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萝衣

25 梨花之死


    梨花之死
    秋娘恍惚的静坐着,想起了几年前的事,那年冬天她去河边洗东西,巧遇梨花,一个无心的意外便让她跌进冰冷的河流中,刺骨的疼痛,记忆犹新。更难释怀的是她落水差点丢掉性命,而孙璟瑜却护着那个没有半分干系的梨花,仅仅是因为他们有过青梅竹马的情分,却将她置于外人的境地。
    这些年那些事早就过去,秋娘在之后从未与梨花说过半句话,孙璟瑜亦是如此。梨花好似心中有愧,一直有意避开两人。梨花要嫁给谁,嫁过去后过得好不好,这些事秋娘不会在意,秋娘亦知道孙璟瑜不会在意。孙璟瑜不是当年的孙璟瑜,只是面对生离死别,秋娘又情不自禁怀疑起来。
    好似当年落水,秋娘本来没有半分怀疑孙璟瑜会向着梨花一样。好些事情,总与她笃定的不同,好些事情,总是事与愿违,好些事情,只有发生了才醍醐灌顶。
    秋娘试着让自己设身处地的琢磨一番,如若自己有个青梅竹马的哥哥要病死了,请求与自己相见最后一面,她会去吗?秋娘认真想了许久,确定自己不会去,不为别的,只为名声。纵然会同情甚至不舍那样一个哥哥离开人世,可她今后的生活,和那个人无关啊,她得为自己的后半生负责,为自己和丈夫的名声负责。
    秋娘这么一想,心里释然许多。连她都晓得的道理,不可能孙璟瑜不晓得。当年的孙璟瑜还是毛头小子一个,如今的孙璟瑜,是举人,是她秋娘的丈夫。
    “秋娘想什么呢?喊你都不答应一声。”孙璟瑜走进房间好久却不见秋娘理睬他一下的,颇是无奈秋娘发起呆来真是够沉。
    秋娘恍然回神,张大眸子盯着孙璟瑜一言不语。
    孙璟瑜心中更是纳闷,困惑道:“你盯着我瞧什么?别发呆,晚饭熟了,快去吃。”
    秋娘眨眼,垂头叹息,缓缓道:“璟瑜,梨花病重了……可能不久于人世……”她思忖好久,终究是坦言以对,或许心中存有几分好奇,想看看孙璟瑜会走哪一步路。
    孙璟瑜果然怔住了,半晌才愣愣道:“谁说的?有这么严重?”
    “绿萍去看过她,村里其他人估计也晓得。”
    “……啥病?”孙璟瑜烦躁追问,心中难免想到梨花的爹娘,那样狠心的爹娘肯定舍不得给女儿请大夫才会让梨花病重,不若梨花年纪轻轻何故病重如此地步。
    “好似肺痨……”
    “……”孙璟瑜凝重的闭上眸子。
    秋娘紧紧凝视着孙璟瑜,心跳如鼓。
    “璟瑜,人各有命。”
    孙璟瑜恍然失笑,长叹一声感叹:“是啊,人各有命……强求不得,强留亦不得……”
    秋娘胸口一涩,孙璟瑜这话听着,分明是对梨花念念不忘,对当年被迫退亲的事无可奈何,尚有几分遗憾和惋惜。
    一时间,房里静谧无声,夫妻俩都没再开口。
    听到梨花将死的消息,孙璟瑜犹如忽闻寒山钟鸣,才不过十几的年纪却要离开人世。十多年前,他们不过才是初生的孩子们……眨眼时间,便有人要去了。岁月变迁,人生无常。记得梨花小时候柔弱好哭,记得梨花家上门退亲。记得梨花让秋娘落水,之后,他们形同陌路,各自安身。
    孙璟瑜真心实意的希望梨花能嫁得好,过得好,那是最纯粹的青梅一场的情意,并无让人诟病的杂念。只是如今不同往日,他有身份有妻子,对梨花再多同情只能是同情,如此而已。
    “绿萍说梨花想见你最后一面。”秋娘的声音拉回孙璟瑜的神志,秋娘对他说话,显少这么冷漠,孙璟瑜盯着她面无表情的侧脸瞧了瞧,那双眸子里平静无波,却有几分失魂落魄的孤单无助。就如那年那天一样,同样是因为梨花,孙璟瑜第一次面对那样冷漠说话的秋娘,毫不在意的神情记忆犹新,回想起来仍旧恼人得很。眼前的秋娘和那时无异,只是更多的是倔强硬装的漠然,孙璟瑜心中有些发涩,当年的事情是自己的错,对秋娘愧疚不已却死不后悔对梨花的包庇。如今想起来,可见当时秋娘的心里多么难受。
