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玩满纸春

12 印十二


一个没有经历过危险的人,学不会勇敢。春娘经历过这样的事,再看待绯衣女,感同身受。她不忍心袖手旁观,跟杨氏商量道:“娘,不如替她还了吧?”
    鉴别真伪帮那小娘子讲讲理还行,提到掏银钱,杨氏的态度谨慎了许多。二十两说贵不贵,杨氏的一对耳坠子就超了这价钱;二十两说少也不少,柳熙金挑灯描画熬到眼睛痛,那摹本卖出去不过三五两。素昧平生,非亲非故,若回回替人还债,这家就没法当了。杨氏拍着春娘的手,劝她先顾好自己。
    “春娘,你涉世未深,莫滥施好心。说不定呀,那两个人一唱一和在诳银子。”杨氏摇头道:“今日带的钱都捐了功德箱,娘即便有心,此刻也无那财力啊。我佛慈悲,寺中自有高德料理事务,你就别跟着瞎操心了。”
    香客们纷纷小声议论,同情她的人很多,却无一人出手相救。李嗣庄奸笑两声,强行拽过哭哭啼啼的绯衣女,要带她去签契卖身,赔偿他的唐卡。
    几位赶过来察看事态的大和尚,见肇事者是宁王之子,全都不敢多言。香积寺的寺名还是高宗皇帝赐的哩。李嗣庄是当今皇帝的亲侄子,谁敢指手画脚。那几位大和尚数着念珠劝导绯衣女:“六道轮回,因果不爽。女施主,许是你上辈子欠了他的,这辈子他讨债来了。世间痛苦,需广种福田,多积功德,以谋来世托生富贵人家。”
    大和尚发了话,香客们在良心上和道义上都得到了“不施援手”的光明正大理由,纷纷散开。杨氏叹息一声,放下这件事,携春娘重新加入队伍,念句阿弥陀佛,继续绕塔。
    春娘走了两步,仍旧悬着心。母亲不愿平白损失二十两,春娘动起了“拿首饰抵债”的念头。可转念一想,她身上的佩饰看着不起眼,却都是好物件,随便一件也能抵十来幅唐卡。况且祖父费尽心血攒下的玉器叫她戴了,舍出去给路人,未免有些不孝。
    她低头苦思,不知不觉绕出大半个塔去。思毕,又同杨氏商议:“使公帐上的银子将唐卡收来,女儿修补如新,再由柳珍阁卖出。如此可好?让个利,三十两总能抛出去。”
    二十买入,三十卖出,益人益己,何乐而不为?杨氏点头应允。
    杨氏离了队伍走下台阶,招手叫李嗣庄:“那位香客,先停停。柳珍阁愿替这小娘子赔银二十两买下你的残画。且放开她,我与你写个凭信,到西市铺中兑银。”李嗣庄走的远,杨氏怕对方听不见,提裙边追边唤:“唐卡香客,留步——”
    薛思本已退到柏树后,见杨氏意欲阻住李嗣庄,还要坏他好事,心知她得碰一鼻子灰,白遭殃。忒有眼无珠……单看李嗣庄衣裳的料子,你一个民妇也不想想,普通人穿得起吗?!敢惹天字号纨绔,吃不了兜着走吧。
    他圈了胳膊靠在树旁石雕灯阁上,只管往塔下瞥。拜佛要拜最大的,盯人要盯最要紧的。看住柳春娘别被李嗣庄带回去糟蹋就行了。其它的事,跟他今天香积寺之行毫无关系。
    “大郎,癸字客房,最远的一排,叔全包了。”胖叔气喘嘘嘘跑过来,把钥匙和门牌子递给他:“累死叔了,险些跑断腿。柳家大娘呢?叔这就去引开她。”
    “不用咱们费力引开了……惹不起的纨绔在那边。过去跟她说一声,你领她女儿去求平安签,叫她家小厮山门外候着。”薛思抬下巴朝着柳春娘的方向说:“把春娘带到客房。我去看看今天寺里预备的什么斋饭。”
    胖叔应声而去,这勾当他熟。假髯往脸上一贴,登时遮住半边脸,化作一位慈眉善目的胖和尚。到了春娘面前,他谎称杨氏为她订下客房,来请春娘先去歇歇。
    春娘幼时曾随杨氏在香积寺住过七天吃斋,这会儿半分疑心也无。端平瓷钵,先到放生池放了鱼苗,胖和尚低头数着念珠,引春娘绕廊穿院,来到西边客房。
    朱红矮墙,数竿翠竹,四周静悄悄的,嗅不到寺中香炉里烟雾缭绕之气。
    春娘想感叹一句“真幽静”,见领路的胖和尚在精进诵念佛号,她也放轻脚步,生怕扰了这份清净平等觉的安宁。
    “女施主请进,右手边第一间便是。老衲告退。”胖叔推开院门,施礼与春娘作别。待春娘进了院,他从竹子后头取出“女客止步”的长牌子,重新挂好。
    胖叔就地盘腿坐下,开始守门把风。
    屋里摆设很少,有一张僧人们坐禅用的绳床,旁边小龛供着佛像。靠墙窄窄一卧榻,榻下小铜盆盛满清水,供香客洗漱。
    “香积寺的香火不如以前旺盛么?”春娘坐在绳床上,她记得上次住在寺里时,妆台箱笼一应俱全,不像这般空荡荡的清苦。至少也该安置一面铜镜啊。歇了片刻,门外有脚步声传来。春娘随即起身,整理衣裳候在门边,准备迎接杨氏。
    “笃、笃。”薛思拎着食盒敲门。春娘边开门边说:“娘,先把唐卡铺平晾起来吧,我怕其它颜色污了未沾水的画像,回去更不好修补。”
    淡灰色的沙弥服下摆和草鞋出现在春娘眼帘内。是沙弥不是母亲。春娘连头都没抬,忙着关门并改口:“您走错了,这里是女客房,请回吧。”
    “女施主,一日未见,别来无恙?”薛沙弥把食盒挡在门缝里,笑嘻嘻地问候春娘。
    这声音……春娘愕然抬头,看到未婚夫薛思穿着沙弥装。夫君出家了?
