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槿嫣然

36 无迹老人


不知睡到了几时,无嫣醒来时觉得全身乏力,尤其是脑子里混沌不清,晕乎乎,像是喝醉了般。眼前是陌生的情景,无嫣目光游离,分辨不清身在何处。
    手腕上覆上一层温热,粗糙的触感,让她的心霎时安定下来。片刻,那人把好脉,将无嫣的手放回被里,还掩了掩被脚了,就像他以前照顾她时那样。逆着光,无嫣看不清他的脸,只有轮廓异常清晰,像天迹山的山脉一般沉稳浩然、亘古悠远,令人安心。
    微微动了动嘴,却被那人打断,“醒来就好,身子有点虚,补补就没什么大碍了。”
    扯扯嘴角,无嫣虚弱地笑。
    “你这娃娃,真是不让人省心。”坐在床边的老人,捋了捋花白翘起的胡须,眼中是无可奈何的娇惯。
    “师父。”低低唤了声,无嫣抿了抿唇,格外乖顺。
    伸手揉了揉小徒弟的脑袋,无迹老人轻叹一声,目光投向远处,幽幽道,“世间万千,人们往往只执着于自己的视线。娃娃,不是每个人都有你这么好命,能一次次重新来过。”
    “……”无嫣望着他眼神迷茫,雾气氤氲。
    “世间缘分,莫执意强求,亦莫平白错过。”无迹老人看向无嫣,眼神温和,“忘情丹是个机缘,能否把握在你。不过,再莫要你周围的人为你忧心了。”
    无嫣点点头,还没应下他的话,房门就被推开了。无月清瘦的身形在晨光中更显单薄,侧脸看向师姐,无嫣觉得鼻头酸酸的,心中被胀得满满的。
    爱情虽常为人传诵,可撼动人心的情感也不止这一种。
    见无嫣终于醒来,无月疲惫的眼一亮,连忙走到床前,“师父,嫣儿的身子没大碍了?”
    “没了没了,就是饿了几天,虚弱得很。”无迹老人收起方才那副尊师的模样,为老不尊地翘着腿,“好好喂几餐饭,保证活蹦乱跳的!”
    无月舒口气,蹲下身子与无嫣平视,“嫣儿,你……你还认得我么?”
    见她小心翼翼地问,无嫣咧嘴一笑,“要是连这么疼我的姐姐都忘了,那我也太没良心了!”
    闻言,无月一怔,眼泪就逼了上来。
    “忘情忘情,你又不是那个‘情’,她忘你作甚?”最受不了宝贝二徒儿的眼泪,饶是无迹老人也很是手足无措,“唉唉,别哭了。你看为师长途跋涉赶过来,月儿你是不是要犒劳下为师?”
    抬手抹了抹脸,无月勉强摆出笑意,“好好,我这就去准备。”
    “月姐姐,我想吃烤鸡……”无嫣虚弱地插话。
    “吃什么烤鸡,那么油腻!就你这状况,喝清粥吧!”亏她自诩医术过人,怎么到自己身上连常识都忘得干干净净了?!忧愁地重叹一声,无迹老人扭脸对无月道,“月儿,其实,老夫也想吃烤鸡。”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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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月并没带无嫣回林宫锦坛,而是见她久久不醒,十万火急地寻来了在外游历的师父。无迹老人不问世事多年,一身老叫花的打扮,某日喝高了醉倒在墙角下,突然被蹿出了一行黑衣人架了胳膊。见来人并无恶意,无迹老人所幸就让他们给架走,没想到竟是自己的乖徒儿在寻自己。
    眯着眼啄口酒葫芦,无迹老人躺在小院的指桌上,眯着眼小憩。
    “师父。”无月遥遥走来,手里提着为他打的酒。
    “月儿回了啊。”笑嘻嘻地看着她手中酒坛,无迹老人翻身坐起,敲着二郎腿等好徒儿把酒送上门。
    见自家师父跟顽童一般,无月好笑地摇摇头,熟练地将酒换到他手中的葫芦里。
    偏头打量自己徒儿恬淡的面容,无迹老人沉默许久,忽然沉声道,“月儿,你什么都好,就是思虑太重。”
    闻言,无月依旧浅笑,不反驳不申辩,“酒满了。”
    看她一副不在意的模样,无迹老人心知多说无用,接过乘着余酒的坛子,牛饮一口,顿时爽得他花白的眉毛一颤一颤。
    无月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知足的神情让人看得心疼。
    “有什么话就问吧!”
