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天噬

96 外章 莲之一


十年前,就在这府里的池边。
    三公子红着眼睛问妹妹:“你说,今年的莲会凋谢吗?”
    “应该会吧。”妹妹想都没想,就说。
    三公子又开始哭。
    “不哭,不哭,三哥不哭。”妹妹拍着他的肩膀,他哭泣得更大声了。
    “不过呀,就算今年的莲会凋零,明年却还是会开的。”妹妹轻轻摸着他的头。
    他停下了大哭,看着妹妹抽泣:
    “真的吗?”
    “真的哦,我们有一样的名字,所以我知道。”
    “真的吗?”他又问,马上要破涕为笑的表情。
    “要相信我哦。”认真的表情,莲如是说。
    莲的十六岁生日。
    三公子送给莲一条衣带,并非价值连城,但绝对漂亮得体,虽然他是总兵之子,却几乎身无分文。他能送给妹妹的,除了陪她吃一顿饭,就只有这么多。
    平时他绝不会和父母兄弟同桌而食,但是为了莲,他经常让步。
    “我吃饱了。”莲放下碗筷,抬起头,清澈的眼睛望着父亲。父亲叹了口气,点点头。
    和三哥一起散一次步,这是李莲向父亲索要的十六岁生日礼物。莲轻轻地站起来,轻轻地拉起他的手,轻轻地走出房间。
    他被妹妹拉着向前走,双目如刀,面无喜悲。
    直到,他再也感觉不到父亲那厌恶的目光。
    “莲。”他从身后抱住妹妹,把脸贴在她的脑后,贪婪地嗅着她的发香,恨不得钻进这绸子一样的头发里。
    莲静静地等待着,等待她那吸食鸦片一般吮着她的气息的哥哥稍稍停下一会儿。
    莲的手滑到他的手上,那双手还是那样,温软,纤细,色如白玉,柔若无骨,根本不像是一双男人的手。
    莲捧起这双手,放在嘴边,啄了一下。
    “打算就这样抱着我一晚上?”莲轻声问。
    他放开手,绕到莲面前,四目相对,他忍不住,又抱。
    “就没有什么要对我说么?”
    “我好想你。”
    “还有吗?”
    “我好想你。
    “我好想你,好想你,我好想你。”
    “师父,何谓道?”三公子问。
    “我都不记得你问过多少遍了。”太乙笑答。
    “可是你每次说的都不一样。”
    “天道至公,天道至私。”
    “顺天如何?”
    “顺天者死。”
    “逆天如何?”
    “逆天则亡。”
    “那要如何,才能永恒?”他问,双目如刀,面无喜悲。
    太乙挂起他几乎没有变过的微笑,眼睛眯得只剩一条缝:
    “破道。”
    母亲殷氏大呼大哭,父亲心急如焚,近一个时辰了,怎能不慌?
    “恭喜老爷,母子平安。”丫鬟一额头的汗,掩不住笑意。
    “哦?”心里一块大石落地,怎能不喜?“待我看看。”父亲急忙道,快步向前。
    室中,母亲面色苍白,表情复杂。接生婆呆立当场,怀抱襁褓。襁褓之中,分明一斗大珠子,绽放光华。
    “妖孽!”父亲大呼,抽剑就砍。
    “不要!”母亲惨叫。
    手起剑落,珠子一分两半,中间一可爱男婴,粉雕玉琢。
    “这是我们的孩子。”母亲道。
    “这是妖孽。”父亲说。
    “靖,看在我怀胎三年六月,看在这孩子是我们亲生血肉,你放过他吧!”
    “这乾坤,容不得妖孽!”
    剑挥出,剑光一闪,剑停在空中。
    停在空中。
    “无量天尊!”师父一手抓剑,一手负背。
    “你是何人?”父亲惊道。
    “贫道乃原始座下,西昆仑十二仙之一,名唤,太乙。”师父微笑,眼睛眯得只剩下一条缝。
    三公子惊醒,猛坐起身,四下张望,象在寻找什么。
    周围漆黑,只有远处有几缕月光,待他发觉,脸上的汗已经落在衣襟。
    为什么,我会梦到,我出生前的事?
