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天噬

61 外章 起之十六


“恭喜殿下了。”范雎跪在秦昭王的书案前。
    就算是范雎再度出现在自己面前,也没能影响到自己这几天来的开心。
    大军还在回返的途中,捷报先到了咸阳。
    武安君白起,大败赵军。
    何止是大败,赵国现在简直是一蹶不振。
    一旦开始想象孝成王心惊胆裂的模样,昭襄王就不可遏制地笑出来。
    “孤王与卿同喜。”昭王说得不冷不热。
    “大王,虽然是捷报,不过臣抓紧一切时间,在大军之前赶回咸阳,是有用意的。”范雎永远是不卑不亢的语气。
    昭襄王尽管恼火,却也不得不听下去。
    “请殿下赐死武安君。”范雎严肃地说。
    “!!!!”昭王愣住,等着范雎。
    “范丞相,请你告诉孤王,孤刚刚听错了!”
    “请殿下赐死武安君!”范雎重复,每一个字都饱含坚定的力量。
    “范丞相,范雎!”昭襄王拍案而起,“武安君屡立大功,你却让我处死他,你是何居心!”
    范雎一直跪着,语气,一直没有变:“殿下可曾听闻过功高盖主一词?”
    昭王怒极:“好一个功高盖主,简直是荒谬!武安君忠心赤诚,举国皆知,固然功高,但何来盖主一说!”
    范雎没有抬起脸。
    心中,一阵后怕。
    白起第一次见到昭襄王的时候,被全朝猜忌成何种地步。
    这才过了多久,他竟然取得了当初最怀疑他的人,昭襄王,如此绝对的信任。
    不论身体,不论意志。
    这就是,巫的力量。
    果真骇人听闻。
    “殿下,微臣可曾给您讲起,巫的故事?”范雎一转话题。
    昭襄王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并不接话。
    “太古时期就有巫,横行霸道。所谓巫,既是由大地衍生出来,对抗天道的东西。但凡是巫,力量都强得可怕。太古时期最早出现的十二只巫,称巫祖。有祝融氏,掌一切仙凡之火;共工氏,操天下之水,最终撞毁了天柱不周山的也是此巫;此外,还有烛龙烛九阴,此巫在天有日月前掌管昼夜交替,睁眼为昼,闭目为夜。”
    秦昭王仍没有答话。
    他静静地听着,猜测范雎的用意。
    “巫祖的部下便是第一代古巫,有共工氏的大将相柳,蛇身人头,有九首,能分食于九山,腹内全部是毒水,此巫被上古天将应龙所杀时,由它体内宣泄出的毒泽遍布之地,人畜不生。巫的力量,足矣毁灭天庭,凡人完全不能够驾驭,巫狂傲不逊,是一切霍乱的根源,凡间生物的死敌。此外,古巫中还有一只,险些击败轩辕黄帝,名为蚩尤,牛首人身,六臂八足,极其骁勇,是凡间第一个有着‘战神’名号的生物。”
    范雎刻意加重了“战神”二字的读音。
    秦昭王一怔。
    “殿下!”范雎铿锵道,“武安君白起,就是当今之世,最后一名大巫!”
    大巫吗?
    原来如此,秦昭王想。
    虽然不排除范雎诓骗自己的可能,不过,这样就完全解释得通,武安君那一身通天彻地的能耐。
    但。
    “那又如何!”昭襄王凌厉道。
    “白起此巫不杀,终成霍乱。”范雎的语气里自有一种让人信服的魔力。
    秦昭王愣了好一会,缓缓道:“你说巫都是狂乱不逊,不过,武安君可比丞相你还要忠于寡人。”
    不愧是一国之主,了不起的气势。
    “殿下是否认为,白起能帮您称霸天下。”
    昭襄王不语。
    他当然这么认为。
    “那您可曾想过,如若白起死去,这大秦国,还能靠谁完成霸业。”
    范雎说得很淡,可秦昭王的气势却为之一滞。
    秦国今日的霸名,最最根本的依靠,并不是国富民强,并不是圣君贤臣。
    而是一个名字。
    白起。
    那么,等到武安君死去的那一天,大秦国何去何从?
    范雎微微勾起嘴角:“武安君是因大秦地脉而生的大巫,如若让老臣动阵,瓦解掉白起的气势,把这股势归还给大秦,那么,鼎盛的秦国就算连遭三代昏王,也能够凭这股势称霸天下。”
    秦昭王的脸阴晴不定。
    思考着,范雎所说的每一个字。
    最后,下定了决心:
    “武安君不负孤,孤定不负武安君!”
