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寒五年文集

第33章


但谢景渊的窍仿佛保险柜的门,一时半会儿开不了,急得雨翔没话说。
  沉默后,谢景渊说:“是不是里面涉及到了――到了我们没有教过的内容?”
  雨翔准备用来撤退的话被谢景渊抢先一步说掉了,只好对这个问题进行人身攻击:“不会的。对了,肯定是出错了,漏掉一个条件!”
  谢景渊点头道:“那,我想大概也是了。”雨翔庆幸逃过一劫,不敢再靠近谢景渊,谢景渊不顾雨翔人在哪里,问:“我还有一个问题。”雨翔听着这话一字一字出来,只恨自己不能把话塞回谢景渊的嘴,好比眼巴巴看见十米外一只酒杯坠下来跌碎。这时门“轰”一下开了,钱荣正拎着包进来。雨翔找到个替死鬼,忙说:“谢景渊,你问钱荣。”钱荣摇头说:“我怎么行呢?对了,雨翔,你卷子做完了吧。”雨翔说:“还有几个空着……”“没关系,让我抄抄!”雨翔把自己的卷子递给钱荣,问:“你是原来――哪个中学的。”
  钱荣摆开抄的架势道:“一个私立中学,哈,这样子的试卷也要我来做。”
  雨翔小心地问:“这试卷怎么了?”
  钱荣不屑道:“我至少读过一万本书,我去做这种试卷太浪费我的才气。”
  雨翔心里一别,想这种自负是自己初中时曾有的,后来无意间也磨平了。自负这种性格就仿佛一根长了一截的筷子,虽然看上去很有高人一等与众不同感,但苦于和其他筷子配不起来,最终只能被磨得和其他筷子一样高,否则就会惨遭摒弃。钱荣这根长筷子是金的,要磨磨不掉,扔掉嫌可惜,保留至今。
  钱荣抄着历史试卷道:“你看这卷子,说得多浅,一点也不新鲜,听说过美国的‘一无所知党’美国从前一个党派,被人捉去一律一问三不知,故称“一无所知党”。吗?没听说过吧?听说过‘顽固党’吗?历史书上介绍慈禧却不说‘顽固党’,编的人水平还没我高呢。”
  雨翔被他的话触动了什么,开了柜子翻半天翻出一本书,扬扬,问:“你看过这本书吗?《俏皮话》,吴趼人的。”
  钱荣作出嗜书如命状,扑过去道:“噢!吴趼人的书,我见到过!我爸好像和他有来往。”
  雨翔脸色大变,问:“你爸是干什么的?”
  钱荣就在等这话,道:“我爸是东荣咨询公司的经理,和很多作家有来往!”
  雨翔问:“东――荣是什么?”
  钱荣顿时气焰短掉大半,道:“是一个咨询公司啊,你没听说过?什么见识。书拿来看看!”说完自己动手夺过书,一看封面“吴趼人”上面有个“清”字,大吃一惊,忙去补救那句话:“怎么又有一个吴趼人,我爸也认识一个,上海的作家,好像是作协里的,他可是写小说的。”
  
  
 