    “秋娘说什么傻话,我岂能去见她。”孙璟瑜扳过秋娘的脑袋,让她正视自己的脸,秋娘挣扎着扭向一边,孙璟瑜又将她正回来,秋娘扭不开,只好撇开视线不看他。明显是在生气逃避,却还要说这些傻话出来,孙璟瑜盯着秋娘低垂颤抖的眉眼,温声道:“怎么?你好似不信我。”秋娘眉头一动,却不吭声。她怎么不信,孙璟瑜说不去就不会去,可是待梨花死了,孙璟瑜心里真的没有触动?真的没有遗憾和懊悔?梨花这辈子……估摸也只对一个孙璟瑜放了心思,这些,秋娘不信孙璟瑜不知道。
    “秋娘,我与梨花的情意就是小时候的事,我唯一对你有愧的事也只有落水那一次,此后这些年,我与梨花形同陌路,何曾再牵扯过她?何曾再因她对不起你?如今她将死,我心中难过,却不会再做傻事。她仍是许家的夫人,而我的夫人是你,去看她最后一面的人不应是我。”
    秋娘听罢心思翻涌,孙璟瑜这般回答倒是没让她失望,的确孙璟瑜没理由去看梨花,他既已说不去,那便罢了吧。
    秋娘以为能满意释然的冲孙璟瑜微笑,扯了扯嘴角却发现笑不出来,到底是哪儿介怀,秋娘想不明白。
    或许说到底,她只是眼红梨花与孙璟瑜相遇得早……
    “你说不去就不去,如若想去我不阻拦,她怪可怜的。”秋娘吐气低语。
    这番话有股赌气的味道,孙璟瑜不以为意,少见秋娘这么闹别扭,孙璟瑜心里别样滋味,柔声道:“秋娘无需忧心,我今日实话告诉你,我不去见梨花。假若我真的去了,也绝不是秋娘心中所想的那般,我可怜她,但不会挂念她。”
    孙璟瑜这番话,好似让秋娘吃了定心丸。
    她放下心来,才惊觉自己捏了一把汗。
    原来心里对梨花的存在,一直无法释怀。
    哪怕梨花死去,秋娘也无法忘却了。
    女人的心细细牵挂的,总是太多,酸甜苦辣全往心里揣,一角也放不下。
    或许几十年后他们都老了,孙璟瑜已经叫不出梨花的名字,秋娘却觉得自己一定会记着,因他而牢记。
    梨花将死的消息没两天便传遍前后几个村子,梨花得的是肺痨,这吓人的疾病让人同情又恐惧,平日来往渔家村的人们不再过来,渔家村也是家家惶恐,生怕一不小心就被染上。小孩子们被父母小心看在家里不让随便出去,特别不准去梨花家附近。连梨花的几位兄长都带着行李暂时离家而去。
    死寂般的村子,总是能听到从梨花家传出的咒骂声,那是梨花她娘的大嗓门,秋娘对这位大婶的泼辣刻骨铭心。如今每日隐约听上几回,仍是让人头皮发麻,比刮锅子的声音更刺耳。
    村子沉寂了,孙璟瑜也沉默了。外头的村子都害怕进来,从村里出去的人也让人害怕。孙璟瑜每日坐在书斋静静的看书写文章,偶尔会看着慢慢凋落的枯叶发呆叹息,寒风渐渐袭来,严冬,到了。
    梨花家忽然在一日安静下来,梨花她娘没骂了,梨花家的嫂子们也没有进进出出忙碌了。
    不少人琢磨着,梨花是不是已经死了?可梨花家怎不报丧,梨花即便是女儿,死了也该给个棺材下葬,入土为安,下世好投个好人家。
    大嫂出去探了消息回来,气愤不已道:“果真是个作孽的,梨花根本还没断气,她娘却不肯守着了,好似因为照顾梨花,她娘昨天忽然咳嗽起来,这一咳把家里人吓到了,怀疑染了梨花的肺痨,她娘急不过,梨花还没断气就丢去后山洼里自生自灭。这女人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自己的女儿要死了还要折腾一番,梨花真是命苦啊!”