    很好。
    意料得到的答案。
    一直跪在地上的范雎终于站起身,盯着秦王的眼睛:
    “你不杀白起,我就杀了你,另立新君。”
    秦昭王听闻此言,如遭雷击,半晌说不出话。
    “你,大胆!”何止大胆,简直大逆不道。
    如此荒谬的论调经范雎口里说出,却如同刀子一样刺在秦王的心里,让他一时无法出言反抗。
    “我昆仑保的是秦王嬴氏,而不单单是你嬴则。”范雎步步逼近秦王,“只要赢氏一统天下就可以,只要是赢氏后人,是谁都可以。”
    “你!你不是昆仑山弃徒吗!”秦昭王低喝。
    范雎没有回答,而是露出诡异的笑。
    弃徒?
    昆仑山的道人,如若知道自己的身份,想必没有一个敢在自己面前站着说话。
    “范雎,”昭王提起他身为君主的最后气势,“你这是在以下犯上威胁孤王?”
    范雎走到昭王书案前,用食指轻轻碰了秦昭王面前的青铜盏一下。
    整个盏瞬间瓦解,融化成铜汁泼在书案上。
    还没等这股灼热损伤桌子,化掉的铜汁便蒸成尘埃,刹那不剩踪影。
    源焰崩。
    秦昭王倒吸一口凉气。
    “是啊。”范雎说。
    秦昭王颓然坐在椅子上,气势溃散。
    他终于明白,就算身为一代强国的君侯,在范雎面前也没有赢的可能。
    自己根本就没有筹码。
    “你说,要孤王赐死武安君?”昭王虚弱的语气。
    范雎得意地笑了。
    任何时代中,不管是什么样的帝君霸者,标榜以什么样的仁义礼智,统治者最在意的东西,永远是他自己的权力。
    “您只要安稳下白起的心,余下的,自有臣来做。”
    秦昭王想了好久。
    好久好久。
    然后,艰难地点了一下头。
    “殿下,你要是对白起下不了杀心,死的一定会是你。”
    范雎说。
    然后,看着一下午老掉二十岁的昭王,范雎又跪下。
    “不过,只要依老臣所说,您会看到的,将是一个盛况空前的强秦。”
    其实,范雎说的这些话里,有真有假。
    如若没有外力干涉,巫体是不会衰老的。
    那是,与生俱来,真正的永恒。
    而他这么想瓦解掉白起一身的能力,更不是要把地势归还给大秦。
    这些事,范雎绝对不会再提,秦昭王一生也无法知晓了。
    离开没了魂魄一样的秦昭王,范雎走出大殿。
    心中,却出奇地沉重。
    当然不是因为什么以下犯上之类的道德负担。
    范雎从来就不把自己当成秦国的丞相。
    不过胸口真的很空。
    这样一定会毁掉白起的。
    明明一定会毁掉身为道之死敌,大巫之体的白起,可为何心里却这样的别扭?
    范雎随即告了几日病,隐藏了起来。
    不知怎么,他就是不愿看到白起接下来失魂落魄的样子。
    实在是不愿看到。
    几天后,武安君白起回到咸阳。
    带着秦国有史以来最大的胜利。
    秦昭王连夜升朝,协满朝文武迎接他。
    两军阵里冷酷骄傲的白起,在大殿上却那么卑微地跪倒。
    那么样卑微地跪倒在秦昭王面前,卑微地颤抖着。
    秦昭王表彰完白起的大功,又赐给他了一把青铜铍。
    铍者,剑刀装也。那是秦国特有的兵器,如一把稍短的剑,装上长柄。
    昭王赐给白起的,却是良匠打造,常年悬挂在自己寝宫的一把特殊的铍,连同长柄在内,混体由是青铜铸成。
    这是何等的荣誉。
    秦昭王亲自拿着这把铍,递给白起,又重新坐回王座。
    白起接过兵器,整个人都伏在地上。
    “将军,孤王的江山,就都仰仗你了。”昭襄王温热的语气。
    “谢殿下!”白起流下热泪,泣不成声。
    这些年来,白起在秦王面前永远是这幅模样,这次虽然有些过分,可也没人觉得什么异样。
    有的人在暗地里耻笑白起如此,更多的秦臣则赞叹白起的忠诚。
    不过,此时此刻,没有人知道白起究竟为何而哭泣。
    今天,在白起见到秦昭王的第一刻开始,就觉得整颗心都要裂开。
    秦昭王的影子,在那微弱却刺眼如斯的烛光下,疯狂地舞动。
    鬼魅一般,妖魔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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