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不得·画瓷

52 明如镜-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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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求不得·画瓷
    作者:池灵筠
    楔子
    烽烟滚滚,将眼前的城郭包裹住,依稀有人逃出来。但他们无处可逃,被围剿、被火烧、被活埋。惊天骇地的哭喊声充斥着这片土地,令杀戮者更加疯狂。
    褚国已经走到了尽头,这个曾经辉煌的帝国摇摇欲坠,不堪一击。
    我们从遥远而寒冷的北方一路南下,畅行无阻。我不喜欢杀戮,但是摄政王偏要带着我上战场,叫我看着我们夏国是如何征服天下的。
    那些浓烟呛人,带着一股焦尸的腐臭,令人作呕。
    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一个人,浑身着了火,朝我大声嘶吼。
    “杀了他。”摄政王冷静的声音穿透那些嘈杂,直抵我耳膜。
    我身上一直带有佩剑,但是瑟瑟发抖。我不想杀人,我给母后说过,我不想杀人更不想上战场去,母后却是听摄政王的。
    “你是我们夏国的王,竟然连敌人都不敢杀。”摄政王说这话的语气中分明带了几分讥笑。
    我愤然举起剑,朝那个人劈下去,喷涌而出的血溅了我一身,而他身上的火烧得更旺了。
    他挥舞着双臂大喊:“蛮夷,老天会收拾你们……”
    这是那个沙哑的声音最后留给我的话,我才八岁,只学了一点汉人的语言,可这句话,我莫名其妙地听懂了。眼睁睁看着他在我面前烧得面目模糊,烧得只剩骨头。
    焦糊味、血腥味,很臭很臭。
    “皇上、皇上!”
    身后有人唤醒了我,将我从噩梦中拽了出来。我咽喉干哑,好似是受了过分的惊吓。我杀过的第一个人,频频跑到我梦里来,说着同样的一句话。
    “皇上,章阳宫走水。”丽妃明白这事情对我多重要,因此神情焦急。
    我心头一惊,翻身下床,没多问一句话,随手抓起袍子就冲了出去,鞋都顾不上穿。像个疯子一样披头散发衣冠不整冲出去,站在宫门处大吼了一声:“怎么会走水!”
    隔着太液池,远远看见火光,浓烟窜上天,将星月都掩住了。
    丽妃提着我的鞋赶了过来,“皇上,担心着凉,穿上鞋再去。”
    我置若罔闻,直勾勾盯着那一团火焰。好像全部的心血都被那火熬干了一样,我还能为她付出什么?我还有什么?
    齐安沿着阶梯飞快跑上来,气促道:“皇上,章阳宫主殿无恙,失火的是窑炉。”
    丽妃问:“人呢?”
    齐安答:“救出来了,已送回寝殿。”
    丽妃放缓了面色,回头问:“皇上,是否摆驾?”丽妃伴我多年,对我的一切心思都了然。
    我点点头,由她为我穿上鞋袜、整理衣裳。
    齐安喊出起驾的时候,丽妃却退在了一旁。我还没问,她先开口说:“臣妾就不去了。”
    我便走了,远远还能察觉出她在后面看我的目光。
    我一直是有人心疼的,只是不爱惜自己。
    去章阳宫的路如此熟悉,沿着太液池,一草一木皆是看惯了的,却总也看不腻。
    一阵夜风扑面而来,夹杂着浓烟。
    齐安递上一块方巾,叫我好捂住鼻口,我没要,只顾着脚下的步子。或许是太过专注,我不知道自己走得很快,躬着身子的齐安都快要跟不上。
    章阳宫里人很少,一如既往的清静。只窑炉那边有声响,宫人们在收拾残局。
    止了身边的人,独自往殿里去。
    四周弥漫着烟火味,就像穿梭在烽烟中,那些过往的杀戮气息又回来了,这么多年我最惧怕的东西。身为帝王,竟然怕火,说出来都很可笑。
    可她偏偏与火为伴。
    檐下的风灯照着廊下一隅,绰约的花影下落了满地花瓣。
    镂空的花窗后,是那张冷漠的脸。冷得好像结了霜,丝毫没有因为她腹中的骨肉变得丰润而生动。她无动于衷,我也不会责怪她。
    我走进去,看见她躺在宽大的椅子里,纱绸白衣及地,单薄得像一片纸。她那样安静,安静得很无辜,好像刚才那场大火跟她半点关系都没有。
    我担心自己的声音在这样的氛围下会很突兀,因此迟迟没有开口。
    直到听见她说:“不属于你的东西,即便到了手里也会碎掉。”
    普天之下,什么东西是不属于我的呢?我笑了笑,说:“你还不是要为我生孩子。”
    她突然坐直了身子,恶狠狠地啐道:“蛮夷,谁要给你生孩子!”
    我常常来到她的窗外,独立中宵,然后悄悄离去。她的人被禁锢在这里,但我找不到她的心在哪里。不过我愿意等,日复一日地等下去,只换来她无数次骂我“蛮夷”。
    我想要摆脱那个噩梦般的称呼,不惜忘掉自己是匈奴人的后裔,推行汉化、尊儒术、修葺前朝帝陵、甚至为她在皇宫里建造窑炉。但只要我还姓赫连,就是她口中的蛮夷,茹毛饮血的蛮夷。
    我挥之不去的梦魇里,那个面目模糊的人对我说,老天会来收拾我。
    她就是老天派来的,如一片雪花轻轻落在我罪恶的生命里,融化成水涔入我的筋络骨骼,再狠狠地冻结起来,掌控住我的命脉。
    无数次地试想,如果那一天我没有出宫去,至多也就是个碌碌无为的皇帝,不会像现在这样卑微。但她是老天派来收拾我的,我有什么办法。
    青花翠-1
    我第一次微服出宫,是在四年前的深秋。
    那年初春摄政王病逝,我不情愿地跪在灵柩前,熬到整个仪式结束。走出灵堂,望着底下的群臣,我极力掩饰欲笑未笑的神情。
    他尸骨未寒,我便迫不及待籍其家产、罢其封爵、诛其党羽。还有那些耻辱的、有关我母后的传言,我都一一打压。我知道那仅仅是传言而已,母后是迫不得已,因为摄政王死的时候,她一滴眼泪都没流。
    我做的这些,却没有讨来母后的欢喜,她叱我无情。
    一入秋,京城的风沙漫天飞扬,西风中夹杂着母后伤心的叱呵,她说:“睿德,他纵有再多不是,也是极疼爱你的。”
    我被沙子迷了眼,用力揉,眼周都湿了。我并未难过,而是觉得委屈。
    像个傀儡被摆布多年,终于解脱了,母后为何不能了解我心中所想。
    母后又说:“身为天子,器量怎可如此狭小?群臣会怎么看?百姓会怎么看?”说完,她颤颤巍巍站起来,猛然间我才发现她的容颜有些老去的痕迹。为保全我的皇位,母后忍辱多年,而我这样做无疑是心虚之举,我有多恨摄政王,天下皆知。
    他们会耻笑吧。耻笑蛮夷皇帝苟且偷生,认贼作父。
    我与母后再无交谈,看着她喝药睡下了,我便悄悄退出来。这座冷冷清清的皇宫只剩我们母子二人了,我应极尽孝道才是。
    举目望去,高高的红墙将天割成了四四方方,令我忘记了天空原本的样子。
    “齐安。”我低声唤。
    “奴才在。”
    “朕想出宫。”
    齐安一惊,眼神慌乱无措。本朝的刑罚很重,我若真的出宫去了,他恐怕要丢了命。
    我却不担心,宫里的太监大多是前朝留下来的,只是宫女全部换成了夏族人。我逼视他,以一种不容抵抗的语气说:“听说前朝皇帝喜欢出宫去寻花问柳,你一定知道怎么出去最安全。”
    “皇上饶命。”齐安当即跪下了,额头重重磕在地砖上。
    我生气了,一甩袖子,“那你便跪在这里,没有朕的命令,不准起来。”
    最终我还是出去了,用一只玲珑剔透的瓷碗贿赂了齐安,其实我早该想到,奴才怕死,但更贪财。
    我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齐安也很迷茫,这京城早已变了模样。
    刚刚定都的时候,京城被夏族人占领了,汉人只能居住在城郊一带,久而久之,城里已经没有了汉人,连同汉人官员、商贾在内全部集中在城郊。那里有个地方叫做琉璃厂,是京城一带汉文化最兴盛的地方。
    我说:“去琉璃厂吧。”
    “那有些远……”齐安小声说,他没有底气是担心天黑之前赶不回去。
    我偏偏喜欢为难别人。
    齐安说他对烟花柳巷十分熟悉,对琉璃厂却陌生得很。我笑了笑,终于婉转地洞悉了前朝覆灭的原因,红颜祸水。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你们汉人真是……”我说着说着,忽然失声了。
    前边是一片红艳似火的枫树林,却有一名白衣翩翩的女子站在那里,背脊挺直、下颌微扬,那样的风骨与姿态,就像一尊上了釉的瓷像。
    那衣裳的料子轻得可以随风飘起来,是丝绢,汉人的衣裳。
    自从摄政王下令易装后,谁还敢穿汉人的衣裳?
    我不知不觉放慢了脚步,唯恐惊扰了她。
    可她还是看过来了,眼眸像蒙了层轻雾一样模糊。在红透了的漫天枫叶中,她那样简单的装束竟令我看痴了,阅天下女子无数、后宫佳丽六千,我怎么就无端端地被她吸引住。
    齐安不像我,他很清醒,警惕地走在我面前,还装作问路的样子去和她说话。
    她的肌肤细腻光滑,如上等的骨瓷,微微有些透明的样子。
    齐安说了好几句话,她一句没回,轻轻摇着头,指了指林子里面。
    我方才光顾着看她了,没留意到林子里有一队人马。像是有辆马车的轱辘陷在一道沟里出不来了,人都围在车旁出力帮忙。
    我走近了两步,小心翼翼问:“你们遇上麻烦了?”
    她仍是摇头,并指了指自己的口。
    我恍然明白她原来是个哑女,心里暗暗地惋惜起来。
    齐安过去打听了一番回来告诉我,这车队竟然是从景德镇御窑来的,车上装的是一套进献入宫的珍贵瓷器。要将马车推出,必须将瓷器先卸下来以免有损坏。而卸下来的瓷器就安放在白衣女子身后,由她负责看着。
    当时我只看见她,竟忽略了她身后庞大的木箱。
    为避免与官员接触被认出来,齐安催着我抄小道走了,连她的名字都来不及问。那套瓷器是要在万寿节上进献给我的,我却没有多大兴趣,心想若是连人带瓷一同送给我就好了。只不过是妄想,本朝不允许汉女入宫,以免混淆血统。
    我大概是想远了,突然手脚冰凉,那些往事是冤孽,像爬上窗棂的藤蔓缠缠绕绕,密密麻麻遮蔽了所有阳光。
    从十四岁起,征战褚国所俘来的少女被送到我的寝殿,而为了不混淆皇室血统,她们被我宠幸之后即刻被处死。
    我并不想要,她们惊恐的目光像是有毒,一点点侵蚀我作为夏王的尊荣。
    面对那种目光,我是胆怯的。曾低声下气哀求摄政王,他却当着我的面将一名少女扔出寝殿,声如洪钟喊道:“来,这是赏你们的宵夜。”
    一群侍卫蜂拥而上,大呼万岁。
    摄政王笑呵呵对我说:“不是陪皇上,就是陪他们,但结局一样,都是死。”
    少女凄厉的尖叫像是受了酷刑的猫,一声声刮在我耳朵上火辣辣地疼。“你们这些禽兽不如的蛮夷!”
    又是蛮夷,我无法遏制自己对这个称谓的反感。我冲上前,对摄政王喏喏说:“把她还给我。”
    可是已经晚了,她咬舌自尽了,在衣裳被撕碎的最后一刹那。
    侍卫们败兴而归,尸首被太监拖走了,她瞪着眼睛,嘴角淌着一行源源不断的鲜血。
    “皇上,请挑选一名俘虏尽情享用。”摄政王如鹰一般的眼睛盯着我,嘴角含着绝对强势的笑意。
    我妥协了,宁愿以温柔的手段去糟践被送上龙床的女子,总好过她们忍受那样的屈辱和蹂躏。其实我自己何尝不是被糟践了?我恶事做尽,何尝不是被糟践了。
    “皇上、皇上怎么了?”齐安面色发灰,看上去是很害怕的样子。
    我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停下了脚步靠在树干上,额头鼻翼全是冷汗。
    “皇上似乎龙体不适,不如回宫吧?”
    我调整了气息,暗暗安慰自己,那些过去没有人知道,史书也不会记,如今的夏国安定繁荣,汉人渐渐被奴化,接受了家国沦陷的事实。只要不再有战争,我就可以安然度过此生。
    一个皇帝的愿望,仅仅是安然度过此生而已。
    “朕没事,继续走。”我坚定地望着前方,佯装若无其事。齐安只好紧紧尾随。
    作者有话要说:修改,无更新
    青花翠-2
    走在繁华的市井东张西望,摊摊贩贩,书本、古玩、笔墨、书画,比皇宫里的珍藏还多。除了摊位就是一家连一家的店,书斋、客栈、茶楼、,我才知道汉人的生活是这样的丰富。
    难怪我们要征服这片土地,是嫉妒他们过得太好了。
    干燥柔软的秋日下,街上的行人们悠闲地散步、谈论、品茶,虽然他们也穿着夏族人的衣服、梳着夏族人的发辫,但是那种平淡而知足的神情却是中原人才有的。
    夏族人不会过这样安稳的日子,我们天生就有无尽的欲望,只有无休止地掠夺才能填补。因为我们是匈奴人的后裔,是蛮夷。
    平静的街市上涌起一股小小的骚动,马蹄阵阵逼近,急促而凶狠。听得有人用别扭的汉语大喊:“谁看见逃跑的奴隶,说出来有赏!”
    只见一队人马整整齐齐挡在路中央,为首的参领趾高气昂,用蔑视的目光打量这个地方。
    我环顾四周,人们默默不语,甚至不予理会。
    那人又喊:“藏匿逃人者重罚不怠!”
    人群仍然是麻木的,或盯着他们看、或自顾自做其他的事情。
    身穿甲胄的参领不耐烦了,用力勒住马,头盔上的缨枪甩来甩去,像在赶苍蝇一样。我不禁想象从前我穿着甲胄的模样,估摸也有些可笑。
    侍卫小声嘀咕:“明明就是从这里跑了,怎么没影了呢?”
    我觉得有些败兴,不想在这耗下去,但前边的路被堵了。左右看了看,便朝一条巷子走了进去,想穿插到另一条街市继续闲逛。
    这巷子被两旁院里的大树遮住了,地上落了薄薄一层叶子,踩上去绵绵的很舒服。有些意趣。宫里的地面总是扫得太过干净,令人不自在。
    绕过一些堆放的杂物,往巷子深处走,来到一个岔路口。齐安也不知哪边能出去,站在那左思右想,我笑他优柔寡断:“这样的选择有何难?这边不行,我们再折回来就是了。”
    他只好默默跟在我身后。
    这样的选择不难,却也是早已注定的吧。有时候,一个路口就决定了一生。
    我在这条巷子里又遇上了她。
    纯白色的汉服在杂乱阴暗的巷子里太过醒目,我远远就注意到了她。
    她有些慌,目光躲闪,最后将头低垂着,好像在等我们走过去。
    我瞥见她身后杂乱不堪的柴堆里有个人,藏得一点都不高明。齐安似乎也看见了,几欲开口,我用眼色止住了他,上前对她轻声细语说:“我们迷路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好像松了口气,朝旁边指一指。那边是一道门,破破旧旧的很不起眼。
    “你住在这?”
    她点点头,蹑手蹑脚推开了虚掩的门叫我看看。我便凑过去看,这个不大不小的院子里堆满了瓶瓶罐罐,工人都在忙碌。
    原来这里是御窑厂在京中所设的场馆,所有要送入宫的瓷器都存放在此。
    我在心里默默念了好几遍,才想出一句不唐突的话来问:“你是御窑厂的人?御窑厂也有女子么?做什么的?”
    她伸手比划,纤细的手指像握着一支无形的笔在空中划着一道道曲线。
    我反问:“画画?”
    她抿着唇笑了,清雅的容颜犹如陡然间绽放的一朵白玉兰。
    我的气息不知怎么就窒住了,呆呆看着她。
    她执起我的手,在我手心里一笔一划写字。
    她的手宛如玉琢,指甲尖尖的、泛着微微的粉色,在我掌纹间游走。我的手心顿时奇痒无比,一直痒到了心里。
    我只顾心猿意马,却错过了她写的字。于是厚着脸皮说:“再写一遍。”
    她很有耐心地又写了一遍。
    是一个很复杂的字,瓷?我喃喃念出口:“画瓷?”
    她颔首往后退了一步,与我保持稍许距离,微眯的眼里朦朦胧胧像遮了层薄雾似的,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那双眸子的确就是那样的,我脑子里凭空蹦出一个词,烟视媚行。
    古书里写的烟视媚行,大概是形容这样的女子吧。
    “丝绦,你在外头做什么?”门后有个妇人的声音传出来。
    她动了一下,脸侧过去像是有些担忧的样子。
    我窃窃笑了,原来她叫丝绦。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汉人能写出那么多美丽的诗句来,想必是汉家女子给予的灵感。
    紧接着,门被拉开了,戴着头巾的妇人手里拎着一块油腻的布,她见到我们显然吓了一跳,一把将丝绦拉了进去,盯着我问:“你们是什么人?”
    齐安也下意识地往前走两步挡在我面前,答:“外地来的,在这里迷路了。”
    “赶紧走吧。”妇人指了个方向,然后飞快地将门关上。
    我捕捉到了木门紧闭的那一刻丝绦的眼神,是微微朝旁边扫过去的。她还在担心躲在柴堆里的人。
    我当然不会去告发,逃人法本就是我想要废除的苛政。从前碍于摄政王的势力我无法作为,将来我总能找到机会来解除这样的禁令。奴化汉人,并不是什么英明的政策。
    齐安欲言又止,他应该知道我看见了那个人,我却装作视而不见,大跨步离开了。
    因时间仓促,这一天玩得不尽兴,可意外的收获令我很知足。我认识了一名汉女,她叫丝绦,虽然不能说话,但是让我领略了什么叫烟视媚行。
    夜晚躺在椅子里,一面听着宫女弹琴鼓瑟,一面闻着丽妃给我煮的茶香,我的手指总是不由自主地翘起来,学着她那样在空中画着一道道曲线。我并不知道画瓷是什么意思,只觉得神秘有趣。
    丽妃给我递来的茶我没有接,她看见我的手指不停地在动,好奇问:“皇上今天遇见了什么高兴的事儿?”
    我想与她分享出宫的见闻,但是担心她知道以后会惴惴不安。丽妃那性子很是温顺,也很是懦弱。倘若哪天母后问几句话她说漏了嘴,我可不好受了。
    齐安端着一盘绿头签来到我面前,小声说:“皇上,好该翻一回皇后的牌子了,不然太后娘娘那边不好交代。”
    “朕何需交代什么?”我冷笑了一声,别过头不再理他,只顾和丽妃说笑。
    齐安垂着头退出去叫托盘交给小太监,又进来说:“因万寿节宫里要添置些东西,皇上那边可有需要赏赐的嫔妃?”
    “没有特别的,就依例按等级赏赐。”
    “是。”
    眼看齐安要退出去了,我又叫住他:“等等,给丽妃这里多添些取暖的东西。她尤其畏寒,不比其他人。”
    丽妃受宠若惊在我面前跪下了,“臣妾多谢皇上隆恩。”
    她总是这样的,把一点点小事看得很严重,时常被我母后盯一眼都浑身哆嗦。其实我也知道她在宫中不易,没有其他妃嫔那样的出身,没有惊艳的容貌。
    可我喜欢呆在她这里,清净自在。
    她很聪明,知道我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就像我对床第之欢的抵触,她早看出来了。因此她不会像其他嫔妃一样巴巴要我的宠幸。
    这样隐秘的心事,我不想让第二个人知道,所以待她要亲厚一些。
    作者有话要说:我是蜗牛,谢谢围观~~
    青花翠-3
    次日下了朝,我就迫不及待要去问一问博学多识的范太傅。
    西风一扫,树叶纷纷落下,黄的、青的、红的,有些干燥极了,踩上去喀嚓响。我想起昨天那条巷子里的落叶,铺得像地毯一样,宫里的落叶永远不会像那样。
    “画瓷?”范太傅有些意外,躬着身子说,“皇上,这画瓷是制瓷过程中的一种技艺。简单来说就是在瓷器上作画。有釉上彩、釉中彩、和釉下彩,若皇上十分有兴趣,老臣可以去找个画瓷工来仔细询问。”
    我端起案上一只茶杯细细端详了起来,原来瓷器上的图案纹饰都是这样画出来的。
    她是御窑厂的画瓷工,或许我平日用的那些碗碟杯盘中就有她画的。一定有,景德镇御窑厂每年出来的瓷器数不胜数,一定有她画的。她那双宛如玉琢的手会画出怎样的画来?我实在很有兴趣知道。
    紫檀案上的宣纸被风刮得哗哗作响,镇尺几乎都压不住了。
    我就站在案边盯着杯子一动不动,从那些繁复的红蓝花纹中看见了自己照映在光滑釉面上的眼睛。不知为何,我的眉眼之间已经没有了夏族人的残暴凶悍,反而平和优柔。
    我觉得她会喜欢我。莫名其妙就冒出了这样一个荒唐的念头,若小鹿之触吾心。
    风声呼啸,候在门外的齐安忽然唤道:“皇上,方才小双来报,太后往御书房去了。”
    我浑身一颤,将茶杯搁下。母后定是来找我说皇后的事。
    皇后册封了没多久,我极少去看她。昨夜齐安劝我翻皇后的牌子,我料到他是听了母后的话。
    “范太傅,朕改日再来与你聊。”我强作镇定道。
    众人俯首弯腰恭送我时,我才觉得微微发慌,不知母后会要我怎样。
    我落了几本古籍在御书房的龙椅上,被母后拾去了。我进去的时候她正在翻看。
    从前摄政王不让我看的书,现在我都可以大大方方地摆满御书房。本朝沿用汉人的语言和文字,这恐怕是摄政王一生当中最值得赞赏的举措。但是他总是要禁掉一些东西,比方儒术、佛法,他是不喜欢的。
    御案上有尚未焚尽的香,一缕缕微弱的烟从香炉的孔里头钻出来。我头一次注意到这香炉是瓷制的,蓝底珐琅绘着菱花纹饰,其上描了金。不知是不是她的巧手绘出来的。
    母后终于放下了书,回首问:“皇上喜欢儒家典籍?”
    我收回视线,诚恳答道:“这御书房里藏书万千,什么都拿来看一看能长见识。”
    她直言道:“皇上这本孟子都翻得陈旧了,一定烂熟于心,理应知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我垂眸不再看母后,这的确是我的过失,我不会反驳。
    “后宫这么大,都是为了繁衍皇家后代所建,皇上却夜夜宿在同一个地方。若她能争气些,母后也不会为难她。皇上,雨露均沾才好,这样方能开枝散叶。”
    “朕明白。”
    “皇上每回都说明白,可从来不依规矩行事。”母后看我的眼神中似乎有点怨气,但是她的修养极好从不发作,只是甩下话来,“今夜去皇后那里,我已经和她说了。”
    我低低地“嗯”了一声。皇后长什么样子我都不记得了,若是换身衣裳站在我面前,我指定认不出来。可她却是我的妻子。
    母后欲离开时,忽然停住脚步问道:“赣南地区在闹起义,听闻皇上不愿意镇压。”
    我仍然垂着眸子,说:“出兵镇压只会令汉人的抗争越强烈。”
    母后问:“皇上有更好的计策?”
    “朕已经在和户部商议,拟定移民之策。”
    “皇上打算移民?兴师动众就不怕民怨沸腾?”
    “将起义势力集中的江南地区的人口分散到周边各地,削减他们的势力。而北方大批汉人可以往南迁移,以均衡各地的人口数量。虽然是有些兴师动众了,不过……前些年的战乱,中原人口锐减,想必母后是了解的,许多城是空的,农田农林也荒废了,将各地人口均衡之后,家家有田种,难道会惹来民怨?”
