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玩满纸春

21 印二十一


人之患,在好为人师。尤其是薛思这种坏人,他一旦好为人师……
    柳八斛坐着马车颠簸散了一把老骨头赶往长安时,他要营救的宝贝孙女,正在温府书房里接受坏人薛纨绔的启蒙教育。
    薛思教导春娘,比柳八斛当年教导春娘还上心。堂子钱背面铸的那四种姿势,被他无限引申扩展下去,举一反三,举□□九,大有倾囊而授的劲头:“……这样虽然看着舒展优美,但费力不讨好,容易闪到腰。第十种变式就轻松许多,它的要领在于瓷枕垫在何处……对,腰不必压太低,很好,我们继续下一种……”
    两个人在曲足案上比比划划,教学相长。春娘攀着薛思的脖子,薛思搂着春娘的腰,一个笑意盈盈,另一个含羞不语,怎么看都像一对蜜里调油的小鸳鸯。
    “咳,太多了,一时半会儿讲不完,还是有的放矢来学吧。春娘,将来挑选夫君,你喜欢武一些的还是文弱一些的?如果他比较文弱,哥哥推荐你多琢磨我刚才说的第十七式花样。说到第十七,你稍等等,我给你找个一眼就能看明白的物件。”
    薛师父讲到口舌发干,舔了舔嘴唇,放下柳徒弟。他蹲在柜子前头拉开暗格,翻找片刻,捣腾出四四方方一块木板。
    当真只是一块木板,正面光秃秃,背面也光秃秃。若不是外头漆了朱红颜色,此木板可以直接拿到厨房当砧板切菜用。
    薛思把这块编号十七的板子递给柳春娘:“送你了,算作陪嫁。”
    春娘接过木板,看不明白。它就是夫君说的“一眼就能看明白”的东西?她揉揉眼睛,看了四五眼都没看出端倪。作为一个认真的学生,春娘在案上坐着,结合方才所学,想了想,仰头问薛师父:“我该把它当银盘踩,还是当枕头垫在腰下?”
    “都不是。小笨,我教你。”薛思把她的手放在木板边缝一道不显眼的纹理上,笑着说此处可解惑,叫她顺着木纹往外抽板子看看。
    春娘轻轻一抠,果然松动了。她捏住边缘,顺着凹槽拽出木板所镶嵌的一层盖子。檀香木和沉香木的醇郁厚重气息扑面而来。
    “哥哥送的这件陪嫁还算拿得出手吧?”薛思得意地坐下,指着木板内所藏宝物说:“水沉香雕的桌椅,紫檀木刻的棋盘,象牙磨成的男女,青黑琅玕珠,大红珊瑚树,全都有。”
    原来如此,太不该看了……春娘自觉用手掩住木板上让人面红耳赤的象牙男女部分。除去此处,其它地方的确用料精良、雕工细致入微,是幅价值不菲的木贴画。
    “哈哈,还在害羞?你遮得住这个,却遮不住第二个。”薛思没去拨开她的手,而是把她拽了一大半的木板盖子全部推出。在春娘面前晃了晃,右手一反,笑着把木板盖慢慢翻转过来。
    另一幅雕宝秘戏图牢牢嵌在盖子反面,珠光宝气,色香俱全。
    名贵的香木被雕琢成室内床榻桌几,各色宝石镶嵌其中。最抢眼是牙雕秘戏图,头发乌黑,双唇红润,惟妙惟肖。女子团扇丢在一旁,男子伸臂欲将其推倒,女子佯拒还迎,藕腿勾着,神情姿态俱现在小小一方木板之上。
    从外面看,它不过是块普普通通的木板,而里头却藏了两重洞天。薛思将反面那幅图送到她眼前,悉心讲解:“如何?摆在屋里没人能发现,等鸳鸯帐里滚鸳鸯时,把它放在枕边,岂不是一大乐趣?秘戏图嘛,无外乎纸上绢上,看多了会乏味,不如此物啊,即可赏玩,又可添趣。春娘,你看,象牙多白,象牙雕的小娘子多白嫩。”
    春娘楞了一下,立刻闭上眼睛,纤长睫毛跟初破茧的蝶翼一般颤抖。这书房里充满了未知危险与闺秀不宜,她下意识得往后退缩。
    “不爱看?你不喜欢文弱的?那略过第十七式,换威猛的招数。”薛思转身又去翻柜子。
    他的藏品不是一般丰富,自年幼时积攒下来,什么都有。那时候温雄也还小,两个小兄弟一处坐卧玩耍,小温雄讨厌吃饭,还没小薛思长得壮实。有一天,温二管家伺候了两兄弟一顿饭。他原先是公主带出来的老宫人,一瞧,这可不行,男娃怎么能厌食啊。二管家凭借丰富的后宫经验,想出个好办法,终于成功叫温大郎足足吃下去两碗饭。从此,温雄顿顿吃到肚子滚圆。
    彼时薛思不懂其中奥妙,见温雄呼噜呼噜喝粥喝地头也不抬,以为他私藏了好吃的。薛思端着自己的小碗跳下椅子去问温雄:“你的粥比肉还好吃吗?”
