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萝衣

55 55 永春知县


    55 永春知县
    秋娘不过一句话而已,夹杂着很多叹息和无奈妥协。孙璟瑜微惊,看着秋娘恍恍惚惚的神色,心中百般滋味,一个是妻子,一个是母亲,为了年幼的儿子,孙璟瑜处在中间,竟觉得比考进士还难。
    但是孙璟瑜扪心自问,他这个做爹的也希望儿子留在身边,尽管儿子尚小,不能教导他如何学习,可是自己的孩子,在自己眼前成长总要放心许多。
    孙璟瑜苦笑着,叹息一声走出门。
    再次来到李氏床边,李氏已经睡着了。孙璟瑜静静坐着,昏暗的灯火在静默中慢慢闪烁,斑驳的光忽明忽暗映照在李氏的面容上,孙璟瑜呆呆看着,才发现他不过上京两年而已,母亲已经比当初离别时消瘦苍老了很多,皱纹深深,两鬓斑白,此时似疲惫的沉睡中,然眼角还残留着干枯的泪痕。
    女人都是水做的,不论风华正好的丰腴女子,还是韶华已逝的干瘪妪妇。她有她想落泪的辛苦,她有她想哭泣的辛酸。年轻与否,年迈与否,泪水注定就比男人的多。很多微不足道的理由,在男人看来根本不懂。
    孙璟瑜是这两个女人的靠山,他不愿意看见任何一个人哭泣。
    他从懂事起,记忆中母亲哭了很多次,仔细想想,似乎每次都与他有关。小时候生病了母亲守在床前哭,他第一次写出文章被夫子夸赞,母亲笑着哭。因他读书刻苦而日渐消瘦心疼的哭。老夫子去世时,母亲因为请不起新的夫子,父亲又不愿意问兄弟借钱而急得对父亲大闹大哭。梨花家退亲后的那一年,母亲更是偷偷哭了很多次。但是母亲每次哭后,都咬紧牙关度过了难关,最后总能尽力给他最好的生活条件。不管他做什么,母亲都依着他护着他,有母亲操持的那个孙家,就是全为他孙璟瑜一个人而度日的家。孙璟瑜此时还心中透亮,母亲当然一心爱着他,但是他从始至终所知道的唯一可以回报的方法,似乎就是高中进士,不单单为了光宗耀祖,更是为了给多年来辛苦的母亲一个交代。
    母亲给他所有支持,也成了他那些年最大的动力和压力。
    孙璟瑜不由反过去想,在母亲眼里只有他这个二儿子,如今他却已经离开母亲上京,母亲当年寄予在他身上的所有期盼都已达成。那如今的母亲,心中是否还寄予着别的期望。或许她已经在他离开家乡之后,感觉担子轻了,心也无所寄托的空虚了。
    人总要抱着希望而活,儿子的出生,或许就是母亲唯一的期望。
    这几个月里看着母亲对儿子的爱护,就像看到当年母亲如何对待自己。
    或许她老人家,已经将所有爱转移给了这个孙子。那份多年的执着,让人感动又让人无话可说,孙璟瑜觉得哭笑不得。
    对着眼前的老人,根本无法开口。
    她作为母亲,偏心了一辈子。两个女儿,大儿子,小儿子,全都及不上一个孙璟瑜。
    那颗心偏着偏着已经成了执念,孙女,孙儿,都不及一个孙致谦。
    孙璟瑜闭着眼睛暗叹,根本不用开口,用这世上所有言语,都不可能说服母亲。
    他和秋娘作为孩子的父母,想要亲自抚养儿子,却好像已经成了从这位老人手里抢走唯一的心灵寄托。
    小玲端着熬好的药走进屋来,孙璟瑜小心喊醒李氏,端着药碗喂她喝完,李氏便清醒了。
    一看清眼面前的人是孙璟瑜,李氏的眼泪就哗啦啦掉,呜咽哭道:“璟瑜,你可要帮着娘,娘说什么都要把孙儿带回去,不然娘死了都不放心。”
