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祥纹莲花楼

第二章 血染少师剑4


过了好一会儿。
    “觉得如何?”耳边有人温和地道,声音很是熟悉。
    他恍惚了好一阵子,唇齿微微一动,“门主……”
    那人点了点头。
    云彼丘眼中湿润,“我……我……”
    “彼丘。”那人的声音如此熟悉,熟悉倒是太熟悉了,又是很陌生,“当年东海之滨,我一人独对金鸾盟两艘大船,前无去路,后无援兵……我与金鸾盟苦战一日一夜,战至少师失落,碧茶毒发,虽然击沉金鸾盟两艘大船,但那时在我心中,当真恨你入骨。”
    云彼丘情不自禁全身颤抖,他几乎不敢想象当日李相夷究竟是如何活了下来,牙齿打战,咯咯作响。
    那人叹了口气,“后来我败在笛飞声掌下,坠海之时,我立誓绝不能死。”他一字一字地道,“我立誓即便是坠入地狱,我也必爬回来复仇。我要杀你,杀角丽谯,杀笛飞声,甚至我想杀纪汉佛、白江鹑——为何我在最痛苦最挣扎的时刻,苦等一日一夜,那些歃血为兄弟的人竟没有一个前来援手,没有一个为我分担,甚至将死之时没有一个为我送行!”他的语气蓦地有了些起伏,当日之事兜上心来,所立之誓,字字句句,永不能忘。
    云彼丘睁大眼睛,这一瞬间几乎已是个死人。
    “但其实……人命如此缥缈……”那人微微叹了口气,“并非我发下多毒的毒誓,怎样不愿死,就能浴火重生。”他顿了一顿,缓了缓自己的心境,“我坠海之后,沉入海中,后来挂在笛飞声木船的残骸之上,浮出了水面。”
    云彼丘听到此处,屏住好久的呼吸终是松了,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咳咳咳……咳咳咳……”
    “我以为很快就能向你们索命。”说话的人语气渐渐带了点笑,仿佛在那以后,一切都渐渐变得轻松,“但我受笛飞声一掌,伤得太重,养伤便养了很久,而比起养伤,更糟糕的是……我没有钱。”
    云彼丘一呆。
    李莲花道:“我那时伤势沉重,既不能种地,也无法养鱼,更不必说砍柴织布什么的……”
    云彼丘沙哑地道:“那……”
    那他究竟是如何活下来的?
    “你可记得,四顾门门主,有一面令牌。”李莲花陷入回忆之中,“门主令牌,见牌如见人,令牌之下,赐生则生,赐死则死。”
    云彼丘点了点头,“门主令生杀予夺,所到之处,武林无不震服。”
    李莲花露齿一笑,“我拿它当了五十两银子。”
    云彼丘黯然,那门主令牌,以南荒翠玉雕成,形作麒麟之态,刀剑难伤,惟妙惟肖,所值何止千两。那是何等尊贵荣耀之物,此令一出,天下雌伏,若非到了山穷水尽无法可想的潦倒困境,李莲花岂会拿它去当了五十两?
    “我雇人将笛飞声的船楼从木船残骸上拆了下来,改为一座木楼。”李莲花继续道,“我在东海之滨住了很久,刚开始的时候十分不惯,”他笑得尤为灿烂,“尤其是吃饭的时候十分不惯,我常常到了吃饭的时间,才发现没有钱。”
    云彼丘忍不住问道:“那五十两……”
    “那五十两被我花去了十几两,就为了捡栋木楼,不然日日住在客栈之中,未过几日我便又一穷二白。”李莲花叹道,“那时候我没有存钱的念头,剩下那三十几两装在钱袋之中,随手一放,也不知何处去了。不过幸好我弄了个房子,有个地方住。”他微笑起来,“我弄丢了银子,好长一段时间便没空去想如何报仇,如何怨恨你们,我每日只在想能在什么地方比较体面地弄些吃的。”
    云彼丘脱口而出,“你为何不回来……”一句话没说完他已知道错了,李相夷恨极四顾门,他是何等孤高自傲,即便饿死又怎会回来?
