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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澜露

142 春情只到梨花薄 不道人间犹有未招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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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下过一场春雨,沿途经过山路,颠簸泥泞不堪,总觉得辛苦异常,可若是想在天黑前抵达汤泉,就要马不停蹄赶路。
    “额娘,您喝口热茶,就快到了……”,趁换马匹的功夫,被丫鬟搀扶下来,也透透气,弘明骑马陪我一路赶往汤泉,也是辛苦为难他。
    “你喝吧,我不渴……”,屏退了身旁众人,将他叫到身旁,有几句话,现在不叮嘱,恐怕今后再难有机会。
    “儿子,若是额娘不在了,我将你阿玛托付给你照顾,他是皇子,脾气倔强,又逢命运坎坷,境遇大起大落。荣耀晦暗,背负一身,今后的日子,也未必会平顺安逸。所以,若是我当真离开,你要顺着他心意,保他平安……”,从小,就知道这个儿子才是可倚靠托付之人,他虽成亲后分府独立生活,可就在离家不远的地方,若今后十四能得皇上眷顾施恩,放他回去生活,还需弘明多照顾陪伴。若仍是在汤泉,也要时不时来探望才好。不然,可让我如何才能放下心……
    “额娘,您到底还是偏心阿玛,您就不担心儿子会想念,从小,就知道您袒护阿玛比谁都多……”,弘明个性很讨人喜欢,他从小随我诵经,骨子里信佛,虽淡漠超然,可善良仁厚。生死分合懂得随缘,却不失情意爱恨,永远都温和随性,叫人如沐春风。
    “因为,你比他懂事的多……”,抬手帮儿子捋捋鬓角,他长大了,比我高出一头,要仰着头才能看清楚摸样。
    “额娘,您长长久久守在阿玛身边,守在我们身边,好不好?在阿玛心里,没人能替代额娘,他是大清朝的英雄,不用别人怜悯,可您不一样。您又如何舍得,舍得阿玛,舍得我们……”,他年纪长了,却毕竟是孩子,弯腰靠在我肩膀上,微微发颤,沁湿了衣裳。我知道儿子哭了,他很难过,未免我伤心,又隐忍压抑,将心事藏的很深。谁说不是,放不下,我牵肠挂肚,情难割舍,可命不由人,我又如何舍得……
    抵达汤泉时,已是夜幕降临,漫天耀眼星光,在京城极为难见。下人说,十四爷在庭院,嘱咐他们先不要惊扰,容我自己去见他。
    这人多少年了,从十几岁到过了而立,消遣仍是只有一个,就是仰头看月亮,当真是江月年年望相似,看不腻的。看他坐在殿前的石阶上,背影落寞孤单,早春郊外的夜晚寒凉,身上衣衫却单薄,当真是孤苦,堂堂王爷,身旁竟连照顾的贴心人也没有,就又是一阵心酸。
    “十四爷,大半夜不歇着,可是念着月上仙子?奴婢伺候您可好?”,从背后揽住他肩膀,汤泉的别院清冷,倒也自在随意。
    他身上一僵,好半天才回过神,转过头看着我,竟满脸不可置信的神情,“澜儿?是澜儿?你怎么来了?”,他紧紧将我手攥住,眼中全是疑惑关切,面容疲惫,可见过的辛苦。
    “我不来?我怎么能不来?大半夜的,这么冷,也不知道添件衣服。奴才都是摆设,还是怎么的?挺大的人,就知道惹人生气!”,嘴里嗔怪他不仔细身体,却还是吩咐人把从府中带来的衣裳拿出来,看他这状况,就知道平日里被伺候惯了,从不懂得照顾自己,往后可如何是好,叫人担忧牵挂。
    “奴才只知伺候,听差遣,谁会多事惹是非,管你冷暖。可澜儿来就不一样了,天底下,唯独我老婆疼我,现如今,先皇额娘都不在了,记挂我的人,就剩澜儿一个了。你知道,我有多想你,日日夜夜,全是往事在眼前,想的心都快炸开了,几次都想抗旨回家。可是,郊外寒凉,我又怕你会来,担心牵挂,竟不知如何是好。”,他不是多话的人,此时却倚在我肩上,幽幽叙说着心事,可见是处境寂寞凄凉,心里一酸,怕又要落下泪来。
    “好了好了,我来了……”,揽住他肩膀,脸轻轻蹭上他鬓角,这样的日子,让人揪心的疼痛,若我能陪你看尽世间风景,该有多好。
    没几日四哥对十四的禁锢松懈了许多,准许我和他在汤泉的几处行宫别院随意居住,虽精神日渐衰弱,可自由自在的日子,愈发令人向往。
    骑马、赏花、听雨、望月,往昔多少可遇而不可求,竟在此时实现,两两相伴,自由自在,日子美的不似真实。
    四月初梨花落尽,十哥奉旨回京,才踏进城门没多久,就被削爵圈禁。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近年来,先帝的儿子零零落落,被整治的也没剩几个安好,他是当年八哥身边风口浪尖的人物,如何就能逃得脱?
