,那男子用力挣脱,顺势朝着风敛月这边退了几步。
  风敛月面色一沉,喝道:“站住!你们一群人莫名其妙冲进来搅乱了我的酒席,就这么算了?”
  那群人中有人见机得快,扔下几块银锭,半是发狠半是威胁道:“这些银子够赔你的酒席了吧?做人要识相点,拿了钱闭上嘴,少惹老子生气。”
  风敛月眼波流动,巧笑道:“哎哟哟,姑娘我瞧不上这钱,只是受不了这份气——你们在我这里拉拉扯扯的撒泼,我看着害怕,胆子又小,没准一不小心就摔下去了。到时候各位大人可脱不了关系。”
  “你自摔你的,与我等何干?”话虽如此,却减了三分气势。风敛月越发笑靥如花,悠悠道:“这只是二楼,摔下去伤归伤,却不会死,只是我要摔糊涂了,嘴里会胡说八道些什么呢?嗯,没准会一口咬定有几位朝廷命官恼羞成怒,撒酒疯把我给推将下去的。这里毕竟是天子脚下,各位大人前途似锦,倘若教一个残弱女子破坏了名声拖累了前程,岂不晦气?”
  风吹得她衣袂飘动,越发显出一副娇弱不胜的神态。众人心中暗自打鼓:这闹市中人来人往,倘若真教这疯女人撒泼赖上了,大声嚷将起来,可堵不住悠悠众口,酒宴中戏辱同僚算不得什么,平日里聚众饮酒作乐也算不得什么,可素来官场上讲究“君忧臣辱,君辱臣死”,如今战事正酣,皇帝陛下、诸王以及当朝宰相等重臣俱是心忧如焚忙碌不堪,若是被扣上这个罪名,日后必遭清算。他们面面相觑了一阵,最终为首的恨道:“罢了!今日便让你一让!”他斜眼瞟了那青年男子一眼,又恶意地对风敛月道:“你强自出头,莫不是看中了这个小白脸不成?想佳人救美?其实他不过是个卖身求荣的贱货!真要上了床,没准他根本干不动你来,还得跪着求你拿家伙来干他呢!”
  闻此秽语,那青年男子脸色大变,连连喝道:“住口!”对方已经嘿嘿冷笑,转身摔门离去。耳听得纷乱的脚步之声渐远,屋里仅剩的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那青年男子略一踌躇,眼见得她坐在窗沿着实危险,低声道:“我扶你进来罢,小心别当真摔下去。”说完便迈近两步,伸手意欲搀扶。
  明明对方毫无恶意,风敛月却是身子一僵,颤声叫道:“别碰我!”
  
--> 作者有话要说:有时候,友情比爱情更靠得住啊……
                  人远天涯近
  2、人远天涯近
  
  他停住了,手臂僵硬地在半空中顿了一顿,分外滑稽。一垂眼,忽然瞧见了她紧握窗沿的手,洁白的手背上绷起淡淡青筋。
  退后一步,他轻声道:“那……你下来罢,自己小心。”
  风敛月松了口气,自己缓缓挪动身体,一手扶着窗沿,单足跳下地来,这般落地自比不上双腿灵便时轻易。对方看在眼里,微微蹙眉道:“你这腿……怎么回事?”
  “先头受了点小伤。”风敛月回答得轻描淡写,“我还要等着迎宾宴客,楚大人既然不胜酒力,还请早早回去安歇罢。”
  收敛去了方才的激动,她的神色清冷如秋叶上新凝的薄霜。他望着她的目光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时光倒转回一年之前的霍州城,他还是深夜登门笑隐机锋的不速之客,而她还是深宅大院里那个心怀戒备的女主人。
  “失礼了。”他略一拱手,头也不回大踏步离去。风敛月早已侧过脸看墙上字画去了,眼睛虽然不多瞧半分,但那人渐行渐远的步履声还是一声不落地传入她的耳朵里,教两弯黛眉不由自主地蹙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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