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寒五年文集

第40章


照规矩,周三的会是集体讨论然后定稿,再把稿子排一下,《初露》样刊出炉。结果写诗的见了不服,说分给他们的版面太少;写小说的后来居上,闹得比诗人凶,说每次《初露》只能载一篇小说,不能满足读者需求――所谓的读者也只剩他们几个人。这些人没修成小说家的阅历,却已经继承了小说家的废话,小说写得像大说,害得《初露》每次要割大块的地来登这些文字。写散文的人最多,人心却像他们的文章一样散,闹也闹不出气势。这种散文家写文章像做拼盘,好端端的材料非要把它拆掉换一下次序再拼起来,以便有散文的味道。
  雨翔孤单一人,与世无争,静坐着看内讧。写诗的最先把斗争范围扩大到历代诗人。徐志摩最不幸,鼻子大了目标明显,被人一把揪出来做武器:“《再别康桥》读过吧,喜欢的人多吧,这是诗的意境!诗在文学里是最重要的体裁――”那人本想加个“之一”,以留退路,但讲到义愤填膺处,连“之一”也吃掉了。
  “言过其实了吧。”小说家站起来。慢悠悠的一句话,诗人的锐气被磨掉大半。那人打好腹稿,觉得有必要把剩下的锐气磨掉,眼向天,说:“井底之蛙。”
  他犯了一个大错。其实磨人锐气之法在于对方骂得死去活来时,你顶一句与主题无关痛痒却能令对方又痛又痒的话。那句“井底之蛙”反激起了诗人的斗志,小诗人一一罗列大诗人,而且都是古代的。小说是宋朝才发展的,年代上吃亏一点,而且经历明清一代时小说仿佛掉进了粪坑里,被染了一层黄色,理亏不少,不敢拿出来比较,只好就诗论诗道:“你们这种诗明明是形容词堆砌起来的。”这句该是骂诗人的,不料写散文的做贼心虚,回敬道:“小说小说,通俗之物,凡通俗的东西不会高雅!”
  小说家恨一时找不到一种既通俗又高雅的东西反驳,无话可说。
  不知哪个角落里冒出一句:“《肉蒲团》”,四座大笑,明明该笑的都笑完了还要更放肆的假笑,意在击溃写小说的心理防线。孰不知,小说家的皮厚得像防御工事,区区几声笑仿佛铅弹打在坦克上。一个发表小说最多的人拍案站起来引《肉蒲团》为荣道:“这本书怎么了,是人精神荒漠里的绿洲!是对传统的突破!”坐下来洋洋得意,他所谓的“对传统的突破”要这么理解――当时的传统就是写黄书,《肉蒲团》一书色得盖过了其他黄书,便是“对传统的突破”。
  三方在明清禁书上纠结起来,迟迟不肯离开这个话题,女生也不甘落后,都涉足这个未知地域。
  社长急了,终于想到自己有制止的权利,轻声说:“好了,你们不要闹了。”社长有如此大胆是很罕见的,社员也都停下来听社长的高见。社长的强项在于书面表达,嘴巴的功能似乎只退化到了进食,所以不多说话,四个字出口:“照从前的。”社员很愤慨,想方才自己一场无畏的辩论竟换来无谓的结果,都在替自己说的话惋惜。
  最后《初露》报上的编排是这样的,三篇散文一部小说一首诗。主笔写散文的第一位是提倡另类文学的,这番他说要用自己独到的眼光来观察人世间的精神空虚,以一个偷窥狂为主线,取名“A Snoope Man”;社长的大作《风里》由于本人欣赏得不得了,也被选上;那位通修辞的复古散文家十分背运,佳作未能入选,倒不是写得不好,是打字员嫌那些字难打,大散文家高傲地不肯改,认为改动一字便是对艺术和这种风格的不尊重,宁愿作品老死也不愿它屈身嫁人。
  小说向来是兵家必夺的,那位《肉蒲团》拥护者击败群雄,他的一篇描写乘车让位置的小说由于在同类里比较,还算比较新颖,荣幸被选上。小说栏上有一名话:“这里将造就我们的欧・亨利”。雨翔为欧・亨利可惜。这本“美国的幽默百科全书”一定作了什么孽,死了也不安宁,要到市南三中来赎罪。
  诗人出诗集未果,就恶作剧。现代诗比蚯蚓厉害,一句话段成了几截都无甚大碍,诗人便故意把诗折断。据称,把东西拆掉是“西方文明最高技巧之一”(托尔勒为普里戈金《从混浊到有序》书序言),诗人熟练运用这种“最高技巧”,诗都写成这个样子:
  
  
 