    时常,三公子会梦到一些古怪东西,但无论如何,他也梦不见李莲。自己最心爱的人啊,难道在梦里,也不能相见?
    算一算,最后一次见到莲的那次生日,距今已近三个月。
    莲啊,你可知道,我把这整个黑夜,都当作你的眼睛?
    他伸出双手,十指皆黑。
    “道,就是千变万化,就是一定之规,天生天道,天道定天。”太乙的动作很优雅,蓝色的道袍无风自动。
    三公子沉静了一会。
    “你说的,又不一样。”
    “是不一样,”太乙道,“你也不须明确。”
    “不须明确?”他缓缓回头,“那么,你为何给我,讲了十九年的道。”
    “因为,你必须遵循。”太乙的笑容无比平和。
    莲!
    三公子心中如绽惊雷,面色却强硬着古井不波。
    他的小妹妹,仙子一样的李莲,跟着两个丫鬟从远处走过。
    她仿佛发觉到了,回身一瞥,转头接着走。
    三公子几乎只有两个表情:面对其他所有人的阴冷,和面对莲的无限依恋;而莲绝对只有一个表情:从没变过的冷漠。
    但是莲啊,我最爱的莲,我唯一爱的莲,我唯一的爱,莲!你可知道,你可知道!
    这一刻,他对维持住自己死水一样的面容感到前所未有的困难,他咬住嘴唇,只差一分,血就会滴出。
    如果,你不是我妹妹。
    天是混的,地是暗的,风像刀一样,一道一道切进城里,仿佛整个神州上空的雨都倾倒在陈塘关。
    空中,有一只巨兽,首如山大,不能见其尾,身体绵延到云的彼端。一声呼啸,天地齐动。
    “交出来!”刹那间,四面八方只听得到这一个声音。
    这不是梦,他知道,如果是梦,不可能听得到这么大的响声,否则就会惊醒的,会的。
    那么,它要什么?
    “交出来!”一字一顿,三公子觉得自己的胸口好闷好热,这声音不是从耳朵里进入的,而是从天地间每一个方向袭来,丝毫没有空隙;他感觉自己的骨骼嘎吱作响,已经承受不了这声音。
    “交!出!来!”随着这声音,天空中的兽已经将它的头贴近:除了两根长须,皆是虬髯,鳞甲狰狞,双目就如天大,每只眼睛当中,有四个金色的瞳孔......
    “噗!”一口鲜血喷出,他终于从噩梦里醒来,抖得根本感觉不出自己是在颤抖,这个梦仿佛根本就没存在过,又仿佛清晰得好象是一件真事,而且刚刚才发生。
    黑夜好黑,好黑。
    三公子的脑袋里一片空白,除了一句话:
    你要什么?
    “师父,跟我说说,距离我最近的道。”
    “好啊,”太乙笑笑,虽然太乙一直都在笑,但这次笑得很明显,“道,是天地间唯一真正存在的东西。如果你觉得你看不见它,摸不着它,那么,你就要想尽一切办法遵循它,遵守它。”
    “遵守什么?”
    “道啊,”太乙答,一步一步缓缓走向三公子,“道,你的道,比如四季交替,比如日月轮回,比如生老病死,”太乙刚好走到他身边,轻轻地欠了欠身子,把嘴巴贴近了他的耳朵,小声说,“比如,兄妹伦常。”
    他身躯一震。
    十九年了,十九年来,他第一次在莲以外的人面前,作出表现得出自己情感的动作。
    太乙柔柔的动作,抚摩着他的脸:“徒儿啊,你生来天眷,也生来天弃,你生出来的时候,连你的亲生父亲都被你的力量震慑,震得一反常态,全无威严,慑得要拔剑杀你,杀掉自己的亲生骨肉。我救你,我教你,为的就是让你守道。”
    他已经全无动作,木头一样,任由太乙拨开他的头发,就好象,野兽在拨弄自己的食物。
    “徒儿,道对不遵循它的人,对不敬重它的人,有一定的反斥,那便是连为师我都会惧怕的,道天噬。”太乙的声音温柔得不象人类,轻得几乎听不到,“道天噬面对能力越强的人,伤害就越大,对于你,我西昆仑金仙太乙唯一的徒弟,你,来说,这股力量,足已大到,毁,天,灭,地。”
    三公子身边的太乙不见了,出现在他面前的太乙,还是他那个温柔的好象女人的师父,那个表面与真实的自己最相近的师父。
    很久很久,久到他都开口说了话:“你教我,就是为了害我?”
