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心碧

就听见有人跑去开门，然后是门“支呀”一声开了，应该是小莲的声音，隐约传来：“大殿下？”
如同冰水浇头，我瞬间清醒了，立刻从榻上坐起，朝门口的方向看去。
透过树影婆娑之间，那个少年倔强而挺拔的身影，确实如在我很多次梦里出现过的那样，出现在我的视野之中。胸口突然漾起一阵热热的东西，逐渐上升、上升，直到模糊了我的双眼，漫溢出来。
他似乎长得比上次见到之时又高大了些，眉目看不清，身形更加挺拔了，越来越象个少年，而不是个孩子。
我想立刻奔过去，可是身体却好象被定住似的，无法动弹。他似乎看到了我，脸转向了我，朝我这边看来。然后，就对身边跟着的太监说了句什么，竟直朝我这里走来！
炽烈的阳光下，逐渐走近的他让我看得更加清楚，精致的五官仍在，只是逐渐褪去稚气，变得多了一份成熟，身量应该也已经超过了我。
他就这样迈着沉稳的步伐走到我面前，在我榻前立定，那双眸子里充满了惊讶，还有，我无法读出的感情。他伸出右手，缓缓触上我的脸颊。他的手带着一丝凉意，一触即回的手指上停着水珠。
“为什么又哭了？”他低声问道。
 
第四十二章 重新相遇（三）
我哑然，伸手抚上脸颊上他触过的地方，果然，是湿湿的。竟不知何时，我不争气地哭了。
勉强堆出一个微笑，我淡淡道：“哦，才沙子迷了眼了。”
英挺的眉皱了起来，才要说话，却被匆匆赶来的江妈妈打断了：“大殿下，您请屋里坐。请娘娘先回房更衣。”
我这才发现自己仍然穿着很轻便的家常衣服，只是轻纱薄绸而已，突然脸上红了起来。待李曜一走，赶紧下榻，回自己房间去换衣裳。
“娘娘，您还要找哪件衣裳？奴婢替您找。”
床上已经堆了一床的绫罗绸缎，可我仍不知道该穿什么衣裳去见曜儿。倘若我只是他的沁雪姐姐，或只是他父亲的妃子，也许可以立刻做这个决定吧。叹了口气，我从那堆衣服里挑了一件衣服出来。
“娘娘，这件……”
“没错。其他的，劳烦小莲帮我收起来吧。”
这件衣服，是当日在弈秋阁新制春装时，我一针一线缝制的，虽说现在天已暑热，但因是绸缎，勉强仍可穿得。至于头发，则只是松松挽了个髻，用玉簪子别起。午后小歇前，我就已卸去了本就很薄的粉妆，此刻也不想再施上，就这样素颜罢。
完全收拾好，我才惴惴不安地下了楼。
李曜正端坐在厅堂内等我，见到我进来，立刻却跪伏在地，施了大礼。
我被他吓了一大跳，竟情不自禁地倒退了一步，正踩在跟在我后头的小莲的脚尖上，她吃痛，“啊”了一声，就把原端在手里的茶盘子给摔了，茶壶和瓷杯砸在地上，摔成了好几瓣，热茶却都泼到了我的裙上和脚面上。
我忍不住蹙起了眉，脚背上立刻起了钻心的疼痛，可是心中却想起了另外的事，道：“小莲，嘱咐你好几次了，泡茶的时候不可用这么滚的水，今天你可是搞错了。”
“奴婢错了！”小莲忙蹲在地上，颤抖着声音替我擦去水渍。
我惊觉我也说错了话，忙道：“不干你的事，是我刚才不好，踩到你了，没踩痛吧？你扶我到房里再换件衣裳。”我抬眼看了一下还跪着的李曜，他却象和刚才换了个人似的，紧闭着嘴唇，眼神漠然，沉默地看着我，也不起来。我忍着痛，朝他挥了挥手，道：“大殿下请快快起来吧。请再稍候一会。”
小莲架着我回到房里，江妈妈知道了这事，赶紧端来冰冷的井水和烫伤药，脱下薄薄的绸缎面鞋，脚背上已经烫红了一片，还起了几个水泡。江妈妈连骂了几句小莲，把小莲都几乎骂哭了
“不碍事，上了药就好了。哪有这么娇贵。”我笑着开解道。
“娘娘现是金枝玉叶的身子，就是自己也要足足地小心着自己。这回小莲犯错，理应有所教训，否则下次要是闹出大乱子，再收拾就迟了。”江妈妈一边帮我擦药，一边道。
上了药，不怎么痛了，我又随便换了件衣裳，走着也不甚碍事，只是自己的鞋因太合脚，都不好穿，只好找了双江妈妈没穿过的鞋随意套在脚上。
 