    话都说这份上了,孙璟瑜心里发苦,做爹娘的养育儿子有什么不放心,其实这道理李氏懂,只是她无法舍弃执念。
    孙璟瑜勉强微笑,柔声安慰:“娘好生歇息吧,身体好了再回京,孩子你一起带回去,不过娘不能硬撑,要是那小子太调皮,你可不要累坏自己的身体。”
    李氏闻言一喜,又激动的眼泪啪啪直掉,“我养我自己孙子怕什么累,幸好你有良心,娘真怕你听你那媳妇的。”
    “秋娘很舍不得孩子,不过她也不想我为难,所以就答应了。”
    李氏一愣:“还算她有心……”李氏轻哼,转念又继续道:“放心吧,以后我每年会带孩子来你们这住阵子,总不能让孩子不记得爹娘。”
    孙璟瑜心中一喜:“那样再好不过,我和秋娘就是怕孩子长久不在身边,到时候心里没有我们……”
    李氏呵呵一笑,安抚道:“哪有那样没心没肺的孩子,我会好好照顾他。”心道她是孩子的奶奶,但是绝对不会让孩子心里没有父母,不然以后孙璟瑜老了,儿子不孝顺,那就太作孽了。
    孙璟瑜又道:“娘不要太宠溺他,读书成才是很艰辛的路,娇贵的孩子根本没出息。京城里王公贵族朝廷重员众多,可是没出息的纨绔公子哥都是那些人的后代,教导孩子要慎重。”
    李氏严肃道:“我能教出你这样的儿子,断然不会让你儿子变成那等混小子,你大可放心。”
    “恩,那我就放心了。”孙璟瑜轻松一笑。
    李氏点头,还不忘叮嘱一句:“璟瑜你和秋娘还年轻得很,加把劲,多生几个儿子最好,儿孙多才是福气。”
    孙璟瑜哈哈一笑:“希望如此,娘你歇着,我去看书了。”
    “去吧。”
    见孙璟瑜走了,李氏躺在床上根本睡不着。她知道儿子来这里是有话要说,但是她也料到儿子不会忤逆自己。她自己养出的儿子再了解不过。或许儿子心里也很无奈,但是她有她的坚持。
    她已经老了,孙璟瑜上京后,她老得更快。仿佛一辈子的精力都在孙璟瑜入京后慢慢消退老去,明明身边有儿子有女儿有孙女有孙儿,还有老伴。可是她每日早晨醒来,就不知道接下来应该去努力做些什么,心里空了,很寂寞。
    直到传来孙子出生的消息,她才再一次活了过来。那份喜悦亦如当年,她生下孙璟瑜,她望着孙璟瑜成长的那份喜悦,沸腾起来。
    她根本没有想过空手而归,那是不可能的事儿。就算让别人不喜,她也不会放弃。
    秋娘冷静了许多,打定主意后就再也不消伤心流泪。如果她和婆婆是一场战争,她只能投白旗。因为她连发动战争的胆量都没有。为了不失去更多,所以要主动示弱。
    看到孙璟瑜回来秋娘也没说什么,她已经躺上床,望着儿子天真的睡颜不由露出由衷的幸福微笑。小家伙很贪吃,睡着了还要咂嘴巴,啃小手。四肢如青蛙一样大展着,发出均匀的呼吸声,稍微不注意,他就将小手伸出被子外,踢掉被子一角,扭动着身子变成横睡。小小身子要占据很大床位才罢休。若是迷迷糊糊醒来发现身边没人,那一定会大哭不止,尿床了会感到不适,垮着脸哼哼唧唧。早晨五更天一定会醒来,不哭不闹。但是会自己在被子里玩耍,跳骚一样踢着小腿,挥着两手去打秋娘的脸,抓秋娘的头发,秋娘迷糊愤怒的望他一眼,他会高兴的咯咯直笑,小嘴巴咧开的笑容,会让你再也无法生气。投降认输陪他早早起床穿衣,小家伙会乐得手舞足蹈,抱出屋外去看早晨的霞光,和路边的小鸡小鸭嬉戏,成了每日必定的习性。