    “好伤心呦,”太乙很委屈地说,“为师教你,是为了让你寻道,守道,得道;为师教你的方法,也只是引导,把你与生俱来的力量,一点,一点地抽出来,把这力量,从你那茧一样封闭的内心,释放到这个世界来。
    “不遵道,则天罚,如果道天噬降临,那么它对于现在的你的伤害,和对刚生下来的你的伤害,没有什么不同。”
    三公子站在原地,不知想得什么。
    “你的父亲李总兵,也不是一般凡夫。”太乙缓缓抬起一只手,在他面前申平,上面一道蜈蚣一样的疤,居于太乙平整手掌的正中,触目惊心。
    “为师要是真想你死,当年就不会接下这一剑。”
    “我,从来没有把我的命,当作命。”平静了情绪,三公子说,恢复到刚才的他,恢复到这十九年里一惯的他,“道天噬要我的命,就来拿走我的命;道要我死,我死就是了,还能如何。”
    是啊,还能如何。他根本就不惧怕灭亡,他每时每刻都体味着甚于灭亡万倍的痛楚。
    道天噬能够拿我如何?
    太乙认真地看看他,虽然没人知道他笑得眯住的眼睛能不能看得见人:“道天噬是没有意识的,因为世间一切都按照道来进行,连道自己也改变不了,所以道公,道至公;可道,永远按照自己本身来运行,所以道私,至私。不过,虽说道无受想,无形,无实,但是如果我是道天噬,而我恰恰想惩罚你的话......”
    “那么我有什么值得你摧毁的呢?”三公子问,他真的想知道。
    “比如,让李莲被魔兽□□,让李莲被鬼怪分尸,让李莲神形俱灭,让李莲受万世轮回......”
    “住嘴!”三公子大吼,双目如火,浑身上下似有一股欲烧尽一切的热浪,太乙本能地后退半步。
    这一瞬间,这个当了十九年的师父,认不出面前的人,就是自己的徒儿李家三郎。
    太乙本就在笑的嘴角又向上勾起了一个弧度。
    “噬,冲你而来,可道,从来不会在乎它会牵连多少人。”
    “师父,我该怎么做?”他浑身颤抖,如兽如鬼。
    “地玄天纲,天地伦常,你,不可以再爱你的妹妹了。”太乙笑道。
    只有在睡着的时候,他才可能宁静。但也只是可能,一旦做梦,连夜晚这仅有的几个时辰也会折磨着他。
    这十九年,三公子没有作过美梦,而他所作的每一个噩梦都是那么的可怕。
    所以他睡得很熟。睡得熟了,梦就少了。
    所以他睡得很熟,熟到,没有发觉那个他朝思暮想的气息,没有感觉到一只比自己的手还要柔弱的手,正抚摩着自己的脸。
    他一番身,挣开了一截被子,露出睡袍下,那精致的锁骨;如大理石或是白玉石上的雕刻那样无暇,象水那样柔和。
    李莲低下头去,伸出小小的舌头,轻轻舔在上面,从这边,到那边。舌尖滑过的地方,留下一道晶莹的香津,闪着点点月光。
    三哥,我不能说,不敢说,更不可说。我知道,说出来会怎么样,所以我不说。
    但是,三哥,你知道吗,知道吗。
    天空好黑,真好,真的很好。这漆黑的天空,仿佛夜幕降临一样的黑色的天空,正好掩埋了那凶兽的身形,能让三公子,暂且不再恐惧。
    如果,闪电不要偶尔出现,映出它的可怖的话。
    “交出来!”又是那头凶兽,又是那个声音。
    不要叫了,不要叫了!!!