    这个兄弟吃相太不文雅了,他吃饭可从来不会把饭粒弄到满脸都是。薛思边说边从婢女手中拿了手巾递给温雄。小温雄抹抹嘴,做了个“嘘”的手势,端上温二管家送给自己的碗,把薛思拉到桌子底下。
    俩小脑袋凑在一起蹲着喝粥,温雄神秘兮兮,他告诉薛思:“马上就能看到了!”
    “看到什么?”薛思不解。
    “仙女,天上掉下来的仙女……嘘,别出声,喝粥有仙女。”
    “骗人,喝粥没有仙女,去庙里才有。”
    “快了快了,你看!”
    小温雄把碗底最后一层薄粥仰头咽尽,捧着碗向他的玩伴炫耀:“瞧,只要我喝完粥,仙女就从天上飞到我碗里啦,我有,你没有。仙女喜欢我!”
    “这是什么?”小薛思拿筷子戳了戳碗底那位仙女脖子以下、腰以上的奇怪部位。
    “乳,吃奶用的。”小温雄三岁才断奶,记得清楚。他对薛思的记性表示鄙视。
    “那是什么?”小薛思很快发现了更奇怪的地方,他的筷子戳到仙女腰以下、腿以上。
    “……嘘,我告诉你,你别告诉其他人。二管家说,这里是流甜水的地方。”小温雄拨拉走薛思的筷子,不许他乱碰。
    后来,老宫人哄温雄吃饭用的“没穿衣服的仙女”猥琐瓷画碗,成了温大纨绔人生中转型定性的第一件珍贵藏品。所谓上阵父子兵,打虎亲兄弟,温薛兄弟二人在纨绔的成长道路上基本是一帆风顺,所向披靡。
    所以薛思所藏甚丰。这么多东西,挑来挑去,薛思挑花了眼。他翻着柜中各式玩物,想寻几个稀罕又不怎么生猛的。春娘悄悄把木贴画板子扣到地上,十指绕裙带扭捏了一会儿,腆着脸轻声问:“薛哥哥,武的和文的,你喜欢哪一种?”
    “我么?我比较重口,喜欢这个。”薛思正好翻到盛放拂尘等物的格子,抓过一柄犀牛皮拧成的小皮鞭让春娘看。紫金策、暗红鞓、尖尖鞘,随手一挥,嗖嗖直响。
    鞭子响声□□娘打了个寒噤,夫君竟然喜欢这个……
    春娘再不敢随便吱声,老实坐在窗户下。薛思正翻柜子,胖叔在书房外头敲敲门,禀道:“大郎,九公主派车来接,现已停在府外了。今天去吗?”