    薛思推开门,放下食盒,勾着手指往她脸上刮了刮,笑道:“别这么吃惊,跟没见过英俊沙弥似的。你放心,女施主,贫僧不戒色。”
    春娘慌着往后退。薛思拿出铜锁子锁牢了门,大大咧咧坐在榻上,伸手招呼躲在墙角里的柳春娘:“伺候爷更衣。佛门净地,不可亵渎僧装,还是脱掉再做恶为好。”
    “您、您遁入空门了?”春娘在墙角小声询问。
    薛思点点头,直言不讳:“有个叫柳春娘的人,说她生是薛家的人,死是薛家的鬼。我想看看,如果他的夫君出家为僧,柳春娘该何去何从。春娘,你没看错,我是沙弥。”
    春娘喃喃不知所措,仍旧站在墙角,垂着手,脑中一片空白。夫君出家了,待嫁妇该何去何从?她绞尽脑汁去回忆,然而上辈子没有人告诉过她,这情况如何处置。贞节,自然还是要守的。只是,自己孀居呢还是出家?
    按理,该照旧嫁过去,侍奉舅姑,孤老终身。但妇从夫志,也有妇人随丈夫一道抛弃红尘的例子。比如耶输陀罗,跟着释迦牟尼出家,成为比丘尼。比如宋徽宗时有个宁海州的妇人,丈夫拜在王重阳的门下,她也跟着做了道姑,在洛阳修炼七年得道。后来还开创了全真清静派,著有《女功内丹》传世。
    两样选择都不失美誉,春娘垂眸寻思,该怎么选才好。
    “春娘,又哑巴了?”薛思索性走到她面前,一手扶墙,一手抬起她的下巴,笑问:“不知道如何回答?”
    “我教你。夫君出家,你改嫁。选个好人家,早生贵子。”薛沙弥戏道:“春娘,千万别带着你妹妹一起嫁,把她给我留下。贫僧不戒色。”
    “妾不改嫁!”春娘脱口而出。
    “柳春娘,你要玩咬舌自尽殉节?爷、不、允、许!”薛思低头凑近了盯准她。殉节这一招得贴身防啊,圣贤怎么说来着?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瞧她的牙齿编贝似的挺平整,怎么一咬就能咬破舌头……
    异性的鼻息热乎乎地随着怦怦心跳声在上方盘旋,春娘不敢抬头,视线逡巡在薛思的灰领子上,怯怯答道:“夫君尚在,妾不咬舌。妾、妾愿侍奉舅姑,也愿遵从夫君的志向,随夫出家,两样都、都可以。”
    出家当尼姑?薛思来劝春娘另择佳婿,完全没料到她还有这想法。
    “……你太重口了,和尚夫君尼姑妻……春娘呵,他日你我相见,贫僧唤你‘春尼姑’?今早温兄说要做套道士装,将来你我他三人相逢于香积寺前……我该来一句‘道长,别跟贫僧抢师太’么……”薛思又伸手往她鼻梁上刮了一下。
    春娘慌忙解释:“不、不是那意思。”
    “我爹我娘早已辞世,你没什么舅姑要侍奉。不改嫁的话,依你的意思,便作个小尼姑罢。”薛沙弥憋着笑,强行抓着她的手给自己解衣带。边解边谑道:“小尼姑,无需解释。贫僧顿悟了,你就是那意思……呦,别脸红嘛。”
    解开衣带,薛思把他的沙弥装搭在绳床上,双手按住春娘颤抖着的肩膀,问她:“来过葵水了么?几时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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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印八、
    应该让别人的生活因为有了你的生存而更加美好。──茨巴尔
    应该让别人的生活因为有了我的生存而更加美好。——春娘
    妞,爷出家了,来让爷美好一下。——薛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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