    再后来,弘春也因八哥的事情牵连,被革除了爵位,皇上手谕宗人府,说春儿之前是被格外施恩才命其效力于朝廷。如今十四和八爷都没有在圣上面前效力,他也革去贝子算了。四哥当真小孩子脾气,有话直说就算了,反正大家都明白,当初给弘春封贝子爵位,无非是恶心十四罢了。四年征战西北,回来皇上就赏儿子个同自己一样的爵位,颜面何存。
    如今,弘春被削了这莫名其妙的贝子爵位,也在情理之中;况且打小就能看出来,四哥不待见春儿,起起落落的,平白折腾了孩子。
    春儿来汤泉请安,决口未提革职的事情,还是十四问起,他才吞吞吐吐讲出实情。这孩子倔强好强,随了他亲娘浅香的脾气秉性,一点委屈受不得;如今皇上明摆着告诉他,是受了伯父八爷和父亲十四爷的牵连,才革除爵位。他心中不服气,也对十四有埋怨,只是碍于孝道礼教,不敢讲明,所以一直别别扭扭阴沉着脸色,惹得十四心里也不痛快。
    “春儿,放宽心,记住一句话,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随意,任天边云卷云舒。男儿志在四方,断然不能为了点点功名,就失了气节!”,这话说出来了,依着弘春的脾气性情,也未必参的透、看的开,恐怕是不经历大的波折,且悟不出其间的道理。
    只是想解开他对他父亲的心结,现在弘春满心都认定自己是被十四牵累,误了功名前程,这道理如何讲得通?世事流转,如同轮回,当年浅香记恨十四耽误她的大好年华,如今弘春也埋怨十四牵累了他的锦绣前程。
    当真替十四爷冤枉,可知命运沉浮,谁又主宰的了旁人。
    “是,儿子谨尊额娘教诲……”,他言语说的恭敬,可神情冷漠,可知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叹如今孩子大了,有了主心骨,谁还肯听半句劝诫。
    无意偏头望了望十四,他却也是声色不露,在人前永远都是挺直脊梁,不输半点傲气。可我总是替他难过怜惜,境遇如此,还是难改倔强,明明心里不好受,可半句软话都不肯轻易流露,若当真自己离去,天底下,谁能再听他说句心里话。可他越是强撑气势,就越让人难过,才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往后日子还长,总要,想个办法才好。
    “澜儿看……”,眼前的男人笑靥明媚,如同十几年前的少年郎,这些日子境遇虽困苦,他却常常开怀,好像忘却了尘世烦扰。澜儿澜儿挂在嘴边,就好像少喊一句名字,我就会消失不见一般。
    可你的澜儿已渐渐不支,身体的精神好似被抽离,如日薄西山,心中明知不能再陪你多久,可看他温存缠绵如往昔,我若这时扫了兴致,该有多残忍。倘是先皇还在,他是征西的抚远将军王,荣耀功名爵位在身,我也好了无牵挂的离去,偏偏这个凄凉境遇下,怎么忍心留你世间独自孤苦。
    “十四,你等等我……”,夏末午后,阳光耀眼温暖,扫在身上都泛起微尘,总有件一辈子的心事,要是来不及和他分享,两个人恩爱一场,会有多遗憾。