    精神十足,调皮捣乱的小家伙,跟安静的女儿们不同,他永远充满活力。
    秋娘抱孩子的时间没有李氏多,但是她很清楚,已经逐渐懂事的小家伙更喜欢娘亲,他心情不好的时候会认生,只要娘亲抱才舒服。秋娘亲他,他会很开心的笑。小家伙身体不舒服流鼻涕时爱哭爱闹,那时候谁也别想从秋娘怀里将他抱走,离开秋娘的怀里他会委屈的掉眼泪,孙璟瑜好几次笑说这小家伙是个特爱撒娇的儿子。
    “我儿子这么聪明,以后肯定不会忘记我。”秋娘忽然梦呓似地出声。
    孙璟瑜抬头温柔一笑,点头:“你说傻话,你是他亲娘,他怎么可能忘记你。”
    “没错。”秋娘笑着亲了儿子一口。
    “别担心,娘每年会带儿子来住一阵子。”
    “哦。”秋娘低应。
    孙璟瑜起身,慢慢走到秋娘身边,抱着她的腰亲昵道:“这次是我对不起你,连我都舍不得孩子离开,你是母亲,心里有多难受我都了解。”
    秋娘淡淡一笑,却有气无力:“没有办法的事僵持下去也没用,你能体谅我的心情,我总算有点所得。”
    秋娘低垂的侧颜美丽却虚弱,孙璟瑜心中一疼,俯身在她眼角落下一吻:“我能孝顺我娘的时日已经不多,与你和孩子们还有大半辈子,日后我会好好补偿。”
    秋娘微微一笑,没一会就睡了。
    孙璟瑜说的话她能信,孙璟瑜对两个女儿很好,一直都在尽职当一个爹,两个小丫头也喜欢在孙璟瑜闲暇时缠着他玩。入京这么久孙璟瑜对她也挺好,一心读书和家庭,从未提过其他的想法。
    唯有李氏的事,秋娘心知肚明。李氏不是别人,是孙璟瑜的娘,她身为媳妇,拿什么去争。
    亲身母亲在儿女心里总是占据很重要的位置,秋娘甚至想过,若是母亲还活着,而母亲和孙璟瑜发生争执,她会偏谁……那时候根本不是谁对谁错那么简单的事,无关对错,只与感情有关。也许她会对孙璟瑜说:我娘老了,你让着她一点好不好……
    事情想通了就很简单,一切不过一个忍字,忍耐几年就海阔天空一片蔚蓝。
    她年轻,有时间去忍,李氏老了,拼不过光阴似箭。
    或许一切退路只是自我安慰的理由而已。
    但是这样,又未尝不可去尝试。
    李氏没几天就痊愈了,孙璟瑜夫妇亲自送她和孩子上船,对随行的人千叮咛万嘱咐,最终,再多不舍都随着船只渐行渐远。
    船只渐渐消失在远方的那一刻,秋娘伏在孙璟瑜肩头哭湿了衣襟。
    李嫣然和吕秋明站在后方,见秋娘哭泣不止,李嫣然也泪水满眶,对吕秋明哽咽道:“你们男人都狠心,姐夫孝顺母亲当然没错,可是阿姐太可怜了,母子分离,连小谦都好可怜,他方才一直在哭。你怎么不帮帮阿姐了,你如果去说,姐夫一定会听你的建议,伯娘也会顾及你。”
    吕秋明面无表奇怪的望着前方水面,很久没有说话。
    李嫣然生气的锤了他几下。
    吕秋明又将视线放在孙璟瑜和秋娘身上,慢慢道:“对我和阿姐而言,伯娘不仅仅是她婆婆那样简单。”
    “恩?”李嫣然不解的望着吕秋明。
    吕秋明温柔一笑:“嫣然,如果没有这位老太太,我和阿姐早就饿死了。”
    李嫣然一愣。
    “她是个心地挺好的老太太,对我们,特别对我,有救命之恩。”
    “无论如何,是我欠孙家的恩情。”
    李嫣然默默垂下头,悄悄抓紧了吕秋明的手。
    李氏一走,又到一年寒冬时节。
