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回大明十二年

第127章


    真的,我们看多了书里才子侍人的美满故事。忘了问自己一句,倘若有一日,闻君有两意,汝之该奈何?
 那一夜海上起了极大的风浪,狂风恕吼、呼啸连天,卷起苍白的浪潮掀得小舟欲上重霄,他便默然在舟前立着,任决绝的潮水翻覆这一世的喧嚣。
    他年幼的时候,便是娘亲手把手的教他写了自己的名字。他犹记得母亲慈和的目光,略带轻柔的江南口音,絮絮在他耳边说道,云乃云霄,胪是传胪,只有考中了进士的人,才有被天子传胪的无上荣誉,祖宗都会含笑的,云胪你一定要为娘争口气。
    彼时他年幼且懵懂,哪里懂得什么是传胪。他只知道这名字是爹起的,寄托了父亲这辈子所有的期望。母亲每次说起的时候眼里都闪着泪花。他的父亲去世的早,旁人的幼年都有严父训教,唯有他小小年岁就很懂事,知道家里的清苦,母亲不过是侧室出身,父亲一过世就被逐出了付家,独自抚养他很是不易。因而他读书也比别人用功些。村塾里的夫子最是赏识他,常抚着胡子笑道:“小儿如此聪明伶俐,将来怕不是第二个解缙绅?”
    解缙五岁能文,七岁能诵,十四岁中解元,乃是大明开朝第一位大学士,在四十岁上就编撰集成了有史以来规模最为浩大的图书集成——《永乐大典》,端然是天下读书人心目中的楷模。
    夫子夸奖他此作解缙,母亲听了自然是极为安慰而自豪的。他自己也悄悄地有些脸红,于是心里从此崇拜解缙。偷偷从村北的大青竹劈下一段,刻了一方竹印在身边。他心思既细密,手工也巧,端端正正的七十宇在粗浅的青竹上更显古拙:天风吹我不能立。这是解缙的名句。
    此时已经开朝一百多年了,人们对政诒的理解愈发宽松。那时离家不远的杭州城里已经开始有小抄本的《宋宫旧事》、《书林轶事》的本子流传,书肆摊铺上更夹杂风月情长的话本子畅销不衰,里面自然不乏光怪陆离的侠客诡秘,也少不了恩怨情长的佳人佳话。他花了两个大子买了本印的最粗糙便宜的《解氏词话》,却读的闷闷而不乐。原来解缙既擅文章,又工书法,可最了不起的还是他的满腹学识。高中榜首,他便为太祖皇帝上了著名的《太平十策》,字字珠玑,针砭时弊。然而太祖勃然大怒之后,也只将他遂回原籍不用。等刭永乐帝即位,虽然重用他为大学士,却也只叫他去编书罢了。待得浩然巨著的《永乐大典》编完之后,也难选“走狗烹,”的境遇。一杯毒酒便结束了生命,彼时解缙不过刚刚四十年岁,连知天命的时候也未等到。
    词话本子末了,还有一段洋洋洒洒半文不白的评叹,不知是出自哪个穷酸不得意只能靠卖文换钱的书生之手,“嗟乎,解缙生而秀异,颖敏绝伦,然其焚琴煮鹤,东门逐兔,何其愚也。缙既死,盖天下无有布衣可入相焉。吾闻之苟卿曰‘物禁大盛’,夫缙乃一个布衣,闾巷之黔首,上不知其驽下,遂擢至此。当今人臣之位无居臣上者,可谓富贵极矣,物极而衰,吾未知所税驾也?”
    进谏言,逆龙鳞,这都是读圣贤书的铮铮君子该做的事。他苦思冥想了半宿,实在不知解缙错在何处。可他按照圣人的言行去做了,却不能善终。天风吹我不能立,这究竟是一种风骨,还是一种时命不济的悲哀。他苦想了几日后,终于悟了世情。
    (2)
    时值东南一带海祸猖狂,闽、浙一带多有海寇来袭,洗劫村寨。国家日久承平,军队多半没有了战斗力。而且当地的军队首领昏庸腐败,海寇来时便逃,海寇走了又来骚扰地方,沿海一带人民苦不堪言。幸而有一位都司佥事戚继光是个颇有威信的将军,亲自组织了当地的农民矿工抗击海寇,并且严明纪律、赏罚必信,治军甚是严格,从不骚扰百姓,只令海寇闻风丧胆,于是世人称作“戚家军”。
    戚家军来付家庄招募兵士的日子,恰好是一个午后,夕阳如血,哪个男儿不是热血沸腾?不想戌卫河山?付云胪身板虽然瘦弱,也毅然报名领了军牌。母亲听闻这个消息的时候险些哭瞎了眼,然而到底缝了一套衣衫送他出征,临行拉着他的手密密的嘱托,只愿他平安罢了。
    那一年台州之役,他是亲身经历过的。
    从新河到藤岭,数千里海上作战,二十多个日夜不眠不休。突袭前的深夜,在花街港口的山洞里、严寒逼迫,紧紧靠在他身边的就是赫赫有名的戚将军,就和每一个普通士兵一样默默的啃着粗硬的干粮,双目如鹰般盯着海上。戚将军着实年轻,不过三十余岁的样子,面色白皙,身材瘦小,若不是因为他穿着厚重的铠甲身上散发着军营里才会有的特殊汗臭味,根本就不可能想到眼前这个白净如书生的年轻人,就是令海外闻风丧胆的戚家军统帅。
    戚将军似乎感觉到了他探寻的目光,回过头来对他投来了鼓励的目光,和蔼道,“怕不怕?”
