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玩满纸春

41 印四十


    当春娘闭着眼也能把东晋顾恺之的摹得不差分毫时,她已十四岁了。去。
    “爹,分娘说,市坊街巷都在议论皇上今年又要发兵跟吐蕃打仗。您这会儿往扬州去,一路上准不太平。不如捱到明年再启程?”春娘画毕,洗了笔,垂手立于一旁,很担忧他爹爹外出的安全问题。
    扬州大贾布施惠照寺,邀柳熙金依照寺内旧壁重新描摹粉饰,报酬丰厚。
    柳熙金调好一撮黄药末,兑在清水瓯中搅拌均匀,笑道:“春娘,吐蕃在西,扬州在东南,远得很。你也该跟你妹妹一起多出去逛逛走走,省得被人笑话不通人情地理,连吐蕃在哪里都不知道。吐蕃起兵,瓜州不太平,关扬州何事。惠照寺的壁画,我一定去画。办完这趟活计,也好给你和分娘备份丰厚嫁妆。”
    听到嫁妆二字,柳春娘自觉低下头,铺毡叠纸,避开了闺秀不该谈的话题。
    他们正在给摹好的画卷做旧。
    说起字啊画的,通常比器物更受文人喜爱。但真迹总共那么一件,人人想看,怎么办?摹本应运而生。唐太宗得了王羲之的,就找人摹过很多份。遇到哪个大臣政绩不错、顺了他的心意,一个字,赏!
    赏赐何物?“下真迹一等”的摹本。虽不如真迹好,这种摹本也曾令洛阳纸贵过。
    柳家的摹本生意随之日益兴隆。
    正大光明地临摹、出售,叫摹本。偷偷momo地临摹、做旧、出售,叫赝本。
    柳家以其世代同赝本作斗争积累下的丰富经验,古画古摹,今画今摹,卖的是赝本质量之摹本。倘若出得起银子,柳熙金还能凭借铺子藏品多的优势,把整套都做古了:裁古绢、磨古墨,一切都按旧的来。拿着这种古摹本找人掌眼,很难掌出所以然。绢是货真价实的古物,墨是货真价实的古物,除去多标个“柳摹本“的字样外,几乎能乱真。当然了,普通摹本用不着下这个心血,只需做旧而已。
    “来,取烛,漂了它。”柳熙金拎起白绢,示意春娘做好准备。
    一枝兔毫大排笔蘸足瓯中黄色药液,刷刷几下,将白绢抹成古朴旧色。春娘忙执特制的烛熏工具,在毡下一寸一寸移着,缓缓熏烤。
    这就是做旧了。
    熏了烛,再调药饼、熏烟色,直熏到白绢看上去跟两三百年前差不太多,上矾,烤印油。不甚讲究的时候,一幅画只消半日即可做好。
    若讲究呢,先花上多半年,慢工细活地ji仿,然后喷了药水,掌着火候烤出脆质裂纹,置于静室,日夜燃起上好檀香,依时节供水仙、红梅、桃花、夏荷、秋ju,将那古籍古卷摆在旁边,屋里太潮湿要烤火,屋里太ga燥要洒水,如此静置三年,自然熏得浑若天成。
    做旧之法,五花八门,各家有各家的绝学,什么青铜拔蜡翻砂法、铀面扑撤上水锈法、羊tu缝线沁玉法,数不胜数。柳家摹画也不例外,画室重地,铁锁把门,断不肯让外人窥去。
    熏完绢,柳熙金满意地点头,将它挂在墙上,顺手扯起一片废绢擦擦手,走到门边,拿起挂在门闩下的小槌子敲响铜锣:“画好了,开门吧。”
    “来了——”杨氏听到锣声,忙过来扭开大锁。柳八斛上个月回老家祭祖、给族里ji账,公ga未归。如今画室的钥匙暂由杨氏拿着。
    柳熙金一走扬州,长安宅中,仅剩下杨氏不足三岁的儿子勉强算个男人。柳珍阁遂先摘了鉴宝的牌子,只由老伙计打理些日常买卖,静候当家的早日归来。
    这天,春娘练完画,和分娘在院子里一起逗小弟弟。分娘见她姐姐的指甲都被烟熏得失了光泽,撇下弟弟ji给na娘照看,起身拉着春娘,要去捣凤仙花染一染。
    “姐,你ga吗天天穿的这么素净。走在街上都没人肯回头多看几眼的。”分娘指指自己身上绣金线的红裙,又指指春娘身上素色青裙,说:“咱家又不缺银钱。姐啊,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趁青春年少更得及时行乐,姐姐你还没骑过马对吧,骑马可好玩了。明天打扮漂亮点儿,我带你结识几位英俊潇洒的小郎君,一起骑马去郊游?”
