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寒五年文集

第44章


信纸一承以上风格, 一副年逾古稀的残败样。信上说:
  林友:
  展信佳。不记得我了吧?应该不会的。我现在在区中里,这是什么破学校,还重点呢,一点都没有味道。每天上十节课,第一个礼拜就补课。中国教委真是有远见,说是说实行“双休日”,其实仍旧是单休,还要额外赚我们一天补课费。说说就气,不说了。
  期中刚过,考得极差,被爹妈骂了一顿。
  说些你感兴趣的事吧――说了你会跳楼,但与其让你蒙在鼓里,还不如我让你知道――你的Susan(是“你的”吗?现在可能不是了)似乎已经变了,她现在和理科极优的男孩好得――我都无法形容!简直――,她有无给你写信?如果没有,你就太可惜了,这种朝三暮四的人,你不去想也罢。不值得啊,你我也是殊途同归。市南三中好吧!一定快好死了,呆在里面不想出来了,所以你人都见不到。
  匆匆提笔,告之为你,节哀顺变。
  勿念。
  Tansem Luo
  于区中洞天楼
  雨翔看完信,脑子里什么都想不了,觉得四周静得吓人,而他正往一个深渊里坠。坠了多时,终于有了反应,怕看错了,再把信读一遍,到Susan那一段时,故意想跳掉却抵抗不了,看着钻心的痛,慌闷得直想大叫,眼前都是Susan的笑脸,心碎成一堆散沙。怔到广播里唱最后一句“不如一切这样吧/?你和我就散了吧/?谁都害怕复杂/?一个人简单点/?不是吗”,雨翔才回到现实,右手紧握拳,往桌子上拼命一捶,空无一人的教室里全是这一捶的余音。李清照的悲伤是“物是人非”的;林雨翔更惨,物非人非,泪水又不肯出来,空留一颗心――绝不是完整的一颗――麻木得挤不出一丝乐观,欲说不能,像从高处掉下来,嘴巴着地,只“嗯”了一声后便留下无边无际无言无语的痛。人到失恋,往往脑海里贮存的往事会自动跳出来让他过目一遍,加深悲伤。心静之时,回想一遍也没什么,只觉人世沧桑往事如烟;心痛之时,往事如烟,直拖着你一口一口吞苦水。每逢失恋倍思亲,不是思活着的亲人,而是思死去的亲人,所以便有轻世之举。雨翔悲怆得想自杀,满腔的怒火可以再去烧一趟赤壁。自杀之念只是匆忙划过而已,一如科学家的美好设想,设想而已,绝无成品出现的可能。
  雨翔突然想到Susan的两封信――两张纸条他都带来了,开了柜子找出来看,一看到Susan的字又勾起了难过,既舍不得又凶狠地把纸撕烂,边撕边说:“什么――三重门――去你的――我――”这时脑子突然聪明,想起万山说过“三重”在古文里乃是三件重要的事之意《礼记・中庸》第二十九章:“王天下有三重焉。”三重指仪礼、度、考文。,古人“王天下有三重焉”,林雨翔“忘天下有三重焉”,决定把苏珊忘记。
  突然,林雨翔的聪明更上了一个台阶――他猛想起,刚才只顾悲伤了,忘了看信是谁写的,区区一个生人的话,何足取信!希望又燃起来,望着一地的纸片后悔不已。
  那个“Tansem Luo”实在生疏,英文里各无意义,学鲁迅硬译是“天山骡”,雨翔渐渐怀疑这信的可信度。再念几遍,似乎有了头绪:骡,罗,天――罗天诚!骂这小子变骡子来吓人――罗天诚的意思显而易见,要先利用雨翔通讯不便的劣势撒个谎让他退出,再自己独占Susan。雨翔长吐一口气,想多亏自己胆大心细推理缜密,刚才的悲哀全部消失,构思写封回信。
  一般来说,看信时快乐,回信时就痛苦;而看信时痛苦,回信时就快乐。雨翔没有王尔德和奥登曾那么怕回信,展纸就写。
  Dear Luo:
  展信更佳。
  身在异地,身心飘泊,偶见昔日友人(是友人还是敌人?)之信,感动万分。
  信里提及Susan,挚友大可放心,Susan与我情有多深我自明了,我俩通信不断,彼此交心,了解极深。至于信里提醒的情况,我的确不知,但我信任她,朋友之间讨论题目有何不可?
  不知罗兄在区中生活如何?望来信告之。我一切都好,您大可不必操心。我现任本市最佳之文学社之社长,罗兄可将此消息转告Susan。
  祝学安
  写完信后雨翔扬眉吐气,但觉得不解恨,再加几句:
  P.S,罗兄,十分抱歉,复信简短,主要因为我手头有一堆Susan的信,要赶着还信债,匆匆止笔,见谅。
  雨翔马上买了几张邮票把信寄了出去,觉得早一天让罗天诚收到此信,他林雨翔就多一点快乐。
  然而出气归出气,疑惑仍然存在,比如人家扇你一巴掌,你回敬他两巴掌,心理是平衡了,但你的脸却依旧灼痛。
  为打消疑虑,雨翔又给沈溪儿写一封信:
  溪儿:
  为避免你忘记,我先报上名字――林雨翔。如雷贯耳吧?闲着无聊给你写一封信。
  雨翔恨不得马上接下去问:“快如实招来,Susan怎么样了?”但这样有失礼节,让人感觉是在利用,便只好信笔胡写“近来淫雨绵绵,噩运连连”;“中美关系好转,闻之甚爽”,凑了三四百个字,觉得掩饰用的篇幅够了,真正要写的话才哆哆嗦嗦出来:
  
