攒花城·诛妖

第18章


  这个念头叫他微微有些心惊。于是,他继续朝前走,尽管从没想过这一生究竟走到哪里才是尽头?
  他已快接近三十岁人界的盛年期,多年的戎马生涯,生死历练,自问早已经历了一个人类命定必须经历的全部行程,此心堪比槁木死灰,但何以遇见她,又使槁木如萌芽。那份驰马扬鞭三万里的豪情壮志,自从遇见她的那一霎那间,便开始慢慢消耗磨损了,昔日纵横沙场的铁血硬汉有了一缕柔肠的牵绊,好似一匹上了羁绊的野马,握着缰绳的手不再是他自己了。
  天色一刻刻的暗沉下去,城里恍惚又聚拢了一层似有若无的轻烟。
  沈熹微站在西大街的一处驿馆的屋檐,呆呆看着对面豪华富丽的金玉满堂楼。偶然一阵柔和的晚风吹过来,檐下的一串风铃便发出“叮铃铃”一两声轻响,单调的,凄清的,仿佛少女一腔隐秘蠢动又无从说起的心事。
  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是她所不能理解不能消化且下意识里隐隐抗拒的。十七年来,她被来自很多方的爱怜紧密包围着,过分的娇惯与放纵,宠溺得她只知索取与享用,付出与给予则是她所不懂得的。
  她璀璨如星辰的眸中露出一丝迷茫与痛苦,想起早上的那一巴掌,便觉得莫名的委屈,简直盛大到无处置放,无处倾诉……只得狠狠拧扭着手里的一匹绯红布料。
  夜色全面彻底来袭,街道上成千上万盏锦绣华灯喧哗开放,灯火流曳,漫天繁彩虹影弥漫。
  空蒙昏暗的夜色下,少女的脸映照着明媚灯火一夜盛开,自此是个稍知世味的小女子了。
  在她身后,有一双漆黑深沉的眼睛正安静地看着她,浓郁的痛与悲被死命按捺住,流逸不出。适才的热血沸腾与冲动经过理智的一番说服与劝阻,又纷纷解散,退了回去。
  三日后,他即将率兵远征,他的对手勇猛彪悍,不容小觑。他能否像往日一样凯旋而归尚且未知,何况她本是别人的未婚妻,何苦徒增他人与自己的烦恼。
  或许,他唯一需要交代负责的人,只是他自己。即便他们被重重山水倥偬人事所阻隔,被冰冷的时间无情遗忘,但他这份情与爱将会永生,上穷碧落下黄泉,不死不灭,唯她而已。
  2、心就似那朵莲花,所有的挣扎努力都是徒劳,终究逃不脱萎谢的命运
  是春天,十里长堤上柳絮纷飞,洒洒扬扬,落到地上全变成了雪。一个孩子在雪地里赤脚狂奔,血顺着脚髁流下来,染红白雪,仿佛朵朵红莲盛放。前面有一道强大的光束吸引着他,他要跑进那光明的所在,可当他真的奔到跟前,却被那束白光狠狠地弹了回去,成一个永不坠落的飞翔姿势。有一瞬间的眩晕,然后才是疼,似魔鬼要将他的灵魂抽离身体般的疼痛如影随形。
  冷观语猛地睁开眼,双目刺匝匝一阵痛,心道:怎么又做起多年前的旧梦。
  她看到自己被强大的白光包围着,四盏莲花灯分置房间的四角,月色白的帷幔之后仿佛有道人影荡拂。
  她努力去看,却总看不真切。
  她张口问,谁在哪里?却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她起身赤足落地,立刻又缩了回来。洁白的被褥上有一片艳红血迹,电光石火之间,记忆潮水般涌来,纷沓浮现,不由脱口道:“沈兄?是你吗?”
  步留仙全身一震,走过来挑开幔帘,唇角荡开一缕魅惑的笑,道:“是我!”
  冷观语怔住:“步将军?这是什么地方?”
  步留仙嘴角的笑意渐浓,柔声道:“这是一个完全属于我们的地方。”
  “我们?”冷观语见他神色轻佻,掀开被褥看了看自己的身体,眼底有一个细如发丝的弦蓦然绷紧:“这是你干的?”
  步留仙不答,静静地看了她一会,点头道:“是!”
  冷观语颤抖道:“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喜欢!”步留仙坐到床沿上,伸手去拂她的眉目,“你知道吗?你连生气的样子都叫人喜欢。”
  冷观语抬腕“啪”地给他一个耳光,漆黑的一双眼瞳清澈透亮到凌厉,似刀刃上的冷锐光泽。
  步留仙伸指抹去唇角的一丝血迹,依旧微笑着看她:“假如打我能让你高兴,我不介意多挨几巴掌。”
  冷观语气结:“我的衣服呢?我要回家。”
  “傻瓜,你哪里有什么家?”