    “不怕,”他略有些紧张,但努力让自己的心情平复下来, “岳武帮说,‘文官不爱钱 ,武官不怕死,国有望也’。”
    “好一个文官不爱钱,武官不怕死,”戚将军忍不住重复了一遍,低低的喝彩道,“你叫什么名字?读过几本书?”
    “是,末将付云胪,从小进学读过书,”他颇有些激动的涨红了脸,又问道,“将军也赞同岳武穆?”
    “读过书好,天下读书人,谁不钦佩岳武穆的风骨,”戚将军赞许的说道,“你读过岳武穆的《小重山》没有?”
    他微微点头,诵道,“昨夜寒蛩不住鸣,惊回千里梦,巳三更。起来独自绕阶行。人悄悄,帘外月胧明……”
    “白首为功名,旧山松竹老,阻归程。将欲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戚继光颌首而笑,忍不住随着他低声念了起来。
    彼时天色正寒,月在半山。一缕清冷的光透过海雾迷离的照进山洞里。这是台州之役决战的衣晚,不过三万人的戚家军即将决战人数数倍于己的海寇,可没有一个人脸上有惧死之意。人人都知道,这是为国家而战,这是为荣誉而战。
    苟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赳赳赴死,谁可惧焉?!
番外9
    台州大捷后,久不闻国事的嘉靖皇帝也很欣喜,戚继光平寇有功,平均每牺牲二十二人换来地方一千人的性命,这无疑是战史上的一个奇迹。然而戚氏更大的功劳是没有花费朝廷一两银子,就靠临时招募的杂牌军居然打了大胜仗,天下哪有这么划算的事、户部破例从国库里拿出银子犒劳三军。
    虽然不过是曲曲五千两,但对于一辈子吝啬的嘉靖皇帝来说,无异于从虎口里拔牙。嘉靖皇帝大喜过望下,破例将戚继光由浙江都司佥事晋升为参将,虽然在军中仍然是五品的小官,但戚家军上下仍然振奋不已。
    谁知好景不长,戚继光很快被弹劾免官,新来接替的参将怎会承认戚家军的功劳,原来军中士兵都要被遣散,各寻出路了。戚继光含泪拿出了五千两的赏银,分发给满营的军士,再三辑手告罪,已是泣难成声。
    云胪没有领赏银,只是站在戚继光的面前,深深跪下道,“将军,海寇未除尽,末将不愿回乡。”戚继光长长的叹了口乞,将袖中早已写好的一封书信递给了他,“这封信是给我多年的知交好友李成梁,他如今在辽东任参将,其人能战善谋,是不可多得的将帅良才。我断言十年之内,辽东必有战事。你若想军中效力,便去辽东投奔他吧。有鄙人这封信在,成梁将军不至拒你门外。”
    军中要好的几位义兄,家中都有些门路,纷纷为他们打点钻营的谋了锦衣卫的职。其中朱三哥最是直爽的性子,捱不住悄悄对云胪说,“戚将军虽然是好意,但你何苦跑去辽东那种鸟不生蛋的地方。四弟,跟你实话说,如今京里的严阁老最是有权势,三哥家里就是托了他的门路。严阁老还有一桩好处,他家的门卫只认银子并不认人,你只消拿出五百两银子来,保你在锦衣卫里捞个好差事。既风光,又不比打仗真枪真刀的拼命辛苦,要是运气好能派到地方上,三两年不就捞回本来。”
    他看着云胪不为所动,不由着急道,“四弟,你要是手头紧就实话说。哥哥们结拜一场,凑一凑这些银子还是拿的出来的。当年在新桥你救过三哥一命,三哥怎么都得为你谋个好前程!”
    “哥哥们的好意,小弟都心领了。”他诚挚的推开了朱三哥拿来的银两,“三哥,小弟家中其实也还有人托的上,但小弟仰慕戚将军的风骨,既然能受他推荐,小弟也是真心实意的想去辽东。”
    三位义兄走马灯似的来劝他,见他固执如此,也没有办法,兄弟四人在京畿路口分了手,他独自一人策马去了辽东。
    (4)
    彼时辽东虽然未有大的战事,但常有小的女真部落侵扰民宅,今日来这里的村落,等到官军赶到时,明日又在百里之外骚扰,如同牛皮癣一样甩不掉,十分的可恶。李成梁治军严格,一到任上弄清楚形势后,很快便制定了新的策略,不再等着女真的部落来骚扰,化被动为主动,每月不定时主动出去,遇不到便作罢,若是遇到了,便带领一队奇兵悄悄跟着,不找到海西女真各部的老巢誓不罢休。
    如此一来,海西女真各部的折损十分的大,不过一年的工夫,纷纷收敛了许多,不敢再来无事滋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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