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槿嫣然

55 【番外】月殇之三


春末夏初,黄莺飞上树梢,池塘小荷初露,大地一片暖意。
    临窗抚琴,澂修收了最后一个音,抬头看无月,她微微偏头靠在床头闭上了眼。暖融融的日光落到她脸上,却依旧苍白。
    心里咯噔一下,澂修起身,小心翼翼地走到她身边,惶恐伸手。在探到她鼻息前,澂修眼睛眨都不敢眨,盯着她的胸口,直到看到微弱的起伏,才稍稍松口气。
    方才,他还以为她不知不觉去了……
    缓过神来,澂修只觉这段时日,自己愈发明白訾珩夜的提心吊胆。
    “澂修公子。”宁馨苑的管事站在门外,欠了欠身子。
    比了个噤声的动作,澂修帮她掖了掖被角,才缓步走出去。合上门,他尽量放轻声音,“怎么了?”
    “内务府派发了宁馨苑宫人的春装,请公子清点。”
    “知道了。”澂修只是点头,并不想见到那些訾珩夜特地为这里安排的宫装。
    宁馨苑的宫人的宫装与其他别院的不同,每个人的衣装颜色都不相重合,而且每人只能穿固定的颜色。这是訾珩夜特地吩咐内务府准备的。在这里住了半月,王女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现在她双眼几乎看不清东西,只能模糊分辨出颜色。
    “……”回头望着关上的门,澂修心情沉重——訾珩夜那么珍惜王女,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离开,束手无策。
    午膳时,訾珩夜匆匆过来,无月还在熟睡。看了眼她平静的睡颜,訾珩夜舒口气,放下床蔓,退了出来。每日,她都会在公事办完后赶过来看她一眼。澂修忽然觉得很难过,上前握住她的手,与她一同坐在院内的长椅上。
    “不看她是否安好,我就放不下心。”回握住他的手,偏头靠在他肩上,訾珩夜疲惫地闭了闭眼,“我好怕,怕又有那么一日,她就没了。”
    “不会的,王女舍不得的。”只有这个时候,她才卸下盔甲,像一个柔弱的普通女子。
    “嗯。”低低应了声,訾珩夜也不拆穿这个善意的谎言。
    良久,澂修想找些话题让她开心一下,便道,“珩夜,今早王女身子还与我聊起你。”
    “哦?皇姐她说什么了。”
    “她说你儿时,特别爱哭,动不动就哭鼻子,皱着一张脸,特别喜欢耍无赖。”说完,澂修若有所思地望着她笑道,“看不出来啊,堂堂女帝也会有这样的童年。”
    “那不是哭鼻子这招很管用吗,一哭皇姐就来哄我。”羞赧之余,訾珩夜淡淡的笑着,心下温暖一片,“皇姐性子好,对谁都和和气气的。母皇以前说过,皇姐那是‘聪颖剔透,德才兼备’。我那时极羡慕,自己却又做不来,画虎不成反类犬,呵呵。”
    澂修搂着她的肩膀,两个人靠在一起慢慢聊着从前。
    “她和皇兄都很宠我,总说‘老幺生来就是为了受宠的’,因而我才被宠成了个长不大的孩子。”谈及此,訾珩夜的眼神暗了暗,“正是我那任性又软弱的性子,才使得那些老不死打定主意篡位后,将我当作傀儡皇帝。澂修,这些年,我总想那时自己若是强悍些,那些人便不会对她下手了。”
    “这不关你的事。他们要下手,自不会放过王女。”
    “……若是我那时能和皇姐一般优秀,兴许那些人就不会针对皇姐。”訾珩夜摇头,声音微颤,“皇兄是父君进宫前的孩子,皇姐才是母皇和父君第一个孩子,是皇位第一继承人。这皇位,是她的,是我从她那偷来的。”
    “不是,这皇位不是你偷的,机缘巧合罢了。”澂修皱眉,他能明白她的愧疚惶恐,但这并不是她愿意的,“况且,王女本就不在意皇位,若是在意,她也不会隐姓埋名,消失这么久。从头到尾,王女在意的只有你。”
    “……”
    “珩夜。”
    “嗯?”
    沉吟片刻,澂修还是问出口,“‘明夜’是谁?”