第四十三章 重新相遇（四）
再下了楼，李曜见到我，上前了几步，却又停住，开口道：“沁……叶……昭仪，刚才不碍事吧？”
“不碍事，大殿下，请坐。”我自己先坐了下来，他也随即坐下，小莲重又去泡新茶了，一时屋内陷入了静默。
我朝他望去，他却不看我，目光凝聚在屋外的树影里。
小莲的脚步声重又响起，端来了新茶，又悄悄地退了下去。
李曜这才好象从梦中醒来似的，对我道：“今次来，是向昭仪娘娘请安来着，娘娘身体可好？”
“托大殿下的福，还好。”我虽板着脸在说话，但心里却只觉得可笑到了极点。这一来一往的对话，好象是按照着戏本上的台词，虽然顺溜之极，但都言不由衷。想说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也一句都不能说。
“既这么着，曜儿告辞了……”他的眸内闪过一丝犹豫，终于还是直接说出了这句话。
我想出言挽留，可话到嘴边，却又不知怎么开口，只能默默地看着他。
“大殿下来了？今日内务府送来些宫里果园长的石榴，大殿下一起尝尝吧？”不知何时，江妈妈突然出现了，端着果盘，上面赫然有几只大石榴。
“不了，还得回去念书……”
“让许公公把书取来得了，这里又凉快，江妈妈替你剥石榴吃可好？”
我突然发现李曜的脸红了，他推着手，想推辞，却又无法推辞得掉的样子，第一次让我感觉，他还有如此天真的孩子的一面。
但是江妈妈既然这样亲呢地与曜儿说话，想必他们也是熟识的吧。
在这听雨阁里，只我和小莲两个，是陌生客。
“江妈妈不要再取笑了，大殿下回去还有功课做。”一直在一边的那名老太监突然发话了。
江妈妈闻言，也笑了，道：“逗大殿下开心罢，不能耽误功课。这便送大殿下回知华殿。”
我笑着看着他们送走了李曜，突然觉得有种心酸的感觉。这是曜儿的家，这里的人是他的家人。这里并不是我的家，我的家，在岚州。又一次地，我想念起了从小就生活在那里的岚州，以及与我朝夕相处的小姐，她还好吗？
可是初见面时为我擦去泪珠的曜儿，和刚才对我礼仪周正的李曜，哪一个，都让我的心再次起了涟漪。
我想重新看到那个无拘无束对我展开阳光般笑容的少年。
 
第四十四章 重新相遇（五）
正出神间，忽然花园那边通向内书房的门被打开了，一个侍卫站在门口那里犹豫着，似乎是想叫我们这边的人。
我招手叫小莲去看看什么事，小莲去了，一会就回来回报我：“娘娘，侍卫大哥说皇上想请您过去一趟。另外，如果大殿下还在的话，请殿下一起过来。”
听了后半句，我突然明白了些什么。下一次，如果曜儿还来的话，我一定得把他留住。
只是皇上叫我去，我还不得不去。江妈妈她们还沉浸在刚才曜儿来访的喜悦中，我便叫小莲扶着我过去，到了门边，就一瘸一拐地自己走了进去。说实话，我知道皇上见到我，一定是失望的神色。
楼下只有两个太监在洒扫，见着我，纷纷行礼，我见李总管也不在，只得自己上楼去。楼上静悄悄的，似乎还沉浸在夏日午后懒洋洋的氛围里。
我尽量用正常的脚步迈进屋子里，皇上却不在，只有李总管正在整理一大叠奏折，见着我，行了礼，道：“娘娘请先坐，皇上在藏书阁里头，一会就回来。”我含笑应了声，没敢坐，想去隔壁的藏书阁看看，刚一转身，却差点撞到了面前的人。
“叶昭仪，你这慌慌张张的性格儿什么时候能改？”男子扬起秀挺的眉峰，促着眉尖儿，似笑非笑地望着我道。
“我……”我一时语塞，侧过身就想让他过去，不想却扭到了受伤的那只脚，忍不住“哎哟”一声叫了出来。
皇上朝我的脚下看了几眼，狐疑道：“你穿的是自己的鞋么？宫里的内务府竟不给新册封的娘娘置办新衣新鞋？李海，你们可失职了。”
李总管苦笑着走过来道：“皇上，娘娘一定是受了什么伤了，故此才找了双旧鞋穿——”
“是吗？朕瞧叶昭仪还挺精神的。难道真的是受伤了？”他一边朝自己的书桌走去，一边漫不经心地道。
我心头已有了一些气，全然忘记刚来时想要说些什么，憋着不快道：“沁雪并没有什么不适。”
“这就对了。”他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叶昭仪，不管你有什么伤痛，在有些时候，不要轻易表露出来。即使有，也要说‘没有’。”
我惊讶于他的话，张张嘴，没有说出任何话来。
“朕不该叫你来……曜儿已走了吧？”他坐了下来，语气也变得略缓和了些。
听了前半句，我的心里还以为他会对自己把有脚伤的我叫来心怀一些歉疚，后半句，却又发现自己会错了意，他明明是在挂念没有一同前来的曜儿！确实和我想的一样。
“是。既如此，臣妾告退。”我也淡淡地回了一句。
皇上的脸上现出一丝犹豫，他的目光落在我的脚上，道：“若下次曜儿来，带来一起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