    “你别走!”,猛的被他将手攥住,眼中全是惶恐不安,可见他表面装作随意开怀,心里有多怕孤独,心口一阵抽紧,疼的快要喘不过气。
    “甭怕,我不过是去换件衣裳,你踏实等我就是了……”,抚上他脸庞,到底孩子心性,往后的坎坷沧桑,留你一个人,如何走的坦荡。
    衣裳是前日里整理箱子时,被丫鬟翻出来的;心事却是这十几年都未曾忘记的,十四说,如同梗在他心口的一根刺,扎进去疼,拿出来更疼。既然终归是分离,不如,趁年华容貌尚在,了了这件心事,化开这根刺。
    “十四爷,轿门不用踢了,箭也没必要再发了,反正这十几年,您的下马威,我也见识了不少。可是,盖头,您总要揭开吧……”,隔着薄薄红纱,透出眼前人惊愕的神情。身上的衣裳压箱底存了十几年,如今,可算是让心心念念的人,看了一眼,也算此生无憾。
    “澜儿,这是……”,他揭开我头上缀着珍珠璎珞的红纱盖头,眼底是无尽的柔情,眉间写满疑惑,却又迟迟不肯再开口询问,恍惚间,岁月流转,不知身在何方。
    “这衣裳,说来话长……”,索性将盖头放在膝上,同他坐在檐下,暖暖阳光落在珠翠织锦的红色缎子上,晃的人张不开眼睛。
    “还是我十四岁那年,我家老祖母过五十寿辰,当时江宁织造的夫人来贺寿,私底下就送了这件衣裳。是仿制前明孝靖皇后的‘红素罗绣平金龙百子花卉夹衣’,照理说,是大逆不道的东西。可绣法已经失传,织造夫人托付皇商人顾氏绣庄的主人,用了半年的时间,亲手绣了这件以前明皇后规制的百子衣,以金线绣有九龙,百子图之间,绣金锭、银锭、方胜、古钱、宝珠、犀角、珊瑚、如意,还配上桃花、月季、牡丹、荷花、菊花、梅花来应景四季。朱红色的地上配枣红、水红、粉红、普蓝、藏青、浅蓝、月白、艾绿、黄绿、茶绿、孔雀绿、中黄、宫黄、驼黄、山茶黄、驼灰、浅褐、牙白,金彩夺目。针法需有穿丝针、抢针、网绣、铺针、平金、斜缠、盘金、松针、打籽、扎针、擞和针十几种。这样复杂的绣工针法,恐怕早已失传,美成这般的衣裳,说句大不敬的话,恐怕大清朝的皇后,都没有一个人,有造化将其穿在身……”,绝非假话,若不是当年江宁织造有求于完颜家,恐怕这件惊世的百子衣,就随着大明朝灭亡,失传于世间了。
    “既是大逆不道的罪过,怎么到今天,福晋又想着给我看看……”,他靠在柱子上,嘴上虽嗔着大逆不道,可神情却舒展坦然,到了这个时候,谁还管什么礼数国法,一辈子了无遗憾,才是真实。
    “这件衣服穿在身上,足以风华绝代,祖母送给我的时候,说若是今后得个如意郎君,就把这耀目光华,绝世风姿给他瞧瞧,许个百年好合、多子多福的彩头,正因是逾制犯了礼法,才成了少年夫妻共守的秘密,两人守一辈子,多让人艳羡。可我说,自己是要去京城选秀女的,若是嫁了皇上,这衣服就成罪过,可如何是好?祖母说,那就一把火烧了,看个璀璨繁华。这衣裳,我留了近二十年,先前弘明大婚的时候,我想送给儿子媳妇,可还是舍不得,因为,你都没看我穿在身上……”,若自己心爱之人没见过,那所谓的风华绝代,无非就成了虚浮的名头,又有什么意义。