韩寒五年文集
三重门12(2)
  雨翔成全了他的话,夺回书展开说:“你不是说‘顽固党’吗?这里有一则笑话,你听着:
  “一猴,一狗,一猪,一马四畜生,商量取一别号,又苦胸无点墨,无从着想,遂相约进城,遇所见之字,即为别号。约既定,狗遂狂驰以去。入城,至某庙前,见有‘化及冥顽’匾额,狗曰:‘此即我别号也!’马继至,昂首无所睹,俯视,见某碑下,有‘根深蒂固’四字,马曰:‘我即以为名也。’俄而,猴跳跃亦至,举首指‘无偏无党’匾额,曰:‘我即名“无偏无党”可也。’俟半日,猪始姗姗而来,遍觅无所见。三畜咸笑之。猪曰:‘若等俱已择定耶?’曰:‘择定矣。’猪曰:‘择定盍告我!’众具告之。猪笑曰:‘从来别号不过两字或三字,乌有取四字者?’众为之爽然,猪曰:‘无伤也,若等盍各摘一字以与我,我得三字之别号,而若等亦各得三字矣。’
  “三畜大喜,互商曰:‘彼既乞我等之余,只能摘末一字以与之。’于是狗摘‘顽’字,马摘‘固’字,猴摘‘党’字。猪之别号,乃曰‘顽固党’。”
  念完哈哈大笑。钱荣道:“这个笑话我曾听过,我不记得是哪里了,让我想想看――哎,不记得了。但肯定听过!”
  雨翔笑余插些话:“我听你一说,正好想起!真是巧,这本书我带了。我还带了几本,你看。”于是一本一本把书拿出来。钱荣镇定地看着,有《会通派如是说》、《本・琼森与德拉蒙德的谈话录》、《心理结构及其心灵动态》,还有《论大卫・休谟的死》。雨翔带这些书的目的是装样子,自己也不曾看过,那本《俏皮话》也只是雨翔军训时在厕所里看的,上面说到的那则《畜生别号》是这本书的第一则故事,雨翔也只看了这一则,不料恰好用到,嗟叹看得多不如看得巧。钱荣的狂气削减了一大半,以为林雨翔真是饱读之人,嘴上又不愿承认,挣扎说:“这几本书我在家里都翻过,我家连书房都有两间。从小开始读书,上次赵丽宏到我家来,看见我家的两个大书房,眼红死,说他的四步斋自愧不如。”雨翔料定他梦呓,又不能把赵丽宏找来对质,没有推翻的证据,摆出一个吃惊的神态,钱荣问:“你呢?”
  雨翔为了能势均力敌,没有的说成有,有的再加一倍,道:“我家虽然只有一个书房,但里面书不少,都是努――这几本一样的书。难啃啊!”
  钱荣说:“光读书不能称鸿儒,我曾见过许多作家,听他们说话是一种艺术的享受,fruition of ars,懂啵?”
  雨翔已经淡漠了他的开门之恩,眼光里有一种看不起,钱荣阔谈他父亲与作家们的对话,仿佛全世界所有活着的作家都与钱老子访谈过,像吴趼人这种作古的都避不过。一个冷声,说:“你英语学得不错。”
  “当然。 英语最主要的是词汇量, 你们这些人往往满足于课本, 真是Narcissism自恋,自我陶醉。,我读外国名著都是读不翻译的。”
  雨翔听不懂“自恋”,心里明白这肯定不会是个好词。对话里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明知被人骂了却不知被骂成什么。雨翔搜尽毕生所学之英语词汇,恨找不到一个体贴艰涩的词来反骂,叫苦不迭。
  钱荣又说:“我生性是方外之人,学校里老师都叫我奇才!”
  雨翔又听不懂“方外之人”的意思,只好翻着书不说话。那一句英语一个成语仿佛后弈射杀凿齿的两箭,令雨翔防不胜防。两人一场恶斗,胜负难分,只好把矛头对准在读英语的谢景渊道:“你呢?”
  谢景渊抬头问:“我怎么了?”
  钱荣问:“你家有多少藏书?”
  谢景渊问:“藏书?连语文数学书吗?”
  雨翔:“不,就是这种――这种――”他拿着那本《西学与晚清思想的裂变》,展示给谢景渊。
  谢景渊推推眼镜,摇头道:“我家没有这种书。我爸常说,读闲书的人是没有出息的人。”
  这话同时震怒了雨翔和钱荣, 联合起来给谢景渊伐毛洗髓: “你怎么这么说呢?”
  谢景渊连连引用名人名言:“我老师也说过,课内的那几本书都读不完,课外的书除了辅导书外就更不要去碰,看了这种书心会野,就学不到真正的知识。”
  钱荣看看雨翔,见雨翔没有要口诛的意思,想一个人和这种书呆子争太损颜面,甩一句:“许多人是这样,自以为是,人性如此。”这话没有写地址人名邮编,不知针对着谁。雨翔和谢景渊都不做声。
  钱荣突然道:“呀!我徙宅忘妻了!雨翔,我们说到哪里了?”雨翔厌恶钱荣不知从哪本书角落里找来这么多不曾见过的成语,来此故意卖弄,冷言说:“我也不知道。”
  钱荣不肯放过,道:“也许――对,是说到我学英语的方式对吗?”
  雨翔不敢再说下去, 怕钱荣又躲在外文里骂他, 和谢景渊说话: “你在看什么书?”
  “英语。”
  钱荣听见,说:“你这样是学不好英语的!我有一本《Gone with the Wind》《飘》。,借给你。?你可不准弄褶了弄皱了,你看通了这本书,英语就会有我一半水平,Understand?”
  谢景渊不屑道:“我不看了。你自己看吧。”
  钱荣一笑说:“Shit!Thats nonsense!我自己去看了,原来这个时代还有人像块stone!”
  
  
 
韩寒五年文集
三重门12(3)
  雨翔守株待兔半天,终于碰上一个自己懂的单词,不肯放过显示的机会,说:“什么像块石头,你不能把你的观点强加于人!”
  谢景渊听见雨翔在捍卫他谢景渊的荣誉,十分感动,又怕两个人君子动手,道:“算了!算了!”
  雨翔不理会两个人,跑到隔壁去找余雄。余雄正伏案写东西,见雨翔来了,忙收起来。雨翔劈头就说:“我们寝室里有两个神经病,一个每天看书,就是书呆子兮兮,另一个以为自己是李敖,成天吹牛卖弄,自己懂又不懂,世界上怎么会有这种人!”
  余雄微笑说:“你受不了了?好戏还在后头。”
  雨翔余怒未平,说:“他以为自己是谁?”该说的说完了,雨翔心里的恶气也全部出了,正面斗不过,别人背身时踹人家一脚也是快乐的,不同的是,背面踹人一脚,人家会觉得痛,但雨翔这么说只仿佛隔了一层墙壁打人,抑或说,好比人家生前打不过,待人死后让人家遗体不安,总之,这是一种鞭尸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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