    “皇上……”母后沉沉叹了声,“肥沃的土地都被贵族圈了地,剩下那些空城和荒地都是十分贫瘠的。”
    “去贫瘠的地方自给自足,与在肥沃的土地上给贵族当奴隶相比,他们必定愿意选前者。”我对此十分笃定,汉人早已废除奴隶制,而我们夏国的文明远远落后于中原,以落后的手段来统治汉人,只会遭受越加强烈的反抗。
    母后不再说什么,眼神里似乎流露出几分欣悦的意思。
    我看着御案上流光溢彩的香炉,心情如那上面的珐琅一样五彩斑斓。如今没了摄政王的高压势力,我总算可以做些我所认为正确的事。
    夜晚去皇后寝殿用膳。
    她始终低眉顺目,我疑心她也不记得我的样子,若褪去了这身皇袍,她指定认不出我来。
    这样的夫妻大概天底下仅此一双。
    皇后是母后的表侄女,眉眼倒是不像,但总觉得哪里有相似的地方。我盯着她的时候,她正巧抬头,四目相对,她的脸颊霎时显出一片绯红。
    她低着头将一碗亲手盛好的汤递到我面前,“皇上,请用。”
    我有些恍惚,想要记起来大婚当日我们是如何度过的,可惜怎么也想不起来。之后例行公事来看过她几回,没觉得她是这样内敛的性子。
    我心不在焉喝着汤,眼睛却忙着扫视桌面上的碗碟。抽空还将手里的汤勺翻过来看了一下款识,的确是景德镇御窑所出。花纹样式都是宫里面常见的,并不新鲜。
    但是我莫名其妙地放不下。
    “皇上喜欢这勺子?”皇后问。
    我勉强笑一笑,“花纹样式不错,只是底色浓重了些,不够轻盈。”
    皇后仍然低着头,说:“这一套百鸟朝凤是臣妾被册封时皇上所赐。”
    我赏赐的东西多了,哪里会记得这个。担心她不自在,我又补了一句:“皇后乃一国之母,这样的庄重典雅才能与皇后的身份相配。”
    她神情有细微的变化,像在极力克制什么。
    我不喜欢这样,沉默得让人烦躁不安。
    而她一下一下抬起筷子,慢吞吞地将饭菜送入口中,好像这饭菜一点都不可口似的,反而很折磨。
    既然于我于她都是折磨,那还吃什么?
    我撂下碗筷,瓷器敲在檀木上沉沉的声响吓得宫婢太监们全跪下了。
    皇后浑身一僵,也缓缓在我面前跪下。
    每回遇到这样的境况我都想笑。我并没有觉得什么,是他们都喜欢小题大做。
    我离了席,将皇后拽起来,一直拽着她往寝殿里去。
    没过亥时我就回了昭阳宫,外面下了霜。
    看见宫女提着风灯穿梭于窄道长廊,冷冷清清。
    我完成了母后交代的事,如释重负一般。
    丽妃一定以为我会在德阳宫过夜,故而早已睡下了。我进去时蹑手蹑脚,不想惊醒她。但她还是醒了,慌忙失措地朝我下跪行礼。
    “地上那么凉,快起来罢。”我伸手去扶她,总觉得自己是个祸害,扰得所有人都不安宁。
    我坐上榻,丽妃替我脱靴子,她频频抬头看我,欲言又止。
    我无所顾忌地笑着说:“朕不习惯身边睡着一个陌生人,就回来了。”
    丽妃又站起来替我解开发辫,小声说:“皇后可不是什么陌生人。”
    侧目望着菱花镜中我们二人的倒影,被烛光映得温暖而舒心,我握住她的手说:“除了你,其他的都是陌生人。”
    丽妃眼眶一红,背着我抹眼泪,衣裳窸窸窣窣地响。
    我总是笑她如此自卑、懦弱还爱哭,但也真真是个没有心眼的可爱女子。
    抹了好一会眼泪,丽妃才忸怩地转过身子来对我说:“臣妾昨日去找如嫔说了会话,看见她弄了些文房四宝在屋里,像是要学字。”
    “那日朕与她游园时随口念了句诗,她便记住了,还说是好诗,叫朕给她写在绢帕上头,后来又闹着说要学写字,呵呵,由她去。”
    “是什么诗?”
    “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残荷听雨声。”我念完之后瞥及丽妃的神色,漫不经心补了一句,“李义山的诗过于晦涩,不好懂。”
    丽妃低头笑一笑,用簪子去拨了拨灯花,将灯罩盖上。光晕好似滴在水中漫延开来的颜料,将这一隅漾漾地染透了。我半眯着眼端详丽妃的手指,脑里却晃着另一只手的模样,不自禁地轻轻捉了过来按在胸前,“你也想学吗?”
    丽妃微微怔住,小心翼翼答:“臣妾愚钝,恐怕学不好。”
    “不怕,朕教你。”我闭上眼,将她拉入怀中。方才从皇后宫里出来一直觉得心慌凄然,此刻才踏实了,疲惫地睡过去。
    青花翠-4
    秋风充盈了整座皇宫,树叶纷纷离了枝桠随风而落,躺在地上安宁不了多久就被扫走了,然后被送去御膳房用来点灶火。真是可惜了,若是能落到泥土里,还能化作春泥,如今却只能化作一缕青烟。
    “皇上觉得有何不满?”
    母后的声音淳厚,将我的视线从窗外拉了回来。我望了眼宫女们高高捧在头顶的绸缎,摇摇头:“并无。”
    “那就这样吧,打赏下去。”母后挥挥手,令她们都退下。
    这批绸缎都是万寿节给宫眷赶制宫装用的,织造局费了不少心思,可我觉着看来看去无非是那几种纹饰,乏味,只要衣能蔽体怎样都好。
    环视周围宫女的穿着,无一不是青蓝的长袍外罩坎肩,刻板极了,我忍不住问:“为何我们都用绸缎做衣裳?甚少用纱绢或丝棉的衣料?”
    母后端茶抿了一小口,指尖上的护甲釉光闪亮,过了会说:“是祖宗定的规矩。”
    什么祖宗,不过是摄政王罢了。我在心里默默表示不屑。
    母后又说:“缎料的衣裳,配上青、蓝、赤、黑这样的色彩才显得庄严,厚重的衣料方能御寒。倘若在湿热的南方,自然穿不住缎服,那些地方的汉人穿丝绢或棉麻的衣裳也是被允许的。朝廷虽然是我们的,但我们对异族百姓也算宽容。”
    “宽容……”我无意识地低声重复这两个字。如今才开始宽容么,会不会太迟?
    母后语气平淡说道:“皇上,朝堂之中,各方势利相互牵制是好事。勋旧大臣固然有他们坚守的缘由,若想放宽逃人法,还需从长计议,切忌操之过急。”
    “是。”我毕恭毕敬应道,想来她今日也不是专程请我来看衣裳布料的。只因这几日与呼延为首的大臣们闹得不好看了,才令母后担心。呼延宗室袭镇国将军爵位,如今的呼延将军正是我的国丈大人。可惜,他们全家我都不喜欢。当然,这种任性的话我不能说,连在丽妃面前也不能说。
    从慈宁宫出来遇上一阵风,冷不丁打了个喷嚏,齐安赶忙给我披上斗篷,口里念叨:“万岁万万岁。”
    秋意落索,整方天都是阴沉沉的。齐安扶着我上辇车,问我要往哪里去。我迷茫地环顾偌大的皇宫,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要去做什么。突然想起那只手在我手心慢慢划出来的字,心痒难耐。我莫名奇妙欣喜了一阵,对齐安说:“去撷华殿。”
    齐安扯开长音喊道:“起驾,往撷华殿——”
    婉转的声线传至很远很远,宫人们纷纷躬身退避。
    明黄的帘子被风高高撩起,又扑扇着落下,拍打出一阵阵闷响。隔墙吹过来一些干黄的小树叶,碎碎的如花屑一般涌了过来,落满我一身。于是拽着斗篷掸了几下,凉风便无孔不入地裹满了全身。我心里有了盘算,不动声色地将斗篷摘了。
    直到进了撷华殿,齐安蓦然发现斗篷落在车上了,命人回去取。我咬着牙顶风前行,几乎是蛮横地将齐安一行人甩在了后头,径自往殿里去。
    如嫔喜出望外地迎了出来,微微抬手似乎怔了一怔,又收回手去,蹙眉念道:“这些奴才怎能这样大意,天儿凉都不给皇上备上斗篷。”
    “是朕落在车上了,不怨他们。”我笑呵呵说道,搓了搓冰凉的手,往铺着团花大褥的炕上坐去,“朕听闻如嫔近日里学写字学得废寝忘食,特来瞧瞧。”
    如嫔掩口笑起来,如春花照水般明艳,“才学了几日工夫,都不能拿出来见人,哪里敢污了皇上的眼。”
    “都学了什么字?”
    “摹的弟子规,臣妾都不识得几个字,只管摹个样子。”
    “也好,认个人也得先熟悉熟悉样子。”后宫佳丽无数,却找不出一个识字的,因此我寄希望于如嫔,她有蕙质兰心,学起来应该很快。宫女们奉茶上来了,案几上呈了三碟小点心,我漫不经心吃了点茶。
    如嫔问:“皇上今日在此用膳?”
    我还未答,先咳了几声,原本是佯装咳嗽,谁知方才那口茶呛了上来,倒是真咳得我上气不接下气了。一屋子人都慌了神。
    如嫔帮我捶打后背,力道适中,一面朝宫女斥道:“皇上许是受了凉,还不去传太医?”
    我咳得颇为辛苦,困倦地倚在如嫔身上,对齐安说:“朕觉得乏力,今日就歇在这不走了。”
    “是。”齐安匆匆忙忙跑出去吩咐小太监通报敬事房。
    这一下,太医院和撷华殿都被我折腾起来了。其实我也不过咳几声,少进食,然后懒洋洋地赖在床上不起来,太医院便是瞧不出什么毛病也要费尽心思弄些药膳来。我顺势在如嫔这里歇了三日,三日不上朝,不受觐见。
    如嫔见我恹恹缩缩的样子,特地写了张字来给我解闷。虽然字写得拙劣,但写的那句诗却令我小小吃惊,是那句“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残荷听雨声”。她的确是有心了。
    隔着偌大的双层屏风,听见宫女嗫声来报:“如嫔娘娘,皇太后、皇后娘娘驾到。”
    我伸手努嘴示意她出去迎,自己躺回被窝里去装睡。
    也不知如嫔这一出迎怎么就没影儿了,只听见母后和皇后进来的动静。周围也没留个伺候的宫女,她们就径直走进来站在床边看着我。看得我浑身发麻,又一动不敢动。
    她们站了会,闲聊了几句又出去了,隐隐约约听见母后说:“恐是朝堂之事令他吃心了。”
    皇后小声嘟喃着:“那有什么法子?阿爸那边我也劝过了……两个都是软硬不吃的,我夹在中间也难受。”
    “那些事我们女人也不必操心,万寿节快到了,先把皇上哄高兴了才行。”
    “谁晓得怎么样才能令他高兴……”
    碎语渐渐被风声湮没了,我支起身子来晃了晃脑袋,装病也实在累,不如出宫去走动走动。上回齐安说出宫会上瘾,会流连忘返,次数越多越不想回来,也不知宫外有什么让人惦记的东西。我想我很清楚自己惦记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其他文原本不是在这边首发,正在逐步解禁。
    从画瓷开始以后每本书都在jj发
    虽然不能保证日更,不过能保证完坑。。。。俺的坑品和人品都是毋庸置疑的,/~
    青花翠-5
    如嫔方才不知怎么冒犯了皇后,此时在院里跪着。就在这么平白无故遭了罪,看来我这个祸害真不小。青石板一定冰凉彻骨,我遣了宫女去扶她进来。如嫔不是柔弱的性子,也不见脸上有什么委屈的,一进来就冲我唉声叹气:“皇上啊躲在被窝里头睡大觉,由着臣妾在外头挨冻。”
    我笑着揽住她的腰,将她的脸掰了过来,低声说:“再帮朕一个忙,朕便允你家眷大小进宫来聚。”
    如嫔瞪着圆圆的眼看着我,向来滴水不漏的神色中终于有了些破绽。大概每个人的心底都有一桩不能圆满的心事。如嫔也是宗室里挑选进宫的秀女,但她父亲是庶出,只有七品官职在身且远离京城,因而常年不得相聚。
    听完我一番耳语,如嫔咬着唇思忖良久,点头答应了。
    于是我自鸣得意地出宫去了,孤身一人。会觉得有些胆怯,毕竟京城的地图我挂在墙上看几百遍也没用,真正走出去以后哪里还能摸得着路。
    一路打听一路在风中艰难行走,发辫偶尔抽打在脸颊上。那轻微的声响,好似当年在军营里用鞭子抽打俘虏,打得他们皮开肉绽,哀嚎至死。我闭了闭眼,将那些冤孽一样的东西赶走,方能平心静气地继续前行。
    那片枫树林红到了尽头,暗红的叶子落满了一地,树上还剩稀稀落落的一点,也挂不久了。我以为没过几天呢,不成想已经从秋渡到了冬。丝绦穿的那件白衣太单薄了,若她还站在这里一定会冷得发抖,若她还站在这里我一定会摘下自己的斗篷为她披上。我不禁为自己想象的画面沾沾自喜起来。
    比起上回,此时的琉璃厂极冷清,街道两旁的店铺都半掩着门,摊贩也只有零星的几处。
    我凭着记忆找到上次那条巷子,可是不知道要怎么进去见她。那是御窑厂的地方,寻常人不能接近,我也找不出个名目来。于是就在巷子口团团转,好像活了二十年都从来没有这么着急过。
    我焦急又忐忑地在那转着转着,她竟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我面前了。
    里头是一身白绸的衣裳,领口袖口都是青花绲边,外头披了件青灰色的斗篷,她就这么亭亭玉立地站在我面前,含笑望着我。手臂上挎了只篮子,里头满满都是菜。
    来得太突然,情急之下我生硬地撒了个谎:“真巧,小姐出来买菜啊?在下也是。”说完之后自己都觉得可笑,哪有男儿空着手出来买菜的。
    她抿唇笑了,风中扬起的长发隔阻在我们中间,令我看不清她的脸庞。
    我生怕这一阵风又将她刮走了,忙说:“若丝绦小姐不急着回去,在下想请教一些关于画瓷的问题。”
    她略微意外的目光在我脸上扫了几遍,轻颔螓首。然后笑眯眯地朝我一招右手,随即打了个响指,转身迈开了步子。她像是要领我去什么地方,而我痴痴地陷在了那个响指里头。漂亮的手指那么一扣,竟然发出了好听的脆响,如玉如瓷。那一气呵成的动作是我见过最飒爽的英姿,着了魔似的我就屁颠屁颠跟着她走了。
    丝绦领我去了一间文墨坊,不过里面吃茶的、听书的、做买卖的什么人都有,与茶馆无异。闲来无事的读书人便在这里打发日子,作诗写字也行、插科打诨亦可。这里进出随意,因此无人注意我们。
    丝绦领着我去了偏厅,那边有几排书案,都备着文墨纸笔供客人用。她对这里很熟悉,进门的时候还跟老板福身请安。不一会有热茶送了过来,她端着捂捂手,然后拾起笔来在一摞泛黄的纸上写:公子贵姓?
    我恍然明白了她领我来此处的用意,也从架上取了一支笔,蘸墨,几乎想也没想就给自己取了个新名字:贺睿之。
    哪个汉人会喜欢占了他们河山的夏族人呢?所以我宁愿当汉人。
    丝绦提笔写:想问我什么?
    我方才寻思了一路等会该问什么,可真要问了又忘得一干二净。为了掩盖我的紧张,随手磨起了墨,一边想一边问:“那么多种瓷器,你最中意哪种?”
    她写:青花瓷。
    “好画么?”
    她摇摇头,如蒙了层水雾的眸子噙着笑意瞥了我一眼,又低头下去写字。我凝视她的侧颜,细腻如瓷的肌肤因吹了冷风泛起微红,珊瑚色的唇瓣像上了釉一般光滑莹亮。她是一朵静静绽放的白玉兰,或者是白玉兰修成的仙子。我看得出了神,她兀然侧过头来,我急忙错开视线,看向她写下的字:青花难画,掌握好浓淡方能烧出好青花。
    我似懂非懂点点头,又问:“什么最容易画?”
    她写:釉上彩。
    我迫不及待问:“若我想学,多久能学成?丝绦小姐可否收我为徒?”
    她的眼眸越发迷蒙,透着含糊不清的笑意,像深秋里扬起了沙,将四周的景致纷纷模糊掉了。我紧张地等待她的回应,茫茫中,她缓缓摇头。
    我的心从高处跌落,慌得不知道要怎样落地。
    好在她又提笔写了一句:下月离京。
    我吁了长长的一口气,抚着自己的胸口惊魂未定,原来她并不是反感我,只因为在京城呆不久而已。又觉得自己很可笑,在她面前如此不淡定。
    我明知道不可能,但忍不住问她:“走了之后,还回来吗?”
    她果然摇头。
    文墨坊里忽然响起古琴的声音,周遭都安静了,只剩下卖唱的女子用凄凉的声线唱着李煜的《破阵子》。
    这把声音极好,曲也好,词也好。唱得所有人都陷入了国破人亡的哀痛之中。
    我到底不是汉人,我与他们就是不一样的,所以融不到曲子里面去。
    此时,我分明看见丝绦眼里的泪光,那双迷蒙的眼眸此刻才拨云散雾,真真变得清明极了。她是汉人,是哑巴,是为了生计在窑厂里画瓷的女工,而我是夏国的皇帝,我们之间隔着的不是什么天涯海角,而是整个人生。就算互相喜欢又怎样,十足的悲剧而已。好在还没有那么喜欢,我也该清醒一些。
    临别时,我看着她一步步走进深巷,她并未回头,是我自作多情了。
    恐怕此生天各一方永不能再见,我却没有留下一丁点儿与她有关的物件,将来怎么还记得曾经遇见过这样一位烟视媚行的女子。想及此,我飞快地跑回那间文墨坊,方才她写字的那张纸还在,一头被镇尺压着,另一头被风吹得乱翻。
    墨迹已经干透了,之前一直心猿意马,如今仔细端详之下,发觉她的字灵秀不失典雅,竟像出自大家手笔。回想她听破阵子时无意流露出的哀恸,或许也是前朝的贵族出身。
    这样想来,我们更加不可能了。
    将纸张叠好藏进衣袖,脑里心里都是空荡荡的。也只是留个念想而已,我并不能有什么别的企图了。
    如嫔替我瞒得很好,连齐安都没有发现,以为我睡了一下午。如嫔也不知道我去了哪里,见我回来便放心了,替我解开发辫仔细地梳头。
    玉柱宫灯太过明亮,惹得人心烦,我别过身子睡去,可总是恍恍惚惚想起她的样子。我从袖子里抽出那张藏得小心翼翼的纸,捏了许久,又塞了回去。
    终于到了万寿节,我的生辰。其实很不喜欢自己生于隆冬,觉得这样的日子里出生的人一定与冰雪一样冷。我也就冷冷地应付那些节日里繁杂的事项。
    万寿节我应当与皇后一起过,于是从如嫔那出来,赏了她许多东西。引得其他妃嫔羡慕不已,连皇后也生了妒意,阴阳怪气在我面前说:“既然都赏了贵妃榻,不如干脆册封了,这样也名正言顺了不是?”
    我笑答:“皇后那里也有贵妃榻,难道也要册封为妃?”
    皇后脸色凝住,不再多言。
    我漫不经心瞥了她一眼,本来就是气量狭小之人,连装都装不出大度来。若她真想坐稳皇后的位子,至少也要像母后一样懂得权衡。否则,等呼延家不成气候的儿子承袭爵位之后,我不会对他们手软。
    万寿朝贺,场面极大。我与亲王及外邦使节坐于殿上观赏,两旁对列仗鼓上百面。底下是绣幙相连,笙歌互起,彩坊自这皇宫中延续到了西直门外,贯穿京城。
    不知道外面的百姓会不会与我同乐,如果有人在这一天咒骂我,我会觉得不安。但是又无可厚非,他们咒骂我是应该的。
    摆在面前的佳肴丰盛,我随便吃了点,索然无味。
    第三盏酒时,各国各地的献礼纷纷上台。
    万寿灯、八仙图、玉雕龙……各种奇珍异宝令人目不暇接,虽然没工夫仔细看看,但我至少要做出满意欣悦的样子来。
    直到江西巡抚派人送上的一只大红瓷瓶呈上我面前,呼吸一下子就窒住了。周围所有的明艳色彩都褪去了,那些花灯、烟火、仪仗纷纷远离了我十万八千里,只有她具体而清晰地在我面前。
    丝绦托着木盘,头低低地垂着,身上穿了一件绣着青花的素白缎服。那些青花盘成一团团的纹饰,绣得极精致,像一笔笔勾勒出来的。
    身旁的太监照着礼单大声诵读,我完全没听见,不管那是什么珍贵的瓶子,我只是很欣喜地想要抓住她的手,叫她抬起头来看看我。
    可是我什么也没做,只怕她认出我以后会失望透顶。
    又眼睁睁看着她下去了,那件醒目的青花缎服终究湮没在了漫天满地的热闹和喜庆中。
    我鼻翼涔了汗珠,用手抹去了。就这样分离罢,说不准她日后会想起一个叫贺睿之的人来,总好过她带着那些国破人亡的回忆来恨我。
    青花翠-6
    繁华散场之后显得更加冷清,我坐在厚厚的毡子上揣着皇后的描金手炉取暖。
    宫女往红泥小灶里头加了几根木枝,灶上烧着解酒茶。
    皇后从滚热的水里捞起帕子拧干了替我擦脸,一边耐着性子说:“皇上今天吃酒吃得太快了,一杯接一杯灌下去,怎么能不头疼?”
    我半睁着眼,模糊的什么也看不清,如果还有酒,我还能继续喝下去,所谓醉生梦死大概就是这个样子。
    “皇上,臣妾从寿礼中挑了一份拿回来,觉着皇上一定喜欢。”皇后难得放下架子来讨好我,笑容可掬地举着一只大红瓷瓶来了。
    我怔住了,那只通体鲜红的花瓶竟然这么快回到我眼前。
    皇后说:“寿宴时皇上一直盯着它,想必是极喜欢,臣妾便专程遣人拿回来供皇上赏玩。”她举着瓷瓶,身上是黑红相衬的凤纹翟衣,锦缎上重绣的花纹太过繁复,相衬之下瓷瓶也不那么惊艳了。
    我朝她招手,带着几分醉意说:“去换了衣裳来。”
    “换衣裳?”皇后很迷茫地看着我。
    “换那身水蓝色的绸衣,好看。”我可是绞尽脑汁才想起来,皇后所有浓墨重彩的衣裳里头唯有那件素雅的,是她就寝时才穿的。
    皇后听话地去换了衣裳来,妆也卸了,披着如缎的青丝朝我走来。明晃晃的八角宫灯下,慢慢走到我面前,重新举起了那只瓷瓶。
    那红釉如凝结欲滴的血一般,厚重,惊艳。
    我伸手抚了上去,光滑冰冷,不自觉想起了她的肌容。
    皇后说:“这红瓷极名贵,十年来就烧成了这么一只。”
    我将它从皇后手里捧过来,太名贵了,拿来装什么才好呢?白玉兰吧,团团簇簇插在红瓶里应该妖娆万分,可惜现在不是花期。
    皇后倚在了我身旁,话语里带着柔软的茶香,“皇上,要不要供上几支金菊?”
    我摇摇头,冰冷的花瓶在我怀里渐渐有了温度,我说:“供白玉兰。”
    “白玉兰……”皇后念了两遍,若有所思望向近身的侍女问,“去年不是留了些干花?好像有几支白玉兰,在哪儿放着呢?”
    “奴婢去找找。”侍女俯身退下,带了几个小宫女去找花。
    我却终于醉倒了,傻傻地笑。温香软玉我不要,却抱着红艳艳的花瓶睡觉。
    皇后当然不明白我为什么欢喜,她想笑而笑不出来,看着我对一只花瓶又搂又抱,却对她熟视无睹,只好尴尬而怨忿地杵在那里。
    腊月开始烧地炕,窝缩在御书房不愿出去,用膳、议事也都在这里。但每日还是要去母后那里请安,聊一聊家事,听一听教诲。
    过了腊八之后下了场雪,出门都要裹严实些。丽妃给我捧了手炉来,用织金错银的小褥包了免得烫手。我便叫她同我一起去请安。丽妃平日里去给母后请安都要壮着胆子,跟在我身边就从容了许多。
    在殿外抖落了身上的雪方进去,进了殿之后宫女上前来替我们摘了斗篷去烘。
    没想到甯太妃也在,这么冷的下雪天她不在王府呆着,倒是殷勤地跑来与我母后叙旧。甯太妃穿了件藏青长袍外罩着宝蓝色棉坎肩,坐在母后身边剥橘子吃,一副扬眉吐气的样子。
    我笑问:“太妃娘娘,红光满面像是有喜事啊?”