    “可这十几年,你都没让我瞧一眼,可见澜儿心里没拿我当你的如意郎君呢……”,他倒是释怀,冲我挑眉轻笑,转头又望着天空发呆,连眼睫上都沾了阳光。
    “大婚的时候,我还在心里盘算,若夫婿是癞头丑八怪,明儿就烧了衣裳。可到底,还是没耐住寂寞,等宾客散了,就把这衣服换上了。想着,自己嫁的十四爷若是回来成亲了,趁着夜色,瞧上一眼,再烧也不迟。可十四爷没来,衣裳终是留下了,再往后,闹别扭的时候想烧了,恩爱的时候,又只顾着郎情妾意,谁还记得衣裳。谁承想,光阴苦短,十几年一晃而过。你我竟……”,分离二字到了嘴边,险些冲出口,看他眉头紧蹙,目光忧虑,庆幸自己把话咽回口中,“到底,这件大婚的衣裳,新娘子当年在洞房的真正摸样,于情于理,都要给自己这辈子的如意郎君瞧瞧,也算不枉此生……”,阳光映照,温柔和煦的快要把人的心融化了,眼前人的容颜好像回到十几年前,眉目清秀,傲气卓然;奈何命运起伏,可惜三十岁的年纪,眼里就染了沧桑神色。
    “我答应过澜儿,要陪你去江南,你说箜篌声声秦淮水,一曲梨花落君旁;也许诺等仗打胜了,要和澜儿一起去见见格桑嘉措,可我如今被困在此,害的澜儿也陪我留在荒野之地,连出去的自由都被限制。我知道自己在澜姑娘面前失了信义,可如今,还是要求澜姑娘一件事儿,你答应,要陪我看尽人世间的风景,一定,一定别骗我。这衣裳确实美,配上澜姑娘花颜月貌,当真风华绝代。庆幸是大婚没见着,早知今日境遇如此,若让我重活一回,在洞房之夜,就抛了尘世烦扰,拐着澜姑娘浪迹天涯,逍遥玩乐去了……”,他轻声长叹,感慨世事变迁,可人都是这样,相守不懂离分苦,繁华谁料落寞难。
    大千世界,自己放不下的,终归是唯有眼前这个人……
    境况一日不似一日,时常耳中长鸣,听不清旁人言语,阵阵模糊,辨不出面前何人,唯一的消遣,就是靠在十四肩上说往事。时不时昏睡,看他反应神情,猜测自己又说了什么胡言乱语,惹他烦扰忧愁……
    夏末夜晚风凉,眼瞅就要入秋,沁玥的信,我不记得有多久再没收到过,不知她和九哥,如今情境如何,可猜也猜的出,总是寂寥多过喜乐,坎坷大过平顺。
    四哥果不食言,他命我秋后回京,没等到立秋,就屡屡有人用各种借口和圣旨来催促。四哥这皇帝不是白当,他深知我会赖在汤泉,也太了解众人的脾气秉性。他派了自己的心腹闻昶,以诊治之名来到汤泉住处,又严厉责令他不准与十四互通消息,谋逆造反;可听了都要笑,四哥你自己派来的人,难不成,还能是十四的心腹?这话一出,连十四都笑了,说澜儿看看,四哥催你回京城,想让闻昶把人‘押送’回去,又不直说,非找这么个破借口。
    四哥有口谕,警告闻昶若是另有所谋的话,必将其治以重罪。
    可是四爷,你既知我如此,怎会料不到,澜儿不会骗你。当日夜访皇城面圣,就是永别,秋后,我等不到,此生,再难相见……
    立秋刚过,月历都到了七月初,夏日气息还未消散,城外的天气已是寒凉侵袭。醒来在十四背后,听草丛中蝉鸣声声,挡不住肃杀的气氛。
    “若你们追的上,斗胆以下犯上,我今日倒不怕将命交给你们……”,伏在十四背后,才察觉他气息不稳,再细看,我与他却在马背之上。马下全是守汤泉圈禁之处的兵士,马兰峪总兵带人从远处骑马赶过来,双方均是兵戎相见,神情肃穆,不知为何成了现在的局面,大有你死我活之势。