韩寒五年文集
三重门15(2)
  夜
  飘散在
  我
  的
  睡眠里
  风
  何处的
  风
  携走我的
  梦
  告诉
  我
  是我的心
  飘
  在
  夜空
  还
  是
  夜空
  散
  入
  我
  的心
  深了
  夜
  深了
  静了
  心
  静了
  谁的
  发
  香
  久
  久
  久
  久
  盘踞
  在
  我的
  梦
  里
  散落
  在
  我
  的
  心里。
  社长看了惊讶,问诗人可否组装一下,诗人摇头道一旦句子连起来就有损诗跳跃的韵律,还说这还不算什么,语气里恨不得把字一笔一划拆开来。社长一数,不过几十字尔尔,但排版起来至少要一大页,没了主意。
  诗人道:“现在的诗都是这样的,还是出本集子发下去实惠。”
  社长慌忙说:“这不行!”因为文学社办的《初露》,费用还是强制性从班委费里扣的,再编一本诗集,学生拿到手,交了钱,发现买一沓草纸,弄不好还要砸了文学社。雨翔随手拿起诗一看,笑一声,甩掉纸,冷言道:“这也是诗?”
  诗人怒道:“看不起怎么着?”
  雨翔很心疼地叹一口气,说:“多好的纸,给浪费了。”
  诗人大怒,苦于还背了一个诗人的身份,不便打人,一把抢过自己的宝贝,说:“你会写吗?”
  社长当两人要决斗,急着说:“好了,用你的诗了。”诗人一听,顿时把与雨翔的怨恨忘记,拉住社长的手:“拜托了。”诗人的灵魂是脆弱的,但诗人的肉体是结实的,握手里都带着仇,社长内秀,身体纤弱,经不起强烈的肉体对话,苦笑说:“好了,好了。”
  于是排版成了问题。林雨翔为了在文学社里站稳脚跟,对社长说:“我会排版。”这话同时使社长和雨翔各吃一惊。社长单纯简单得像原始单细胞生物,并不担心自己的位置,说:“好!没想到!你太行了。你比我行!”恨不得马上让位给雨翔。
  雨翔也悬着心,说实话他不会排版,只是零零星星听父亲说过,点点滴滴记了一些,现在经过时间的洗礼,那些点点滴滴也像伦敦大雾里的建筑,迷糊不清。社长惜才,问:“那么这首诗怎么办?”
  雨翔四顾以后,确定诗人不在,怕有第五只耳朵,轻声说:“删掉。”
  “删掉哪一段?”
  “全删掉!”
  社长摆手说绝对不行。
  雨翔用手背拍拍那张稿纸,当面斗不过背后说,又用出鞭尸快乐法:“这首诗――去,不能叫诗,陈辞滥调,我看得多了。档次太低。”
  社长妥协说:“可不可以用‘/’把它――”说着手往空中一劈。雨翔打断社长的话,手又在稿纸上一拍,心里一阵舒服,严厉说:“这更不行了,这样排效果不好,会导致整张报纸的版面失重!”暗自夸自己强记,两年前听到的东西,到紧要关头还能取用自如。
  社长怕诗人,再探问:“可不可以修改,修改一些?”
  雨翔饶过稿纸,不再拍它,摇摇头,仿佛这诗已经患了绝症,气数将尽,无法医治。
  社长急道:“这怎么办,报纸就要出了。”
  雨翔把自己的智慧结晶给社长,说:“我想最好的办法就是换一篇,或不用诗歌,用――”
  社长接话说:“散文诗,散文优美,诗含蓄,用散文诗吧!”
  雨翔眼里露出鄙夷,散文诗是他最看不惯的,认为凡写散文诗的必然散文上失败,写诗上再失败,散文诗就可以将其两方面短处结合起来,拼成一个长处;自然,散文诗的质量可见于斯。竭力反对道:“不行,还是出一个新的栏目,专写点批评――文学批评?”
  社长思考许久,终于开通,说:“也好,我只怕那些人……”
  “没有关系的,他们也是讲道理的。”说着显露一个鲍威尔式的微笑,问:“谁来写呢?”沉思着看天花板,仿佛能写的人都已经上天了。凡间只剩林雨翔一个。
  社长谦虚道:“我写不好。而且我们明天就要送去印刷了,怕时间不够了,你写写行吗?”
  雨翔心里一个声音要冲出来:“我就等你这句话了!”脸上装一个惊喜,再是无尽的忧郁,说:“我大概……”
  社长忙去把后文堵住,说:“试过才知道,这是一个很新的栏目,你马上要去写,最好今天下午就交给我。说定了!”说着得意非凡,当自己把雨翔的路堵死,雨翔只好顺从。
  林雨翔一脸为难,说:“我……试试吧。”然后告辞,路上走得特别轻松,对自己充满敬意,想不过到市南三中一个多月,一个月多的群居生活竟把自己磨炼得如此狡诈;?再想钱荣这厮能威风的时候也不长了,仿佛看见自己的名气正在节节升高,咧嘴笑着。
  教室里钱荣正和姚书琴说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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