    母后握着甯太妃的手高兴地说:“荣亲王妃有喜了,若先帝有灵定要保佑我们皇室子孙枝繁叶茂。”
    我在母后身边坐下,自顾自把玩着手炉,“那要恭喜太妃晋升祖母了。这么大的喜事,怎么察德不进宫来报喜?”
    “年尾了,府里忙,加上王妃这事,走不开。”甯太妃掩不住笑意,眼光时不时朝坐在下边的丽妃瞄过去,“皇上这当哥哥的让弟弟赶在前头了,可是要加把劲儿呢!”
    “太妃娘娘费心了。”我颔首微笑,转身去命人备上贺礼送去荣亲王府。
    母后留甯太妃用过午膳,两人又谈笑了许久才散了。我自然有事走开了,夜晚回寝宫才得知丽妃也在那陪了一下午,日暮时分才回来。我止住了通传的侍女,独自一人轻着步子溜进去。
    她斜坐在榻上绣香囊,娴熟地在缎子上挑着花儿。想必受了委屈,眼里水盈盈的却隐忍着,只靠这个来打发时间。那样警觉的人儿这回竟疏忽了,直到我走到她身侧她才猛地转过头来,紧接着要下榻行礼。
    我按住她,俯首问:“绣什么呢?”
    “绣牡丹。”丽妃温婉一笑,将香囊呈给我看,“要送给皇后娘娘的。”
    我边笑边摇头,问:“母后说你什么了?”
    “没有。”丽妃低眉顺目,将线头放进口中抿了抿,“皇上今后还是少来昭阳宫,多在德阳宫歇着,毕竟那才是正宫。”
    我就猜到母后心中动了怒。倒不是因为甯太妃进宫来耀武扬威,而是因为皇家子嗣乃头等大事,我却至今没有令她满意。若是再过几年仍无所出,连皇位都岌岌可危。她忧心忡忡是应该的,而我能怎么办呢?
    丽妃忽然用脚尖蹭蹭我,面上不露声色。我便随手将帘子拉下,侧耳凑近她。
    丽妃窃窃说道:“敬事房报皇太后说皇上三十五日未有临幸妃嫔,太后担心皇上的身子才盘问了臣妾许久,并无其他。”
    我莫名其妙地想笑,身为帝王,却无时无刻被人窥视着。
    看来已经瞒不过母后的眼线了,我低声问:“你怎么说的?”
    “只说上次风寒之后精神一直不大好。”丽妃的头越垂越低,耳廓微红,嗫嗫说道,“太后还问皇上兴致极好的时候,有没有……半个时辰。”
    似是在给自己找难堪,尽管四下里并没有人看着我,但还是觉得满身耻辱。我不再问下去,轻抚丽妃的脸颊,“为难你了,今晚自己歇着,朕去回母后。”
    踏着厚厚的雪往慈宁宫赶去,心里好像着了火似的灼热烦躁。
    万籁俱寂中,听见自己脑子里乱糟糟地嗡嗡响,有些皮鞭抽打尸身的声音,有些是妇孺凄厉的叫喊,还有大火燃烧屋舍、枪头刺穿喉管,少女被捆绑着送上我的龙床……
    纷纷纭纭都是求死不能。
    我一直活在那些可怖的回忆中无法抽身,我一直向先皇祈愿让我安然度过此生,甚至什么都不要,只要让我获得片刻的安宁而已。
    连母后都不让我好过,还可与谁说?
    微弱的灯晕中看见小雪细密地飘落,无声无息,却冰封了整片大地。腊月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割在脸上。
    齐安紧紧跟着我,一行人窸窸窣窣到了慈宁宫门口。
    只瞥了眼慈宁宫的牌匾,我那一团心火在冰天雪地里迅速冷却了,临时改了主意。
    这世间总有人如意了有人就不如意,何必闹得所有人都不如意。况且,母后并没有错。我叫住正要进去通传的太监说:“朕只是路过,不进去,不必通传。”
    “是。”太监躬着身子退下,靴子沾了雪水印在阶上一个个脚印。
    齐安上前低声询问:“皇上,今夜上哪里歇着?”
    我睫毛上落了雪,连眨眼都嫌太沉重,麻木地望着四周凄清冷峻的宫殿楼宇,说:“德阳宫。”
    青花翠-7
    下了朝出来,看见远远的红墙上一层厚雪有融化的痕迹,耷拉着往下垂。好像流淌的白釉,要将醒目的红色一点点吞噬。我双目干涩,腰肩倦乏,想回寝殿去歇息,可偏偏赫连察德在御书房候着。
    应了我那日的话,他特地进宫来报喜。
    先皇走得早,皇家的孩子只有我们二人。我是长子被立为储君,但甯太妃背后的势力也不容小觑。当时若不是摄政王匡扶我登基,恐怕母后没办法掌控大局。
    赫连察德站在檀木长案边盯着墙上的一把镀金的长弓出神,挺拔的背脊上披着蝙蝠纹的短斗篷,暖帽底下发辫油亮。那把弓是先皇之物。
    从前他常常来御书房陪我读书,可惜他好武不好文,最烦的就是读书。倘若不是甯太妃阻拦,他早就上骁骑营当参领了。
    行过君臣之礼,我请他坐,两人在矮榻上喝起酒来。察德的酒量在我们氏族里数一数二,我从来都喝不过他,于是自己浅酌慢饮,不与他比。
    “臣弟听闻皇上与呼延将军还在僵持,不就是一个逃人法么?呼延也真是固执。”他一向是想什么便说什么。
    我用酒杯敲着案几说:“察德,我们喝酒,不议事。”
    “好,不议事。”察德双颊酡红,好像醉得太快了,畅快地举杯哈哈大笑,“皇上还记得以前我们在王庭里比试摔跤吗?”
    “当然,父皇总是夸你勇猛,将来会成为了不起的勇士。”
    察德一手扶着额头,带着些许羞愧,“空有蛮力而已,能当勇士,却当不了将军。”说罢,又狂饮了一通。
    我瞧着他哪里是在喝喜酒,分明是借酒消愁。于是问他:“怎么你是来跟朕分享喜讯的还愁眉苦脸呢?”
    “长兴……病了几个月还没起色,我……”察德的话噎在喉口没说出来,昂藏七尺的勇士,豪气冲云霄,唯独在一个女人面前豁不出去。
    我叹道:“朕也听御医说了,长兴公主恐怕捱不过立春。”
    察德用力一钳,手中酒壶的颈口被掐碎,血珠子从指缝中冒了出来。
    我这个皇弟恐是天底下最痴情的男儿,错爱一场却不知错,孤注一掷地爱下去,结果就是两败俱伤而已。连妻房有了身孕都不能令他欣喜,心心念念只挂住深居在公主府里的长兴。
    说起长兴公主,她是前朝皇室中唯一一个幸存下来的。
    察德发现她的时候,她被一条白绫勒住脖子躺在祠堂里。大概是想自缢殉国,却意外地活了过来。
    为了显示我们夏族人的宽仁,摄政王留住了她的性命,赐予府邸良田、锦衣玉食。
    宽仁,在我们屠杀了万万千汉人之后,才想到了宽仁,用一位前朝公主作为牌坊。
    她住进公主府后我再也没见过她,她也从未迈出来一步。孤苦伶仃的。
    我时常想,她不如去死了干脆。
    可是我的皇弟喜欢她,不明白他喜欢她什么。遇见长兴的时候,他才十三岁。我十三四岁的时候谁也不喜欢,不过到现在我也说不出一个让我喜欢得死去活来的人来。
    察德突然“噗通”一下跪在我面前:“臣弟斗胆,恳请皇兄允我纳她为妾!”
    我愣了一下,摇头说:“你太没有分寸了,她是汉人,就算我允了,皇太后那儿怎么交代?太妃那边又要如何说?”
    “她是我赫连察德的女人,为何我却连名分都不能给她?”
    “因为她姓司马。”我拉他起来,觉得他这样子很没出息。“人各有命,她能活到今日已经是上天对她的眷顾。褚国皇室子孙全部殉了国,只留下她一个,想必她也过得十分辛苦。西去算是解脱罢。”
    察德仍然悲悲戚戚瘫在我脚边,“都怪我,倘若不是我,她能活得长久些。”
    “察德,我们夏国那么多女人,随你挑选,别再想了。”
    “我时常忤逆地想,当初若是没有南下该多好,我们在王庭里的日子多好。说不准两国联姻,我和长兴会在一起过美满的一辈子。有可能的。”
    “当初,我们怎么知道未来会是什么样的?只有过来了才知道,原来是这样,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人人都会这么想,可越想越无法释怀。”说这样的话会觉得有点心虚,我尚且不会自救,再如何渡人呢?
    察德醉了,酒倒是没喝多少,大约是太伤心了才醉的。我命人将他安置了,想起来宣御医去看看长兴公主,如果真是不行了好早些准备后事。毕竟到了年关,宫里忙。
    回头又仔细想想,不知道她喜欢什么,陪葬物品若按我们夏族人的习俗来好似不大合情理,毕竟她是汉人。看来这些事都要派几个汉臣去打点才好。
    屋角的风铃叮咚叮咚地响着,声音从窗户缝里钻进来。皇后还真是念旧的人,把草原上的风铃挂到了皇宫里。
    我不喜欢夜里点太多灯,叫绿姝去把外面的玉柱灯都吹了,留了里间的几盏烛台。
    皇后从来不会用簪子去挑灯芯,就由着那灯花落下来。她也从来不绣花或者跟别的嫔妃交好,平日里不知道怎么打发时间。
    我盯着皇后身边的大红瓷瓶发呆,她以为我在看她,于是脸颊偷偷地红了。
    那瓷瓶里供了几支白玉兰,瓶身还有个金闪闪的“寿”字,似是有些不相衬。若是母后见了,定要说不吉利。
    可那个“寿”字是丝绦写的,我能看出来她的笔迹。
    突然想去看看丽妃,曾允诺过要教她写字的,我总是忘记。
    下榻穿上靴子,皇后问我去哪里,我还未答,只见绿姝垂着头匆匆走进来,双手绞在一起。
    我心头不知怎么隐隐地慌了起来,问:“怎么了?”
    “回皇上,昭阳宫的玉粟在宫外求见,说丽妃娘娘小产了。”
    我眼角抽得紧,一言不发冲出去。皇后急匆匆跟上来往我手里塞了个暖炉,跟着我一道上了辇车往昭阳宫赶去。
    青花翠-8
    夜风凄清,稀疏的寒星凌空俯瞰广袤的人间。
    如果它们能开口说话就好了,一定要告诉我这是不是报应。我的第一个孩子,甚至没有人知道他的来临就已经消失了。化作一滩血水。
    丽妃一直躲在被子里哭泣,她说连自己有了身孕都不知,大意滑了胎,无颜再见我。
    恐怕这个时辰母后已经歇下了,明日一早方能得到消息。
    谁也看得出来母后对于子嗣的看重,后宫乃是非之地,丽妃没了孩子,高兴的是多数人,到那时流言蜚语明面暗里明地涌过来,她会更加难过。我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安慰她,也就由着她哭去,交待玉粟好生陪着她,便与皇后一起回了德阳宫。
    难以入寐,因为一闭眼就会做梦。
    我八岁时杀的第一个人,浑身燃着火跑到我梦里来告诉我,这就是报应。那个诅咒太可怕了,以至于我还牢牢记得那时候他烧焦的面庞和烟雾之中弥漫的血腥味。
    想跟他说,尽管报应我就好了,不要伤害其他人,包括我的女人和孩子们。
    难道他要令我们夏族皇室绝后方能罢休?
    梦魇纠缠不休,我心惊胆战地度过了一夜。翌日清晨便作好了去见母后的准备。谁知母后一早得知这消息受了重击,卧病不起。
    好似最近都不太顺利,我越发忐忑不安。
    听几个翰林学士说起过寺庙,那是寻求庇护之所,我突然很想去。虽然摄政王曾下令烧毁寺院,坑杀僧人,但他还未来得及做完这件事就得到报应了。我想,有些事情容不得人不信,纵然佛法能够渡人,但不敬者怎能获得救赎。
    于是召了几位重臣商议如何修葺城中寺庙、在皇宫建造佛堂等事宜。
    勋旧大臣固然是会反对的,不过我以母后为借口向他们动之以情。
    出于孝义,反对的声音渐弱了。在宫中建造佛堂算是夏国皇帝为“百善孝为先”作出的表率;再者,修葺寺院、庙宇亦可笼络汉人。
    隆冬不宜动土,内工部便趁这空广招良匠,着手设计佛堂,呈了不少图纸上来。
    大概是看我这样用心,母后欣慰,身子好起来,也没再提丽妃那件事了。皇后整日在慈宁宫陪着,看佛堂的事有眉目了,不知上哪儿去弄了几串佛珠来送给母后。
    那佛珠是普通的檀木,很新,带着浓郁的香气。我捏着一颗珠子问她:“可识得佛珠上的字?”
    她迷茫摇了摇头,接着又恍然大叫:“不就是佛字!”
    我笑道:“你猜的。”
    “猜中了也算本事。”皇后努嘴挑眉的样子很任性,像个孩子。
    我说:“佛堂建好之后,我会请位高僧来。你可以时常陪太后去听高僧讲经,抄一抄佛经,顺便多认几个字。”
    皇后的脸色顿时不好看了,斜着眼望向母后,“听说丽妃就是心血来潮要学写字,端着砚台不小心打翻了,她那性子又胆小如兔,一受惊就滑了胎。”
    我冷冷瞥了她一眼,将佛珠随手挂在香炉上。
    母后在一旁轻叹:“好好的学写什么字呢?她又不是多么聪明的人。”
    我宽慰母后道:“都过去了还说什么呢?如今朕建造佛堂就是为你们所有人祈求平安。”
    殿外有个面生的小太监求见,齐安过去与他问了几句话,回来禀报:“皇上,长兴公主殁了。”
    离除夕还差几日而已,她到底捱不过开春。还不知道察德会伤心成什么样子。
    四周都安静下来,都在等我的话。眼看着要喜庆地过个好年了,平添丧事,有些棘手。若敬她是前朝公主,理应按前朝的先例办,不过毕竟已经改朝换代了,总不能自己抽自己耳刮子。
    我在母后身边踱了几步,回头对齐安说:“就按本朝郡主的规矩办。先交代一下内务府派些人手过去,丧葬之事全由公主府统办。宫里不能耽搁,除夕该怎么过一切照旧。”
    齐安领命下去传话,我也没心思琢磨建造佛堂的事了,早早地回了寝殿。
    我的孩子没了,母后病倒,紧接着长兴公主在年关撒手而去,像是在预示什么。
    连着许多天我都心神不宁,夜里时常惊醒,甚至还在梦里见到了六年前长兴躺在祠堂里的情景。她孤零零地躺在苍青的地板上,天窗楼下来凄惨的光。供着诸多牌位的香案上铺着的明黄绢布随风颤抖。
    如今她终于解脱了,我可能也不会再在梦里见到她。
    一早睡起来就觉得精神欠佳,找齐安问了问长兴的事怎么样了。
    齐安说:“公主府早有准备,因此并不匆忙,只是前去吊唁的百姓实在太多,将那富华道堵得水泄不通。”
    汉人去吊唁他们最后一位公主,想必十分哀痛。
    至此以后,全天下再无一个姓司马的。由他们去罢。
    恍惚地去上朝,听见隐约的琴声从御花园那边传来,问了才知道是宫廷乐坊在习练。不知怎么的,我听着那雅乐,竟想起上回在文墨坊里听的《破阵子》。
    我很想去看看公主府究竟是什么场面,顺便探望我那痴情的皇弟。
    长长的街道挤满了人,连积雪都在这样的人山人海中消融。
    一个大大的“奠”字悬在公主府的匾额上,底下跪的不知是什么人,披麻戴孝。
    街旁的百姓也都红着眼,互相张望。
    我从偏门进去了,公主府里边挂满了白幔,令人望而生畏。
    毕竟是前朝公主,来灵堂祭拜的人寥寥无几,前朝的旧臣若是敢来便要扣上反逆的罪名。寻常百姓又不得其门而入。于是只有平日里伺候公主的一些侍女们在哭灵,礼部几名官吏按例前来表表意思。
    我没进去,从窗外一眼就看见了赫连察德。
    他蜷缩在棺柩旁,像是奄奄一息的样子。旁人也不在意他,由他躲在那里。
    我倒是有几分心疼了,我们夏国的亲王怎么可以为了名汉族女子沦落成这样。
    礼部的官吏走了之后我才敢走到门边,不怕谁认出我来。
    灵柩前空空荡荡,我在想要不为她上柱香吧,也算是看在察德的面子上。
    正想走过去,忽然瞥见门槛外跨进一只雪白的绣花鞋,裙摆上绣着青花。
    像是隔了一世那么长,我心中一惊,慌忙抬头看,竟然真的是她。
    青花绲边的素白衣裳,看上去很单薄,不能御寒。她径直走进来,从侍女手中取过香朝灵柩摆了三拜。那青烟缕缕绕在她玉琢般的指间,熏着她眼眶中盈盈的泪。
    我屏住了呼吸,还以为自己在梦里。
    霎时才想起来,为了给长兴准备陪葬品,我特地下令景德镇赶制一套瓷器。所以万寿节后他们并未离京,而是在京中赶制瓷器。
    她在发髻上别了一朵白梅花,素颜寡淡。转身时,不小心与我的目光相撞。一眨眼,蓄了许久的泪恰巧滚落出来,或许和我一样觉得太意外了,她怔怔望着我。
    我的心怦怦乱跳,浑然不知这女子的眼泪能令人慌得完全不能自已。
    很想抬起手替她抹去那滴泪,但是隔了那么远,双脚也不听话,怎么都迈不开步子。
    她的视线与我错开,转过身去走出了灵堂。
    直到眼前空了我才如梦初醒,心急地跑出去寻她。
    作者有话要说:抚摸众同学,天孙再等几天就好了哈
    青花翠-9
    一次次别过,又一次次重逢,每次都以为是最后一次,这应该就是缘分。
    我追着她的身影到了一处偏僻的庭院,四周无人,她突然收住脚步回头看我,眼泪不停地淌,顺着下巴滴在衣襟上。纹着青花的图案仿佛被泪水晕开了,看得人心头泛酸。
    干冷的风一阵阵扑上来,无孔不入。我连忙摘下自己的斗篷给她披上,轻轻说:“丝绦小姐,北方不比南方,要注意防寒。”
    她牵着斗篷想要推辞的样子,满面泪痕,若是叫不知情的人看了还以为我在欺负她。
    旁边有条长石凳,我扶着她去坐下,在袖口摸出一条淡黄绸的汗巾递给她。她摇摇头,自己掏出了绣着青花的绢帕擦拭脸庞。幸好她没接,我收回来的时候才发现汗巾背面赫然绣着夏国皇室的图腾,赶紧掖回了怀里。
    我问她:“特地来祭拜长兴公主?”
    她摇头,指着后院比划了一下,又指指灵堂里。我看明白了,她是专程来送陪葬的瓷器。或许是触景生情,想起了自己可怜的身世罢。
    她的眼睛哭红了,鼻子和脸颊也被冷风吹得泛红,像只可怜的小白兔窝在我宽大柔软的斗篷里。我不敢大声和她说话,担心她会和瓷器一样易碎。
    陪着一起坐了许久,她终于不再掉眼泪了,从身后捡了根树枝在沙地上写字:公子如何进来的?
    她说话的时候喜欢认真地看着别人的眼睛,或许是自己不能开口,所以那双蒙了雾气般的眸子里满是期待。
    我却不敢直视她,心虚答道:“我有朋友在府里当差,从偏门溜进来的。”
    她又写:我想起很久以前的事,失礼了。
    我安慰道:“谁都有伤心事,难免触景生情。”
    她用脚擦去沙地上的字,雪白的绣花鞋蒙上了灰尘。她没在意,一笔一划写道:公子何方人士?
    “哦,我是从关外来的,做皮草生意。”我说着,指了指我给她披的那件狐皮斗篷。
    她唇角微扬,低着头抚摸斗篷上细软的狐狸毛,好像是很喜欢的样子。又歪着头看了我一会,在地上写:你开价,我买。
    我见状忙说:“你喜欢就送给你了。”
    她摇头,又写:不能平白受公子恩惠。
    写完,她又认真地看着我,等待我的回答。
    那双眼睛究竟有什么魔力,令我痴痴迷迷。我的舌头打结,支支吾吾说:“就当……见面礼,不枉相识一场。”
    她睁大了眼睛,表示不懂我的话。
    我的脑里一片空旷,毫无分寸地脱口而出:“我想你收下它,然后长久地记住我。”
    太突兀了罢,她愕然的神情凝固在脸上,半晌才褪去。
    我不自在地干咳了两声,低着头想象她会怎么看待我这样轻浮的人。她会将斗篷摔在我身上,还是会扔在地上踏上几脚,抑或折断树枝扭头离去,我不断地想象,紧张得浑身发冷。
    她的袖口绣着缠枝莲的青花,随着细弱的手腕摆动。在沙地上写下四个字:有缘再会。
    等我回过神来,身边已经空了,望见她亭亭玉立的背影消失在回廊处。
    她披着我的斗篷走了,这一别又不知何时再会。可是她没有拒绝我的心意,这让我飘然得意,在长兴公主大丧的日子里笑出了声。
    送葬的队伍从公主府出来沿街而行,百姓们不约而同跟在后面,仿佛整个京城的汉人都聚集在这里,将几条主大街堵得水泄不通。
    我躲在偏门后旁观,那些披麻戴孝、神情哀痛的人们都似曾相识。征战的那些年,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场面我都见得麻木了,谁叫我是蛮夷呢,冷血的旁观者。所以这场面再大也与我无关。
    折回公主府里去,空旷的庭院空无一人,我加快了步子赶去灵堂。
    察德还蜷缩在那里一动不动,棺木已经送走了,他还跪在那做什么。我伸手搭在他肩上他也没反应,身子僵冷。
    我终于打破沉寂,开口说:“察德,该走了。”
    他转过头来看我,胡子拉茬的脸上过于干燥,几乎要裂出纹来。他没有向我行礼,失魂落魄念道:“皇兄……她真的没了。”
    我不知要如何安慰他,只是觉得心酸又无奈,
    “是我害了她。如果不是我,她能活到一百岁。”
    “人各有命,这与你何干?”我用力拍他肩膀,“别想了,回去好好照顾你的王妃。”
    察德瞪着我,双目红得像出了血一样,“我们为何要打仗?为何要糟蹋汉人的河山?要不然她怎么会恨我,恨得三番四次杀死我们的孩子!”
    “住口!”我厉声喝道,将他拉扯了起来,“不光彩的事就别说出来,若是叫那些汉人知道你都做了什么,恐怕民愤滔天,出了乱子你能扛下?”