    “不敢,十四爷,奴才劝你不要一意孤行,枉费了圣上施恩之意,也害的,奴才为难……”,马兰峪总兵终于追到近前,他话里的威胁之意,谁都听的明白,脸上神情也是皮笑肉不笑,断定今晚十四执意要走,他若能擒获,必是有功可领,嘴上虽规劝,可心里巴不得十四与他争执。
    “你既知道自己是奴才,就该守奴才的本分……”,我看不到十四的面容神情,只听出话中,极力忍耐着怒气;只是想不明白,到底是为什么,非要在今日逃脱禁地不可。
    “十四,我们回去吧,这到底是怎么了?”,我心中慌乱难安,伏在他肩头,劝他不要和官员争执,以免再生是非。
    “澜儿醒了……”,他回过头,眉头挑起,神色略微有些惊讶,想来是我方才又混沌昏睡,“你别怕,再等等,澜儿想回家,我就带你回家,若连老婆这点心意都办不到,又何谈男人二字……”,十四在马上与驻守兵士僵持不下,看手势轻勒马缰,策马在即,想是他心意已决;必定是我昏睡时说了胡话,动了他的伤痛心事,本来他就为失了诺言自责,这会子定是要圆了我心愿,不然绝不肯罢休。
    “我不走!我累了,咱们回去吧……”,看马下侍卫已然抽出兵刃,马兰峪总兵蓄势待发,只等他脱离禁地一步,就要群起而攻;此时,怎可让歹人钻了空子,如了心意。
    “你不用怕,这区区几个废物,岂能奈我何……”,他不以为意,知道我是惧怕情势危急,进而妥协。所以,只是笑笑,抬手将身前士兵的弓箭拂落在地,那人竟瑟瑟发抖,不敢弯腰去捡。
    “十四爷,您别怪奴才不客气了!”,马兰峪总兵见迟迟没有自己发威的机会,终于按耐不住,等不到十四策马的一刻,就挥手,要吩咐手下兵士围攻。
    十四见此情形,轻笑几声,未曾放在眼中,抽出佩刀,双方一触即发……
    “十四,天下之大,家又是何意?你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家……”,这是我的心里话,最后的心里话,天下茫茫,我能去的地方又有几个,在他身旁,才称得上家这个字。
    他回头,与我默默相对,眉头紧蹙,目光哀伤,彼此执手相看泪眼,无语凝噎,身旁刀光兵刃都如幻影,多少往事情意,涌在心口,最怕分离在眼前,还满怀不舍……
    “住手!这时做何!”,突如其来马蹄急,一声呵斥,将马兰峪总兵吓的倒退几步,借月色细分辨,却没想到,十三爷会在此时前来,挥刀将兵士的弓箭打落,眉头紧锁,目光凌厉,震慑的周围人再不敢多言……
    “澜儿,回去好不好?四哥知道,你脾气倔强,打定主意再难更改,底下人劝不动,唯有我亲自将你请回去……”,既是怡亲王驾临,马兰峪总兵又怎好再多言,悻悻然退下,将十三弟迎入房中,确实有话与他讲,十几年深厚情谊,有机会话别,终是福分。
    “十三爷,澜儿回不去了,今日要您告别,来生来世,我都记着你我的前尘过往,深情厚谊,永世铭记……”,话未讲完,眼泪先掉下来,若是平顺安好,谁会轻言分离,当真我就舍得此生?