    少了儿子,家中冷清许多,秋娘开始为过年繁忙,心中的酸痛思念便被埋进了心里。过年那日,一家人去灵泉寺上香还愿,这是入京来的第三个年。
    年过一开春,孙璟瑜和吕秋明便没日没夜的为前程奔波起来,读书备试,送礼走访,家中三两天来客,名帖信笺也越收越多。
    这一奔波就是大半年,二人的前程总算有了去处。二人都清楚不可能一起留在翰林院,之后考虑再三,孙璟瑜主动请求离京,在徐老爷的帮助下,最后的去处定为鸟语花香人杰地灵的泉州永春县任知县一职。
    吕秋明本意是想留在翰林院,徐老爷却道他太过年轻需要积累资历,便为他谋了京城邻县的知县。对此吕秋明也没有不满,他很清楚徐老爷并不是敷衍他,而是事实就是那样,他的确太年轻了,没有说服人的资历。
    “啊,我们要分开了……”李嫣然得知消息很伤心,她还没长大,她也怕人少太寂寞。可是现实无法改变,这一天总会来临。
    秋娘摸摸她的头,安抚道:“你呀,以后什么要学会自己做主,我娘死得早,家里也没个能帮你分担的,所以日后你就是吕家的女主子,秋明要靠你照顾。等你们都大一点,还要自己养孩子,这些很快都会来临,你要有准备。”
    李嫣然抹抹眼泪,点头道:“阿姐说的我会好好努力,阿姐也是要照顾好自己,还有团团和圆圆。”
    “恩,阿姐就不用你操心了,记得常给我们写信。”
    “那是一定。”
    泉州在鱼米之乡,是个很养人的好地方。那里的女子心灵手巧,美丽温柔,泉州刺绣更是闻名古今。
    秋娘得知那样一个地方时,心中很是喜悦。
    当一家人终于踏上永春的土地时,秋娘更是笃定了心中的想法,这是个让人身心舒缓的好地方。
    大女儿也到了入学的年纪,秋娘一门心思便扑到教导女儿们身上,对此孙璟瑜也很赞许,直言说此地的女子多才艺,德行好。连街上卖菜的老妪都进退有礼,温柔和气。
    如今孙璟瑜任知县,一家人住在府衙内,府衙宽广,庭院别致,比在京城时还要舒适许多倍。秋娘甚至想一辈子都住在这儿便好了。
    在泉州安顿下来不久,收到吕秋明二人写来的信笺。信中说他们过得很好,府衙宽阔,因此李嫣然写信邀请母亲李夫人去居住云云。
    秋娘回信催他们夫妻二人快点生孩子。
    秋娘有时看着居住的府衙,也有萌生将李氏和儿子接来常住的心思,但是想到同在屋檐下,恐怕日子不好过。
    儿子如今两岁多了,会说话会走路,秋娘很想他。
    孙璟瑜之前一直忙着奔波,如今在永春安定下来,也有了想见儿子的心思,便在给家里写信时说了出来。不久之后家里回信,称有了方便的船就会让李氏带儿子过来居住一阵子,对此秋娘日日期盼。
    可是左等右等了几个月,丝毫不见李氏到来。秋娘日日惶急,生怕他们在路上遇到什么事。
    幸好不多日接到来信,信中说孙铁锤生病,李氏走不开,因此今年恐怕来不了。
    孙璟瑜和秋娘松口气又提口气,担心孙铁锤的身体。
    之后又过了两个月,家里再次来信,信中急道李氏重病,恐怕命不久矣。
    孙璟瑜大惊失色,秋娘也脸色一变,猜测道:“恐怕是公公生病,婆婆费心照料他才会劳累成疾。”
    孙璟瑜握着信笺久久不语,盯着命不久矣一身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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