    春娘摇头道:“姐姐已经许了薛家,怎可轻易同陌生男子游玩。”
    “可是……姐姐,你真认为薛大郎会跟咱们家结亲么?”分娘对这个固执又迂腐,有时候简直不可理喻的姐姐很无奈:“你想呀,他现在不是薛尚书的宝贝孙子啦,娶谁不娶谁都得公主说了算,公主可不一定瞧得上兰陵柳。八成会退婚。”
    分娘越说越觉得在理,正色劝诫春娘:“姐姐,你必须得跟我去郊游,多相看几个,以防万一。万一薛大郎退婚,立马嫁个更好的。”
    春娘没吱声,“从一而终”这种事跟分娘说也说不清楚,还不如沉默。分娘当她默许,一边掐凤仙花一边向她介绍某七郎模样好,某家田地多,某十郎才华出众。
    两姐妹正捣着花汁,“砰砰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拍响。
    “东家,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分娘忙跑过去开门,春娘则提裙往屋中回避。她现在没戴帷帽,甭管多大的祸事,不可轻易抛头露面,速速回避为宜。
    “不好了,柳珍阁出事了!”老伙计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扶着门框子问分娘:“你娘呢?在家吗?两位东家回来了吗?”
    分娘将老伙计带到厅中,杨氏粗问之下,得知不单单是他们一家遭了横祸,整个西市做这行生意的都没逃过。
    “那两群人,进一家砸一家。到了柳珍阁,叫小的鉴玉器。小的哪儿敢接,告诉縯u死险乒窈蜕僬乒穸疾辉冢罱耪募ε谱樱宦簦患D腔锶艘惶泻糇乓摇P〉母辖粝任认滤牵值靡欢〉愎し颍寄矢鲋饕狻!崩匣锛颇艘话押埂?br/>
    “恶霸?破财免灾吧。他们要多少?”杨氏沉住气,在心里估算这一趟得破多少财。
    老伙计急得一拍大tu,哭丧着个脸,道:“银子要是能打发走,小的就不来扰您的安宁了。带头的是两个富家子弟,吃饱了撑的没事ga,到市上寻乐子哩!唉呦呦,您快拿主意吧!”
    分娘在一旁听了个大概,插嘴说:“阿伯,胡乱给他们鉴了,然后送客、关门。”
    “不能鉴……两拨人赌着呢,一边说是真货,一边说是假货,后头的打手都带着家伙,要不然怎么一路砸到柳珍阁呦……说真,赌假的那帮人砸;说假,赌真的那帮人砸;不说,两家一起砸……小的实在不忍心柳珍阁金字招牌被砸,匣子都没敢打开,就怕一打开被讹。”
    杨氏闻言,拍案而起:“还有没有王法了。你等着,我去去就来。”
    她转身回到屋中,开箱取出当年薛尚书给柳家签下的婚书,拉了春娘,打算到柳珍阁借公主儿媳的名号压一压他们。若压得住,大家好商量,热茶好酒送走,若压不住……
    “四儿,跟上,要是他们敢乱砸乱抢,你立刻跑到光德坊京兆府,找京兆尹喊冤去!”