    察德将拳头攥得铁紧,对着空落落的灵堂无语凝噎。
    长兴公主的死因是个谜,所有知道内情的人都必须守口如瓶。其实我不应该知道,但御医非要忠心耿耿地如实回禀长兴的病情。于是我才知晓,她两年之内自行堕胎三次,身子已经垮了。
    是我那痴情的皇弟造孽,大概他也没有想到柔弱的长兴如此刚烈。宁愿这样自残也不要生下蛮夷的孩子。
    察德有些话还是说得在理,我们为何要打仗?说不定在和平的年代两国联姻,他们真的有机会可以在一起。
    我回宫之后去看了丽妃,她复原得很快,脸色红润,半倚在床上绣花。
    瓷制的香炉中溢出袅袅青烟,将床帏薰透了,暖香温腻。
    丽妃喜欢亲手为我煮茶,我也习惯了,没拦她,坐在旁边看她忙活。
    侍女端着小灶放置在案几上,小心翼翼生起了火。
    我伸手捂在小灶两旁,手掌滚烫了之后去握住丽妃的手,“你还是这样畏寒,多补补身子。”
    “补得够多了,是臣妾的身子不争气。”丽妃温婉地笑着,将头倚在我肩上,“皇上,今儿甯太妃与荣亲王妃进宫来请太后安,顺便来瞧了我。王妃的肚子大了,太后见了心里一定难受,是臣妾无用,连个孩子都保不住。”
    我捏捏她的手,“别说了,我们还有很长的日子。”
    丽妃知足地看着我,好像这辈子就已经过完了一样。
    灶上的茶壶里咕噜噜响,冒着白气。玉粟摆上了两只茶杯,娴熟地筛上茶水,又退了下去。
    那茶杯是崭新的青花瓷,绘着缠枝莲。虽然普通,但是一缕一脉的纹路都烙在了我心底。
    玲珑彩-1
    不经意,看见床头胆瓶里的桃花长出了嫩芽,才知道冬天早已过去了。
    这一年冬天很冷,在和呼延一派大臣的僵持中,我拼尽全力往前走了两步。放宽逃人法,允许汉人参加科举。科举是中原历朝历代选拔官员的主要途径,自从两国交战已废了多年,近两年才恢复。夏族人享有参加科举的特权,汉人却被拒之门外。这样,我的百姓永远不可能融合在一起团聚成强大的国家。
    民族融合对夏国老臣来说是具有威胁性的,他们总担心我们的文化太脆弱,受到汉文化的冲击。但他们没想到,不管是夏族人还是汉族人,都已经成了夏国人。如此泱泱大国,吐故纳新方能发展。
    再者,我需要从科举人才中培植自己的政治势力。
    “皇上,这是刚下来的碧螺春。”丽妃打断了我的思绪,将茶盅的盖儿揭开,小心吹了几口气再递到我面前,“新茶的颜色真好看。”
    “碧螺春都下来了?”我喃喃自语,“原来已经过了春分,我竟不知道。”
    “皇上政务繁忙,无暇顾及这些琐事。”丽妃轻轻说着,自己也端了杯茶浅尝慢饮。
    齐安领着几名宫女进来,回禀道:“皇上,东西都抬过来了。”
    “嗯,归置一下。”我搁下茶盅,侧头望着丽妃淡淡一笑。整个冬天我都歇在皇后寝宫,每日陪着皇后喝各种各样的汤药补品,或许是母后的意思,御医也时常来请脉,直到皇后有孕,这差事算完了。我对于皇后这几个月来饿虎豺狼般的行为很不满,看着她那双媚眼就觉得浑身泛寒,不过她到底让我母后如愿了,我该感激她才是。
    “皇上怎么把东西都搬过来了?”丽妃探着头望了会,狐疑盯着我,“皇后娘娘那边……”
    “她已怀有身孕,不会再跟你计较了,平日里朕会时常去看看她。”
    丽妃垂头,眸光里暗藏了几分忐忑。
    我该说她什么好呢,太懦弱,太敏感。
    其实我也想再给她一个孩子,让她在后宫之中有个依靠。但是她却谨慎小心地告诉我,她不想要。有了孩子,更会成为众矢之的,她不愿意那样担惊受怕地活着。
    我指了指窗边的桌案,那上面整整齐齐摆着笔墨纸砚,问丽妃:“还在学写字么?”
    丽妃不好意思地笑了,“臣妾只是胡乱写。前几日陪太后去佛堂坐了会,佛堂刚建好,一股子木屑味,太后说先敞一敞,日后再去听大师讲经。臣妾顺手拿了本经书回来,依葫芦画瓢地抄。虽然不懂那些字都是什么意思,但既然是为皇上为太后祈福,尽量抄多些,佛祖会明白我的心意罢。”
    我走到桌旁去拉开一卷宣纸看,上面的字迹密密麻麻,墨色很浓。她的确不会写字,那些经文被她一抄都变了样子,不仅有失美感,大多数还写错了。我忍不住笑出声,将窘迫的丽妃揽过来按在座椅上,“唤玉粟来磨墨,朕教你写。”
    丽妃的手指莹白细长,很漂亮,只是天生会拿绣花针,不会拿笔。
    我仔细地教她怎么握笔,怎么蘸墨,然后捉住她的手,一笔一画在宣纸上写了个“丽”字。
    “这是什么字?”
    “丽妃的丽字。”
    她回头冲我笑了,露出细白的牙齿。在我记忆中,她极少这样开口笑。
    我难得有这样的闲趣,就和丽妃腻在书桌前一中午,直到教会她写出一个端正好看的丽字,心里头便有些成就感。
    齐安捧着大红的花瓶来问:“皇上,这红瓷瓶还是摆在窗边么?”
    我点点头,看着他将鲜红的、供着白玉兰的花瓶放置在窗边的一台根雕花架上。那个金灿灿的寿字恰好对着我。瓶里的白玉兰是新鲜的,现在正好是花期,我命人采了许多,勤快地换着。
    皇后很在意这只花瓶,觉得它只能呆在德阳宫。
    我却非要带着它四处走。若是睡觉之前见不着,心里便欠得慌。
    午后歇了会,我要出宫去一趟。
    察德好几日未上朝了,他那样逞强的人,平时小灾小病都不显露出来,这回可是伤了元气吧。我向母后禀明了之后带着齐安和几个护军出宫去了,都换了普通的装束。
    我从来不敢大张旗鼓地出巡,担心有刺客。京城看上去还算太平,但全国各地的起义时有发生,换成我是汉人,也不会这么快地放弃复国。
    察德瘦了许多,从前那双锐利的眼睛全然没了神采。
    起先甯太妃也出来迎我了,不过我叫她下去歇着,房里就剩我和察德。我想应该可以听他说说话,那些不能与外人说道的话。
    察德面无血色,深陷的眼窝周围都泛着青,神秘兮兮对我说:“长兴的鬼魂来找我了。”
    我愕然,心想要不要请道士来给他做一场法事。
    “她像以前一样穿着白色的长裙,披着头发……”
    “察德,你是不是在做梦?”我指了指四周,“王府里每晚都有人值夜,怎么别人都没看见偏偏你看见了?”
    “不是在王府,我前几日去了公主府。”察德激动地坐了起来,抓住我的肩,“皇兄,我看得很真切,她就站在窗边,头发还被风吹起来投在窗上有影子。可是等我赶过去,她又不见了。”
    “或许是你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不以为意,用力将他按下去,替他掖好被子。
    “长兴……她恨死我了。”
    “她恨就能把你恨死吗?”我看他这样半死不活的样子有些生气,转身出去了。
    护军都还在院子里守着,我突然收住脚步,朝齐安招手,低声说:“朕出去透透气,你在这候着别出声。”
    齐安欲反抗,但只是默默地看着我,面色有些为难。我就喜欢为难他,掸掸衣袖从长廊的另一端出去了。
    三月飞花,一团团逐队成毬,纷纷扬扬像下了雪。落到斑驳的街面上随风旋舞,最终都被吹到沟渠里去。
    我漫无目的地在京城里走街串巷,看见街边有什么好玩的都去凑热闹。后来买了一只粉红凤头鹦鹉,用脚链拴在了架子上。拎着鹦鹉架子悠哉游哉地散步,像个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
    出宫来真是好,所有悒郁都一扫而光,只想着不要辜负这大好的光景。偶尔遇上几名女子满面绯红从我身边走过却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觉得好笑。
    这样自由自在,是真正融入了京城,而不是孤绝地守在那座冰冷的宫里。
    不知从何处传来一个响指的声音,干脆利落,我下意识地四处张望,在人海茫茫中,竟然极快捕捉到了那一抹魂牵梦萦的身影。
    她站在街边朝一个小乞丐招手,从竹篮里掏出一只热气腾腾的包子塞给他。小乞丐连声道谢,她不停地点头微笑。
    那笑容像是要融在淡漠的阳光里。
    她换了一副夏族人的装扮,厚厚的三彩缎匀称地裹着她单薄的身躯。梳了发髻,余下的散发都编成了发辫。变化很大,我以为自己认错了,但明白无误就是她。
    一辆马车从面前疾驰而过,眼看着她穿过街道要走远了,我顾不得什么朝她的背影大喊大叫:“丝绦!丝绦小姐!”
    她收住脚步微微侧过身张望,可是没看见我,又挎着篮子继续朝前走。
    我拎着鹦鹉急急忙忙从一群摊贩中挤过去,踩了谁的脚、挡了谁的道、鹦鹉的翅膀掀翻了谁的摊儿,什么鸡飞狗跳统统都顾不上,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要拼尽一切追上她。
    追了一整条街,几乎要失去她的踪迹,转身却发现一条陋巷里,她正歪着身子看我。
    那双眼仍旧迷蒙,也仍旧是那么认真地看着我。
    我怔住了,极力令自己的气息沉稳下来,并且不着痕迹。
    玲珑彩-2
    红砖石砌的墙上有几条蜿蜒的藤蔓,绿幽幽的叶子在荫凉中微微颤动。
    丝绦站在这一大片红绿交错里,鲜明、生动。
    我掩不住自己的惊喜之情,一步步朝她走过去,轻声问道:“丝绦小姐何时又来了京城?”
    她摇了摇头,一边转身往巷子里走一边朝我招手,又打了个响指。如玉的细长手指在阳光下像是变了个法术。我觉得那真是极美妙的声音,说不出来的好听。
    巷子幽深,一半明一半暗。丝绦沿着墙角的荫凉一直往前走,我紧紧尾随。
    她忽然回过头来冲我一笑,伸出食指竖在唇边,发出了浅浅的气息声:“嘘……”
    我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见一只猫卧在墙头酣睡。
    丝绦蹑手蹑脚走到墙头边的一扇不起眼的木门前,缓缓地推开,然后招呼我进去。
    我也不敢闹出动静免得惊了她的猫,可我刚买的鹦鹉不给面子,不知怎么的突然“哇啦啦”地乱叫,扑棱地翅膀绕着架子上蹿下跳。
    那只猫醒了,眯着眼站起来。
    我冲它笑一笑表示歉意,赶紧溜进了院子。
    不大不小的庭院里有一座棚架,底下晾着各种各样的瓶瓶罐罐。有的瓶罐底部还有水渍,像是刚洗过不久。
    鹦鹉还不消停,于是我瞪着它,谁知道越瞪它越闹腾。要不是丝绦在跟前,我一定掐着它的脖子不让它喘气。
    丝绦将菜篮子拎进屋里去,不一会又出来了,右手端了一碗水。
    她弯弯的眉毛下是那双如云雾遮掩的眸子,由远及近一直定定地望着我。
    我也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直到她将水递到眼前才蓦然清醒过来,眨眨眼道:“多谢。”
    说罢去接那碗水,唇刚凑上去,她的手突然搭在了我手腕上。
    冰凉如玉,细白如瓷。
    想起了第一次相遇时她在我掌心写下的那个字,心里痒痒的。
    我抬头看她,问:“怎么?”
    她笑起来,如春花绽放,将我手里的那碗水又端过去,俯身递给我那煞风景的鹦鹉喝。它顿时安静下来了,低头喝水,粉红色的小脑袋一顿一顿。我这才发觉它有点可爱。
    可是不对啊,它抢了我的水喝。或者说,我刚才险些喝了它的水。
    如果没有它,这碗水是丝绦端给我喝的。
    我觉得有点生气,又想掐它了。
    给鹦鹉喂完水,丝绦将我手里的鹦鹉架子也拎过去,挂在棚架上。
    架上的藤条长了稀疏的嫩叶,能挡住稍许阳光。
    丝绦请我坐下,又进屋去倒茶。这回真是给我喝的。
    看着阳光照在她的面庞,时间就像是静止的,似乎不用说什么也不用做什么,由着年华这样凝固也是很美好的一件事。
    她与别人不一样,不会看我一眼就羞红脸,也不会逃避我的目光。所以每当我看着她的时候,她都从容地看着我。反倒是她那样看我的目光令我先羞涩了起来,低着头问她:“何时回来的?”
    她用手指蘸了茶水在青灰色的石桌上写:从未离去。
    我诧异反问:“你不是景德镇御窑的人么?他们一早就离京了,你却没走?”
    她又写:想留下。
    我自以为是地认定她是为我留下的,于是傻兮兮地笑了,说:“你换了夏族人的装扮,我都快认不出来了。”
    她抿唇笑着写:好看么?
    我拼命点头,“好看,你穿什么都好看。”又担忧地问:“你一个人住在这?能照顾自己吗?银子花完了怎么办?”
    她摇头,指了指满地的瓶瓶罐罐。我低头打量了一圈,发现这些都是素胚,还未上釉。恍然明白过来,她帮人画瓷赚银子,手艺这样好,在京城里讨生活也不难。
    可我难免为她心疼,毕竟她是哑女,光凭一双手养活自己。我想了想,问她:“如果想做什么买卖,我可以借钱给你,自己当了老板就不必这么辛苦。开个小铺子卖瓷器也好,你认为如何?”
    她连忙摆摆手,视线越过我的肩膀定住了。
    我回头望去,只见门外走进来一个妇人,腰上系着脏兮兮的围裙。我想起来在御窑厂见过她一次,是个厨娘。原来她们俩住在一处,有个人照应她我就放心了。
    丝绦有些为难地看了我一眼,在桌上写了“芳姨”两个字,然后站起来朝那厨娘走过去。我也站起来,恭恭敬敬作了个揖:“芳姨,在下是丝绦小姐的朋友。”
    那厨娘却看也不看我一眼,冷言道:“丝绦,人心叵测,不要随便放陌生人到家里来。”
    我有些尴尬地杵在那里,那不识趣的鹦鹉又闹腾了起来。我抬头白了它一眼,耐着性子与芳姨说:“在下并无恶意,只是看丝绦小姐一介弱女子在京中讨生活不易,若有什么地方需要帮忙,在下一定竭尽所能。”
    芳姨眯眼笑起来:“哟,是京中哪户官家的少爷吧?口气真大。”
    我意料到她们对于夏族官家的反感,忙说:“不不,我是做皮草生意的,从关外来,跟官家扯不上关系。”
    芳姨斜眼睨着我道:“看你一身书生气,哪里有生意人的样子?”
    我绞尽脑汁地编谎话:“祖上也曾是官宦世家,因此读过不少书。”
    “哦?”芳姨的目光顿时柔了下来,“不知公子贵姓。”
    “姓贺,字睿之。”
    “关西郡贺氏,祖上有鲜卑血统,难怪公子形貌异于汉人。”
    我心虚地颔首称是。
    丝绦站在芳姨身边似笑非笑望着我,一副对芳姨惟命是从的样子。
    我便明了,芳姨是挡在丝绦面前的一座高山。不假思索,我从怀里掏出一锭金子给芳姨,道:“你们二位女子在京中立足实在不易,这是在下的一点心意,足够你们开一家小铺子。”
    丝绦伸手将我的手挡了回去,眼神漠然。
    芳姨却笑嘻嘻接了过去,“既然贺公子出手阔绰,我们为何不领情?”
    丝绦拽着芳姨的胳膊使劲摇头。
    我担心她执意不收,便说:“算是借给你们的,什么时候手头富余了再还。”
    “丝绦,有了这锭金子,你可以开自己的作坊了,何必还为别人操劳?”芳姨说着还照着金锭咬一口试试真假,然后眉开眼笑地回屋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sorry、sorry......这两天忙坏了,迟到的更新,唔,表拍我呀
    玲珑彩-3
    鹦鹉还在唧唧呱呱地闹腾,翅膀扑扇出一阵一阵风。
    丝绦似是埋怨地看着我,眸光幽幽的。
    我害怕她生气,低声哄道:“不是说了吗,算我借给你们的。看你这样辛苦我怎么忍心袖手旁观?”
    她努起嘴,回到桌边用手指蘸水飞快写着:利钱几分?
    我也用手指蘸了茶水,慢悠悠写了个“零”。
    她斜眼望着我,脸上的阳光在藤架的阴影下支离破碎,一格阴一格晴地拼凑出完整的容颜。忽而起风了,天色暗了下来,几乎是一瞬间的事。
    我脑门上一凉,发觉下雨了。
    丝绦仰头望了望,伸手摘了鹦鹉架子招呼我进屋去避雨。
    雨点滴滴嗒嗒落下来,我随她跑到屋檐下。这春雨下得温柔又多情,墙角的一树杏花随着雨水落了许多花瓣。
    我回过头来环顾这间屋子,虽然简陋,但是宽敞空旷,摆放了许多瓷器。
    就近的一处矮桌上置了一幅瓷画,颜色尚未干透。
    画的是湖光山色,杏花春雨。画中的女子用绢布扎着头发,衣裳也是极普通的,但真切地融入了画里。我侧头望她,“是你画的?”
    她点头,从砚台边拾起一支笔塞到我手里,朝瓷画左边一大片空白的地方指了几下。
    我反问:“要我题字?”
    她用力点头。
    我仔细看着画,朦胧的雨景因为湖面上淡淡的涟漪方凸显出来,若不然,谁知道画中在下雨呢。这是江南的春雨,雨丝细如绒毛,落在身上都浑然不觉,我只见过一次。那是攻陷京城之后,我随摄政王南下追击一支御林军。
    三月,可以阅尽江南最好的风光。那支御林军与城内守军联合起来,守着城池不肯投降。
    我们势如破竹,他们弹尽粮绝。几日之后,主将被俘,任我们百般诱降也无用,最后摄政王将他五马分尸。他们余下的部队继续拼死抵抗,直至悉数阵亡。
    接着便是屠城。因为摄政王的独子在这场恶战中不幸阵亡,他要报仇。屠尽了城内二十万余人,初生的婴儿也不放过。
    正是江南最美的时候,下着细雨,我躲在营帐里不敢出去。因为那一年的落花被碾成了浆,那一年的春雨是红色的。
    我的心像个无底洞,若要回忆起来,便是不得救赎。
    丝绦静静盯着我的笔,没催我,只是耐心地等。
    我提笔写下:细雨湿衣看不见,闲花落地听无声。
    落款是贺睿之。
    她笑了,明肌似雪,绽如玉兰。
    “你们在这儿呢,现在下了雨,贺公子不妨在这坐会再走。”芳姨端着热茶进来了,将其中一碗给了丝绦,对我说,“姑娘身子不好,天一凉就得喝姜茶。”
    我随口应道:“哦,那可要好好补一补。”回头看见架子上一只小碗的素胚镂了许多密密麻麻的小孔,不禁笑问,“这样的碗可怎么盛水?”
    芳姨瞥了一眼,答:“这是玲珑瓷,就是要镂雕出许多小眼儿来,待上了釉烧出来便不是这样的,那些眼儿会变成半透明的孔,透着亮。京城里会做镂雕的不多,做也做不好。”
    我想起来了,就是宫廷里最常用的碗碟,上面有一个一个透亮的小孔。原来每日见着的东西褪去外壳就变得陌生了,内里的乾坤真不容易看透。
    这样镂雕的瓷器玲珑精细,丰富多彩。
    我笑着问丝绦,“怎么只雕了一半,我帮你雕完它可好?”
    丝绦轻轻地将碗从我手里抽回,摇头摆手。
    芳姨解释道:“公子,这可不是好玩的,若是雕坏了一个孔,就前功尽弃。”
    “是啊,那不如我就在这学徒,总有一天能学会吧?”
    丝绦低头笑了,指着方才桌上的那版瓷画。芳姨便随她过去看,点头道:“写得一手好字,倒是可以时常来帮我们题字。”
    我抚掌笑道:“如此,我也可以顺便学徒了?”
    丝绦似乎并没有反对的意思,眨眼望着我。芳姨小声嘀咕:“只怕公子学徒是假,套近乎是真。”
    我只好干笑了几声,与丝绦也不过几面之缘,就这般殷勤,真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有些不好意思了,我左右环顾,岔开话题问:“听芳姨的口音是京城人。”
    “曾经是。”芳姨的眼神别扭起来。
    我猜她是从前逃难逃去南方的,或许连丝绦也是。她们的过去我不想知道,那会牵连出一些深入骨髓的仇恨来,我有点胆怯。
    雨停之后又放了晴,鹦鹉安静地窝成一团打盹。
    我依依不舍地向她们告辞,丝绦送我到门外。猫儿站在墙头直叫唤,把我的鹦鹉给惊醒了。我无奈地拎着乱飞乱窜的鹦鹉对丝绦大声说:“改日再来拜访。”
    要不是这只煞风景的鸟,我一定会柔声细语地和她道别。
    回到荣亲王府,察德睡熟了。在寝殿里伺候的侍女见我进来了,纷纷跪下。
    原来在我离开的小半天里,齐安没能挡住甯太妃,只好说皇上在王府里散步,甯太妃令王府上下的人都去找我,结果没能找到,这会都在受罚。
    察德的一名贴身侍妾向侍女催道:“皇上回来了,快去禀告太妃。”
    我意识到手里的鹦鹉会出卖我,于是把它交给齐安。齐安飞快地走到窗边将鹦鹉扔了出去。一通“叽叽呱呱”的叫声在窗外吵嚷不休,侍女们面面相觑。
    甯太妃很快赶来了,大呼小叫:“皇上去哪儿了?真是吓得我六神无主。”
    我笑道:“只是随便走了走,没想到王府这么大,还错综复杂。”
    甯太妃突然盯着窗户,小声问侍女:“咦?什么在叫?”
    “不、不知道……”侍女们喏喏不敢言。
    我一闭眼,装作若无其事,“太妃歇着吧,朕是时候回去了。齐安,回宫罢。”
    齐安朝门外大喊:“皇上起驾!”
    我镇定自若地走出去,上龙辇之前暗暗吩咐齐安把那只粉红鹦鹉捡回来。虽然它十分讨厌,不过看在丝绦喂了它水喝的份上,我决定赦免它的罪。
    玲珑彩-4
    春天总是过得很快,不经意间桃花都谢了,不经意间天越来越长了。
    陪母后在佛堂坐了一个时辰,听老僧人讲经。那位寂空大师是我专程遣人去相国寺请来的,他说佛理可化解一切妄想执著,可是我坐在蒲团上,在他温温徐徐的呢喃中,不由自主地想念丝绦。
    回宫之后,母后一面拨着佛珠一面说:“从前摄政王不喜欢佛法也有他的道理,一国之主身负重任,若长期沉溺于此道,恐怕越来越不长志气。”
    我不知道母后究竟信不信佛,抑或是仅仅装个样子给我看。不然她不会说出这般不敬的话来。我回道:“母后,治国并不是靠武力。古有秦皇,穷兵黩武,焚书坑儒,统一天下几十年又分崩离析。再有蒙古入侵中原,奴役汉人,不断镇压起义,强大的蒙古帝国也不过维持了百年。”
    母后反问:“难道佛祖就能保佑我们夏国长盛不衰?”
    “敬重佛祖,敬重孔孟,便是敬重汉人。这幅员辽阔的江山,汉人是我们夏人的千百倍。与其日日夜夜担心他们谋反行刺,不如渐渐地安抚人心。”
    母后说:“皇上有这样的主见哀家也很欣慰,只不过皇上应当与朝臣商议,试图说服他们,而不是一意孤行。”
    “朕知道了。”我突然明白了母后说这一番话的用意,一定是听闻了朝堂之事。
    前一阵西南在闹起义,我提议招安,却遭到呼延等人的强烈驳斥。
    我独自坐在宝殿之上,身边空荡荡的,身后也无依无靠。算是明白了汉人为何说皇帝是孤家寡人。最后只得听从他们的主张,派兵围剿。
    为此,我好些天没去看皇后。
    皇后有了身孕以后脾气还不大好,时常动怒,大约又上母后那里去哭诉了。我都已经给了她想要的,她却不知足。
    午时日头很毒,宣纸上墨色太浓了,反射出刺眼的光。
    我叫玉粟将竹帘子都放下去,屋里顿时一暗,良久才觉得适应了,握住丽妃的手继续教她写字。
    仍然有丝丝缕缕的阳光透过细密的竹帘渗进来,照在丽妃的侧脸上。
    粉红凤头鹦鹉在窗边打盹儿,时不时会发出低微的咕咕声。
    我也有些倦意,伸了伸胳膊说:“朕想去小憩一会。”
    丽妃起身搀扶我,命宫女收拾笔墨。
    桌角上一本唐诗被风吹开了几页,我一瞥之下,“刘长卿”这几个字窜入眼里,想起那句“细雨湿衣看不见,闲花落地听无声”。我侧目望了望骄阳似火的夏日,喃喃道:“好像很久没下雨了。”
    丽妃说:“前几天夜半三更下了场雨,皇上睡得熟,所以不知道。”
    “是吗?”我随口问道,“你又怎么知道的?莫非半夜里不睡觉?”
    丽妃答:“听见雨声忽然醒了,就起来喝了茶。”
    我想起来芳姨说过丝绦的身子不好,天一凉就要喝姜茶。丽妃也是身子虚,每每到下雨天就腰膝酸软。我抚着她的肩说:“日后叫玉粟时常备着姜茶,对你的身子有好处。”
    晚些时候,我悄悄把齐安叫来,命他找个人去给丝绦送些银子。把那条巷子的位置说了说,齐安便去办了。
    后来那人来回话,说那户小宅空无人住,却在桌上发现了一封信。齐安便将那封信呈上来给我了。暗黄粗糙的信纸,用红蜡封的口。
    我急忙拆开,里头掉出一张红纸签,上面写着:承蒙公子扶助,我与芳姨已迁至琉璃厂东街新柳巷,新瑞瓷器便是。
    我收起纸签,心情大好,赏了齐安和那个跑腿的小太监。
    然后大发慈悲地上德阳宫去探望皇后。
    没有提前派人通传,德阳宫有些措手不及。
    绿姝和几名宫女在寝宫长廊外玩斗草,正不亦乐乎,猛然间听见齐安喊的那声“皇上驾到”,个个面色煞白,垂着头赶过来恭迎。
    我将双手负在身后,问:“怎么不用伺候皇后吗?”
