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城

第58章


这话你别漏出去。”
  柔嘉不愿意一下船就到婆家去,要先回娘家。鸿渐了解她怕生的心理,也
不勉强。他知道家里分不出屋子来给自己住,脱离周家以后住的那间房,又
黑又狭,只能搁张小床。柔嘉也声明过,她不会在家庭里做媳妇的,暂时两
人各住在自己家里,一面找房子。他们上了岸,向大法兰西共和国上海租界
维持治安的巡警侦探们付了买路钱,赎出行李。鸿渐先送夫人到家,因为汽
车等着,每秒钟都要算钱,见丈人夫母的礼节简略至于极点。他独自回家,
方□(辶+豚)翁夫妇瞧新娘没同来,很不高兴,同时又放了心。鸿渐住的
那间小屋,现在给两个老妈子睡,还没让出来,新娘真来了,连换衣服的地
方都没有。老夫妇问了儿子许多话,关于新妇以外,还有下半年的职业。鸿
渐撑场面,说报馆请他做资料室主任。□(辶+豚)翁道:“那末,你要长
住在上海了。家里挤得很,又要费我的心,为你就近找间房子。唉!”至亲
不谢,鸿渐说不出话。□(辶+豚)翁吩咐儿子晚上去请柔嘉明天过来吃午
饭,同时问丈人丈母什么日子方便,他要挑个饭店好好的请亲家。他自负精
通人情世故,笑对方老太太说:“照老式结婚的办法,一顶轿子就把新娘抬
来了,管她怕生不怕生。现在不成了,我想叫二奶奶或者三奶奶陪老大到孙
家去请她,表示欢迎。这样一来,她可以比较不陌生。”三奶奶沉着脸,二
奶奶欢笑道:“好极了!咱们是要去欢迎大嫂的。明天我陪你去得了,大哥。
”鸿渐忙一口谢绝。人散以后,三奶奶对二奶奶说:“姐姐,你真是好脾气
!孙柔嘉是什么东西,摆臭架子,要我们去迎接她!我才不肯呢。”二奶奶
说:“她今天不肯来,是不会来的了。我猜准她快要生产了,没有脸到婆家
来,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咱们索性等着双喜进门罢。我知道老大决不
让我去的,你瞧他那时候多少着急。”三奶奶自愧不如,说:“老大虽然是
长子,方家的长孙总是你们阿丑了。孙柔嘉赶快生个儿子也没有用。”二奶
奶指头点她一下道:“他们方家有什么大家私可以分,这个年头儿还讲长子
长孙么?阿丑跟你们阿凶不是一样的方家孙子。老头子几个钱快完了,往常
田里的那笔进账现在都落了空。老大也三四个月不贴家用了,我看以后
还要老头子替他养家呢。”三奶奶叹气道:“他们做父母的心全偏到夹肢窝
里的!老大一个人大学毕业留洋,钱花得不少了,现在还要用老头的钱。我
就不懂,他留了洋有什么用,别说比不上二哥了,比我们老三都不如。”二
奶奶道:“咱们瞧女大学生‘自立’罢。”二人旧嫌尽释,亲热得有如结义
姐妹(因为亲生姐妹倒彼此嫉妒的),孙柔嘉做梦也没想到她做了妯娌间的
和平使者。
    午饭后,□(辶+豚)翁睡午觉,老太太押着两个满不愿意的老妈子腾
房间,二奶奶三奶奶各陪小孩子睡觉。阿丑阿凶没人照顾,便到客堂里缠住
鸿渐。阿丑问“大伯伯”要大伯母看,又顽皮地问:“大伯伯,谁是孙柔嘉
?”阿凶距离鸿渐几步,光着眼吃指头,听了这话,拔出指头,刁嘴咬舌道
:“‘孙柔嘉。’不可以说的,要说‘大娘’。大伯伯,我没有说‘孙柔嘉
’。”鸿渐心不在焉道:“你好。”阿丑讨喜酒吃,鸿渐说:“别吵,明天
爷爷给你吃。”阿丑道:“那末你现在给我吃块糖。”鸿渐说:“你刚吃过
饭,吃什么糖,你没有凶弟弟乖。”阿凶又拔出指头道:“我也要吃块糖。
”鸿渐摇头道:“讨厌死了,没有糖吃。”阿丑爬上靠窗的桌子,看街上的
行人。阿凶人小,爬不上,要大伯伯抱他上去,鸿渐算账不理他,他就哭丧
着脸,嚷要撒尿,鸿渐没做过父亲,毫无办法,放下铅笔,说:“你熬住了
。我搀你上楼去找张妈,可是你上了楼不许再下来。”阿凶不愿意上去,指
桌子旁边的痰盂,鸿渐说:“随你便。”阿丑回过脸来说:“刚走过一个人
,他一只手里拿一根棒冰,他有两根棒冰,又舐一根。大伯伯,他有两根棒
冰。” 阿凶听得忘了撒尿, 说:“我也要看那个人,让我上去看。”阿丑
得意道:“他走到不知那儿去了,你看不见——大伯伯,你吃过
棒冰没有?”阿凶老实说:“我要吃棒冰,”阿丑忙从桌上跳下来,也老实
说:“我要吃棒冰。”鸿渐说,等张妈或孙妈收拾好房间差她去买,这时候
不准吵,谁吵谁罚掉冰。阿丑问,收拾房间要多少时候。鸿渐说,至少等半