    “交出来!”三公子又开始疼,他的浑身上下,又开始疼。
    你要什么!你到底要什么!他大吼,却发不出声音。
    它的头越来越近,光是眼睛,就好象有山那么大,每只眼睛里面,有四个金色的瞳孔......他感觉到胸口又有血在翻滚......
    突然间,他闻到一股香味,那是他每一天,每一刻,每一个瞬间无不在思念的味道。
    十年之前,那个池塘,总兵府里他唯一喜欢的地方,也是这个神州大地,他最喜欢的地方。香味,水里的莲的香味,身边的,莲,她的香味。
    “要相信我哦。”认真的表情,莲如是说。
    刹那间,整个世界,开满了莲。
    伸了个懒腰,他醒了,天色大亮。
    这是他这辈子,做过的最美的梦,唯一的美梦。
    莲,莲,莲。
    莲!他一下坐起身,因为他清楚地闻到,那股味道,不是梦里的,而是真真实实,在他身边出现过的,莲的味道。
    莲,你来过吗,你来过吗,莲!
    他打开房门,门外的一切,和十九年前一样,和这十九年里的每一天,都一样。
    莲......
    他颓然坐倒。
    是啊,你怎么可能来过,怎么可能来过。
    自己的手,揪住了自己的头发,很用力地。
    多么肮脏啊,我是,多么的肮脏啊。我有什么资格,做你的哥哥。
    太乙站在空旷院子的正中央,伸出一只手臂,举向天空。
    手臂上方,一只绝美白鹤停在空中,白鹤好象画中神物,周身上下发出淡淡光晕,没有半点瑕疵。
    “请转告原始师尊,我一定会教好徒儿,助他得道。”太乙道,而且,并没有笑。
    白鹤轻啼一声。
    “我都保证过了,你还有何放心不下?”太乙道,“快走吧,我徒儿就要来了,你会让他分心的。”
    白鹤化作一道白光。
    “师父,我昨天晚上,作了个梦。”
    “你经常作梦,作得你都说得烦了,烦得都不再说了。”太乙坐在长桥扶手上,来回摆着腿,悠闲悠哉,“但是你这次又说了,所以啊,是个什么样的梦呢?”
    “我梦到了,”三公子顿了一下,似乎下面的话说出来有些艰难,
    “龙。”
    太乙脸色一变,虽然还是在笑:“如果啊,这只是你的小小噩梦的话,那么为师真的很想敲一下你的脑袋。”说完,太乙真的敲了一下。
    “不过呢,按照这些年的经验来看,你的梦,从来都不仅仅是梦。”
    “所以。”他说。
    “所以,事情很严重。”太乙说。
    “李总兵,出了点事,而且事态严重。”太乙笑道,丝毫不管总兵正在摆宴。
    满座皆惊,但是总兵却没有责备来者的意思,反而面色凝地站起身,恭敬道:“道长所说的是何事?”
    “陈塘关近水,因水而兴者,水灵也;灵水者,龙也。不过贫道今日算得,这陈塘关,不知为何得罪了一位龙神。如果这位龙神真的发了怒,那以陈塘关之大,也危在旦夕之间啊。”
    “这......”总兵大惊,一时语塞。
    “据我所知,这位龙神,是要找一件东西。”太乙接着道。
    “那,不知此神,要找的是哪件宝物?”
    “应该是,仙子下凡,”太乙笑得好开心,“您小女李莲的肉身。”
    这话好象一道霹雳,同时劈到门里李总兵,和门外总兵第三子,他的身上。
    怎么办,怎么办!我说为什么,为什么它让我交出来时,我会那么得害怕;为什么我那么害怕,却还是闻得到莲的气味;为什么莲那么完美,为什么莲永远无喜无怒。天女人生,仙子下凡。
    我说为什么,我说呢,为什么。
    可是,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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