    绿姝答:“皇后娘娘睡着了。”
    “刚睡?”
    “不,睡了好一会,奴婢这就去请皇后娘娘起床梳洗。”绿姝从地上爬起来匆匆进了殿去,我道了平身之后,其他宫女也起来各归其位。
    其实我挺想看她们斗草,简单而无聊的玩意儿,她们却笑得那么欢畅。我的嫔妃们从来不这么笑。
    窗外郁郁葱葱的大树遮挡了烈日,殿里放置了一块冰。荫凉怡人,的确很舒适,令人生困意。
    皇后睡眼惺忪与我坐在一处,双手抱着隆起的肚子。
    我仔细端详了会,像个锅盖反扣在腹部。那里面住着我的孩子,想想也觉得很奇妙。
    皇后因刚睡醒脸颊酡红,“皇上,他现在常常踢我呢。”
    “是么?”我小心翼翼地伸手覆在她肚子上,有点害怕。
    “听说,这时候他能听见外面的声音了。皇上可以和他说话。”
    我惊讶得瞪大了眼睛:“真的么?那得请范太傅来给他教课。”
    皇后娇嗔地在我胸膛拍了一下,“皇上,是真的。孩子若是听见了父皇和他说话,一定高兴极了。”
    我心里头跃跃欲试,可是看见皇后的脸总是说不出动听的话来。要我傻兮兮地对着她的肚子自言自语,想想不是滋味。于是摸着她的肚子慢慢悠悠说:“你若是个男孩,将来继承皇位可是要受累了。所以朕期望你是个女孩,一辈子锦衣玉食,享尽宠爱。”
    皇后的脸色唰一下变得苍白,眼角抽了几下,还要硬生生逼着自己说:“臣妾代孩儿谢皇上厚爱。”
    我暗自叹她可笑。为人父母,不就希望孩子一世安康么?难道非要去争什么才是为他好?侧目望着她的眉眼神态,又觉出了几分母后的影子。
    母后为我争了半辈子,匆匆回想了一下,真不希望我的孩子像我一样长大。
    玲珑彩-5
    七月流火,荣亲王妃诞下一位小郡主。
    甯太妃竟然没有进宫来与母后道喜,大约自己憋在府里生闷气。
    母后心情极好,提议去畅春园避暑。我说怎么夏天都到末尾了才去避暑,母后毫不掩饰地说这一年终于有件令她高兴的事了。
    于是浩浩荡荡往畅春园去避暑,我只带了如嫔。心里头是有些盘算的,因为畅春园离琉璃厂不远,而且离宫里人少,守卫也不似皇宫那样森严。
    夏荫浓浓,蝉鸣与风声齐和,吵得人睡不着觉。我便叫人去把寝殿外头的蝉赶走,谁知那些太监笨手笨脚,齐安只得从外面找了些专门捉蝉的人来。
    几个少年举着长长的竹竿在园子里忙活,我觉得新奇,和如嫔躲在廊后面看。
    他们循着蝉鸣声找准位置,凝神屏息,用竹竿轻巧地往上一抬,竹竿顶端就粘了只蝉下来。一粘一只,像是随手而得,并不费力。不一会,他们腰上挎的竹笼子里就黑压压的一片。
    我来了兴致,顶着骄阳也要拿那竹竿来玩一玩。
    几个少年懵懵懂懂地望着我,杵在那不知所措。
    齐安喝道:“无礼刁民,见了皇上还傻站着!”
    他们立即扔了竹竿,朝我跪下。
    我赶紧说:“不知者无罪,平身吧。”
    他们拘谨地站在我面前,挤成一堆。
    我尽量温和问道:“你们用什么办法捉蝉的?”
    其中一名黑瘦的少年小声回答:“在竹竿上涂了树脂,将知了粘下来。”
    我伸手指了一下,“你们把知了捉在笼子里带去哪里呢?”
    他说:“吃了。”
    我惊奇不已,问:“吃蝉?如何吃?”
    他喏喏说:“在油锅里炸了吃。”
    我看着笼子里挣扎着乱飞的夏蝉,胳膊上起鸡皮疙瘩,又忍不住好奇心想要试一试。于是叫齐安多给了他们些赏银,叫捉完蝉以后留下一笼子给御膳房送去。
    他们捧着那些银子乐得合不拢嘴,朝我磕头谢恩。
    我俯身捡了根竹竿,看准了树梢上一只肥大的蝉,正想出手,那只蝉却飞走了。接着换了处地方又试了好几次,仍然徒劳无获。
    “皇兄真有雅兴。”察德粗厚的声音突兀地冒了出来。
    我回头瞪着他,“你何时进园来的?”
    齐安在我身边小声提醒:“皇上早晨说要召荣亲王进来的。”
    我一拍脑袋,中午迷迷糊糊睡了会,竟然忘了。我笑着将竹竿还给那少年,叫如嫔回去歇着,然后与察德一同进殿去。
    察德的脸颊凹陷了,原先壮实的身躯如今变得精瘦。也不像从前爱笑了,仿佛变了一个人。我召他来陪我住两日,不然在这园子里除了上朝议事之外就颇无趣,闲得发闷。
    矮榻上铺了玉簟,一人一碗酸梅汤喝着。
    我问他:“初为人父心情如何?”
    他麻木地应答:“不是我最喜欢的人生的孩子,就好像不是我的孩子一样。”
    “怎么能这样说?那可是骨肉至亲。”
    “等皇后的孩子出世,皇兄便能明白我。”
    我冷不丁想起皇后那张脸,心里添堵。整整一个冬天她没让我好过,不过也总算让我记住了她的样子。
    察德也很清楚我和皇后的关系。碍于呼延家族的庞大势力,群臣在政见上都只能纷纷附和,令我十分被动。这是拔除摄政王的势力之后导致的失衡。从前我身后有摄政王,与甯太妃、呼延将军相互牵制,如今只剩我自己了。
    酸梅汤流入喉管,身子里一片冰凉,我说:“察德,我们好久没摔跤了。”
    他憨憨地笑了,“皇兄,摔跤我可不会让你。”
    无论摔跤还是喝酒,我果然都比不过察德。
    流了一身汗,筋疲力尽躺在垫子上,几乎要睡着了。
    察德喃喃说:“我又看见她了。”
    “什么?”我迷糊之中睁开了眼。
    察德空洞的双眸直直望着顶上的藻井,念叨:“我又看见了长兴的鬼魂,她冲我笑呢。这次离得很近,我差点就碰到她了。”
    “察德,你别再想长兴了,看见了鬼魂又怎样?到底是鬼魂,她又不能活过来。”
    “我想和她一起变成鬼。”
    我翻身揪住他的衣襟,嗤笑道:“疯子,好好看看你身边的人,你母妃、你妻女,她们难道不是人吗?一个死人怎么能比活人还重要?”
    察德哀伤地望着我,苦苦一笑,“我也不明白,若是明白,就不会这样了。”
    我松了手,站起来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你是赫连察德,是草原上的雄鹰,没什么能阻挡你翱翔。鬼魂也好,死人也罢,何足惧?”
    察德爬起来,曲膝坐在地上,汗珠顺着鼻尖滴落。
    这时候我不知道自己有一天也会沦落成这样。
    晚上叫御厨做油炸知了,呈膳食的小太监都有些发抖。
    我看着一盘黑漆漆的飞虫心里打怵,暗暗觉得恶心。
    察德面如常色吃了好几只,赞道:“真香,蘸上香料更美味了。”
    如嫔用手绢捂着口鼻离我远远的,我瞥了她一眼,大无畏地夹起一只知了往嘴里送。什么味儿也没尝出来就咽下去了。
    如嫔牙关打颤问:“皇、皇上,好吃吗?”
    我郑重其事点头:“不错,人间美味。来,你也尝一个。”
    如嫔花容失色,一面闪躲一面讨饶:“皇上快饶了臣妾罢!”
    我有种诡计得逞的感觉,唤齐安:“我吩咐御厨做了两盘,还有一盘你去拿出来给大家分着吃了。”
    齐安顺从地领命下去,不一会端了一盘炸知了进来挨个分给太监们。
    在我的注视下,众人如受大刑似的把知了吃了。
    我觉得自己越来越坏了,专爱为难人。
    察德好像没说假话,他面前的那碟子全吃光了。
    捉弄人可是有报应的,我半夜里突然腹痛,大汗淋漓。如嫔吓坏了,赶紧禀告太后,太后又传了好几个御医来替我诊治。
    我神智不清,睁着眼只看见一片帐幔的明黄色,身上一阵冷一阵热,好像飘啊飘啊就要上天了。
    御医颤颤巍巍跪下,说我中毒了。周遭陷入一片死寂。
    中毒……所以我快死了吗?可是我还有件事没做。我要去看看丝绦的新瑞瓷器店,还要给她送银子呢。
    玲珑彩-6
    作者有话要说:修改我流的汗将头发都渗湿了,闻着一股山茶油的味道。很不甘心就这么睡过去,于是一直强撑着,手牢牢牵住母后的一片衣袖。这样的时刻,我最不舍的人是母后。倘若我能好起来,再也不会怨她对我过分管束。
    御林军抓了许多人来,厨子、宫女太监、连着白日里来捉蝉的那几个少年都铐进了大牢。还有赫连察德,我倒霉的皇弟也被牵连,暂时关押了。
    甯太妃闻讯赶来,激动得险些冒犯母后。眼看形势越来越僵,好在,御医从晚膳的菜单上发现了端倪,其中有一道菜名写的:炸金蝉。
    母后脸色惨白,痛心疾首叱呵:“谁那么大的胆子给皇上吃虫子?”
    齐安跪在地上一直磕头:“是奴才没看好皇上,皇太后恕罪!”
    母后急切问:“皇上真吃了吗?”
    齐安连连磕头:“吃了,还赏给奴才们吃了,还有荣亲王也吃了。”
    我用力睁开眼,虚弱地说:“不怪他们,是朕想尝新鲜。”
    御医躬着身子回禀:“大概是野蝉不干净,皇上吃了闹肚子。”
    甯太妃猛地发出一声惊呼:“哎呀,那察德会不会也生病了?他此刻还被关押在又阴又潮的大牢里呀!”
    我挥挥手,有气无力念叨:“快去将察德放了。”
    知道自己并不是中毒以后,放心地喝了药睡下了。外头仍然有不小的动静,皇帝无端端生病,必定要有人出来受罚的。
    总之这一夜不太平,我以后都不会再吃炸金蝉了。
    隔日,如嫔被母后遣回宫去了,可惜我还没来得及检查她的字练得怎么样了。
    这两天腹泻,精神不振,没有上朝。
    中午喝碗海参粥便觉得恢复了气力,跟母后说要亲自送察德回府。
    母后说:“皇上乃国君,怎么能纡尊降贵?”
    我平摊起双臂,由齐安替我穿戴衣冠,一面说:“母后,那日冤枉了察德,还将他关押了,今日我去送送他也是略表歉意。”
    母后面色如常,手里拉着一串佛珠,道:“他只会陪皇上疯,不知劝诫,关了也不冤。”
    “未免甯太妃那边不愉快,朕还是去一趟罢。”我笑着说道。察德吃了那么多,肚子也不舒服。甯太妃不放心便也在园子里住下了,打算今日一早回府。
    自从荣亲王妃诞下郡主以来甯太妃一直气不太顺,母后与她明着亲如姐妹,暗地里斗了二十几年。我不像母后那样憎恶她,毕竟她也是为了察德而已。
    到荣亲王府之后特地去看望了还不满月的小郡主。
    乳娘抱她来给我看。在浅红色的襁褓里小小的一团,可爱极了,粉嫩的小脸蛋上洋溢着和察德一样憨厚的笑容。我问察德:“取名了吗?”
    “拟了许多,却没选好,我与母后中意不同的名字。”
    “那你们便好好商量商量。”我不敢逗弄小郡主,害怕她太过娇嫩容易受伤害,所以只是看着她。
    甯太妃端着茶盅小口抿着,眼神时不时瞟过来,笑嘻嘻说:“皇上真是喜欢我们小郡主啊,等皇后娘娘年底临盆也生个小公主就好了,她们可就有伴儿了。”
    我答道:“是啊,朕也希望是个小公主,不过这事要看天意。”
    察德送我到王府后门,临走之前,我以君王的口气命令他:“以后不许再去长兴公主府,朕会命人把那拆了重建。安心照看自己的家人,别胡思乱想了。”
    从王府出来本来要返回畅春园,我借口说要巡视一圈,叫马车往琉璃厂去了。
    琉璃厂东街新柳巷,我命护军们躲在马车上不许惊动百姓,自己领着齐安往巷子里走去。走了一会便看见了“新瑞瓷器”的牌匾。
    兴冲冲撒腿跑过去,一眼就望见忙碌的小作坊里晃着一个纤弱的身影,穿着浅红的长裙,外头罩了层雪白的镂花纱衣。因为太热了衣袖都撸起来,两只胳膊露在外面。
    看里面这么忙,我站在门边看了许久,没进去打扰她。直到装好一车货送走了,她抬头擦汗的时候看见了我,粲然一笑。
    我走进去,拱手道:“特来恭贺老板娘开张大吉。”
    她额前的头发都汗湿了,忙请我进去。看见我身后跟着齐安,她稍微愣了一下。
    我说:“这位是我家的仆人。”
    她冲齐安点点头,也请他进去了。
    窗子都用竹帘挡了,屋里阴凉,丝绦仔细地放下衣袖,又理了理头发,端端正正坐着,那模样好似很担心在我面前失礼。
    芳姨端着茶水出来给我们,眨眼看着我:“哟,财神爷来了。”
    我赶紧朝齐安伸手,要过来一锭金子,塞到芳姨手里。
    丝绦突然站了起来,将芳姨的手按住,生气地瞪着我。
    我赶紧找借口,说:“既然你们的作坊都开起来了,生意又好,我想投点钱而已,如何?”
    “你拿这么多钱出来想当东家?”芳姨斜眼睨着我,“还真是有野心吞了我们这小铺子呢?”
    我绞尽脑汁解释:“不不,我只想分红,其他的一概不理。到年底你们算算赚了多少,分一半给我就是。”
    芳姨掂着金子,笑容可掬:“小买卖,赚两年才能回本,公子可是亏了。”
    “芳姨不要辜负我的美意就好。”我松了口气,高兴地望着丝绦。
    她站在芳姨身后,眉头似蹙非蹙,透着一股子为难。她朝芳姨打了几个手势,便上前轻轻拽了拽我的衣袖,叫我跟她走。
    我问也没问一声就跟她走了,叫齐安留在那里。
    她领我去了后院一间三面透风的木屋里,一排排土坯排列整齐,层层叠叠的木架子上也摆满了东西。她指着台子上一块瓷板给我看,是春天那幅瓷画,旁边是我写的诗句。那时候看画觉得极黯淡,如今多姿多彩,釉色光亮。
    原来进窑炉煅烧一番就脱胎换骨了,这里头的门道越来越有意思。
    丝绦随手扯了根棍子在地上写:有人赞你字好,出高价买,我不卖。
    “为何不卖?”
    她写:字是你写的,你决定。
    “这字是送给你的,你想怎么都行。”我大方地拍着胸脯说,“以后你就留着画等我来写,写很多很多,卖了好价钱你再告诉我。”
    丝绦抿唇而笑,又写:我该回礼,想要什么。
    我张望一圈,灵机一动,说:“不如你教我做胚。”
    她望着我点头,眸中似水如烟,含着缥缈的笑意。
    玲珑彩-7
    未免弄脏了衣裳,我学她将衣袖都撸得高高的,衣摆也撩起来扎上。末了,她还为我系上一条围布。
    光滑的手臂从我胸前环过去,轻微地擦过我的下巴。陌生而好闻的味道一瞬而过。
    我恍惚地站在那里,而她在我身后仔细地系着围布边上几条细带。觉得像在寝宫里丽妃为我穿衣的情景,但又有些细微的差别,说不上来。
    我们面对面坐在石板上,中间隔着一台拉胚的盘子。
    拉胚的泥盘缓缓转动,发出吱吱的声响,她一边摇一边教我将陶土放上去。
    两手粘上了湿湿黏黏的泥,起先觉得冰凉,随着盘底转动,手里的泥胚渐渐暖了起来,也略微有了形状。
    换我转泥盘,她仔细地用两手托着灰褐色的陶土泥,轻轻往上一提,一只罐子的雏形就出来了。我好奇地伸手碰了碰,那泥罐立即歪了脖子,像是要瘫下来一样。
    丝绦幽幽地抬眸瞥我一眼,我忍不住笑出声。
    她伸着乌黑的手朝我指了指,意思是让我自己来做。
    我刚才见她做了,并不难,于是大胆地试了几次。
    没想到我稍微一用力那泥胚就瘪了,或者歪了、或者干脆瘫成一堆。有些事情看别人做轻而易举,就像那几个少年举着竹竿捉蝉,我却怎么也捉不到。
    丝绦用一种看朽木的眼神看着我,叹气。
    我觉得自己笨手笨脚,有些汗颜,拱手道:“师父,恕学生愚笨。”
    她又做了一次给我看,从头到尾她都全神贯注,屏息凝神。那个时刻,她的世界仿佛只有拉胚盘那么小。
    我想我还是做不到,因为她离我这么近,叫我怎么能全神贯注看着脏兮兮的泥巴而不去看她?
    许是太认真了,她在流汗,几缕湿湿的头发垂在肩头。镂花的纱衣也湿润了,粘在肌肤上,肩膀和锁骨的线条便很分明地映入我眼帘。
    瓷一样的人儿,透着湿润的红。
    在简陋的木屋里,脚下踩着泥沙,闻着陶土的气味,一种陌生的感觉在心间缠绕。我想我真的喜欢她了,生平第一次喜欢上一个人,心跳快得不像话。
    明知道不能在一起,但我们一次又一次地相遇,叫我不得不相信命运。所以我是被迫喜欢她的,已经极力克制了,是命运逼迫我喜欢上她。
    这样想,心里好过了很多。一切都是命,我无能为力。
    外头骤然阴了天,豆大的雨点打在屋顶上噼噼啪啪地响起来。
    我从前很不喜欢雨水,但现在很喜欢,因为下雨,我有借口多呆一会。
    院里晾了许多瓷器,工人们纷纷跑出去用支架支起一张篷布,为瓷器挡了雨,自己淋个透。丝绦也紧张地跑出去,沾满泥土的手在围布上擦了几下,在刚刚搭起的篷子下面来回走动检查。
    不一会她回来了,手里端着一只碗。
    素胚未上釉,一个接一个的小孔密密麻麻布满了小豌。我还记得这是玲珑瓷,那些孔是她亲手雕出来的。这只碗像是刚做好不久的,还未干透就湿了水,有些变形。
    丝绦无奈地将碗扔在了一旁,神情有些沮丧。
    我说:“都怪我。”
    她诧异地看着我。
    我继续说:“上回去看你就下雨,这回又下雨,要不是我,你的碗就不会淋雨,你也就不会白费功夫了。”
    她总算笑了,两手伸到背后去解围布。
    看她的样子有些吃力,我说:“我来帮你。”走到她身后,依次解开三条系带,我故意慢吞吞的,喜欢离她这么近的感觉,喜欢有意无意地触到她的身体。温暖的,潮湿的身体。
    雨越下越大,整个木屋里嗡嗡响,只有我们两个。脑子里冒出荒唐的念头,然后为自己感到羞耻。
    围布终究摘下来了,什么也没发生。
    丝绦去东边的架子上取了一幅画来,又端了笔墨叫我题字。
    画上是一座竹屋,半面荷塘。我未作多想,提笔写道: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她的眸子亮亮的,尽管仍然隔着一层什么。但我看得出来她很是欣赏。
    我搁下笔,问她:“你喜欢李义山的诗吗?”
    她点头,拿笔在另一块空白的瓷板上写:你认为此诗是寄给谁的?
    我不假思索答:“友人。”又反问她,“难道不是么?你觉得是寄给谁的?”
    她端端正正写了个“妻”字。
    就这一个字,令我心里莫名其妙有了感触。妻是正室,是家的所在。我有皇后,有嫔妃,但是多年来一直没找到家的感觉。
    我并不认为这首诗是李商隐寄给妻子的,但没有反驳她,只挑一挑眉,顺着说下去:“那今日我借花献佛,将它送给你。”
    丝绦蓦然反应过来中了我的套,好气又好笑地瞪着我。
    我知道自己这句话有些不明的暧昧,也极想看她害羞的样子,可惜她面如常色,连耳廓都没变红。有小小的失落,我紧张兮兮,她却若无其事。
    丝绦将那片瓷板收了起来,走到窗边去看雨。
    雨势很大,看样子一时半会停不了。与她相处的时候总是这么安静,自在。我随意地靠在窗框,说:“我打算昨天来看你的,可惜出了点意外。”
    她歪着头看我,认真地听我说。
    “听说知了可以炸着吃,于是我想尝尝鲜,和我弟弟一块儿吃油炸知了。谁知道半夜里闹肚子,病了一场,这两天光喝药了。”想起那盘“炸金蝉”,我的胃里又在翻腾,自己找罪受不说还连累了察德,我都觉得好笑。
    丝绦也笑了,随手拾起一块泥在窗台上写:公子身娇肉贵。
    我可不喜欢她这么看我,狡辩道:“我们关外山高险峻,去打猎的时候什么野味没吃过,可是这中原的野味实在难以消受……若换了你吃,说不定会要了你半条命去。”
    她用手和着雨水抹去了窗台上的字,又写道:吃过,逃难时。
    我一怔,方才的自在感全无。不禁想着她这样的孤弱女子在战乱时吃过多少苦头。而她又会多恨我们夏族人。没有了玩笑的心情,我郁郁地看着她写的字在雨水中渐渐模糊、化开,最终随流水消逝了。
    玲珑彩-8
    我没再说话,陪着她站在窗边看雨。
    斜织交错的雨丝偶尔会飘入窗内,沾在脸上。垂眸看见她搭在窗台上的手,纤细柔软不盈一握。我的心跳又厉害了,想试探她的反应,却又怕她受惊。
    我该怎么办呢?一只手犹豫地悬起来,纠结着。
    这时候,一把伞闯入了雨景中。
    是齐安,他举着伞来接我,说:“公子,该回去了。”
    我只好收回了手,“何不等雨停了再走?”
    齐安似乎知道他来的不是时候,小声说:“咱们不是还有事情要办吗?”
    我抬头瞥他一眼,问:“哪儿来的伞?”
    齐安答:“是问芳姨借的。”
    我随手拿了过来,原本是大红色的油纸伞,褪了色,伞柄上挂着一条穗子,穗子当中嵌着精致小巧的瓷葫芦。别看小,却是上好的青花。我窃喜,回头问丝绦:“是你的伞?”
    她点头。
    我于是决定跟齐安走了,趁雨还未停。把她的伞带走,日后也有借口来还。
    想起白蛇的故事,一把伞作了定情信物,而且我同许仙一样在爱慕的女子面前怯懦。
    真是舍不得走,一步三回头,出了院门还能看见丝绦站在窗边的身影。
    雨水顺着地势流淌,地面上坑坑洼洼,我没注意脚下,不一会就湿了鞋。觉得脚底凉意袭上来,但心头很热。
    雨声越来越大,坐在马车上摇摇晃晃回畅春园。
    本来应该先去和母后说说话,我却只令人去报了,匆匆回去寝殿,交代齐安将那柄伞架在窗下,晾干了再收。然后进了床帏,叫宫女替我脱去湿了的鞋袜。
    这宫女是畅春园的人,面生。偏偏她头上别了朵玉兰花,我心里痒痒的,错开视线不再看她。
    薄薄的褥子上面绣着缠枝花、并蒂莲,我无意识唤了两声“如嫔”,宫女的动作顿了一下,小声回道:“万岁,如嫔娘娘已经回宫了。”
    “哦……”我记起来母后责她侍奉不力,回宫思过去了。明明外头在下雨,我却觉得燥热,严肃地对齐安说,“去,去召丽妃来。”
    齐安先压低嗓子反问了一声:“侍寝?”
    我瞪他一眼,表示被猜中了心思龙颜不悦。
    齐安垂着头道:“恐怕丽妃不方便,皇上,不如宣其他妃嫔。”
    其他妃嫔,我抚着额头想了好久,想不起几个面熟的人来。
    难得有兴致要翻一回牌子,只恨畅春园里没有备上绿头签。后宫偌大,我却只记住了一后、一妃、二嫔,剩下的实在陌生,于是宣了吉嫔。
    不知何时停了雨,薄云依稀遮住微亮的弦月。
    我头一回留意吉嫔身上有股幽香,原来她腕上挂着一串檀木佛珠。磨得光滑了,不像新的。我微微喘着气,捉起她的手问:“哪儿来的?”