个钟头。阿丑说:“我不吵,我看你写字。”阿凶吃够了右手的食指,换个
左手的无名指尝新。鸿渐写不上十个字,阿丑道:“大伯伯,半个钟头到了
没有?”鸿渐不耐烦道:“胡说,早得很呢!”阿丑熬了一会,说:“大伯
伯,你这枝铅笔好看得很。你让我写个字。”鸿渐知道铅笔到他手里准处死
刑断头,不肯给他。阿丑在客堂里东找西找,发现铅笔半寸,旧请客贴子一
个,把铅笔头在嘴里吮了一吮,笔透纸背似的写了“大”字和“方”字,像
一根根火柴搭起来的。鸿渐说:“好,好。你上去瞧瞧张妈收拾好没有。”
阿丑去了下来,说还没呢,鸿渐道:“你只能再等一下了。”阿丑道:“大
伯伯,新娘来了,是不是住在那间房里?”鸿渐道:“不用你管。”阿丑道
:“大伯伯,什么叫‘关系’?”鸿渐不懂,阿丑道:“你是不是跟大娘在
学堂里有‘关系’的?”鸿渐拍桌跳起来道:“什么话?谁教你说这种话的
?”阿丑吓得脸涨得比鸿渐还红,道:“我——我听见妈妈跟爸爸说的。”
鸿渐愤恨道:“你妈妈混帐!你没有冰吃,罚掉你的冰。”阿丑瞧鸿渐认真
,知道冰不会到嘴,来个精神战胜,退到比较安全的距离,说:“我不要你
的冰,我妈妈会买给我吃。大伯伯最坏,坏大伯伯,死大伯伯。”鸿渐作势
道:“你再胡说,我打你。”阿丑甭着头,鼓着嘴,表示倔强不服。阿凶走
近桌子说:“大伯伯我乖,我没有说。”鸿渐道:“你有冰吃的。别像他那
样。”阿丑听说阿凶依然有冰吃,走上来一手拉住他手臂,一手摊掌,说:
“你昨天把我的皮球丢了,快赔给我,我要我的皮球,这时候我要拍。”阿
凶慌得叫大伯伯解围。鸿渐拉阿丑,阿丑就打阿凶一下耳光,阿凶大哭,撒
得一地是尿。鸿渐正骂阿丑,二奶奶下来了责备道:“小弟弟都给你们吵醒
了!”三奶奶听见儿子的哭声也赶下来。两个孩子都给自己的母亲拉上去,
阿丑一路上声辩说:“为什么大伯伯给他吃冰,不给我吃冰。”鸿渐掏手帕
擦汗,叹口气。想这种家庭里,柔嘉如何住得惯。想不到弟媳背后这样糟塌
人,她当然还有许多不堪入耳的话,自己简直不愿意知道,那句话现在知道
了都懊悔。听过她们背后对自己的批判,死后受阎王爷问一生的罪恶,就有
个自辩的准备了。一向跟家庭习而相忘,不觉得它藏有多少仇嫉卑鄙,现在
为了柔嘉,稍能从局外人的立场来观察,才恍然明白这几年来兄弟妯娌甚至
父子间的真情实相,自己如在梦里。
    方老太太当夜翻箱倒箧,要找两件劫余的手饰,明天给大媳妇作见面礼
。□(辶+豚)翁笑她说:“她们新式女人还要戴你那些老古董么?我看算
了罢。‘赠人以车,不如赠人以言’;我明天倒要劝她几句话。”方老太太
结婚三十余年,对丈夫掉的书袋,早失去索解的好奇心,只懂最后一句,忙
说:“你明天说话留神。他们过去的事,千万别题。”□(辶+豚)翁怫然
道:“除非我像你这们笨!我在社会上做了三十多年的事,这一点人情世故
还不懂么?”明天上午鸿渐去接柔嘉,柔嘉道:“你家里比我们古板,今天
去了,有什么礼节?我是不懂的,我不去了。”鸿渐说,今天是彼此认识一
下,毫无礼节,不过他父亲的意思,要他们对祖宗行个礼。柔嘉撒娇道:“
算你们方家有祖宗,我们是天上掉下来的,没有祖宗!你为什么不对我们孙
家的祖宗行礼?明天我教爸爸罚你对祖父祖母的照片三跪九叩首。我要报仇
。”鸿渐听她口气松动,赔笑说:“一切瞧我面上,受点委屈。”柔嘉道:
“不是为了你,我今天真不愿意去。我又不是新进门的小狗小猫,要人抱了
去拜灶!”到了方家,老太太瞧柔嘉没有相片上美,暗暗失望,又嫌她衣服
不够红,不像个新娘,尤其不赞成她脚上颜色不吉利的白皮鞋。二奶奶三奶
奶打扮得淋漓尽致,天气热,出了汗,像半溶化的奶油喜字蛋糕。她们见了
大嫂的相貌,放心释虑,但对她的身材,不无失望。柔嘉虽然比不上法国剧
人贝恩哈脱(Sarah  Barnhardt),腰身纤细得一粒奎
宁丸吞到肚子里就像怀孕,但瘦削是不能否认的。“双喜进门”的预言没有
效验。□(辶+豚)翁一团高兴,问长问短,笑说:“以后鸿渐这孩子我跟
他母亲管不到他了,全交托给你了——”方老太太插口说:“是呀!鸿渐从
小不能干的,七岁还不会穿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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