    “是皇姐和我儿时救下的一个孤儿。皇姐对他很好,好到我都会嫉妒。”
    “……王女有时候会念叨这个名字。”
    “嗯……很小的时候我就觉得,皇姐看他的眼光与看旁人不同,没想到她会念念不忘这么多年。”訾珩夜叹口气,有些自责,“他是皇姐心爱的人,这些年皇姐不在宫中,我却也没好生待他。还把他硬是逼成了玄阴门主,知他对皇姐不忠,我甚至让他去杀他的心上人。”
    “你是说王女与他……不是两情相悦?”澂修惊讶,听訾珩夜的描述,王女与那人的感情应该很是深厚,怎么就……
    訾珩夜冷笑,“他不过是一介孤儿,若不是皇姐,早就该饿死街头,成了一具枯骨。皇姐心仪于他,他居然不识好歹。这辈子,我都不会让他再见皇姐一面。”
    “……”情爱之事不可勉强,面对这样的訾珩夜,澂修却说不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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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夜寻到皇宫时,无月双目失明,连听声也开始模糊。
    入夜,她一向浅眠,听不清声,却仍可察觉些许异动。
    “你是谁?”澂修站起身挡在床前,警惕地盯着眼前面色灰白、衣着破败的男子,心里阵阵发怵。
    “月……”
    一声干涩哽咽的低唤,让澂修瞬间想起一个人——明夜。不可置信地看着来人,澂修抿唇,这人是那个负心人?珩夜是不是误会了?
    “……”无月缓缓翻身,面朝里,现在她每一个动作都极为缓慢吃力,连声音语调也被拉长,“澂修,别让他过来。”
    口齿不清的声音让澂修都觉得揪心,他正色对明夜道,“你走吧,王女不想见你。”
    “……”明夜似是没听到一般,愣愣站在原地,目光锁在那个朦胧的身影上一动不动,哽咽道,“我不走。”
    “你当然不会走。皇宫是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听闻有人潜入禁宫,訾珩夜第一反应就是明夜来了,于是立刻赶了过来。此刻,她阴鸷地盯着明夜,眼中闪过一丝杀气。
    见状,澂修一怔,而明夜仍是站在那低声喃喃,“我不走。”
    “来人……!”
    “小夜。”无月出声打算她,罢了,她就是看不得别人难为他,“算了。”
    “可是……姐!”
    “算了。”
    见状,澂修走到訾珩夜身边,对她摇了摇头,默默从屋子退了出来。
    入夜已深,天空是纯净得不染杂色的漆黑,皓月当空,悠远静谧得让人想哭。
    “那种人有什么值得心软心疼的!”訾珩夜恨恨地一拳捶在树上,满脸愤然不甘。
    “或许,他没想你想象得那般不堪……”
    “哼。”訾珩夜哼了声,扭头哀怨地看着澂修,“我可是她同胞亲妹妹,怎么老觉得比过那死小子?!”
    澂修噗嗤一笑,走过去将她搂住,“这才是症结所在吧。”
    “……”靠在他怀里,訾珩夜显得十分温顺,“其实,有了你之后,我也有些明白皇姐的心情了。世上,确实有些人就是无可代替的,无关血缘。”
    “嗯。”
    “也许我应该早点将他找来,而不是封锁了皇姐所有的消息,让他没头没脑地到处找。”訾珩夜闭上眼,微微带了哭腔,“皇姐……她时间不多了。”
    下巴抵在她头上,澂修只是温声道,“比起你去寻人,王女更想要他自己寻来吧,不然她也不会动容。毕竟,那种想见又不敢见的心情,才是最折磨人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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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日清晨,澂修照例来无月屋里为她抚琴凝神,这次却被明夜堵在门外。收拾妥当的明夜,即使是面无表情,容颜依旧明艳,眉梢处还带了隐约的风情。
    这就是那个温柔隐忍的女子放在心上的人,思及此,澂修饶有兴致地打量。
    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明夜咳了咳,正声道,“以后你就不用来了。”
    哦?这是在宣告所有权?澂修笑了笑,“王女每日都需听琴凝神,公子会抚琴吗?”
    “……”明夜愣了愣,“不会。”
    “那吹箫呢?”
    明夜面色微僵,“……不懂。”
    澂修想了想,“那胡琴?竽瑟?”
    “……”明夜的脸彻底阴沉。
    顿时,澂修很想笑,难怪訾珩夜那么喜欢逗他,原来真的很好玩!