    她将脸从阴暗处转出来,胆怯地对着我,半垂着眼睑说:“是……臣妾的阿妈留下来的。”
    吉嫔的身世说来有些复杂。夏褚两国交好的时候,曾有过一次联姻,夏国在宗亲王族中选出一名女子与褚国和亲,嫁给了褚国的一位王爷,二人生有一女,便是吉嫔的母亲——禾兴郡主。战乱之时,禾兴郡主被夏军接回了夏国,因为有一半汉人血统被族人排挤,后来嫁给一位年轻的将军,生下吉嫔后不久就去世了。
    那位将军姓甯,就是甯太妃的胞弟,早年就被摄政王调去戍边。所以吉嫔自幼跟随甯太妃在宫里长大,最后顺理成章当了我的妃嫔。母后不满意她,因为她既有汉人血统,又是甯太妃的侄女。我听母后的话,极少临幸她。
    这次要不是我吃知了连累了如嫔,恐怕也想不起她来。
    我歪着头看她,轻轻拨弄那串佛珠,问:“你还记得你阿妈的样子么?”
    “那时候太小了,不记得。”
    “这佛珠是她在中原所得吧?”
    吉嫔的目光有些闪躲,像是很怕我。心虚才会害怕吧?
    我强行捏起她的下巴,“怎么?难道有什么不可告人的?”
    吉嫔紧张地咬了咬嘴唇,裹着褥子爬起来就在矮榻上朝我下跪,“皇上恕罪。”
    “朕并不想要你跪,且说说你为何慌张。”
    “这是……褚国皇帝御赐之物。”
    我哑然失笑,将她拉到身边,“这样的实话可别再说了。”
    “臣妾知道此物贴身戴着不妥,但是阿妈去得早,只留下这个……”
    “嘘,这个秘密,朕替你保守。”我用手指将她的唇压下,看着她的模样,脑海里晃出另一张容颜。其实吉嫔长得颇有几分味道,小鼻小口,柳眉大眼,一半像汉人,一半像夏人。
    齐安又在外面催我去用膳,大概母后已经等不耐烦了。
    其实她自己先用膳就是,不必等我。不过她一定有别的事,并非请我去用膳那么简单。
    梳洗之后,我带着吉嫔一道去了。
    雨后的空气清凉潮湿,身上也有潮腻之感。我不是很想吃东西,老是惦记着那把伞。
    可是母后为我们准备了丰盛的晚膳,不仅是为我,吉嫔也有份。我以为母后看见吉嫔会不高兴,出乎我的意料,她从未这样温和地对吉嫔说过话。
    我面前都是补肾益精的膳食,母后真是考虑得太周全了,令我不好意思。
    看来只要能为我生孩子,母后才不管那个人她喜不喜欢。
    几个人和和气气吃了会,母后突然问:“皇上,前几天进园子来捉蝉的那几个孩子要如何处置?”
    我一惊,将筷子放下,“嗯?他们还被关着么?”
    “他们冒犯了皇上,自然是有罪的。”
    “不,这和他们没关系。”我忙跟母后解释,“那天朕听着蝉鸣觉得心烦,便叫人进来捉蝉了。而后听闻百姓可以炸蝉来吃,朕也想试一试,如今也安然无恙,牵连的那些人就放了罢。”
    “皇上的龙体关乎江山社稷,怎么能与平民百姓相提并论?若想不牵连旁人,皇上首先要懂得保重自己。”母后说罢,往我面前的一罐汤里瞥了两眼。
    “儿臣谨记母后教诲。”我深吸口气,低头喝汤,在母后看来,我的龙体关乎子嗣,于是这才是重中之重。
    但是我怎么能告诉她我抵触床第之欢的原因不在龙体。
    我怎么能告诉她对着女子的胴体时我会想起一些可怕的事,然后胆怯退缩了。
    这桩心事除了丽妃,再没人知道。
    玲珑彩-9
    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
    我念这句诗的时候,如嫔在水榭中写字。
    池中的荷花衰败了一多半,雨点稀稀疏疏落下来,荷塘里一副凄清的样子。
    这一年秋试已经结束了,中选的考生中一半汉人,一半夏人。朝中旧臣专横跋扈,排挤汉族官员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只怕在明年的会试中会出岔子。我可不想白忙一场,于是时常召见翰林院的学士来商讨。
    望着水榭外头的雨景,又惦记要出宫去还伞,只是一直忙碌至今不得空。曾命人去送过两封信,谎称我出关了,年末回京。丝绦给我回的信中规中矩,客套。
    我还是很欢喜的,看着她的字迹,心情都莫名地好。
    如嫔将抄好的诗给我看,“皇上,臣妾总是写不好‘笑’字。”
    我接过来看,字是写得不错了,难为她日日勤学苦练,不过字的意思她未必都明白。那个‘笑’的确有些别扭,我歪头看看她,“如嫔笑靥如花,怎么写不好笑字呢?”
    “皇上取笑了。”她倚在我身旁,随手翻着书本小声嘀咕,“方才夹在诗集中的红纸签怎么没了?”
    那红纸签是丝绦给我的信,读完诗就夹在里头,不想那书被如嫔拿了出来。好在她没看仔细,我趁机拿走了。
    “什么红纸签?”我故作茫然。
    “罢了,或许是臣妾记错了,本想问问皇上那上面写的什么字儿。”
    我偷着高兴,这是属于我和丝绦的秘密,怎么能轻易让别人知道呢?等雨小了些,我命人去召丽妃和吉嫔,领着一行人去看望皇后。
    还有两个月孩子就出世了,宫里的老嬷嬷说皇后的肚子是圆的,指定生个小公主。这话传到母后耳朵里,母后便狠狠禁了一回谣言,叫那些老嬷嬷受了罚。
    我平日里也时常来看她,不过每回都带着几位妃嫔,这样显得我的妃嫔们都宽厚有礼,母后也不好埋怨我什么。
    其实,我是不愿意和她独处,浑身都不自在。
    德阳宫里的草木不像别处那么繁盛,毕竟是我的正宫,担心藏刺客,于是把花园都端了,只剩红墙黄瓦青砖地,还有气派的白玉栏杆。
    皇后的装束比从前简略多了,大腹便便行动迟缓。或许是因为脸庞有些浮肿,看起来更丰润,少了一股刻薄之气。
    我坐到皇后身边去,丽妃她们请过安也依次坐下了。宫女上了茶来,聊了没几句,吉嫔突然脸色煞白,捂着嘴离了席。我还以为那茶水有什么问题,叫如嫔去瞧瞧吉嫔,又宣了御医来。
    吉嫔看上去晕晕沉沉的,仍然不太舒服的样子。御医请脉之后方跟我道喜:“恭喜皇上、恭喜吉嫔娘娘,这是喜脉啊!”
    母后闻讯赶来,笑逐颜开地拉住吉嫔的手要给她封赏。太医院、敬事房也都派了人过来伺候。这下,皇后的寝宫热闹了。可惜皇后的脸色不大好看。
    吉嫔也算是有福气的人,只在畅春园那一次就怀上了龙胎。我衷心为她高兴,自己心里却并没有多少喜悦。瞥一眼站在皇后身边的丽妃,觉得有点对不起她。
    我亲自送吉嫔回了寝殿,又折回昭阳宫。
    丽妃照样窝在榻上绣花,双膝上盖着一条薄衾。
    我问她绣什么,她温柔地望着我,答:“给吉嫔绣个如意锦囊。”
    “你真善良。”我伸臂环住她的腰,低头问,“看见她们有孩子,你心里会不会难过么?”
    “她为皇上开枝散叶,臣妾高兴还来不及。”
    我反而难过起来,抚着她的下巴,小声说:“其实,朕身边可信之人只有你,你若能生个小皇子,朕会封他为王,赐千里封地。待朕驾鹤而去,你也有依靠。”
    “若皇上不在了,臣妾怎能独活于世?”丽妃一边用针尖挑着线头一边说出了这句话。
    好似不经意从嘴里流出来的,好似别的妃嫔也会说这样的话,我却分明听见她语气中的深切与辛酸。谁我都可以不信,偏偏信她,只因她是拿真心待我的。
    瓦蓝的天,偏偏遮了一两片阴云。我借口去翰林院微服巡视,因天气阴冷带上了那柄油纸伞,堂而皇之地出宫了。支开各路人马,带着齐安往琉璃厂奔去。
    新瑞瓷器,大门敞开,一院子人都在忙碌。
    我刚进去便有人问是哪家来提货,我忙说是来找人的。
    那人说:“芳姨和姑娘都出门去了,二位不如在厅里稍等。”
    我于是握着伞穿过院子,径自进了厅。也没人招呼我们,看样子各个都在忙活,连抬头的时间都没有。也不知等了多久,我的腿脚麻痹了,于是站起来走了两圈,去到上回学做胚的木屋里。
    台子上摆了一长溜的瓷板画,画旁边都空着尚未题字。我猜这是特地留给我的,于是自己磨墨,信手写字。
    落款皆为贺睿之,对自己取的名字越看越满意。
    等芳姨和丝绦回来,我已经写完了。
    丝绦见着我的一瞬间眼里有一抹别样的光华,然后仍然神色平淡地走过来,看我写的字。
    芳姨啧啧称道:“公子还真是我们的财神爷,这画卖出去不值钱,可有了这字就不一样了。上回那幅画,叫一个当官的买去了,当珍宝似的。”
    我心里一惊,笔尖滴了墨在瓷板上,赶紧用衣袖用力擦几下。不会是哪个当官的认出了我的笔迹吧?我尽量不露声色,笑道:“今后,还是别卖给当官的吧,不想与官家打交道。”
    “有钱赚为何不赚?”
    丝绦推了推芳姨,朝我比划了一下,意思是听我的。
    我尴尬地将笔搁下,“不是我不愿意赚钱,而是赚官家的钱容易惹麻烦。”
    芳姨狐疑地打量我,倒是也没说什么了,跟丝绦交代了几句便出去忙别的事。
    “对了,我是专程来还伞的。”我从桌角将伞拿起来,郑重地交到丝绦手里,又卸下了严肃的表情,呵呵笑着说,“顺便学徒。”
    玲珑彩-10
    她又为我系上围布,那样熟悉的感觉,仿佛我与她相识多年。
    我们还是面对面坐着,中间隔着一方简陋的小台子。她拾起半干的碗胚,用锋利的小尖刀在胚上雕出米粒大小的孔。
    她的发髻梳得很整齐,衣裳料子是三色缎,裹在她身上玲珑多彩。每回她要出门去才穿着夏人的衣服,平日里都穿汉服。无论她穿什么都好看,如她手下那些缤纷琳琅的瓷器,每一样都好看。
    她的手法很娴熟,刀尖在胚上一转,小孔就出来了。令我想起捉蝉的少年,举着竹竿粘蝉的时候也是这么轻而易举。就这么无声地教了我一会,她递给我一只碗胚和一柄小尖刀。
    碗上划了淡淡的线条,标示出哪些地方是需要镂空的,我一手托着碗,一手捏着刀子有些紧张,怕一不小心整只碗就废了。
    丝绦瞟了我一眼,如轻烟掠过。然后她放下自己手里的活,挪到我右边来,手把手教我雕出了第一个孔。我完全没有用力,任凭她捏住我的手指控制刀子的方向和力度。她手心里有汗,湿润、光滑。
    又想起第一次她在我手心里写字,那时候我就觉得她胆子大,不像寻常女子那般拘谨小心、避讳良多。但又不免觉得失落,她仅当我是普通人而已,不会在我面前手足无措。我多想看她脸红或者窘迫的样子。
    就一直这样矛盾,甚至不敢问她是否许了人家、有没有意中人。
    如果她已经喜欢别人了,我该怎么办呢?
    越想越忧愁,她还在认真地教我,而我的心思完全不在那上面。由着手里的刀子在胚上划动,痴痴望着她的侧脸说:“我喜欢你怎么办?”
    她手下的刀子失控,重重划下去,恰好划破我的尾指。一声轻呼从她口中发出,极度嘶哑,像苍老得连咀嚼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发出这样悲戚的声音。
    她匆忙地掏出手绢为我包扎止血。
    我没觉得痛,愕然瞪着她。
    她似乎也怔了一下,握住我的手,缓缓抬起头来,那对朦胧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忐忑。
    “你可以出声?”我惊喜地笑了,“为什么不说话?”
    她咬紧了嘴唇,摇头,突然丢开我的手转身跑了出去。
    我追到院子里,看见许多工人都盯着我,还以为我欺负了他们老板娘吧。我低头看自己手上的绢帕,沾了稍许血迹,这时候才觉得尾指上的伤口火辣辣的疼。丝绦不知躲去了哪里,我只好找到芳姨,把方才的情形说了一遍。
    芳姨搁下手里的活,叹道:“我们姑娘曾被一场大火困住了,嗓子就是那会被烟给熏的。从那以后极少开口说话。她觉得自己的声音很难听,姑娘要面子,躲你也不奇怪。”
    “可是她去哪儿了?我找遍了也没找着。”
    “公子,我看你还是先走吧,下回来就尽量别提这茬儿了。”芳姨瞟来瞟去的眼神已经出卖了丝绦,我瞧见一抬大箱子后面露出来的衣角。
    我想了想,说:“眼看要入冬了,我要出关去办货,这两月或许不能来,不过会遣人来送信的。我并不在意丝绦姑娘的声音如何,我喜欢她,她能不能开口说话我都喜欢。”
    芳姨愣愣看着我,好一会才干笑道:“公子说话真直接。”
    我也是鼓起勇气才说出来的,想说给她听,叫她知道我心里就是这么想的。不想猜来猜去,不想瞻前顾后,直接说出来了,反倒一身轻松。
    “我先告辞了。”我拱手朝芳姨别过,也算是和丝绦别过。
    巷子里的落叶又铺满了一地,踩上去喀嚓响,很动听。
    我无意识地回首观望,那扇门后面探出半个脑袋,见我回了头又飞快地缩了进去。我忍不住笑了,冲她挥挥手,尽管她整个人都躲起来了,不过我相信她能从缝隙里看见我。于是昂首挺胸,留给她一个潇洒万分的背影。
    回宫之后,齐安才看清楚我手上的绢布上有血,慌慌张张地要去宣太医。我阻止他,担心太医又会忠心耿耿地禀告母后,于是叫丽妃拿了些备用的药来将伤口糊上。
    齐安还是不放心,不知从哪儿找了个略懂医道的小太监来给我包扎。本来伤在小指上看不出来,这样一包反而明显了。
    丽妃问:“皇上是怎么伤着的?”
    “呃……玩小刀,不小心划着了。”
    “皇上太大意了,流了这么多血。”丽妃拾起那条带血的丝绢,微怔。但是什么也没说就把它给了玉粟,叫她拿去洗干净。
    显然那丝绢不是宫中妃嫔所有,宫里的丝绢都绣了字,这一方绢上却只绣了几朵青花。丽妃一眼就能分辨出来,只是不愿意说吧。
    我笑言:“哪里有很多血,伤口不大,只流了几滴而已。”
    丽妃叮嘱:“皇上记住这两日伤口不能沾水。”
    “嗯,记住了。别让母后知道。”最后这句话我随口说的,却很重要。丽妃也明白最不能叫母后知道的不是我受了伤,而是那条丝绢。
    入冬的第一个月,皇后临盆,诞下一位小皇子。他与我一样都在冬天出生,不知将来会不会像我一样冷漠。我还不敢抱他,他太柔软了,模样还瞧不出来,似乎跟察德的小郡主长的差不多。可能孩子都长的差不多吧。
    母后开心极了,还说要宫里斋戒百日,为小皇子积福。可是不久后便是万寿节,再接着是除夕、上元灯节,斋戒似乎不太妥当。
    吉嫔的肚子大了,坐在母后身边望着襁褓里的小婴儿入迷了。
    我在床帏里头陪着皇后,她生产之后一直很虚弱,胃口也不太好。不过我亲手喂她吃东西她还是能吃下去的。
    她并没有感激我,还说,寻常的夫妻就应该是这样子的。
    我笑了笑,如果她嫁给寻常人,会比现在幸福。谁叫她偏偏想当皇后呢。
    “皇上可曾为我们的孩儿取名了?”皇后漫不经心问。
    “朕得仔细想想。”我作沉思状,嘟喃着,“之前想了个名字叫玲珑,如今不能用了。”
    “为何不能用了?”皇后鼓着腮帮子瞪我。她不识汉字,自然不知道玲珑的含义,念起来倒是挺顺口的。我原以为是个小公主,才取了玲珑,现在是小皇子,也要叫玲珑么?倒也没什么不可以。
    “皇后喜欢的话,那就用吧。”我气定神闲地点头。
    但愿她能一直喜欢这个名字。
    孔雀蓝-1
    玲珑刚满月的时候,母后就想劝我立他为太子。
    我以为立储不能如此轻率,连话都还不会说,怎么能确信他有资格当一国之君。或许母后不是这样认为的,像我这般无能之人,不也坐上了皇帝的位子。只要有呼延家的势力在,这个孩子被立为储君似乎是迟早的事。
    万寿节前后,雪下得很大。母后说我出生的时候王庭里冷得像冰窖,雪有三尺厚,我于风雪中降临人间,给父皇带去了希望。
    依稀记得父皇的模样,满脸密密麻麻的黑胡须,有时会将胡须编成辫子。他从前不喜欢我母后,但是很宠甯太妃。那时我还太小,却对这些事记得很清楚。因为父皇不喜欢母后,我担心他也不喜欢我,于是与察德百般争宠。最后我发现,父皇对待我和察德是公平的,在这方面,我做得不如父皇妥当。
    就算我再不喜欢皇后,孩子也是我的骨肉。
    “皇上。”太医轻唤,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转过身看了眼床帏里的丽妃,问:“怎样?”
    “皇上,恕老臣直言,丽妃娘娘身子虚寒,加之上次小产,恐怕再要受孕很难。”
    “就没有好办法?多多进补如何?”
    “娘娘虚不受补,补过了反而难以消受。”他说的这么大声,就算隔着墙也能听见了,何况只隔一扇屏风。
    我郁闷地摆了摆手,叫他退下。心想要如何安慰丽妃才好,谁知她仿若无事地下了床,披着袄子走到我身边,淡然笑道:“皇上,人各有命,不用为臣妾操心了。”
    我沉沉叹了声气,老天总是要让我不如意。
    齐安从门外进来,禀告:“皇上,德阳宫绿姝求见。”
    “何事?”
    “说皇后娘娘那边出了点事。”
    我更加心烦,安抚了丽妃几句话,匆匆赶去德阳宫。
    风雪冰寒,落在睫毛上凝成了冰。
    我站在殿门外见里面一片狼藉,不想进去了。
    皇后真舍得砸,那些上等的瓷器可都是前朝留下来的精品。刚做了母亲,脾气还是这么暴躁。可怜我的儿子在一旁哭得撕心裂肺的,当娘的却不理不睬。
    皇后穿着金黄色的锦袍,长长的辫子有些松散,忿然瞪着我。
    我语气平淡问了句:“你在干什么?”
    她并不畏惧,扬着脸问:“皇上究竟对臣妾有多厌恶?”
    “何意?”
    “明明是个小皇子,为何要娶女儿的名字?”
    我笑道:“是皇后中意的名字,怎么又不喜欢了?”
    “皇上是故意要看臣妾的笑话吧?”
    我觉得皇后变聪明了,仍然不急不缓说道:“朕早就说过希望你生个小公主,于是取了个女儿名字。当时皇后也并无异议,所以就定下了。”
    她笑了一声,表情古怪。
    我叫人进去收拾,顺便让乳娘把孩子抱出来,说:“等皇后养好了性子再照看玲珑。”
    皇后昂然地站在那里,丝毫没有心软。如果她肯开口说点什么,或许我会不忍心夺走她的孩子。可她生来就是硬心肠的人,骄横惯了。
    我头也不回地走了,冲进风雪里。
    那些雪像被扯碎的棉絮,地上满是冰渣子。一切都是破碎的,没有什么能完满。
    母后得知后忧心忡忡,可并没有劝我。她也明白皇后此举犯上,去训了她好几回,不知道她们都说了什么,我不关心。
    玲珑放在仪阳殿养着,有两名乳母,两个老嬷嬷照顾着。
    我时常去看他,越看越喜欢。小不点很听话,一见着我就笑。眼看要过万寿节了,我想送他点什么。既然都叫玲珑了,那就送一套青花玲珑瓷给他。打定主意,我便叫齐安去准备了。
    御书房里的沉香熏得太浓了,我有些透不过气来。
    齐安将一封信交给我,看见信上娟秀的字迹,我顿时觉得舒畅了许多。原以为上次我吓着了她,她也不会再理我,于是小心翼翼地写了封信去试探。还好,她并没有生我的气。
    她在信里说上次雕的那只碗已经出了窑,想给我看看。
    这到了年关,我却很难出宫去。
    夜晚纠结这件事,辗转反侧,手里攥着她的那条丝绢。
    丝绢洗干净了以后我就一直随身带着,和我的汗巾放在一起。丽妃很关心丝绢的主人是谁,曾私下里问过齐安,齐安只是装糊涂。送信都是齐安偷偷交给出宫办差的小太监,谁也不知道那信是我写的,所以我自认为很安全。到恰当的时候,我会告诉丽妃。
    考虑许久,发觉只有除夕之后我才能有机会出去。灯节十日,按例皇帝要出宫微服巡视,与百姓同乐。于是便回信,与她相约正月初十酉时,在京城府河桥头相见。
    不禁想起那句诗: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我便没什么心思过万寿节和除夕了,只盼着除夕之后的新春灯节。
    热闹的灯市如星海一般,放眼望去,整个京城都笼罩在祥和温暖的光晕中。
    白皑皑的雪盖住了屋顶、路面,河上结了厚厚的冰,有孩童在冰上玩闹。
    我穿着棕黑色的熊皮斗篷在人群中穿梭,身后远远跟着齐安和几名护军。他们也都乔装了,暗地里保护我。这样的人山人海,就算有刺客也认不出我来。因此我越走越快,将他们远远甩在了后面。
    桥头一株梅花开得清雅,树下的女子亭亭玉立,穿着湛蓝的长袄,外面披着黄褐色的狐皮斗篷。
    那是我送她的斗篷。看见我的斗篷包裹着她,心里莫名欢喜,快步跑了过去。
    丝绦望着我微笑,藏在斗篷底下的双手伸了出来,手里捧着一只用棉布包好了的碗。
    我打开来看,雕着玲珑孔的瓷碗上绘着斗彩连环纹,精美,玲珑。我笑得合不拢嘴,问道:“这就是你上次雕的碗胚?真的送给我吗?”
    她点头,目光里似乎在极力掩藏什么,不再与我对视。
    树梢被积雪压弯了,碎了的白梅花被风一吹就落下来。
    雪和梅花都落在她乌黑的发髻上,清雅的容颜与这雪景融为一体。
    我总以为她是从画中走出来的,带着一股笔墨勾勒过的味道。
    将碗收好揣着怀里,然后与她一同沿着灯市悠闲地逛着。街上的玩意儿稀奇古怪,我时常停下来看一看,她只在旁边看着我笑。她平日里时常出来,自然不像我这样没见过世面。
    看见有卖珠钗的小摊,想买一支给她,但是又觉得太寒碜了。
    后来买了盏花灯送给她,我见别的姑娘都有,年轻女子应该都喜欢的吧。可是没一会我就后悔了,这么冷的天,还叫她伸出手来拎着花灯,我真不懂怜香惜玉。
    于是在河边收住了脚步,从她手里接过花灯随手挂在树梢上,然后握住她的手。
    果真是被冻得冰冷,她也不吱一声。
    我心疼地将她的手托起来,呵了几口热气,又搓了几下,“怪我不好,不要花灯了。”
    她却摇头,执意把花灯摘了下来。
    “那我帮你提着。”我忙说,“芳姨说过你身子不太好,不能受凉。”
    丝绦垂眸想了会,将花灯交给我。
    河面上传来孩子们嘻嘻哈哈的笑声。他们用一块板子拴上长绳,板子上站一个,另外几个便在前面拖着绳子跑。我小时候也和察德玩这样的游戏,只是到中原来以后没机会玩了。
    我突然玩心大起,转头问丝绦:“你有没有在冰上走过?”