  步留仙轻笑一声,目光中有了一丝怜悯,似自怜又似怜她,“你和我一样,都是没有家的孩子。”
  冷观语的心微微疼了一下,像被某种极尖锐的东西刺中,眼中的光芒愈盛,一字一句道:“我的衣服。”
  步留仙长长叹息:“你还不明白吗,你女扮男装入宫当差,这是欺君之罪,是要杀头的。何况封家还藏有那封信,你出去就等于送死。”
  冷观语霍然抬眸:“那封信是写给你的?”
  “错!”步留仙摇摇头,“那封信是我写的。”
  冷观语脊背一阵阵发凉:“你故意要令陛下震怒,大开杀戒,惹得百官惶恐黎民愤怨时,起兵谋反?”
  步留仙粲然一笑,不置可否:“其实,那封信是谁写的,或写给谁的,一点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在谁的手上。”
  冷观语的一颗心直沉到深渺海底,寒意自脊背辗转入骨。
  “你……你是要陷害封家?……可是,金越山上的那些毒物?又怎么解释?”
  步留仙忽然抚掌:“你不提,我都差点给忘了。今天下午,封拓熙带人去搜查金越山了。”
  冷观语目光一亮。
  步留仙继续笑:“不过,他们不会有什么收获的。哪座山里没有几条毒蛇、蜘蛛的呢?没有人会对这个大惊小怪。”
  “那个山洞呢?”
  “那个山洞里确实会发现一些东西——”
  步留仙扬眉一笑,双目斜飞,颇有一股邪气的魅惑,“这些东西都是刻有封字的兵器罢了。”
  冷观语再说不出话,血液似被人抽离出去,只剩下一个冰雕的躯壳。
  半晌,她方才呆呆开口:“陛下是不会相信的。”
  步留仙大笑起来:“陛下为什么不相信?封家功高震主,权倾朝野,她或许早有此心了。”
  冷观语咬牙盯着他:“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陛下待你恩重如山——”
  步留仙打断她:“这个世上只有一个人待我恩重如山,那就是义父步轻尘。”
  冷观语心痛得叫起来:“所以,他要谋反,你也听他的?”
  步留仙不答反问:“假如封少词要谋反,你会怎么做?”
  冷观语顿时语塞。
  步留仙叹息一下,苦笑:“我们这样的人,很多事都由不得自己作主的。但是,观语,我这一生真正想做的事,就是和你在一起。”
  他眼神忽然变得温软而缠绵,他张开双臂隔着被褥拥住她,动作轻柔极了,仿佛她是一件青花瓷器,稍稍用力就会碎裂。
  冷观语觉得一阵眩晕突然袭来,想推开他,却使不出一点力气。她惊道:“你给我吃了什么?”
  步留仙的头埋在她的发间,轻轻说:“是毒蛇,你还没有痊愈,暂时武功全失。”
  冷观语面色惨白:“这么说,你想一直禁锢我?”
  “能多一天是一天。” 步留仙叹息的声音弱不可闻。
  冷观语的眼神黯淡下去,呆了半晌,才轻轻开口:“你为什么不干脆将我杀了?”
  “我下不了手。”
  “你杀的人还少吗?”
  “唯独舍不得杀你。”
  两个人的语气忽然之间变得清浅而柔软,仿佛情人间的晏晏私语,可谈的却是生杀之事。
  冷观语忽然冷笑:“你不杀我,总有一天,会有人找到这里。”
  步留仙放开她,站起来微笑着解开长袍的襟带:“没关系,等他们找来的时候,我们已经去了另一个地方,那个地方,谁也找不到。”
  冷观语清澈的眸光寸寸绷紧:“你脱衣服干什么?”
  步留仙抬头一笑,无辜道:“睡觉啊!”
  冷观语扬手一个巴掌打过来,步留仙倏忽握住,放到嘴边轻轻吻了一下。
  “你给我滚下去!”
  步留仙伸指压住她清凉柔软的唇,轻声:“嘘!夜深了,快睡吧!”
  说着挥袖灭了四盏琉璃灯,琉璃上仍残留一丝不肯湮灭的红光,依稀映出一朵莲花的形状。冷观语觉得自己的心就似那朵莲花,所有的挣扎努力都是徒劳,终究逃不脱萎谢的命运。
  3、观语若真有不测,我必手刃步轻尘
  金越山,海云寺。
  封少词低头看着棋盘,拈子沉吟不语,半晌终于落下棋盘,虽是孤零零一颗突入黑棋势围中去,却是清脆有声,气势不凡。
  步轻尘笑道:“封公,你这一着长驱直入,险得很啊。”
  封少词亦笑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步轻尘含笑不语,起手又落一子。
  封少词面色微变,待要落子,忽听门外小童报:“先生,封拓熙将军带了人来,说是奉旨搜查。”
  步轻尘淡淡一笑,漫不经心道:“封将军既是奉旨办事,竭力配合就是。”
  小童应声欲去。
  封少词忙喝住小童:“慢!犬子鲁莽,待我前去看看。”说着起身往寺外去。
  步轻尘从那披拂的白发中抬起眼眸,看着他的背影,眸光忽而变得幽深不可测,满头白发衬着光洁如少年般的脸,有种妖异的邪惑。
  封拓熙一见父亲出来,忙上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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