    “……嗯。”斟酌良久,无月开口,“师父,您这次出山,是不是那林宫主有下落了?”
    “是。”无迹老人擦擦嘴巴,答得爽快。
    林宫主,林胜蓝,林宫锦坛的前任宫主,嫣儿的娘亲。
    思及无嫣,无月松了口气,转瞬,秀丽的眉头又蹙了起来,“她……那位前辈还好吗?”
    “放心,生龙活虎着呢。不过,眼下不便露面就是了。”知道她又开始担心这担心那,无迹老人看不下去,出声劝道,“月缺月盈,人各有命,天下情势瞬息万变,没有人能做出万无一失的部署。月儿你为那人做了一切又如何,你并不能掌控所有的事情。”
    “我知道。”无月还是微微笑着,只是眸色黯然,“我只是想尽我所能。”
    “为别人,不如为自己打算打算,保重自己的身子。”点了这禁忌,无迹老人索性就坦白了说开,毕竟回避永远不是解决方法,“月儿,人生苦短,何不洒脱随性一回?”
    “我也想,可是我做不到。就算是为自己,我也会做这些,至少……能让他们活得简单些。”
    这徒儿永远都是为别人活着,怎么说都说不听!偏偏这隐忍温和性子叫他舍不得多说一句重话!
    见师父沉默地闭了口,无月知道又闹僵了,提了空酒坛,转身默默离开。无迹老人偏头看着远去的土地,无力又烦躁地揉了揉一头乱发——安了安了!人各有命,随你们折腾!一个两个执念这么深,活得真累!也不学学为师,一壶清酒万事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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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子调养好了,生龙活虎的无嫣又开始上蹿下跳,吵得无迹老人一个头两个大。无月照顾了他们一阵子便不得不离开,无嫣知她有事在心,却也不敢贸然询问。而对于无月的离开,无迹老人却是沉默着一语不发。
    “师父,你怎么还不走人啊?”送走师姐后,这是无嫣对她师父说的第一句话。
    “不孝徒!你就是这样对待老夫的?!”
    无嫣摸了几颗花生,剥了壳自顾自地吃,“您老人家一向是来去自如,徒儿这不是好奇您怎么还不走吗?”
    “哼哼,老夫云游四海,在哪呆着不是呆着。”
    “……”看了红着鼻头喝酒的师父,无嫣咂咂嘴,“师父,其实你是有什么想跟我交代的,还不能让师姐知道的吧?”
    “唉唉,我家的娃娃果然是冰雪聪明!”
    翻翻白眼,无嫣静待后文。
    “唔,是这样的。”无迹老人有些苦恼地皱皱鼻子,捋了捋胡须郑重道,“娃娃你知道老夫不太乐意掺和这些个破事,但你师兄师姐偏偏又收不了手。”
    无嫣垂了垂眼睑,师兄和师姐的事情,从来不让她知道太多。
    “这个事情很复杂,为师也不希望你插手其中。只是在你力所能及的情况下,拉一把月儿,她活得太辛苦。”
    闻言,无嫣猛然扭过脸,“这什么意思?月姐姐是不是遇上什么事了,有没有危险?”
    “放心,你师姐神通广大,现在都好好的。娃娃啊,其他的你就甭管了,你只要答应师父,无论以后情势如何动荡,林宫锦坛都不要插手此事。”
    懵懂地点点头,无嫣显然不理解“动荡”的意味。
    伸手揉揉无嫣的头发,无迹老人咧嘴笑,“老夫这辈子最自豪的,就是你们这三个徒儿。”
    “师父啊,你能不能别这么酸?”
    挫挫鼻子,无迹老人又抖抖肩膀,“娃娃,你就不能配合配合气氛?”
    “哦,配合配合,师父您请继续。”
    “啧啧啧,被你这一搅和哪还有什么气氛?”灌口酒葫芦,无迹老人摆摆手,“罢了罢了,该说的该做的,老夫都尽力了。”
    “没话说了还推卸责任~!”
    “什么叫没话说?!”两撮胡子被气得一翘一翘,无迹老人瞪圆了眼,“这三个徒弟里就你最不省心,功夫不好好学,医术不好好用!成天无事生非,到处得罪人,现在江湖上多少人想要你这颗小脑袋?”
    被他这么一吼,无嫣也不敢多吱声,只得小声嘀咕,“……他们不敢轻易得罪林宫锦坛的。”
    “你知道他们会不彻底豁出去了?况且林宫锦坛也只是仗着你娘以前闯出来的老名声,现在情况如何都是云里雾里的事情,你以为他们狗急跳墙真不敢?”
