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城

第51章


辛楣道:“那倒不行。今天就还她,不好意思。她明天不
会来,总希望我去回看她,我当然不去。后天下午,我差校工直接送还她。”鸿渐
想今天日子不好,这是第二个人退回东西了,一壁拿张纸包好了两本书,郑重交给
辛楣:“我牺牲纸一张。这书上面有名手迹,教校工当心,别遗失了。”辛楣道:
“名人!他们这些文人没有一个不自以为有名的,只怕一个的我各气太大,负担不
起了,还化了好几个笔名来分。今天虽然没做什么事,苦可受够了,该自己慰劳一
下。同出去吃晚饭,好不好!”鸿渐道:“今天轮到我跟学生同吃晚饭。不过,那
没有关系,你先上馆子点好了菜,我敷衍了一碗,就赶来。”
  鸿渐自觉这一学期上课,驾轻就熟,渐渐得法。学生对他的印象也像好了些。
训导处分发给他训导的四个学生,偶来聊天,给他许多启示。他发现自己毕业了没
几年,可是一做了先生,就属于前一辈,跟现在这些学生不再能心同理同。第一,
他没有他们的兴致。第二,他自信比他们知趣。他只是奇怪那些跟年轻人混的同事
们,不感到老一辈的隔膜。是否他们感到了而不露出来?年龄是个自然历程里不能
超越的事实,就像饮食男女,像死亡。有时,这种年辈意识比阶级意识更鲜明。随
你政见、学说或趣味如何相同,年辈的老少总替你隐隐分了界限,仿佛磁器上的裂
纹,平时一点没有什么,一旦受着震动,这条裂纹先扩大成裂缝。也许自己更老了
十几年,会要跟青年人混在一起,借他们的生气来温暖自己的衰朽,就像物理系的
吕老先生,凡有学生活动,无不参加,或者像汪处厚娶这样一位年轻的太太。无论
如何,这些学生一方面盲目得可怜,一方面眼光准确得可怕。他们的赞美,未必尽
然,有竟上人家的当;但是他们的毁骂,那简直至公至确,等于世界末日的“最后
审判”,毫无上诉重审的余地。他们对李梅亭的厌恶不用说,甚至韩学愈也并非真
正得到他们的爱戴。鸿渐身为先生,才知道古代中国人瞧不起蛮夷,近代西洋人瞧
不起东方人,上司瞧不起下属——不,下属瞧不起上司,全没有学生要瞧不起先生
时那样利害。他们的美德是公道,不是慈悲。他们不肯原谅,也许因为他们自己不
需要人原谅,不知道也需要人原谅,鸿渐这样想。
  
 第  八  章
                              
     西洋赶驴子的人,每逢驴子不肯走,鞭子没有用,就把一串胡萝卜挂在驴子
 眼睛之前、唇吻之上。这笨驴子以为走前一步,萝卜就能到嘴,于是一步再一步
 继续向前,嘴愈要咬,脚愈会赶,不知不觉中又走了一站。那时候它是否吃得到
 这串萝卜,得看驴夫的高兴。一切机关里,上司驾驭下属,全用这种技巧;譬如
 高松年就允许鸿渐到下学期升他为教授。自从辛楣一走,鸿渐对于升级这胡萝卜
 ,眼睛也看饱了,嘴忽然不馋了,想暑假以后另找出路。他只准备聘约送来的时
 候,原物退还,附一封信,痛痛快快批评校政一下,算是临别赠言,借此发泄这
 一年来的气愤。这封信的措词,他还没有详细决定,因为他不知道校长室送给他
 怎样的聘约。有时他希望聘约依然是副教授,回信可以理直气壮,责备高松年失
 信。有时他希望聘约升他做教授,这么一来,他的信可以更漂亮了,表示他的不
 满意并非出于私怨,完全为了公事。不料高松年省他起稿子写信的麻烦,干脆不
 送聘约给他。孙小姐倒有聘约的,薪水还升了一级。有人说这是高松年开的玩笑
 ,存心拆开他们俩。高松年自己说,这是他的秉公办理,决不为未婚夫而使未婚
 妻牵累--“别说他们还没有结婚,就是结了婚生了小孩子,丈夫的思想有问题
 ,也不能‘罪及妻孥’,在二十世纪中华民国办高等教育,这一点民主作风应该
 具备。”鸿渐知道孙小姐收到聘书,忙仔细打听其他同事,才发现下学期聘约已
 经普遍发出,连韩学愈的洋太太都在敬聘之列,只有自己像伊索寓言里那只没尾
 巴的狐狸。这气得他头脑发烧,身体发冷。计划好的行动和说话,全用不着,闷
 在心里发酵。这比学生念熟了书,到时忽然考试延期,更不痛快。高松年见了面
 ,总是笑容可掬,若无其事。办行政的人有他们的社交方式。自己人之间,什么
 臭架子、坏脾气都行;笑容愈亲密,礼貌愈周到,彼此的猜忌或怨恨愈深。高松
 年的工夫还没到家,他的笑容和客气仿佛劣手仿造的古董,破绽百出,一望而知
 是假的。鸿渐几次想质问他,一转念又忍住了。在吵架的时候,先开口的未必占
 上风,后闭口的才算胜利。高松年神色不动,准是成算在胸,自己冒失寻衅,万
 一下不来台,反给他笑,闹了出去,人家总说姓方的饭碗打破,老羞成怒。还他
 一个满不在乎,表示饭碗并不关心,这倒是挽回面子的妙法。吃不消的是那些同
 事的态度。他们仿佛全知道自己解聘,但因为这事并未公开,他们的同情也只好
 加上封套包裹,遮遮掩掩地奉送。往往平日很疏远的人,忽然拜访。他知道他们
 来意是探口气,便一字不提,可是他们精神和说话里包含的惋惜,总像圣诞老人
 放在袜子里的礼物,送了才肯走。这种同情比笑骂还难受,客人一转背,鸿渐咬
 牙来个中西合璧的咒骂:“To Hell 滚你妈的蛋!”
    