    李莲花笑了,“呃……有些时候,我不是不想回来……”他悠悠地回忆,“我也记不太清了,有些日子过得糊里糊涂,太难熬的时候,也想过能向谁求助……可惜天下之大,李相夷交友广多,结仇遍地,却没有一个能真心相托的朋友。”他轻轻叹了口气,“也就是少年的时候,浮华太甚,什么也不懂……”略略静了一会儿,他又笑道:“何况那时我日日躺在床上,有时爬也爬不起来,即便是想回来,也是痴心妄想罢了。”
    云彼丘越听越是心惊,听他说得轻描淡写,却不知是怎样的重伤方能令身怀“扬州慢”的李相夷沦落如此,见他此刻风采如旧,半点看不出那是怎样的重创。又听他继续道:“后来……能起身的时候,我在屋后种了许多萝卜。”
    李莲花的眼色微微飘起,仿若看到了极美好的过去,“那时候是春天,我觉得萝卜长得太慢,一日一日地看着,一日一日地数着,等到看到地里有萝卜肚子顶出土的时候,我高兴得……差点痛哭流涕。”他略有自嘲地勾起嘴角,“从那以后我没饿过肚子。再到后来,我种过萝卜、白菜、辣椒、油菜什么的……曾经养了一群母鸡。”他想着他曾经的那些母鸡,眼神很柔和,“再后来,我从水缸里捡回了我那三十几两银子,过了些日子,不知不觉,莫名其妙地攒够了五十两银子。”他慢慢地道,“那距离我在东海坠海,已……过去了整整三年。”
    云彼丘嘴里一阵发苦,若他当年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宁愿自己死上千次万次,也绝不会那样做。
    “我带了五十两银子去当铺赎那门主令牌。”李莲花在微笑,“那令牌还在,东海之滨,贫瘠的小渔村里,没人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但令牌虽在,我却……舍不得那五十两银子了。”他悠悠地道,“门主令牌与五十两银子,我在当铺前头转了半天,最终没有把它赎回来。之后我种菜养鸡,有时出海钓鱼,日子过得很快,等我有一天想起你的时候……突然发现……我忘了为何要恨你。”他耸了耸肩,摊了摊手,“碧海青天,晴空万里,我楼后的油菜开得鲜艳,门前的杜鹃红得一塌糊涂,明日我可以出海,后日我可以上山,家中存着银子,水缸里养着金鱼,这日子有何不好?”他看着云彼丘,眼中是十分认真的诚挚,“我为何要恨你?”
    云彼丘张口结舌,李莲花一本正经地看着他,“你若非要找个人恨你,李相夷恨你,但李相夷当真已经死了很久了。”
    云彼丘默然。
    “若你非要李相夷活回来原谅你,我可以勉强假扮他活回来过……”李莲花叹气,“他恨过你,但他现在不恨了,他觉得那些不重要。”
    “那些事不重要?”云彼丘轻声道,“若那些事不重要,重要的是什么?”
    “重要的是,以后的事……你该养好身体,好好习武,你喜欢读书,去考个功名或是娶个老婆什么的,什么都可以,什么都好。”李莲花十分欣喜地道,“如你这般聪明绝顶又英俊潇洒的翩翩佳公子,如方多病那般娶个公主什么的,岂不大妙?”
    云彼丘古怪地看着他,半晌道:“当今皇上只有一个公主。”
    “公主这东西四处都有,吐蕃的公主也是公主,楼兰的公主也是公主,苗寨的公主也是公主,你说那西南大山中许多苗寨,少说也十二三个公主……”李莲花正色道。
    云彼丘长长吐出一口气,一时无话,看了李莲花一眼,“我饿了。”
    五心无牵挂
    云彼丘原来并非角丽谯的探子,却居然是自我牺牲、孤身涉险的英雄。这事在江湖中传扬开去,顿时引起轩然大波,大部分人对百川院多方赞誉,许多感慨,也有不少人侧目冷笑,只作看戏。
    但这事只是个开端,现在江湖之中人人知晓,云彼丘之所以没死,之所以能够平反,你我之所以能知晓他的功绩,是因为一个人死而复生的关系。
    那人俊美如玉,白衣仗剑,犹如天神降世,一出手便救活云彼丘,几句话便为云彼丘平反,在场据传闻共有十几位江湖大豪,却竟无一异议。
    这有若二郎神降世、文殊菩提转生的仙人,便是那传闻多年,据说已死的“相夷神剑”李相夷。
    那人啊,江湖传闻已死多年,你不知他其实是远去蓬莱修仙,如今修仙大成,他自然归来,如你这般凡夫俗子,自是无缘见得。
    至于李相夷就是李莲花这事,那日各位大侠并未多言,虽然也有些流言传出,却并无多少人当真相信,不过当作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又一笑谈。
    本来么,你说那白衣长剑激战笛飞声的绝代谪仙,怎会与那浑浑噩噩鬼鬼祟祟的吉祥纹莲花楼楼主李莲花有什么关系?那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拍马也并不到一起去。
    云彼丘终没有再寻死,四顾门等他伤愈,大家好好醉了一场。李莲花在百川院住了几日,说要去看那长白山天池中的莲花,与众人一一道别,飘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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