    “夜儿……”屋内传来一声低低的呼唤,声音绵软,虚弱却依旧动听。
    “我在。”明夜立刻回身进了屋子。
    澂修站在门外,看着明夜温柔细致地将王女搂入怀中,在她耳畔温言细语。王女靠在他肩头浅笑,苍白如纸的面容染了淡淡的红润,连深灰没有聚焦的眸子都霎时灵动起来。那娇羞的模样,澂修都觉得美丽动人。
    “怎么站在这?”訾珩夜一下朝连朝服都没换就急忙赶了过来,见澂修站在门外,疑惑道。
    “嘘。”澂修让她放轻声,莫惊扰了屋中两人。
    訾珩夜放轻步子,走到他身边,见到屋内温情一幕,不由弯了弯嘴角,“算这个小子识时务。”
    “与识时务无关。”嘴角噙着温和的笑,澂修微微眯着眼,“有没有觉得王女现在特别美。”
    訾珩夜点头,托了他的手,“走吧。”
    有明夜的陪伴,无月在不需有人抚琴来让她安神了,身边总有人絮絮叨叨,她不会忘记自己还活着。关于无嫣,她没有与明夜再提起,因为已经没什么意义了,她这副身子拖不了他多长时日。
    渐渐,无月再听不到声音了,连说话都吃力,每天她都只能握着明夜的手,感受他还在身边。明夜也学会安静,握着她的手,在她有着薄茧的掌心细细地写。无月懂了,就点头或是朝他笑笑,不懂的时候就蹙了眉头,扁着嘴巴,看得明夜想倾身吻她。
    入夏后,明夜喜欢用被单将她裹紧,然后抱着她从皇宫这头飞到那头,从那棵树颠跃到另一棵。清风拂面的感觉无月很喜欢,每一次都抱着明夜的脖子,不停得笑。玩累了,她就在明夜怀里沉沉睡去。
    那时,她已经看不见、听不见、说不出话发不了声,四肢沉重,能做的也只是笑。浅笑,微笑,得意的笑,哈哈大笑……虽是无声,却一样刻进明夜心里。
    无月走的那夜,荷塘里的莲花开了,一朵朵白莲,如羊脂玉般细腻动人,在清冷月光下散发着幽幽的光泽。那天晚上,无月精神很好,嗅见淡淡的莲香,便拽着明夜的袖子,在他手心里一笔一笔写“赏莲”。
    见她兴致盎然,明夜自然一口应下。横抱着她,明夜带她来到院中的长椅上坐下。将她半抱在怀里,明夜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满足和踏实,还有刻意忽视的悲伤。
    晚风徐徐,吹来她身上的馨香,明夜手臂收紧。像是察觉他的不安,无月往他怀里缩了缩,下意识地蹭蹭他的胸口。荷塘夜色,两人相依相靠,远远传来几声虫鸣,一片一片的萤火虫静静飞舞,美得不可思议。
    那时,明夜真想时间就这样静止吧,就定格在这个瞬间。
    想着想着,鼻腔就开始泛酸,热意涌上眼眶,连视线渐渐模糊了,明夜都没用松手去擦。他一声不吭,无月却吃力地抬手抚上他的脸颊。她的手,一向带着安抚人心的温柔,而这次,却让他的心狠狠地揪了起来。
    纤长的睫毛轻微颤动,无月含笑,在明夜的手心里写“水。”知她这是渴了,明夜拍拍她的手背,起身后,又将她的外衣紧了紧才回屋给她倒水。那温热的感觉离开的瞬间,无月下意识地去握他的手,却在接触的瞬间,脱了力气。
    手落回身侧的时候,无月似是觉得眼前又清明起来,远处那个背影一如记忆中那般美好。渐渐失去意识,儿时最快乐的时光一幕幕在眼前闪现,每一幕,都与他有关……真好。
    明夜端着杯子回来时,就看到她一如他离开时那般安静地坐着,只是手垂在身侧,没有娴静地放在膝上。
    “乖,把水喝了再睡,不然该渴了……”嘴角挂着牵强的笑,明夜的手止不住的颤抖,连说话都带了颤音。
    水杯落到地上,溅出晶莹的水滴,像是谁的心碎。
    一步一步走到她身边,每一步都像隔了万千的光阴。
    万世沧桑,不变的,是她隽永的温柔,是她淡雅的笑意,是她永恒的纯粹。
    在她脚边蹲下,明夜伸手握住她的手,感受她指尖残留的温暖。那样的暖意,曾结束他儿时的苦难,陪伴了他整个童年;那样的暖意,曾在他以为是最黑暗的时光里,默默守候照料;那样的暖意,却在他幡然醒悟时,寂寥消散,再无影踪。
    这次是他第二次失去她,真正的失去,彻底的失去,再没有任何悬念……
    握紧她的手,明夜埋着头,无声嘶吼。生命中,一些陪伴自己的东西,被血淋淋的剥离开来,那是种不可比拟的痛,难以形容,难以自持。
    次日,澂修心里惴惴不安,天不亮就起床。推开门的瞬间,他的脚就像被钉在原地一般。
    茫茫晨雾中,无月沉静地靠在长椅上,脸上带着恬淡的笑意,仿佛守着一个甜美的梦境,等心上人归来。明夜愣愣地坐在她脚边,面上是大悲过后的空洞茫然。
    看到这一幕,澂修下意识地捂住嘴——王女,真的去了。
    朝凛野史记载,辉玥十一年,德远王女薨,年仅二十三。其一生传奇,隐匿民间,体察民情,励精图治,力反贪腐,打击公卿势力,辅佐凤陵帝开创辉玥盛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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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复一年,澂修终是再没见过明夜,那个即使落魄,眉梢仍隐约透着风情的男子,那个温润如天人般的王女记挂深爱了一辈子的男子。
    王女的葬礼操办得很简单,她本是在史册已故的人,不能按王侯之礼风光大葬。最后她入了皇陵,终是葬在那座曾经的衣冠冢里。
    珩夜说,她生前回不了家,死后定是要回家团聚。
    皇陵里有王女的母皇和父君,皇陵外有她深爱的男人,守着她轮回的路,免她黄泉路上惊吓与苦难。
    之前,澂修以为明夜会随她去,那几日,他一直担忧地守在他身边。可明夜没有,他冷静得可怕。王女头七的那几天,他住在王女住的那间屋子里,时常坐着发呆。好多次,澂修都见他学王女生前那样靠在床前,看着自己的手心怔怔失神。
    “你在看什么?”