    丝绦慢慢摇头,似乎有点胆怯。我极少看见她流露出这样的表情,有种使坏的心思,不由分说就拉着她的手往前边的台阶下到河渠里去。
    冰上光滑,看那些孩子们稍不小心就滑倒了,然后笑的笑、哭的哭。
    我却走得稳当,因为脚下的靴是我们在北方常穿的雪地靴,防滑保暖。
    丝绦很紧张,紧紧攥着我的手一步一步跟着我走。我时不时回头看她,在一片灯火绚烂的背景中,她的轮廓那么清晰。
    突然,夜空中传来“嘭”的一声巨响,一枚闪亮的光球冲上天,炸开来,像姹紫嫣红的春花盛开。
    “快看!”我高指着天空,不料接着又是一声巨响,河面上传来震动,我本能地扔掉花灯将丝绦拉入了怀里,拔腿往河岸跑。
    冰面喀嚓响了几声,裂了数道口子。
    丝绦脚下一滑跌倒在地,我也站不稳,滑出好远去。
    回头看她,不远处的花灯在燃烧,哔噃响。
    她底下的冰一点点地开裂、缝隙越来越多,再也承受不住她身体的重量。
    我呆呆地站在那,看着花灯燃烧,烟火绚烂,无数种色彩在她惊慌的面容轮番映照。
    我抬脚走了一步,脚下也传来一声裂响。
    丝绦望着我摇头,大喊一声:“你快走!”
    那声音嘶哑、苍老、带着些许悲戚,我听过一次便不会忘。
    我怎么能走呢?如果她因此丢了命,我也是罪魁祸首,应抵命才是。在北方生活多年,我已见惯了冰上突发的危险。交代她坐在那不要动,自己往反方向走了二十几步。
    这时我离她三丈远,还能看清楚她的目光。
    我不顾一切冲过去,寒风掠过脸颊仿佛划出了口子。在距她几尺的时候俯下身子往前一扑,抱着她在冰面上滑出去好长一段距离。不是不害怕,在落地的那个时刻我紧紧闭上了眼睛,以为这一生就要和她一起结束了。好在我们滑出去之后那块冰才碎掉。
    花灯还在燃烧,烟火仍然在空中绽放。
    她的泪水打湿了我的手掌。
    “没事了。”我将她抱得很紧,都怪我叫她受了惊。
    作者有话要说:祝大家元旦快乐,新年快乐哈 ~
    孔雀蓝-2
    好在周围都没有人受伤,方才只不过虚惊一场。我将丝绦搀扶起来,走上岸边,胡乱用衣袖帮她擦拭眼泪,“你没受伤吧?哪里疼吗?”
    丝绦一直在摇头。
    齐安慌慌张张从围观的人群中挤出来,抓着我的胳膊大叫:“公子!公子没事吧?”
    我觉得腹部有些不适,摸了几下,将那只碗掏出来,竟然已经碎成了两半。我无比惋惜道:“可惜了这精致的碗。”
    丝绦从我手里接过去,拼了拼,中间有缝隙,怎么也拼不回来了。她将几片破碎的瓷包起来,低声说:“没关系,我再重新做一个送给你。”
    听见她开口说话,我心里是说不出的高兴,都把齐安忘在脑后了,光顾盯着她一个劲傻笑。或许是因为自卑,她不敢大声说话,语声非常低微、只有我才能听见。
    我用手掌捧住她冰凉的手往自己怀里塞,希望让她变得温暖一些。
    她低着头问:“你救我的时候可曾想过?若是不走运,会和我一起掉下去。”
    “要不是我,你也不会遇险。所以将功抵过,你不欠我恩情。”
    她抿唇笑了笑,抬头望我一眼,不说话了。
    难得她与我说了好几句话,我满足了。
    那把声音不温柔、不动听,甚至令人毛骨悚然,可我喜欢。
    齐安不知是吓的还是冷的,牙关打颤,劝我说:“快回去请郎中检查检查,公子若是出了什么闪失,我就要被太、太夫人打死了!”
    丝绦闻言也担忧地看着我。
    我不以为然道:“能出什么闪失?先送丝绦小姐回去。”
    齐安无奈,只好去叫马车来。我明白他有多担心,毕竟我的安危就是他的安危,若今天这事情叫宫里头知道了,他会没命的。其实再让我选一次,我未必会那么英勇地去救她,只因那个时刻我忘记了我是赫连睿德,我只是贺睿之。
    一个普通人,怎么就不能豁出命去救自己心爱的女子?
    深蓝的夜空又飘下了雪花,在寂静宫灯的光晕里扬扬洒洒。
    我沐浴后换了宽松的黄绸衣裳,随性地躺在矮榻上看藻井里的灯。想起今天丝绦身上穿着的那件湛蓝的袄子,绣着一环一环的螺纹,像孔雀的尾羽。她穿什么都好看。
    如嫔我身边玩一种来自南疆的乐器,叫做葫芦丝。如嫔喜欢玩新奇的玩意儿,而且很聪明,总是能很快琢磨点什么出来。我们俩都不通乐律,不过胡乱吹些不成曲调的音,也能玩得眉开眼笑。
    晚会儿,齐安领着御医来了。
    为了叫齐安放心,我认真地配合御医,将自己身上哪里不舒服都说了一遍。
    御医擦着汗,清清嗓子说:“皇上,老臣以为先处理外伤,明日再请院士来仔细瞧瞧。”
    御医所说的外伤不过是胳膊肘上的一块青肿,我耐着性子由他给我抹药酒。明天太医院院士来的话,恐怕母后也会担忧。关于我这轻微的伤是如何来的,就算齐安能圆过去,也怕那些护军会泄露口风。
    我呵呵笑着说:“薛太医,朕与你说着玩的,哪儿有那么多毛病?不过是磕了一下。不用劳烦院士了,朕一切安好。”
    待人都退了出去,如嫔端了盘糕点来坐在我身边,自己拈着吃,一边嚼一边问:“皇上,宫外头有意思么?”
    “有意思啊。”
    “臣妾也想出去玩。”如嫔在我面前不避忌地说这话,似乎是打定了什么主意。我想了想,去年允了她一家大小进宫来聚,今年似乎也没给她什么特别的照顾。夏天带她去畅春园避暑还出了点岔子,被母后罚了。如今吉嫔有了孕,她时常去陪着,难免不会嫉妒。
    女人争风吃醋是最可怕的,好在她机灵懂事,不会像皇后那样没脑子。
    “祭祖那天,朕要和皇后同行,不如你在后面跟着,正好也出去看一看。你入宫也有三年了,都不知道京城是什么样子。”
    如嫔高兴得往我嘴里塞了块糕点,笑眯眯道:“多谢皇上。”
    今天云很重,御书房里暗淡。我抱着小暖炉倚在龙椅上有些困倦,叫人把灯都点起来,刺刺眼就有了些精神。
    察德进来请安,摘去斗篷走到鼎炉旁边伸手烤火。
    是我召他来的,看他近日气色不错,便想与他聊一聊。
    自从皇后诞下皇子以来,甯太妃鲜少来宫里,忙活着给察德纳妾。皇亲国戚的适龄女子都被她问询了一遍,似乎挑了几个中意的。不过那些金枝玉叶怎么会甘心做妾?甯太妃为此犯愁。
    我问他:“纳妾之事如何了?可有中意的小姐?”
    察德有点忸怩,挠挠头说:“皇上,臣其实看上了一名女子……只是,不敢与母妃说。”
    难怪看着整个人精神了,原来是人逢喜事。我也为他高兴起来,坐直了身子问:“为何不敢说?是哪家的小姐?”
    “皇上可还记得我曾说在公主府看见了长兴的鬼魂?”察德面露微笑,轻轻地说,“原来不是鬼魂,她是公主府的一名侍女,曾经伺候公主多年,不舍得离开,就一个人在公主府里住着。后来公主府拆了,她就流落在外,给大户人家当柴火丫头。”
    还有这般离奇曲折之事?我狐疑睨着察德,“你不是很确信看见的是长兴吗?怎么又成了别人?”
    察德说:“长得有五分相似,夜里又看不清,我就认错了。”
    “侍女长得与公主相似?”我瘪着嘴表示不相信,而且察德的眼神也太差了些,爱得死去活来还能认错。
    察德忙解释道:“我是亲眼见到了才相信,或许是因为中原女子都长差不多的样子。”
    我无奈吐了口气,“既然是汉家女子,你怎么能要?”
    “也就是为此,我不敢与母后说。”察德紧张地攥着拳,低头对我说,“皇兄,我想给她假户籍,让她变成夏族人,这样我便可以纳她为妾。”
    “察德,混淆皇室血脉是大罪你可知道?”
    “知道。”察德笃定点头,又摇头,“可是我不能再放弃第二次。”
    “只是与长兴长得像,并非真正的长兴,你何必执着?”
    “是冥冥中注定的,长兴走了之后,给我留下了她。”
    我想我劝不动察德,他这样痴,难保不会又为了一个酷似长兴的女子闹得半死不活。所以我只能帮他出主意了:“去物色小户人家,家里只要有人在朝为官便可,叫他们家多出一个庶出的女儿也并非难事。”
    “恐怕出身低微,我母妃又不乐意,到时还望皇兄替我作主。”
    我点头应了,见他这样眉开眼笑,不禁暗暗叹他没出息。
    察德走了不久,我想叫齐安传午膳,却找不见人了。
    一个小太监慌张地跑进来小声回话:“皇上,齐公公叫皇太后召去了,挨了板子,命奴才来传个话,太后打算派人去琉璃厂。”
    我手里的折子掉了下去,摊在地上。母后怎么会知道?除了齐安和那几个护军,谁会知道我去琉璃厂的事。来不及细想,我担心母后会拿丝绦怎么样,大喊:“快快备驾!”
    “皇上要去哪里?”
    “去……”我要去哪里,没了齐安,都不知道要怎么瞒过去。那几名护军大概也被母后拿住了。我便是孤立无援,连宫门都出不去。
    怎么办呢?如果丝绦知道了我的身份,我该怎么办呢?
    一个人坐在御书房里发呆,预想糟糕的场面。惶惶不安,甚至能想到她恨我的目光。
    我能不要命地去救她,却不能阻止未来将要发生的事。
    上天会如何安排,我怎么知道。
    母后来了,她叫所有人都退下,只和我面对面地坐在御书房里。
    很久以前我们也这样坐着,她教我忍辱负重、韬光养晦。
    母后的眼眶是通红的,已经哭过了,她向来不在我面前哭。只会坚强地抬着头告诉我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母后抬手用手绢蹭了蹭鼻尖,慢慢说:“皇上,不是哀家心狠,那样一个令皇上连命都不要的女子,留不得。”
    我知道我什么也不能说,一旦开口为丝绦求情,她必死无疑。难道我只能这样徒手旁观,直到母后派去的刽子手将她鲜血淋漓的头颅抱回来给我看?
    我喉咙里有东西在往上涌,想呕。
    很久没有这么害怕的感觉了,在我奋不顾身救丝绦的那一刻也没有这么害怕。我害怕尸首、鲜血还有大火。
    我用极平静的语调对母后说:“不过是个女人,朕不缺,也不稀罕。”
    “真不稀罕,怎么会为了她忘掉自己的身份?”
    我一手用力掐住另一手的虎口,冷静答道:“朕没有忘,救她不过是做做样子,好一亲芳泽。从前时常与父皇和察德在冰上游玩,自然知道哪里有危险,遇到危险该如何。”
    母后蹙眉看了我一会,不知在想什么。
    我镇定自若起身,说:“饿了,不如母后与朕一同去用膳。”
    “也好。”母后敛去了情绪,表情也波澜不惊。
    我们相依为命的两个人,已经习惯了不去探究对方的心思。
    孔雀蓝-3
    一到晚上,风声不止不休,偶尔听见一团雪从树枝上落下来的声音。
    从未知的高度落下来,砸得我的心发慌。可能我又祸害了一条人命。这么多年,因我而枉死的冤魂再多一个也不算多,下了地狱之后,他们都会报复我,让我不得超生。
    帐子里如嫔睡得很熟,鼻息声一起一伏。而我在黑暗中独坐至子时,手里揉着那条绣着青花的丝绢。
    母后同样没有睡下,正在慈宁宫里等着消息。子时的更声一过,她派去的人回来了。我却不知道结果是怎样的,她不会告诉我,我也不能去问。听闻她睡下之后,我命人去请了母后的心腹来问话。
    那位参领姓塔塔,从我记事起,他就在父皇身边,父皇驾崩后,他一直保护母后。他每次拜见我都低着头,谨慎小心。
    我没有勇气开口问,怕问了以后他也不会说实话,他那么听母后的话,即便丝绦没事他也会骗我好叫我死心。我就那么愣愣看着他,不发一言。
    “皇上,微臣该死。”他抱拳说道,打破了沉默。
    “怎么该死?”
    “无论微臣怎么说,都犯了欺瞒之罪。”
    是啊,他若照着太后的意思说,就是欺君;若是把秘密泄露给了我,就是对太后不忠。这样两难的选择,他怎么选都是死。
    不过他是聪明人,什么都没说就已经把消息透露给我了。
    如果丝绦真的被暗杀了,他不会陷入两难的选择,直接把实情禀告给我便可。
    我心中悬着的巨石终于落了地,笑逐颜开问:“我母后怎么样?”
    “已经睡下了。”
    “好了,你回去吧,明日我去给太后请安。”
    “是,微臣告退。”
    宫门悄悄打开,又悄悄关上,烛火摇了摇,最终被我吹灭了。
    将丝绢仔细地收起来,放在枕头下,想着明天如何同母后周旋。既然没杀她,或许抓起来了,或许赶出去了,我一定能找到他们留下的蛛丝马迹。
    将近午时才去慈宁宫,母后叫乳娘把玲珑抱来了,皇后也在。
    或许是受了骨肉分离之苦,皇后消瘦了许多,锐气大减。她不言语的时候与母后的神情很像,我看着有几分心疼。
    碍于皇后在这,我不好问昨夜的事情,只陪着母后说了会话。其实我一早就去看望了伤重卧床的齐安,从他手底下找了可靠的人出去打听。来母后这也就是探探口风。
    在外候着的小应子进来通传:“禀皇上、太后娘娘、皇后娘娘,熹阳殿邱公公求见。”
    我瞥了他一眼,齐安受伤便只能带着他,偏偏是个不上道的孩子。熹阳殿是个禁忌,若那边真出了事,也要悄悄来报,我再私下去处理。这样叫所有人都听见了,岂不是要大张旗鼓?
    我对母后说:“也有许久没去了,朕不如过去瞧瞧。”
    皇后忍不住插嘴问:“熹阳殿能有什么要紧的事,我也去瞧瞧。”
    母后拉着她的手道:“别去,晦气。”
    皇后似懂非懂,望了我两眼,转身去抱孩子了。
    出了慈宁宫,冷风扑面。
    熹阳殿的邱公公迎了上来,叩头道:“皇上,晋国公病危,恳请皇上开恩请太医去诊治。”
    “起来。”我步子迈得很大,甩下他往前走,一面说,“朕即刻带太医去探望。”
    “谢皇上!”邱公公大声谢恩。
    冰雪有消融的痕迹,薄了许多,也容易湿鞋子。
    我拣干净的地方走,靴子仍然沾了雪水,心里烦乱。
    晋国公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存在。
    其实在外人眼里,晋国公是前朝的末代皇帝司马缇。但我们皇族的人知道,司马缇当年被摄政王凌虐至死,为避免汉人因此造反生事,众人密议以假换真,对外宣称司马缇已主动退位,接受晋国公的册封,从此被软禁深宫。
    实际上,如今被囚禁在熹阳殿的晋国公是一个犯了军规的将领,但后来留他一命叫他假扮司马缇。多年来,因为他的存在安抚了民心,皇室也不曾亏待他。
    也是因为这个,长兴公主才可以撑这么多年,盼着今生还能与自己的父皇见面。可惜,她不知道她早已是孤苦伶仃,世上再无亲人。
    熹阳殿的人早认定了他就是司马缇,他也一直安分守己,大门不迈二门不出。加上守卫森严,外人见不到他的模样。倘若这回真病死了,入殓时必定有汉臣在场,如何才能瞒过去。
    熹阳殿地处在禁苑中心,层层守卫把关,外人难以进入。
    一行人径直往宫门里去,庭院里空无一人。寝殿的门上挂了沉沉的锁子,侍卫打开了之后我们才能进去。进了寝殿,才看见明黄床帐外头跪了一地宫女内侍。
    悲悲戚戚的哭声在半明半昧的灯光下若起若浮。
    我一进去,众人朝我跪着叩头,我赶紧叫他们平身,给御医让道。得知我请了御医来,他们非要再跪一次叩谢我隆恩浩荡。我真不想有人哭哭啼啼跪在我面前,好像哭灵一样。
    我静静坐到一旁去,一时想起丝绦、一时想起葬礼怎么办、一时又想起长兴。
    思绪太乱了,许多画面在我脑海里掠过,不知道怎么才能停歇。
    御医检查过之后出来回禀:“皇上,晋国公是积郁成疾,经年累月憋坏了,倒不至于病危。”
    我仰面舒了一口气,“那就拜托太医为晋国公好好调养罢。”
    也不知道是哪个奴才说的病危,弄得我六神无主。
    底下稀稀拉拉的哭声都止住了,个个面露喜色,又朝我叩谢。
    “既然没有大碍,朕改日再来探望。”我迫不及待离开了这个压抑的地方。跨出门槛时望见门上那把锁,心里不知什么滋味。被禁锢一生失去自由,也难怪积郁成疾。
    这一整日都行色匆匆,回了御书房还觉着太阳穴突突直跳。
    母后那里我迟些再去交代,如今派出宫去的人回来了,我迫不及待要知道丝绦的消息。
    来人在御书房外头的走廊里跪着,我提了他的衣领一把,“平身,进来说话。”
    小应子颠颠地跟了进来,我瞪他一眼,吩咐:“所有人都下去。”
    非要我明说他才能明白自己该干什么。
    我也顾不得坐,急忙指着那人问:“快说!”
    “回皇上,奴才去了趟新瑞瓷器,也仔细打听过了,那家主人前日将铺子转手,如今的掌柜的是个大老爷。没找到那位哑巴小姐,也没见着芳姨这个人,听邻居说,她们应该是卖了铺子之后搬走了。至于去了哪儿,没人知道。”
    “搬走了?”我突然懵了,舌头也打了结巴,“那……那皇太后的人昨夜去没找着人?”
    “邻居都听见动静了,以为官府来拿人,都出来瞧热闹。见那些佩刀的禁军在新瑞瓷器里头闹了一阵,没抓着人,又走了。”
    我茫然若失跌坐在龙椅上,她还欠我一只碗,怎么会悄无声息变卖了铺子。
    母后的人没找着她,我也把她弄丢了。
    她不说一声就走了,我们就这样失去了所有的联络。
    要怎么找她?要如何幻想下一次重逢?
    还是就由着她走吧,因为我的身边再宽再大,也容不下她。
    孔雀蓝-4
    作者有话要说:咱们不要再纠结那个话题了哈,看文、看文齐安的伤养了一个月有余才大好,回到我身边来伺候。
    这些日子,周围的人都发现我爱上了收集瓷器,于是绞尽脑汁给我搜刮好看精美的瓷器。可是都难以达到我心中所想。我想要的,是一只碗,从拉胚、烧窑,到画瓷、上釉,都是她亲力而为的那样一只碗。可能越得不到就越会想念,直至精神恍惚,思忆成狂。
    丽妃大概是明白我在想什么的,她见我一个人坐在书案前发愣也不会打扰,只说些紧要的话。该上朝了、该用膳了、该就寝了。
    这几日开了春,积雪都化了。宫墙一角有一树白梅花,被风一吹,花瓣扬起来像下雪一样。我眼前出现了幻觉,看见树下站在一个人,穿着湛蓝的、绣着连环螺纹的长袄子。像一只没有开屏的孔雀,安静优雅、孤芳自赏。
    有人通传荣亲王已在御书房候着,我让丽妃给我收拾了一番,慢着步子往御书房去了。
    察德一定是办妥了纳妾的事,来谢我来了。我勉强为他高兴一下,毕竟找到自己很喜欢的人不太容易。
    一迈进御书房,我的目光被桌上的一只笔筒吸引住了。通体蓝色,釉色均匀,绘着淡淡的荷花莲蓬的轮廓,那颜色如同丝绦身上的衣裳。
    “听闻皇兄近日对瓷器感兴趣,臣走遍京城,淘了这只来。”察德得意洋洋说,“皇兄觉得如何?这颜色名为孔雀蓝,是从天竺传入中原的,因为烧制困难,存世的数量极少。这一只是战乱时从皇宫里流落出去的,瞧底下的款识,是御窑厂所出。”
    我慢慢欣赏这只笔筒,一点一点都看在眼里,转过那幅荷花图,只见左边写了一行诗。竟然是那句“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只是画中的荷花生机勃勃,怎么会是枯荷呢?再看字下面的落款,司马……什么,因为字太小,最后那个字辨不清,似乎是缇字。难怪看着字迹有些眼熟,这御书房里不乏他留下的字画。
    看来,前朝皇帝很喜爱玩瓷器,而且和我一样喜欢李义山的诗。
    那我不会和他一样沦为亡国之君吧?有点晦气。我放下笔筒,回头问察德:“怎么样,喜事定在哪一日?”
    “三月初十,这回是来请皇上盖印的。”察德从袖口掏出婚书,规矩地呈上来。
    我打开看,他给那汉女造的假户籍在关东,普通的地方官家。“达奚沫儿?”我随口念了出来,冲察德笑道,“你给取的名儿?挺好听。”
    察德咧着嘴憨憨地笑了,“还要多谢皇兄成全,要不然,我母后非逼着我娶京中的那些千金小姐。娶一个悍妇就够了,我可不想再要一个。”
    我颔首,表示感同身受。如果我不是皇帝,或许要娶丝绦也不是什么难事吧。
    午后去到佛堂陪母后。
    佛龛上头的香炉里的袅袅轻烟从未断过,老僧人沙哑的声音源源不断灌入耳中。
    他的声音就像是被檀香熏哑的,于是又想起了丝绦的声音。她叫我走,我没走,她说要重新做一只碗送给我,她也没送。那把可爱又可怖的声音将我纠缠住了,我想我的余生都不可能忘掉。
    我打断老僧人讲经的话语,问:“大师,朕想问,如何才是解脱?”
    老僧问:“皇上觉得痛苦吗?”
    我如实答:“是的,朕觉得痛苦。”
    母后愕然侧过头来瞪着我,神情中再无半分祥和,“皇上?”
    老僧一笑,阖目道:“在这尘世中,每个人都是痛苦的,无一例外。”
    “既然都是痛苦的,为何还要活着?”
    “活着,就是修行。要坦然面对因果,接受一切磨炼与考验。”
    “活到最后呢?”
    “若有修为者,可渡己、渡人。但大多数人活了一辈子依然愚昧,自欺欺人。”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笑道:“佛法太深奥了,朕日后一定要勤来,还请大师多多指教。”
    老僧合掌朝我鞠躬,“皇上能够作出如此表率,虔诚向佛,乃苍生之福。”
    从佛堂出来,母后脸色不悦。上了辇车后,母后低声道:“皇上坐拥万里江山,享尽天下荣华富贵,为何要说出那样的话?哀家这一生都耗尽了,就换来你如此伤我心。”
    “母后,信佛便要诚心,对着佛祖更要说实话。”我用力按住母后的手,“拥有了再多又怎样,这些年我们如履薄冰、步步惊心,何曾觉得快乐过?担心汉人起义、担心刺客行刺、担心亲王造反,权力倾轧、后宫争斗,这些不都是痛苦么?”