  
 
韩寒五年文集
三重门17(3)
  突然记起,所以顺便问一下,Susan她最近情况怎样?我挺牵挂的。
  写完这句话想结束了,但觉得还是太明显,只好后面再覆盖一些废话,好比海龟下蛋,既然已经掘地九寸,把蛋下在里面,目的达到后当然不能就此离开,务必在上面掩上一些土,让蛋不易察觉。
  雨翔满心期待地把蛋寄出去。
  果然种豆得豆,三天后雨翔同时接到两人来信。雨翔急着要看罗天诚的反应,拆开后却抖出自己的信,上面一句话用红笔划了出来,即“我现任本市最佳之文学社之社长, 罗兄可将此消息转告Susan”, 旁边指示道: 既然你与Susan “通信不断”,何必要我转告?雨翔幡然醒悟,脸上臊红一片,想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批示旁边是对这条批示的批示:我说的都是真话,你不信也罢信也罢。
  雨翔心有些抽紧,拆开沈溪儿的信,沈溪儿学来雨翔的风格,废话连篇,雨翔找半天才发现Susan的消息:
  你很牵挂她吗?我想似乎没有这个必要了。我听许多人说她一进区中就被选上校花,追求者不要太多噢,有谣言说她和一位理科尖子关系挺好的,她也写信过来证实了,要我告诉你不要再多想了,市南三中是好学校,机会不可错过,好好读书,三年后清华见。你要想开一点……
  雨翔再也念不下去了,人像一下子被抽空了,从头到底毫无知觉。三天前已被重创一次;今天不仅重创,而且还被重(chóng)创,伤口汩汩流血。
  雨翔又把信撕得粉碎,愤然骂:“什么狗屁学校,什么狗屁市重点,去你妈的!去你――”哽咽得说不出话,只剩心里的酸楚,跪倒在空荡荡的教室里,咬住嘴唇呜咽着。事情已经这样了,问什么也无济于事,万般悲戚里,决定写信过去画个句号:
  Susan:
  我真的很后悔来市南三中。这里太压抑了,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但我一直以为我有你,那就够了。我至今没有――是因为我觉得我配不上你,我也不知道你追求的是什么。我没有给你写过信,因为我想保留这份记忆,这种感觉。我有心事只对我自己说,我以为你会听见。现在似乎我已经多余了,还是最后写一封信,说清楚了也好,我已经不遗憾了,因为有过。我祝你,或者说是你们快乐。好聚好散吧,最后对你说――
  雨翔手颤得已经写不下去了,眼前模糊一片,静坐着发呆,然后提起笔,把最后一句划掉,擦干眼泪复看一遍――毕竟这么严肃悲观的信里有错别字是一件很令人尴尬的事。雨翔看着又刺痛了伤心――失恋的人的伤心大多不是因为恋人的离开,而是因为自己对自己处境的同情和怜悯――雨翔只感到自己可怜。
  信寄出后,雨翔觉得世界茫然一片,心麻木得停止了跳动。
  那天周五,校园里人回去了一大半,老天仿佛没看见他的伤心,竟然没有施雨为两人真正的分手增几分诗意,以后回首起来又少掉一个佳句“分手总是在雨天”,晴天分手也是一大遗憾。傍晚,凉风四起,像是老天下雨前的热身――应该是冷身,可只见风起云涌,不见掉下来点实质性的东西。
  雨翔毫无饿意,呆坐在教室里看秋色。突然想到一句话,“这世上,别人永远不会真正疼爱你,自己疼爱自己才是真的”,想想有道理,不能亏待了自己,纵然别人亏待你。雨翔支撑着桌子站起来,人像老了十岁,两颊的泪痕明显可见,风干了惹得人脸上难受。雨翔擦净后,拖着步子去雨果堂,一路上没有表情,真希望全校学生都看见他的悲伤。
  雨果堂里没几个人,食堂的服务员也觉得功德圆满,正欲收工,见雨翔鬼似的慢走过来,看得牙肉发痒,催道:“喂,你吃饭吗?快点!半死不活的。”
  雨果堂里已经没几样好菜了。人类发展至今越来越像远古食肉动物。雨翔天性懦弱,不及市南三中里这么多食肉动物的凶猛,这么长时间了没吃到过几块肉,久而久之,机能退化,对肉失去了兴趣,做了一个爱吃青菜的好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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