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啪!”
火镰迸出细小的火花,在黑暗中格外灼眼。
“点着它,烧了它。”柳八斛收回他对传家宝最后的凝视,将火镰扔到薛思面前,说:“或者拿走它,献了它。”
薛思抓住火镰,侧头仰望柳八斛。他不解,这位老者,老糊涂了吗?一阵阵钻心痛楚吞噬着他的观感,实在没有力气去想了……
两个人静默片刻,柳八斛蹲得腰腿酸软,叹着气跌坐在地上,背靠石碑闭目养起神来。他抬腿朝着薛思的方向虚踹一脚,花白胡子一抖一抖道:“你不会动了吗?还是老朽讲的不够明白?烧了它,或者献了它。”
“为什么?”薛思问。
“腿也打了,血也放了,我管教过了,气消了。”柳八斛双手叠在腹上,谈家常似的跟薛思谈着,叫他赶紧做个抉择:“半孙,选吧。”
火镰相碰的啪啪声再次响起,火星子迅速引燃纸媒。薛思往下一按,桔黄色的火焰舔着同样泛黄的旧帛,顷刻烧亮了他的眸子。
毁了一件稀世珍宝,再不可复现……也许它该流传下去,好叫后人有字可瞻。薛思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两行真迹蜷成一团黑,就此消亡。火蝴蝶散尽时,碑前只剩几缕青烟和一撮灰烬。
这样祖父便能看到了,薛思暗想。
“孩子,你该为自己活。”
柳八斛抬手在鼻子前挥了挥,扇走四周萦绕的烟火气。半阖着眼对薛思说:“人生为己,天经地义。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薛思倔强地撑起臂肘,反驳道:“我在为自己活!难道非要把它献给皇上谋取荣华富贵才算为自己活吗?不献它,照旧荣华富贵!我想烧就烧,管它是不是柳家的传家宝,管它是不是价值连城。烧给祖父我开心,这就是为自己活!”
他梗着脖子,如同无故被罚站的孩子般忿忿然:愿意挨打那是本人乐意,但不表示他愿意一并挨骂。想想最近这么卖力地到处奉承公主县主,连醉酒之苦都忍了,不就是求个更美好的未来嘛!他一直都在好好地为自己活。
柳八斛却不这样认为:“错。烧它,你是在为老薛活。”
听春娘讲,薛思老惦记着休了柳家媳妇去尚公主作驸马。这个混账小子连唾手可得的书圣真迹都能舍弃,不像那种嗜财如命的人。柳八斛摇摇头,琢磨着薛思的心思——八成为攀上金枝玉叶,好光耀门楣。
光耀门楣是个好志向,但走的路子不对。做了驸马值得夸耀?那是薛稷最不愿看到的事情。薛思像一辆驰错了方向的车,柳八斛很想把他拉回正轨。
“薛思,不必为薛姓活,没人要求你背负重振家门的担子。荣啊辱啊,全都是身外物,跟王羲之的字一样。柳家多少辈子人小心传承,世上多少辈子人奉它为神品,火一烧,灰飞烟灭。”
柳八斛敲敲石碑,跟小薛说完了又跟老薛说:“老亲家,你若早早入了我这一行,断不至于落得如此下场。”
他叨叨一阵,体力渐渐撑不住了。一点一点来吧,欲速则不达。柳八斛不管薛思听进去多少,挥手叫他回去:“外头有马,自己牵。别跟我装孱弱,你祖父像你这般年纪时,有一回挨家法,流血洇透了冬衣还能跑到西市!你身上受的那几棍子顶多算痒痒挠。”
痒痒挠?薛思看看地上凝固住的一汪血水,咬牙爬上前,扶着墓碑站起来,反问他:“您教训我要为自己活,您可曾为自己活过?难道您能够舍弃柳珍阁改行卖馄饨吗?”
“如果不能,您有什么资格训斥我?仗着一幅字和那点祖上交情倚老卖老?我要为薛姓活。不戒赌、不戒色、不戒嫖、不戒酒、不戒横,不戒,全都不戒!非但不戒,我还要去追逐荣华富贵,去重振家门。我在乎这些,如同您在乎柳珍阁一样。”
薛思不肯接受柳八斛的人生道理。笑话,他马上就要追到公主、荣升驸马、实现二十岁的既定目标了,这时候让他放下身外物,放下飞黄腾达的荣辱观,纯属笑话。
柳八斛一指地上的灰烬,风轻云淡地说:“那便是柳珍阁,吾已弃了。但吾不爱馄饨,吾爱作个守墓人。”
“那字……不是赝品?”薛思迟疑地问。
“这院子里唯一的赝品劣品次品是你!滚。”柳八斛被薛思的这句话激怒了,就地抓起一把土朝薛思扬去。他跟薛稷几十年的交情,说烧,便是真烧。
薛思抹抹脸,拍掉颈间和胸前的湿土,毕恭毕敬朝柳八斛一揖到底:“一谢您带我来祭祖,二谢您打我,三谢您的真迹祭品。”
而后一瘸一拐地走到院门口,拨开门栓,没有回头:“今日所受棍棒,抵我昔日劣行。待来年,还请您再抓我来打罢。您心里舒坦,我心里也舒坦。就此别过,您多保重。”
说完,跨过门槛,扶着泥墙解了马。薛思死命拽着鞍子,三五回才蹬上去,蹭得马肚子上开出暗红血梅花,愣是将一匹五尺八分高的赭白马染成了梅花叱拔。
“爷明天又是一个新纨绔!”他扯起嘴角,催马出巷。
薛思随便找家客栈,请医涂药折腾一遭,饮了安神助眠的药汤,自己又把怀里揣着的番药交给店小二帮忙撒上,喧闹了许久才趴床上闷头歇过这夜。