    春娘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就被杨氏拉着胳膊带到屋门口。她见这架势是要出门,忙唤分娘帮忙递个帷帽来。分娘应声,跑进屋里拿上帷帽,追在后头喊:“娘,我也要去!我也要同您一起守护柳家祖产!”
    五人急匆匆走到西市,柳珍阁门前早围了一群看热闹的人。ji头接耳间,无非是唏嘘连长安最资深的柳珍阁也在劫难逃了。
    鉴宝这事儿,说它真亦可,假亦可。那货物上又没长着“真品”俩字。只是,鉴为真,得给出确凿的真品理由。鉴为假,得让大家心服口服认定这就是假的。相比之下,真不好讲,假好讲。比方说,一个夏代占卜用的龟壳上刻的字是秦小篆,肯定假。
    鉴不出来,或者鉴的不地道,被人砸招牌只能自认倒霉。
    在众人的注视下,杨氏昂首迈进柳珍阁,弯ya向当中椅子上坐着的两位纨绔子弟行礼:“二位,对不住您了,掌眼的柳掌柜不在长安,鄙店小本生意,还请高抬贵手。”
    “抬,温兄,把手抬起来。”墨袍纨绔哈哈笑着,举高右手。
    他身边的蓝袍纨绔也哈哈大笑,将左tu抬起:“柳家大娘,我可是连贵足也抬了。”
    “你们!”分娘气得心火直往脑门冲,她跺脚上前,指着那两人斥责:“你们不要欺人太甚,天子脚下,欺负我们良善百姓,官爷会抓走你们打板子的!”
    凤仙花染红的指尖停在墨袍纨绔的鼻尖前。
    “啧,小娘子,兰花指,爷的最爱啊!”
    墨袍纨绔涎着脸,拢起折扇,以扇子去碰分娘的手,意图调戏调戏。分娘“哼”了一声,直接抓住扇子。纨绔没提防,tu手叫分娘把扇子抢了去。
    “嘶——嗤——”
    柳分娘ga净利落地把那扇子撕了个五马分尸。
    “烈,够劲。爷的至爱。”墨袍纨绔随即扭头对蓝袍纨绔说:“扇子借我。”
    蓝袍纨绔顺手从革带上把扇套解下来,扔给墨袍纨绔:“你的口味还是如此重。今天借了我的扇子送美人,改天记得把你那几个温顺小羊羔给我尝尝。小娘子,兰花指挺美。”
    “你才兰花指!”分娘还要再说,被杨氏拉回去了。杨氏又施一礼:“小女不懂事,扇子钱我们会照陪,只是掌眼人不在,两位若不买玩器字画,请另选别家鉴玉吧。”
    蓝袍纨绔翘起tu,漫不经心地摆了个兰花指,瞅着杨氏说:“别家都砸过了,只剩你们这家。我俩赌真假,总不能赌到最后一家铺子也分不出胜负吧?听说柳珍阁招牌最硬,掌眼人不在,这些个伙计们都是白吃饭的?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没鉴过玉,还没见过掌柜的鉴玉?柳家大娘,莫废话,赶紧给鉴了,我赌假。”
    “我赌真。赌这是晋时古玉。”墨袍纨绔挥挥手,身后的随从把木匣盖子打开捧上。
    柳分娘探头,想看看是什么稀罕东西,稀罕到能砸下一街的鉴宝招牌。
    “娘!”她只瞧了一眼,失声尖叫着捂起眼睛躲到了杨氏身后。
    几个伙计见了,忍不住倒吸冷气。
    饶是杨氏沉得住、能当家,这会儿脚下也发起虚来,不由自主退了两步。
    围在外面一路看过来的小商贩与路人们再次唏嘘,唉,当着柳家三位娘子的面就打开了匣子……天杀的混帐东西,造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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