    “当然去,九公主有请,岂可怠慢。”薛思关好柜门,把他的小皮鞭放到画案上。唉,纨绔的一天,又要按部就班开始了。
    他临走还不忘给学生布置课业,摸摸春娘的头,和颜悦色地说:“你留在书房看书吧,有不懂的地方,晚上问我。”春娘顺从地点点头,起身恭送夫君出门。
    薛思拈了片九公主素喜的馥兰香含上,点出六名随从。胖叔紧撵几步,跟在后头请示:“大郎,三姬还留吗?花姬昨日顶撞柳氏在先,只罚她悔过几日,不撵也能说得过去。”
    “不留。并且不许买新人。你去告诉她,我从公主别馆回来就要作画,叫她看着办。”薛思偷笑两声,把这个难题抛回给她。如果是柳春娘的话,脱裙入画,她肯定誓死不从。
    她为难又尴尬的样子,一定很可爱。薛思提前给自己安排好晚上的消遣,边想边笑,步子也懒散起来,要不然今天在家里待着逗她玩儿?犹豫一瞬,正了正神色,依旧出府奉承九公主去。
    胖叔依言喊人办事。三姬啼哭吵闹都不管用,当下扭着胳膊塞上车。柳氏要撵,薛思不留,就甭惦记温府的好伙食好裙钗喽。差人送走她们,胖叔去敲书房的门,传达了薛思的意思。
    “知道了。麻烦您到镖局聘一位擅使鞭子的女镖师,我要聘来当教习。”春娘握着薛思的小皮鞭,狠狠心,决定遵从夫君的喜好,学鞭子。
    夫君怎么会喜欢鞭子呢……打一下该有多痛。春娘咬紧嘴唇,朝半空中试着挥了挥,指头粗细的犀皮鞓扭曲盘旋,抽开一阵风声。
    听着就可怕。春娘呆了一会儿,从鞭声中缓过来,把它放回桌上,暗想:夫君你放心,等教习来了,我一定好好学,争取将来挥鞭子时不伤到夫君的皮肉。
    薛思尚不知他的一句戏言已被曲解。
    也难怪,他教了小半天,教的都是春娘该如何如何。拎出一条鞭子来,春娘想当然地顿悟了:这也是我需要学的东西,得握上。夫君重口,喜欢被抽。为了不抽痛他,还是请位女镖师来教教怎样正确挥鞭比较稳妥。
    人之患,在好为人师啊!万一带坏了学生,师父很可能在劫难逃……
    春娘遣走胖叔,独自在书房转来转去。她几次伸手开柜子,没那胆量取书,伸到半截又垂了手。待要坐在唯一可供歇息的曲足案上,眼前晃来晃去的都是薛思抱着她摆姿势那些画面。如此羞人的位置,怎能多停留一刻呢?春娘随即转身,避开窗户下的矮案。
    书房总共这么大点儿地方,躲了柜子躲窗户,躲过窗户躲画轴,竟没有立足之处了。越走越不对劲,春娘心中升起一股无名躁意,脸上火烧云一般滚烫。她拼命压抑着推开书房门的冲动,提醒自己:“夫君命我在书房看书,好歹也该装装样子,熬过一两个时辰再出去。”
    心烦意乱之中,春娘拿起了一支小狼毫。
    静以养心,总得做些能让自己静下来的事情,比如画画。春娘数着呼吸研墨,而后像她在柳家无数次下笔那样,屏气凝神,慢慢勾勒出云髻修眉。
    墨香一散,四周气息变得熟悉又亲切。春娘终于静下来,认真画她的洛神,只把温府书房当作柳家画室。细长的墨线如春蚕吐丝,一点点在纸上行着云、描着水、曳着雾绡绢带。不知不觉半个时辰过去了,她端详片刻,往旁边加上几只白鹤。
    反正只是为静心而画的练手之作,不妨随意些。春娘这样想着,笔下的侍女便成了婢女阿宽的模样。她蘸墨时,见屋里海棠开得不错,念起那海棠绊了自己一脚,海棠花也被画进去。
    涂着描着,腕下一滑,洛神旁边不小心蹭出一道黑。
    “可惜了,果然不能分心。”春娘叹气,想取刀片将笔误之处刮掉。抬眼看见桌子上的小皮鞭,索性将错就错,笔走荒唐。添补几条墨线,沿着走势,春娘把薛思的小皮鞭画在上头。
    而洛神回望之人,无意识间,画的与薛思眉眼有了几分相似。
    春娘最后将它戏题为“洛神执鞭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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