    “好吧,师父,您想让我怎么办?找个地方彻底藏起来,从此销声匿迹,退隐江湖?”
    见她不知悔改,无迹老人却也拿这丫头没办法,只得叹口气,妥协道,“娃娃啊,你鬼点子多,又一身毒物,但这毕竟是旁门左道,要想真正防身必须靠实打实的拳脚功夫。林宫锦坛的人不可能时时护着你,你自己要学会自己保护自己。”
    师父确实一语中的,多少次的死里逃生都是靠别人出手相助,她自己那点小聪明光是拖延点时间就用尽了。无嫣想到以前的种种,不甘心地咬了咬唇,“可是,现在练功夫也晚了。”
    这块朽木还算有点开窍,无迹老人乐呵呵地抚着胡须,“不晚不晚,有为师在就一点都不晚。”
    “?”
    “娃娃啊,你爹爹传授了你‘踏雪寻梅’,这套轻功步法绝妙,但突破第五层后若是没有正确及时的引导,极有可能走火入魔。”
    联想到爹爹曾经发狂的模样,还有他后颈处那点妖娆血红的梅花印记,无嫣顿时感到一阵寒气,生生打了个冷颤。
    见这丫头终于知道怕了,无迹老人很满意地继续道,“为师传你一套掌法,配合你的‘踏雪寻梅’,若逢危急时刻,足以保你一条小命。”
    无嫣重重点头,毫不犹豫地应下师父的话。
    那时,她只当防身所需,却不想不久的将来,正是多亏这套掌法,在她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堪堪救了她一条小命。那是她离死亡最近的一次,也是她被伤的最深的一次,无论是身上的伤,亦或心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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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风送爽,稻谷金黄,秋日的麦田似是浩瀚无尽的暖黄一路铺到天边。眼前开拓祥和的景致,让看风景的人都觉得内心安宁纯净,毫无杂念。无嫣就是在这一片景色里,一遍又一遍温习师父教给她那套掌法的内力心经。
    南下的马车微微摇晃,让调息完毕的她有了丝困倦,阳光暖暖,让她惬意地想眯眼小憩。前几日,无嫣再次收到了素瑛的传书,不同的是,信笺上加盖了长老会的公章。若非情况紧急或是异变严重,长老会是不会做此决定的。于是,无嫣在收到信笺的同日,就雇了马车,前往信中所说的风渡口。
    风渡口是沧江支流上的一所码头,至此往北河道变窄,江水湍急,两岸变成峡谷,但凡行船至此,船只都是要靠岸停歇,再成群向北行驶。船家如此小心,并非地貌险峻,而是劫匪众多,很不安生。
    不过,林宫锦坛不至于会怕这小小的劫匪,素瑛唤无嫣去风渡口,是因为林宫锦坛往北运送的粮草被当地的驻军强行扣留。也是因为这,长久不闻世事的无嫣才知道三国剑拔弩张,战争一触即发。
    而听闻战乱消息时,无嫣第一时间想到的却是白白是否也去了前线,是否上了战场。放在膝上的手不自觉握紧衣衫,想到战场上的腥风血雨、云波诡谲,无嫣却是一心惦记那人安康。
    若敢让他损伤丝毫,无论哪方,无论正邪,她哪怕毒遍天下,也不会放过一个!
    思及白振月,无嫣心中翻滚起一阵不安,恨不得立刻飞到风渡口解决了这些破事,然后沿沧江北上去寻他!
    明明他是将军,是保家卫国的坚实城墙,她却想守着这城墙,不让别人觊觎。放开握到青筋突起的手掌,无嫣突然很后悔,要是没有纠缠沉迷那些个儿女情长,她定是已经尾随着白白去了战场,就算帮不了什么忙,陪在他身边,看着他也是好的啊!
    不,怎么会帮不上他什么忙!无嫣浅浅一笑,她林宫锦坛宫主,手段狠绝,医术超群,在那个刀剑无眼的地方,怎么会放不上一点忙?
    就在无嫣放下心,打定主意的时候,车身猛烈摇晃一阵,没等她晃过神,一杆闪着寒光的箭绞了车帘,直袭面门!随手抄起马车中的模板一挡,无嫣运功出掌,隔着帘子将那人打飞出去。
    掀开车帘,无嫣见车夫一击毙命,靠着车沿,没了生息。皱了皱眉头,她不敢有丝毫犹豫。果断将那人抛下车,无嫣勒紧缰绳,重重一甩,大声喝道,“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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