    “你别……”,有时,明知要说客套劝慰的言语,可真面对此情此景,怕是谁也说不出半句。
    “十三弟,我要去找完颜亮了,问问他,怎么总是不争气,连回家都把命都丢了,你知道,我和润晖都不敢把这消息告诉家里的祖母,怕老人家伤怀,你说,这傻子是不是总让人为难。对了,这如意还你,还请十三爷务必收下,这么多年,我从未离身,可今天,是要物归原主了……”,将如意祯祥的小如意从里怀拿出来,交付到十三爷手中,温温热热,就如同他的人,温和敦厚,总是叫人心怀感念。
    “既是送你,既是你不曾离身,那我也不要,送你的,就是你的,十几年心意,你如何叫我说收回,就收回!”,他神情有些激动愤懑,想是把意思想复杂了,本就是心思敏感深沉的人,怕是眼下前程爵位虽显贵,往后的路,也未必不辛苦,叫人叹怜惋惜。
    “没有,我是叫你替我保管,你看这个……”,拿出十四送的,一摸一样的小如意,在十三弟眼前晃了晃,“谁承想,如意祯祥,您弟弟,也送了一个。一会儿,我把这个,也还给他!这是先皇所赐,叫您二位念及兄弟之情,彼此和睦关爱,我又怎能霸占?十三爷,若您还念及往事,澜儿把十四爷托付给您,还望您今后,多照顾他才是……”,事到如今,其他兄弟均是自身难保,唯独十三弟因之前与四哥的交情,仕途平顺,他又宅心仁厚,我若是放不下十四,眼前人才是最可托付。
    “澜儿,放心,你心里想的,我明白……。我这十几年的心意,你可也明白……”,他沉溺往事,目光深邃,看尽前尘种种。抬手将他一挡,只觉心口憋闷,一口咳出来,再看手绢,却将他也惊的双目圆睁,久久难言。
    “十三爷,劳您把十四爷请进来,我有话,还没和他讲……”,十四从方才就在庭院中未曾进门,因我与十三弟有要事交付,请他暂且回避片刻。
    夜色渐沉,四爷说的没错,城外果真风寒露重,恐怕执意抗旨留在此地,也熬不过寒冬,才夏末,屋里就燃了几个熏笼取暖,幽幽弥散着桂花香气。
    “十四,我想起咱们以前胡说的一件事,你问我,若是闹饥荒,手里只剩一个馒头,会怎样?我说啊,我宁愿自己饿死,也把馒头都留给你,让你活下去。这是因为,年少时,两情相悦,可心里没底气,觉得变数太多,无价宝易得,有情郎太少,恨不能在得宠的时候,爱个流萤扑火。最怕色衰爱驰,爱驰恩绝;趁着红颜未老,占尽先机,把遗憾思念都留给对方才好。可现在,我不这样想,若你再问我,我会把馒头掰开,你吃一大半,我自己留下一小半。半生辗转过,只剩下彼此相依为伴的时候,自己要先走了,才知道,留心爱之人独自在世间,多叫人放心不下。我若狠心离去,你该多难过。十四,若我背叛诺言,没陪你看到人世间最后的风景,你大可不必顾忌,把娇雪扶正也好,或是,从侍女中选个可心的纳妾也成,身边总要有个妥当之人陪伴照顾你,才是正经。”,气力渐渐跟不上,眼前模糊一片,唯独知道自己靠在他身上,温暖如昔,我是真舍不得,在这个危难之时,留你在世间孤苦伶仃。
    “你到现在,才有点良心,知道别把我一个人留在世上!澜儿若去了,我必不会独活,此生,我就一个妻子,谁也不会被扶正!纳妾,早就说过不再纳妾,我背弃了多少誓言,唯独这个,定要坚守,你也就不必替我安排了……”,他脸轻轻蹭上我额角,轻柔缓慢,话里的意思,却坚定决绝,早知他打了这个主意,可让我如何是好……
    “十四,我做了个梦,梦见苍狼说的没错,我上辈子是天上女仙,在飘渺北海之上,专司天庭……,天庭……,嗯……,因命有宿缘未尽,此生来还愿,心愿尽了,就要回去了。可我向天庭请求,说之前心愿虽了了,可这辈子又惹了情债,再斗胆求个三生三世的姻缘……”,我要想个办法,让他心甘情愿留在世间,不枉费当初送了古玉给他,许个福寿绵绵的心愿。