    此言一出众人震惊,怒火燃烧。孙璟瑜一拍桌子吼道:“哪有这样为人的爹娘!死都不让死得安心!”
    “糊涂啊糊涂!迟早会遭报应!”李氏痛心道,过往怎么讨厌梨花,此时却情不自禁同情。
    “不行,这事太过分了。”孙璟瑜忽而站起,放下书便朝门走,秋娘第一个喊住他:“璟瑜你去哪?”
    孙璟瑜顿步,回头道:“爹,大哥,随我去村长家一趟。”
    孙铁锤应声:“没错,得找村长说说,这事传出去隔壁左右村子的会骂死人,作孽啊!”
    孙璟瑜三人匆匆离开家门,秋娘想了想,提着裙子跟上,桂花见状忙也追过去。
    孙璟瑜三人直奔村长家,却不想村长家早就聚了几个人,见孙璟瑜过来,村长等人恭敬的起身相迎。吩咐人倒茶,孙璟瑜却摆手直言:“村长,张家这番做事丧尽天良定遭天谴,梨花若一身怨气而亡,难保渔家村受灾,人在做天在看,肺痨病确实害人,然这时更应当请大夫帮她医治,即便治不好也是尽力而为让她安心合眼好上路,何苦糟践人丢进山旮旯里喂狼,这般凄惨死去谁能安身睡觉?传出去外人还道我们渔家村人人狼心狗肺不把儿女当人看,对自己的亲女儿都这般心狠,往后谁家的女儿敢嫁进来?谁家的儿子敢娶村里的姑娘?我走出去还怕同窗骂我没有怜悯之心,不替惨死的弱女子主持公道,他日我若有幸面圣,圣上会信我这么一个人能替百姓着想?”
    “我今日出头不为其他,只想让大伙明白,梨花若是这么死了,你们夜里可睡得着?”孙璟瑜眼神冷冽的盯着村长,村长早就服软了,孙璟瑜说的话明明白白,虽夸大其词几分却是在理,这几日村里人谁不是惶惶不安,一面担心病情传开,一面又同情梨花可怜。张家却将梨花丢进山旮旯里,愤怒的何止孙璟瑜一人。
    孙璟瑜这话一说完,早来几步的一老婆子便出言附和,手里的拐杖咚咚儿响,老婆子吃力道:“这叫什么事,良心给狗啃了,咱们村子一向安乐,可别因为张家没良心的媳妇坏了名声,好好的女儿非要饿着养,如今要死了还不让好过,那女人哟,咋不去死,一把年纪活着干啥,造孽的她女儿才多点大哟。亮娃子你是村长,你可要主持公道。一个小娃子都懂的道理,你莫装糊涂。”
    村长闻言冷汗涔涔,心道他一把年纪又如何,哪里有孙璟瑜能耐,却不敢反驳眼前的老太太,只好点头称是:“老婶子莫担心,我这就带人去山上把梨花抬回来,一定请大夫给她治。孙举人你也别生气了,我一定好好处理这事,不让你将来出去让人诟病。你可是咱们村的第一个举人啊……”
    眼见村长又要开始唠叨孙璟瑜给村里带来的荣耀,孙璟瑜忙打断:“村长多带些人去山里,最好给张家说清楚,别抬回来又给张家丢出去!”