    “看掌纹的姻缘线里有没有她。”明夜轻道,嘴角含着浅浅的笑。
    “那结果呢,看到了吗?”
    “……”默默握紧手心,明夜垂眸不语。
    澂修不知道他看到了什么,他只知道,王女喜欢在他手心写字,一笔一划,写得认真。如果那姻缘线能被人篆刻,那他的手心里,满满都是王女留下的痕迹,满满都是属于他们的回忆。
    “现在回想看看,我真的不知道什么叫孤独。”明夜忽然道,“她第一次离开时,我以为我明白了‘失去’的意味,可不想她却装聋作哑地在我身边照料我十二年,从未离开。想来,那时不觉苦痛,也不过是因她一直就在身边。那时觉得自己坚强,现在却觉得幼稚。”
    “……那现在你就是真正的坚强了 。”
    “可这却是用她换来的,”明夜自嘲地笑笑,“我宁愿软弱一辈子。”
    “……”
    “我这辈子谁都不欠,却独独欠了她一人。到头,我甚至没给她一句承诺。明知道其实她是期待的,可我说不出口。我怕说了就成了永别,所以我不说,她便一直等,日子就这么过,其实挺好。可我没想到,她却等不下去了。”
    “王女最后的那段时日,你给她的宠爱,更胜于一句承诺。她那么聪颖通透,怎么会不懂你的心意?”
    闻言,明夜抬头看着澂修,“其实,你和她很像,给人感觉很温暖。难怪訾珩夜那么喜欢你。”
    很像?和那个人很像……真是这样的话,让澂修有些受宠若惊。
    “我想一个人静静。”明夜说。
    澂修点头,从房里出来,默默带上了门。
    那之后,明夜还是玄阴门门主,行事杀伐果决。
    訾珩夜总是将那些偏远又艰难的任务分派给他,不仅是因为他从不失手,还因为想让他去离帝都远的地方走走。可无论是什么任务,他都能在最短的时间里完成,然后赶去皇陵,到她的墓前洒扫。
    澂修跟他说,皇陵有人看护,不会惊扰她的长眠。
    明夜摇头,只说她会担心他,他要回去报平安。
    很多年之后的一夜,澂修挽着訾珩夜坐在宁馨苑那张长椅上时,不经意问,她对明夜说了什么,才让他熬过那段难挨又绝望的年岁。
    “因为他叫‘明夜’。”訾珩夜靠在他怀里,怀念道,“这是皇姐起的名字。”
    曾经,明夜是个没名没姓的孤儿,被人贩子卖到麟城。他逃走,却被人贩子逮住,明夜脾气倔不服那人,被当街毒打。也在那时,他遇上了改变他一生的两个人,珩月和珩夜。“明夜”两个字,是珩月取的,里面有她们姐妹的名,而他却不唤“月夜”,而唤“明夜”。
    “皇姐说,他要有自己的太阳,自己温暖自己,不为别人左右。”訾珩夜继续回忆,“皇姐到最后都没问他那个问题,为的就是不想左右他的以后。”
    “……真的左右不了么?那只是个愿望。”
    “嗯,是愿望。而这个愿望能足够让他好好活下去。这个便是,皇姐真正的心意。”
    她最初与最后的温柔,都是希望他,可以一个人坚强地活下去。
    全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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