     孙柔嘉在订婚以前,常来看鸿渐;订了婚,只有鸿渐去看她,她轻易不肯来
 。鸿渐最初以为她只是个女孩子,事事要请教自己;订婚以后,他渐渐发现她不
 但很有主见,而且主见很牢固。她听他说准备退还聘约,不以为然,说找事不容
 易,除非他另有打算,别逞一时的意气。鸿渐问道:“难道你喜欢留在这地方?
 你不是一来就说要回家么?”她说:“现在不同了。只要咱们两个人在一起,什
 么地方都好。”鸿渐看未婚妻又有道理,又有情感,自然欢喜,可是并不想照她
 的话做。他觉得虽然已经订婚,和她还是陌生得很。过去没有订婚经验——跟周
 家那一回事不算数的——不知道订婚以后的情绪,是否应当像现在这样平淡。他
 对自己解释,热烈的爱情到订婚早已是顶点,婚一结一切了结。现在订了婚,彼
 此间还留着情感发展的余地,这是桩好事。他想起在伦敦上道德哲学一课,那位
 山羊胡子的哲学家讲的话:“天下只有两种人。譬如一串葡萄到手,一种人挑最
 好的先吃,另一种人把最好的留在最后吃。照例第一种人应该乐观,因为他每吃
 一颗都是吃剩的葡萄里最好的;第二种应该悲观,因为他每吃一颗都是吃剩的葡
 萄里最坏的。不过事实上适得其反,缘故是第二种人还有希望,第一种人只有回
 忆。”从恋爱到白头偕老,好比一串葡萄,总有最好的一颗,最好的只有一颗,
 留着做希望,多么好?他嘴快把这些话告诉她,她不作声。他和她讲话,她回答
 的都是些“唔”,“哦”。他问她为什么不高兴,她说并未不高兴。他说:“你
 瞒不过我。”她说:“你知道就好了。我要回宿舍了。”鸿渐道:“不成,你非
 讲明白了不许走。”她说:“我偏要走。”鸿渐一路上哄她,求她,她才说:“
 你希望的好葡萄在后面呢,我们是坏葡萄,别倒了你的胃口。”他急得跳脚,说
 她胡闹。她说:“我早知道你不是真的爱我,否则你不会有那种离奇的思想。”
 他赔小心解释了半天,她脸色和下来,甜甜一笑道:“我是个死心眼儿,将来你
 讨厌——”鸿渐吻她,把这句话有效地截断,然后说:“你今天真是颗酸葡萄。
 ”她强迫鸿渐说出来他过去的恋爱。他不肯讲,经不起她一再而三的逼,讲了一
 点。她嫌不够,鸿渐像被强盗拷打招供资产的财主,又陆续吐露些。她还嫌不详
 细,说:“你这人真不爽快!我会吃这种隔了年的陈醋么?我听着好玩儿。”鸿
 渐瞧她脸颊微红,嘴边强笑,自幸见机得早,隐匿了一大部分的情节。她要看苏
 文纨和唐晓芙的照相,好容易才相信鸿渐处真没有她们的相片,她说:“你那时
 候总记日记的,一定有趣等得很,带在身边没有?”鸿渐直嚷道:“岂有此理!
 我又不是范懿认识的那些作家、文人,为什么恋爱的时候要记日记?你不信,到
 我卧室里去搜。”孙小姐道:“声音放低一点,人家全听见了,有话好好的说。
 只有我哪!受得了你这样粗野,你倒请什么苏小姐呀、唐小姐呀来试试看。”鸿
 渐生气不响,她注视着他的脸,笑说:“跟我生气了?为什么眼晴望着别处?是
 我不好,逗你。道歉!道歉!”
    所以,订婚一个月,鸿渐仿佛有了个女主人,虽然自己没给她训练得驯服,
 而对她训练的技巧甚为佩服。他想起赵辛楣说这女孩子利害,一点不错。自己比
 她大了六岁,世事的经验多得多,已经是前一辈的人,只觉得她好玩儿,一切都
 纵容她,不跟她认真计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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