一觉睡到日上三竿时分,药劲过去了,浑身疼痛起来。薛思独自一人在客房里,万事不用顾忌,也不必像昨夜那样强撑着,当下倒抽冷气,含着两窝眼泪,“唉呦嗯呀”叫得好不凄惨……晌午里又换了一次药,雇人雇车回到温府,只称醉酒不慎跌下马。
春娘一夜未睡,此时刚躺下。听见院里大呼小叫的动静,心知薛思果然被柳八斛打了。她忙穿衣迎出去,薛思正被小厮们往榻上抬,一身草药味。自古老子打儿子,打多重都顺情合理,细看他手足完好,跟春娘所担忧的悲惨情况比起来,皮开肉绽倒成了不怎么严重的事。春娘暗暗松了一口气,幸亏不是那种“盘养”。
“你爹他爹打了我。”薛思这会儿又不能自由喊痛了,他得找点事转移注意力。薛思摒退四婢,单留下春娘讨说法:“人都说父债子还,柳春娘,你还吧。”
春娘满眼血丝,发髻因为就寝而披散在肩。她红眼兔子似的坐在一旁轻声规劝夫君:“薛哥哥,他老人家也是为你好……”
总这样吊儿郎当的虽无碍,但春娘实在不愿意看到薛思酗酒伤身。晚辈原本就该由长辈督导训诫,她心疼归心疼,不敢说一句柳八斛的错,甚至在心里站在了柳八斛那一边:薛思总算能安生在家里歇上十天半个月了。
“嘶——哎哎,附耳过来。”薛思抱着枕头勾勾手指,眼角湿漉漉的。
春娘俯在他枕边听了几句,不好意思地捂脸问:“还你别的不可以么?薛哥哥,换一样吧。我怕、我怕做不好。”
“不行!就要这个,快些!”薛思忍不住了,紧紧攥住她的手央求:“要不然你拿四五条手帕来,我忍得很难受。”
阿宽等人站在屋外待命,门缝里传出断断续续的声音。
“……嗯,就这样,再叫……”
“呜……唔……”
“……哎”
“薛、薛哥哥,不能再大声了会被别人听到……”
“别停……”
低沉压抑的男声和娇嫩婉转的女声混在一起,听上去似乎是在做那件事。阿衣涨红了脸,拽拽阿宽的衣角,小声说:“郎主他不是摔伤了吗?趴在那里没法动弹,里面怎么会?”
阿宽把耳朵往门上贴了贴,做个“嘘”的手势。
又听了一会儿,她老道地告诉其他三婢:“咱们郎主岂是寻常男子?即使摔伤趴在榻上动弹不得,啧,郎主仍百战百胜。”
“喂,趴着根本不可能嘛!难道那厚床板子被柳氏现削出一个洞来?”众婢女推推搡搡摇着阿宽,催她赶紧说。几个脑袋聚在一起,又嘀咕又比划,再分开时,人人皆是了然模样。
阿宽只说了一句话:“郎主的手没受伤。”
婢女们心领神会,郎主真是一天都离不了美人,这都受伤了还不忘掀一番旖旎风情。众人备热水的备热水,拿巾子的拿巾子,一应事物都照着规矩为屋内预备下,等候柳氏传唤。阿宽杵在外头充当门神,把胖叔撵得远远的:“有事待会儿来,里面正忙哩。”
薛思忙着“唉呦”,春娘忙着给他打掩护。
“痛死了痛死了,哎呦春娘你别停,继续继续,叫大声点儿,哎我的腿呦呜呜……”
春娘一边学着薛思嘱咐她的调子,一边替他擦眼泪,擦着擦着,自己不由也转了哭腔,嘤嘤抽泣:“薛哥哥,中衣上又渗出血来了,怎么办?”
“没事,哪个男人从小长到大没挨过揍?哥哥今天圆满了。”薛思叹道:“小时候听胖叔讲,他儿子不老实,爱爬树掏鸟窝,被他扯着革带抽了好几回。我觉得那娃真傻,不就是一窝鸟蛋么,找厨娘要多少有多少,蒸炒煎炸爱怎么吃就怎么吃。爬树挨打多不值。”
“后来我叫胖叔把他儿子领进来,哥送了他一篮子鸡蛋鹌鹑蛋鸽蛋鸭蛋。”
虎实小男娃抱着竹篮,对斯文小男娃说,树上看得可远了。能看见矮屋瓦片缺了几块;能看见没长羽毛的小雀儿喙角黄黄,眼睛乌漆发亮;院子里的大水缸一下子变成小水瓯,街上的行人也很小;还能看到隔壁穿着开裆裤的妞妞今天掐了哪朵花。
“哥那时才晓得,厨娘烹蛋再美味,也不如他爬树掏来的鸟蛋有趣味。”
薛思腿上伤口被药粉蜇得痛,忍不住又“哎呦”了一声。他伸手擦去春娘腮边的泪珠:“莫哭,我心里有底,喊几声去去痛罢了。你是没见过温府家丁横行霸道打人抢人那架势,绝对比你家下人更敬业更卖力气。来,再给哥哥叫一声销魂的。”
“嗯……”
“调子再柔些,嘴唇微张些。”
“……嗯。”
“舌尖往外露一点。”
“嗯……”
“眼睛看着我……”
“嗯……”
薛思很想提笔画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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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十二、
不管他是哪个山头的,不要记仇。——□□
哥啊,你不曾闻得避色如避仇,避风如避箭哩。——猪八戒
仇可以不记,色是否要避?——薛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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