    “好了,澜儿把我当三岁孩子糊弄么?我知道你怀的什么心思,可是澜儿放心,格桑师傅曾说,夏荷映日,枯荷听雨,万物自有因缘,只可惜,我这辈子执念太深,逃不出世间情缘种种。勉力而为,终成心魔。可入魔又如何?我只想,和澜儿长相厮守,这也错了吗?格桑师傅劝不过,就告诉我个法子,令我圆了心意,所以,澜儿,我不会让你孤孤单单……”,听他言语平静,我不知遥远的藏地僧人格桑嘉措,到底教了他什么轮回厮守之法,可他年纪才过三十,忍过坎坷,往后必是长寿平安,怎能就落了心魔执念。
    “十四,我不骗你,是真的。你要等我回来,别失了信念,等我和天庭求情,再回来找你。我许了誓言,陪你看尽世间的风景,就绝不食言!你等我,我一定会回来陪你,你可千万别胡闹,回头我们走反了,我找不到你,不是所有心意都付诸流水了?听话,等我回来。你是我心中的大英雄,多少坎坷,无非是过眼云烟,答应澜儿,堂堂正正活下去,等着我回来……”,气息已然微弱,他静默无言,只觉得自己领口润湿,哽咽之声轻轻传入耳中,让人闻之心酸,“你听我说,我真的会回来,北有仙山,含藏风雨,蕴蓄云雷,为天地之关枢,阴阳之机轴。山峰高耸入云,远观景色变幻万千,飘渺虚无,时隐时现,山中隐居得道仙人……,我就在这山中,司天庭草药炼丹,因之前……”,窗外一阵疾风刮过,不知又落了多少花叶,我这辈子,为他讲了无数的故事,可惟独最后一个故事,我怎么就记不得讲完没有?纵是我讲完,他又听进去没有?
    情深不寿,深爱刻骨,却没能陪你看尽人世间最后的风景……
    此生,与你相遇,相知相惜,得你痴情厚意,爱恋入骨,虽短暂,却光华璀璨;虽怨缘浅,奈何情深。
    永世,无怨无悔。
    =========================后记=========================
    史籍记载,康熙十四皇子允禵福晋于雍正二年七月初八去世,雍正帝下旨,将允禵嫡福晋葬于黄花山下,陪葬皇陵。
    陪葬皇陵为极大荣宠,允禵却执意不从,不肯将自己福晋葬在黄花山下。
    允禵自西宁边陲回京,遭遇种种,如今又逢丧妻之痛,心灰意冷,于奏折中回复雍正帝,说自己已到尽头,命不久矣。
    其后,允禵不顾‘抗旨不遵’之罪,在居室幽僻之处,私造木质镏金塔两座,一为安放其妻完颜氏,另一为自己所用。此种冥器葬法甚为隐秘,世人所知甚少,留下疑惑重重。
    雍正帝大怒,指责此葬法乃是番僧之教,不合大清制度,为阻止允禵抢先一步将福晋火化,有违圣旨和大清制度之事,下旨派人将木塔收走,坚持将允禵福晋安葬黄花山。
    允禵心如死灰,痛不欲生,于居所哀哭半夜不止,此事僵持不下,无奈为两全,在旁人劝说之下,同意雍正帝将其福晋安葬于黄花山。
    马兰峪总兵奏报,允禵在福晋去世后,守灵百日,不时与其子弘明来为福晋上香祭拜,直至被革去固山贝子,奉旨回京囚于景山寿皇殿内。
    允禵直至去世,未曾续弦纳妾,只在福晋去世十年后,择留一侍女陪伴身旁,坊间猜测传言甚广,终不得真相。
    其间,猜疑者有之,愤恨者有之,欺辱者有之,诬陷者有之,同情者有之,唯允禵自己对此缄默不言,未曾辩白半句。只是身旁熟悉之人,唏嘘感慨不已,叹人世间,情深如此,才可谓之上穷碧落下黄泉,生死相依,长相厮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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