    “孙举人放心,肺痨这病难治……我想还是将梨花送去小祠堂隔开为好,另外请大夫在那照料,咱们每日给他们送饭菜。你看这样是不是最好?”
    孙璟瑜点头:“这般也好。”
    村长忙带着一行人去后山,孙璟瑜吐口气,方才怒极攻心,胸口这会沉闷的极为不畅,浑身发沉的回去家里,早得了消息的李氏忙使颜色让桂花端些吃的来。
    孙璟瑜哪儿吃得下,越想越恼火,恨不得去将张家人狠狠鞭打一顿,让他们清醒清醒什么叫良心,什么叫为人父母,什么叫做人。
    村里人都在等着村长一行人的动静,有人赞许村长,有人暗骂他多管闲事,肺痨实在是让人胆寒,如果死一个梨花能控制肺痨外传,丢进山里也是无奈之举。如若因为同情梨花而让她将病情传给别人,村里将更多的人遭遇疾病之痛。
    快黄昏的时候村长一行抬着梨花回来了,村里人小心翼翼的围过去,孙璟瑜和秋娘赶去时,正见人群中央的梨花躺在竹床上,衣物脏乱,脸色死灰,半瞌着眼,俨如弥留之际。暴露在衣物外枯瘦如柴的细手腕无力软塌着,只看一眼,人群里便不少女儿红着眼眶哭起来。秋娘不禁退后几步,退到看不见梨花的位置,深深的吸一口气。她承认,看着这样的梨花,她恐惧不已。
    村长硬着头皮靠近梨花,大声对梨花道:“梨花啊,你可要撑下去。你别担心,咱已经给你请了大夫过来,马上就到了。你别怕你娘,有孙举人替你主持公道,咱们给你安排一个住处,让大夫医治你,你可要放宽心啊,别别别怨谁,放宽心,放宽心。”村长想起死后之人的怨气,舌头开始打结。
    “是啊。梨花妹妹你可要挺下去,咱们一起出钱给你请大夫。”一个年轻媳妇抹着眼泪大声鼓励梨花。
    “梨花姐姐,我等你好了,明年夏天带我去山上摘栀子花。”村里的小姑娘抽泣道,梨花没出嫁时,和村里不少姑娘关系挺好,经常结伴同行去山上摘花摘果子捡蘑菇拔竹笋,如今,梨花却成了这模样。
    一群人围着说了一通,梨花却始终那样,静静的没有半点动静,如同已经死去。
    唯有虚弱的呼吸在起伏,眼瞳却已开始涣散,看着上方,人影晃动,可有分出谁是谁?
    “梨花,大夫来了,你振作。”孙璟瑜冷静如湖上的水,即便没风……那水如何平静,却始终是微微波动。
    风起了,孙璟瑜的声音如枯败寒冬里形单影支的蝴蝶,孤独的,美丽的,耀眼的闯进梨花灰白的心坎,那么特别,那么夺目。梨花睫毛颤动,缓缓的,吃力的张开眼,有人握住了她的手腕,很温暖的感觉,就像冬天里,孙璟瑜递给她热腾腾的包子,像她哭泣时,孙璟瑜小心抹去她眼泪的温柔。
    梨花大张的眼眸里,却什么也看不见了,她艰难的环顾,看不到,看不到想看的那个人。她唯有贪婪的感受手腕上的温度,想再深刻一点,想再清晰一点……
    但是,一点点流逝,一点点远去的……不知道是那个人的手,还是自己的生命……
    她,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大夫松开梨花的手,叹息:“断气了。”
    孙璟瑜身子一颤,秋娘探出手,紧紧将他握在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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