    母后面无表情说:“再大的苦,哀家也可以往下咽。”
    我觉得揪心,一定要这样么?辛苦一世,自己过不上一天安心的日子,这就是母后想要的生活?辇车行至慈宁宫,母后没下去,轻声问我:“听说荣亲王要纳妾了。”
    “嗯,定在三月初十了。选了很好的时候,天暖气清。”
    母后抱怨:“不过是个地方官员家的庶女,甯太妃怎么会同意这门亲事。”
    “纳妾而已。”
    “怎么说都是亲王的身份,纳妾也应门当户对。”
    我说:“其实只要他们相亲相爱,身份地位并没有那么重要。”
    母后警觉地瞥了我一眼,她总是太过担心我,觉得我要做些出格的事。很久以前我跟她说我不想当皇帝,母后打了我一耳光。那是母后唯一一次打我。
    本来我以为丝绦这件事,母后又会打我一次,可是我们俩都落了空。
    母后由侍女搀扶着走下辇车,回头对我说:“吉嫔四月生产,若是生下皇子,皇上便封她为妃罢。”
    吉嫔有汉人血统又是甯太妃的侄女,母后一直不喜欢。如今母后对她宽待只因为她腹中有我的骨肉,若生个小公主,恐怕又被打回原形。因此我暗暗期望她生个男孩儿了,将来的日子也好过一些。
    二月中,去往天坛祭天。
    历代皇朝的惯例是选在冬至祭天,我却改在了春分。这时节春暖花开,莺飞草长,浪费了怪可惜。
    我身着衮服,头戴九旒冕,端端正正跪坐于驾上。皇后与我并排而坐,如嫔稍微靠后坐着。就这么一动不动坐着,声势浩大地穿过正阳门。
    两旁围观的百姓纷纷跪倒在地,莫敢仰视。
    垂下的珠帘在我眼前晃晃悠悠,许多景物看不清楚,便只晓得个大概。我偷偷打了个呵欠,眼里湿湿的,随意抬手擦了两下,眼角余光瞥见一抹孔雀蓝。
    芸芸众生,偏只有那一抹孔雀蓝轻而易举地跳入了我眼帘。
    刹那间,满世界都是一个颜色。
    是白梅花下亭亭玉立的女子,是漫天烟火绽放的色彩,是我要和她同生共死的痴狂,是她在我怀里落泪的感动。
    我就知道有些东西是上天安排的,强求不来,也躲避不开。
    这天下是我的,她也会是我的。这般喜悦,这般得意,直到那抹孔雀蓝随着所有的风景一并往后远去,我的视野恢复了一片清明,这才慌了起来。她还在京城,我要尽快叫齐安去想法设法找到她。
    三月初十,察德纳妾的日子。
    我原本想去荣亲王府道喜,顺便看看新娘子。可是齐安刚给我回了消息,仍然没有丝绦的踪迹。他说,除非调动户部的官员去查才能查个明白,京城这么大,找个人如大海捞针。
    我当然想调人手去找,但是母后眼线众多,从户部找人难保不会被盯上。
    一名禁军参领匆匆求见,甚至没经过层层通传就直达御书房。
    我以为有什么紧急的事情,禁军极少入宫求见的。
    那参领还未进来,远远喊了一声:“启禀皇上,荣亲王遇刺!”
    我一失神,反问:“遇刺?”后面没有身亡二字,那便是没死。
    参领单膝下跪,抱拳道:“卑职已及时调兵前往荣亲王府,但并未捉拿到刺客。荣亲王被弩箭伤于左肩,箭上淬了剧毒。据府内的侍卫称,刺客混在宾客当中,暗暗发了弩箭之后便不知去向。卑职已下令堵住所有出口,但凡在王府里的人一个都出不去,再一一排查。”
    话音刚落,太医院的内侍也急匆匆来报:“皇上,甯太妃急传几位太医赴王府救人。”
    “快去罢,朕也要去荣亲王府,摆驾!”我命人去通报母后一声,来不及易装便登上辇车往宫外赶。
    这么好的日头,晒得整条街都成了金黄色,本以为是个大好的日子。
    王府被三层外三层包围了,我一进去,震耳欲聋的“万岁”之声。顾不得那些繁琐的礼节,我径自朝里走,步子越来越快。生怕去晚了就见不到察德最后一面。
    不是我咒他,既然箭头淬了毒,那刺客自然是要他死,活的机会微乎其微。
    远远就听见甯太妃撕心裂肺的哭声,我加快了步子,冲进红彤彤的喜堂。
    喜庆的灯笼、窗花、龙凤烛、鸳鸯帐,却跪了一屋子人。
    屏风里头只有甯太妃在哭天喊地,太医们噤若寒蝉,小心翼翼把脉、下针、开方子。
    我进去,众人颤颤巍巍的万岁声听起来也很悚然。
    我道:“如此时刻就不必多礼了,都忙去吧。”
    甯太妃一见我,更是捶胸顿足:“察德、察德你怎么就是不听阿妈的话?这个女人刚进门就克死你了啊!我早就说了她是没福气的人,比阿妈给你挑的大户千金差了多少,你怎么偏偏要她?”
    察德躺在红帐笼罩的床上,光着身子,背上的伤口已经处理了,只是中毒昏迷。能不能醒,就要看各位太医能不能解这毒。
    我四处望了望,问管家:“抓刺客一事可有眉目?”
    管家说:“正在宾客里挨个查。”
    我低头琢磨,察德不过是个空有名号的亲王,手中无权无势,平日里也不与人结怨。究竟是谁要除他?
    甯太妃哭哭啼啼趴在床边哀嚎:“察德,你放心!你若是有什么不测,我叫那克死你的小哑巴给你陪葬!”
    我一愣,问管家:“什么哑巴?”
    管家叹道:“新娘子是个哑女,太妃一直不同意这门亲事,但王爷执意要娶。后来皇上盖了印,太妃也不能反对了。”
    我脑子里一慌,不知道怎么心悸起来,问:“哑女?身在何处?”
    “在外头跪着呢,太妃不让她进门。”
    我扭头出去,望见喜堂的门边走廊上,鲜红新娘子。
    她低着头,凤冠的珠帘挡住了整张脸。
    我慢慢地伸出手,用一根手指挑开了珠帘,半边脸露了出来。
    脂粉抹得她的脸惨白惨白,失去了原有的光泽和红润。那唇红得简直要滴下血来,不似那半透明的珊瑚色。半垂的眼帘下,仍是那双似水如烟的眸子,叫人看不透。
    我听见那夜的烟花在耳边轰响、河面上的冰块一点点碎裂。手从容地收回来,在另一只手里瑟瑟发抖,轻声反问:“哑女?嗯?”
    她僵冷的面容有了动静,缓缓地抬起眸子来看我。隔着珠帘,我分明看见她的神情复杂得难以言喻,一滴泪从她眼眶里毫无征兆地淌出来。
    我想问她为什么,她嫁给察德,是出于喜欢,还是想飞上枝头变凤凰。
    我宁愿她是势利媚俗的女子,也不要她喜欢察德。
    站在我身后的管家提醒她:“小娘娘,这是皇上,快见过皇上!”
    她的身子毅然往前扑下去,额头重重磕在我脚下。
    我听见那声闷响,心痛。揪住一团衣袖,喘不过气来。
    是我给察德出主意造假户籍,是我亲手在他们的婚书上盖的玺印。
    原来命运给我开了个莫大的玩笑。
    我只想快点走,快离开这鬼地方。但愿从没来过、从不知道这真相。
    孔雀蓝-5
    甯太妃还在里面哀嚎,我眼前的景致渐渐变得凄迷。那些喜庆的红色铺天盖地,或许过了今日就会换成白的。我一脚深一脚浅地往远处走,像是喝醉了。齐安小心地扶着我,低声提醒:“皇上,等太医的消息罢。”
    我无助地看着齐安问:“你也看见了吧?是她,她怎么会在这里?”
    “皇上,荣亲王的伤势才是当务之急。”
    齐安都比我懂事,知道孰轻孰重。可是我控制不住自己的脚,我不想再折回去看一眼穿着大红嫁衣的丝绦。但愿走出去之后,发现不过是场荒唐的梦罢了。
    王府的总管一直紧跟着我身后,他不知其中缘由,匆匆吩咐下人收拾地方给我休息,还颇为担忧地说:“皇上伤痛过甚了,王爷若知道皇上如此挂心,定能好起来的。”
    我的嘴角被牵扯了几下,察德,此刻在我心里,竟被丝绦比了下去。自然是察德的命更为重要,我从衰败得不成样子的肺腑里提上一口气来,平和道:“朕不能去歇,就在这里等。”
    我就站在院子里等,背对着那座喜堂。背对着趴伏在地的新娘。
    我没叫她平身,她不能起来。所以她一直在那跪着,额头抵在冰冷的青砖上。
    后来管家给我抬了椅子来,我坐下,才对管家说:“叫新娘子起来罢。”
    管家去了,我没听见动静。她一直就那么安静,虽然有突兀的难听的嗓音,可是她宁愿装哑巴。察德一定没听过她说话,这里的谁也没听过,都以为她是哑巴。
    一个公主的侍女,与察德偶遇,然后两情相悦、私定终身。这故事从一开头察德就告诉我了,却唯独没说她是哑巴。
    不知过了多久,看着日头从树梢上垂落,越来越低。
    太医院院士出来回我说:“回禀皇上,荣亲王身中剧毒,臣等暂以金针封穴不让剧毒扩散,保住荣亲王性命,至于解毒,尚需时日。”
    “多少时日?”
    “此毒不知名,因此微臣不敢保证何时能配出解药。”
    我没说话,四周陷入一片沉静。
    黄昏已近,瓦蓝的天被晕上了一层层暖黄色,像孔雀蓝的釉色被侵蚀了。我很害怕时间过得这样快,害怕来不及挽留察德。我挥手道:“快去,不眠不休也要给朕把解药弄出来。”
    再晚些,甯太妃哭得昏了过去,我也要回宫了。
    临走前再去看了眼察德,他的表情很憨祥,不像快要死的样子。今天是他大喜的日子,他娶了自己喜欢的人,怎么会舍得死呢。若是我,我也舍不得。
    出来的时候,瞥见丝绦还跪在门外,身子挺得笔直,下颌微微地扬着。好像我第一次看见她的模样,那样的风骨,过目不望。犹如她笔下的画,寂静、平和。
    我不是让管家叫她起来吗?为何她还跪着?大概是惧怕甯太妃的缘由。克制着不去看她,不去想她,飞快地离开了王府,逃回皇宫。
    我想睡觉,但是母后带着皇后和丽妃都在慈宁宫等我,她们比我更关心察德。
    宫里点了太多灯,晃得眼睛疼。我懒得开口,叫齐安细细说给她们听。
    静了片刻,母后叹道:“所以说就算纳妾也要谨慎,察德这孩子命挺好的,怎么就让新娘子给克了呢?”
    皇后倒是关心地问:“刺客抓着了吗?”
    齐安说:“没抓着,宾客都留住了不让走,挨个查,朝中官员及家眷奴仆都查。”
    皇后嘀咕着:“荣亲王性情淳厚,平日里也不得罪人,那刺客是哪儿来的?反贼么?”
    母后紧张起来了,盯着我说:“皇上还是别去王府了,说不准刺客还藏身在王府里。这阵子不太平,去年才剿了反贼,今年又出事。皇上龙体为重。”
    我疲惫点头,应道:“朕不去就是了,在宫里等消息。”
    “希望太医院早日查出解毒的方子。”母后说着,手里不安地拨动佛珠。
    今夜的更声好似特别长,枯坐在床头,痴痴望着角落里一只通红的花瓶。手无意识地伸向枕下,摸了一会,什么也没摸到。我掀开枕头,仿佛丢了十分要紧的东西,大喊:“我的手绢呢!”
    丽妃被我这一喊惊醒了,猛地坐起来,“皇上恕罪,臣妾让玉粟拿去洗了。”
    我很快地平静下来,轻抚她的肩,“没事,你睡吧。”
    丽妃脸上没有睡意,却听话地躺下去了。有些心事我想与她说,可是那样直接说出来对她何尝不是伤害。
    只能一个人静静地想。
    察德的情形好转得很快,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次日太医院的第一副解药下去,竟然就解了毒。连太医院院士都说这是奇迹,他们配了二百余种解药,第一副就碰对了,实在是察德命不该绝。
    因为刺客尚未抓获,我没去看望他,只派人去送了许多东西。
    去送东西的人回来告诉我,新娘子已经不在那跪着了,因为虚脱晕倒,躺在了床上。她也算逃过一劫,甯太妃不会要她给察德陪葬了,但是她将来的日子也不好过。
    我不愿意想起她,但是不由自主。
    等察德大好了之后,会携新人进宫谢恩。我要接受她以荣亲王侧妃的身份来叩见我,真是太残酷了。不知她会是怎样的心情,我可能一辈子也不会知道。
    四月初,吉嫔诞下一位皇子。其实这个孩子的名字我一早就拟好了——贤越。若是小皇子,此名妥当;若是小公主,以贤越作封号也甚为妥当。
    结果是小皇子,母后高兴得要去谢菩萨。
    我看这孩子长得与玲珑不太一样,眼睛大大的,像吉嫔。或许将来又会有人拿这孩子的血统说事,我是不在乎的,希望他和他的母亲也要豁达一些,这样对谁都好。
    又想起了丝绦,她和察德过几日就要进宫了。以后他们也会生孩子,如果孩子长得像丝绦,不管是男是女,我都要把他接到皇宫里来养着。我失去了一样东西,总要讨回一样才公平。
    孔雀蓝-6
    近半年来,皇后很本分。
    在母后的劝说下,我将玲珑送回了德阳宫,由他的生母养育。贤越出生后,皇后与吉嫔走得近了,从前皇后总瞧不起吉嫔的血统,但如今各自抱着各自的孩子,坐在一块儿也有的聊。
    我仍然歇在丽妃宫里,偶尔去看如嫔写字。
    这一年的春天悄无声息地过去了,我坐在阴阴的御书房里点少少的灯,看一摞永远看不完的折子。勤政,一心只有国事,这样脑子里被塞得满满的,没空去想其他。
    会试结束之后便是殿试。我拜托范太傅举荐了几名考生,他们意气风发、清高正直。而皇亲国戚之中但凡到了年纪的男儿都靠宫里的关系花银子捐份差事,吏部的官员大概收礼收到手软了。
    我搁下朱笔,出神地望着桌上那只孔雀蓝的笔筒,齐安趁隙呈上来一只精美的珐琅香炉,是母后的侄孙托人送给我的。母后虽然也是贵族,不过娘家这一脉人丁凋零了,只剩一个三代单传的符汤。
    他四五岁的时候,母后曾将他接到王庭里去给我作伴,谁知他特别不喜欢我,哭着闹着不肯留,没几日又送回去了。那时候父皇刚没了,摄政王要打仗,我烦得很,也不愿意对着一个哭哭啼啼的奶娃。
    我爱玩瓷器是天下皆知了,连不喜欢我的符汤都费力地淘了一只顶好的香炉来。看这做工极精细,铜丝掐得十分圆滑整齐,是前朝的东西。我顺手翻过来看款识,又是景德镇。
    “何时送来的?”
    “就在今日,小爵爷进宫来见过太后。”
    “哦?怎么不来见见朕?”
    齐安低笑道:“似乎是没好意思打扰皇上,经过御书房又绕过去了。”
    我处理完政事去了慈宁宫,母后正在用膳,便邀我一道。我简单问了几句符汤的情况,母后也如实答了。会试的成绩我特别仔细地查过,符汤虽然不出众,但也算认真学了东西的,不像那些世家子弟不学无术。
    “就让他到翰林院吧,我看符汤适合做学问。”
    “翰林院?”母后轻蹙了眉头。
    “难不成叫他去带兵?”我想起符汤哭鼻子的模样,忍不住笑了。
    母后抬眼瞥我一眼,带着点怨气,又问:“皇上,册封吉嫔的事如何了?”
    “朕想选个好时候。”
    “还是快些罢,好忙过这一阵子去。”
    “怎么?母后在躲避什么?”
    母后正了正神色,摇头道:“是呼延将军,几番暗示我催皇上尽快立储。”
    我轻描淡写道:“难道母后不想?玲珑不是很深母后喜爱么?立他就是了。”
    “当初选后,一来借助呼延家的势力,二来也是沾亲带故的。当初若只有玲珑一个,自然是要立他,而如今,有了贤越,此事可就不简单了。”
    可不是,要简单的话,呼延将军也不会催着母后了。但是贤越有汉人血统,是不可能被立为储君的。我突然觉得心里寒寒的,难不成母后把目光又转向了别的妃嫔?
    果然,扒了几口饭,听得母后唉声叹气说:“皇上勤政,哀家也欣慰,只是要小心着龙体。”
    可能下一句又是雨露均沾什么的。
    我赶紧岔开话题,问:“听闻甯太妃明日要进宫来。”
    “哦,对,要带着新进门的小妃来给哀家请安。”母后用筷子剔着鱼肉,笑着说,“一个哑巴请什么安呢?话都不能说,陪在这里也只能干坐着。”
    我咽下去的一口干饭噎在了嗓子眼,看着眼前的佳肴,纷纷用玲珑瓷青花盘盛了。那膳食的外相比不上盘子,一丁点儿也比不上。
    晚上就寝之前,问丽妃要来了那条丝绢。
    丽妃亲自从橱子的抽屉里取了来给我,温婉地笑:“皇上落了两个月,又想起来了。”
    “不是叫你烧了么?”
    “这么好的东西,烧了可惜,皇上若不想要就送给臣妾。哪天想要了再要回去罢。”
    当时丽妃也是这么和我说的,我说我永远也不想看见了。可是永远只有短短两个月。我也不知道这个春天特别短,只有两个月而已。我不知道自己陷入了一个怎样的情绪里,大概求之不得才是矜贵的东西。
    怎么会求之不得呢?我是皇帝。
    一缕轻盈的烟从珐琅香炉的孔里钻出来,湘竹帘子半垂,遮了镂空花窗。
    案几上备了许多精致的茶点,帘外还有一名宫女在抚琴。
    为了让母后能和甯太妃亲近些,我让到一旁去,坐在屏风内侧的罗汉床上。
    许久没有人让我等了。从来都是一屋子人在等我,直到齐安喊皇上驾到,他们毕恭毕敬地朝我跪下。可这次我来早了,静静地坐在那等。以至于甯太妃迈进门槛的时候有人小声提醒“皇上久等了”的时候,她险些扭了脚。
    “皇上?”甯太妃瞪大了眼睛探着脑子看见屏风后边的我,忙请安。
    我道:“平身,太妃不必多礼,坐吧,太后马上就来。”
    隔着淡黄绸纱的屏风,我看不清楚甯太妃后面那个安静的人影。可我很轻易能感觉到她的存在,仿佛她在的时候,一切都很寂静、平和。是我追寻了许多年的那种感觉,心上身上统统没有负担,随时可以闭眼而不会做噩梦。
    如果她时时刻刻都能在我身边,我可能会活得很轻松自在些。
    “这位就是察德的小妃了?”母后探着头打量丝绦,我这里恰巧能看见母后的目光,她似乎有点喜欢。那样精致如瓷的人儿谁看了不喜欢呢?
    “是啊,可惜不能说话。”甯太妃讪笑着。
    母后她们还不习惯称侧妃,只依着夏国的习惯叫小妃,王府里的人也称她小娘娘。处处都低人一等,只能做小。我不知道丝绦听了是什么感觉,反正我不喜欢。
    母后对着她还算和气,问:“小妃是哪里人?”
    甯太妃答道:“关东的,祖上曾追随过绥远大将军平定燕云十六州,屡立战功。”
    母后忍不住一直打量丝绦,啧啧赞道:“长得真是清秀。”
    丝绦微微屈膝福身,姿态优雅。
    虽然只能看见她的轮廓,十分模糊,但我愿意坐在这里偷偷看着她。随便我的目光如何贪婪都没人看见,我可以目不转睛盯着她,多自在。
    上个月察德应该携新妃进宫谢恩的,只是他的伤养了许久,我就免去了这些礼节。一来叫他安心养伤,二来害怕与丝绦见面。我尽力躲藏了,还是躲不过思念。
    我知道过会母后和甯太妃会上佛堂去,便遣人去传了丽妃来。
    母后不知丽妃为何而来,我道:“荣亲王侧妃头一回进宫,叫丽妃领着她在御花园里转一转。太妃便安心陪着母后玩耍,朕也不打扰了。”说罢,我从屏风后走出来。
    丝绦低着头站在那里纹丝不动,手臂微曲,双手叠握。这般规矩的姿势与旁边的丽妃几乎一模一样。我行至她面前,却对着丽妃说:“都是一家人,日后要常来往走动。”
    丽妃称是,对丝绦说:“今日我就做个东家,领妹妹四处转转。”说着,便热络地执起丝绦的手,牵着她随我一道走了出来。
    丽妃真是明白我,她那么轻易地猜出了丝绦就是那条丝绢的主人。
    我不知她是怎么猜的,反正她心中明了,不然不会将丝绦领至太液池中央的水榭里,遣散了伺候的宫女,自己也退到了外廊。她这一串行云流水、不着痕迹的举动,我十分惊讶,也十分感激。
    淡红的帘子透着阳光,暧昧不明。
    我坐着,丝绦站着。只有这样的角度我才能看见她的脸。
    那淡红、暧昧的光照在她脸上,像染了胭脂。
    我说:“抬起头来。”
    她抬了头,眼睛却仍然看着地面。
    “你不敢看我?”我靠着椅背,眯眼笑了,“是不是欠了债,所以心虚呢?”
    她的身子晃了一下,随即朝我跪下了。
    一袭绣着桃花的白裙全铺在地上,像四月的落英。
    我俯身,轻轻捧起她的脸颊,呼着粗气问:“为何是察德?你贪图他的权势地位、还是家世钱财?他所拥有的一切,我全都有。你想要什么,我便能给什么。告诉我,你图什么?”
    她缓缓抬眸看我,说:“图喜欢。”
    我不信,她那双朦胧的眼,隔着雾、隔着烟,我怎么都不信。
    干笑两声,指着她一字一句说:“不要骗朕。”
    “你喜欢察德?你喜欢他什么?”
    “我可以为了你不要命!”
    “为何偏偏是察德?哪怕你嫁到天涯海角去,为何要嫁给我弟弟!”
    我大概已经失态了,像个任性的孩子冲她撒气。
    可是她跪在我面前低眉顺目,不言不语。
    这大理石的地板很凉,隔着靴底我都能感觉到那股凉意。不忍心,于是闭着眼将她从地上拉起来,拉入自己怀里死命地抱着。
    她挣扎,嗓子里发出低哑的呼声。无助、凄惶,带着几分惨烈。
    我松了手,任由她退到了角落里,躲得我远远的。然后疲惫地窝在椅子里望着她,说:“你还欠我一只碗。”
    “会还给你。”她扔下这几个字,头也不回地冲出去了。
    隔着淡红的帘子,看见丽妃追她去了。空荡荡的水榭里只剩我自己,手指上还残留了她肌肤的触感,那么凉那么软。
    可惜,那些美好的念头都是我自作多情,她说她喜欢察德。
    孔雀蓝-7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补全水榭外面是一片开得灿烂的莲花,几乎能与骄阳争艳。
    我觉得刺眼,宫里的一切色彩都太过刺眼,只有她是温和的、安静的。
    丽妃很快回来了,踟蹰在帘子外头,终于进来婉转地劝我:“皇上,有些东西虽然喜欢,但也不能明的去抢。”
    “她人呢?”
    “我送她去佛堂陪着甯太妃了,到底是人家儿媳。”丽妃低声说着。
    我无奈笑了笑,问:“母后会留甯太妃用膳吧?”
    “是,今日吃斋,已经准备下了。”
    “吩咐他们多准备些,朕和皇后也去。”我说不清楚为什么要带上皇后,只是无端端地冒出这么个念头。皇后近日里宠玲珑,随时随地都带着,或许我是想见儿子了。
    从佛堂出来,甯太妃和母后有说有笑。我派人提前去说了,母后知道我和皇后会来。一见着嬷嬷怀里的小不点,母后刻板的容颜顿时化了些温柔出来。
    甯太妃的神情有些不自然,强笑道:“哟,大皇子都长这么大了。”
    我望着她点点头:“入冬就要抓周了。”又问,“对了,小郡主何时抓周?”
    “就在下月。”甯太妃干笑几声,有意无意地瞥向身后的丝绦,“方才在佛祖面前诚心祈求了,让我这新进门的媳妇快争些气。”
    “抓周的时候遣人来知会一声,朕也去凑个热闹。”我笑呵呵地说着,视线不由自主落在丝绦脸上。她始终垂眸看着地面,神情如一碗平静的水,没有丁点波澜。
    皇后从嬷嬷手里将玲珑接过来,开心地笑着:“等小郡主抓周的时候我们也去看看罢,让玲珑早些知道什么是抓周。”
    母后也笑起来:“他那么小,哪里能知道?”
    甯太妃将丝绦往前推,对皇后笑嘻嘻说:“皇后娘娘,让我们小妃也抱抱,沾沾皇后的喜气罢。”
    皇后倒是大方,炫耀一般地将孩子捧到丝绦面前。
    丝绦愣住了,有些慌张。我极少看见她这样的神情,就好像上次在河渠的冰面玩耍,她也会这样不知所措。
    她依着旁边嬷嬷的指示小心翼翼抱过孩子来,认真极了,仿佛手里捧着她心爱的瓷器,唯恐有什么闪失。
    我的心蓦然柔软下来,定定地望着她说:“他叫玲珑。”
    她抬头看了我一眼,又迅速地垂下头去,那一瞥,我瞧出了她心中的错愕。
    让皇后抱着孩子来一起用膳的目的,大概就是如此罢。让她知道,我的嫡子名叫玲珑。而她欠我一只玲珑瓷碗。
    隔几日就是小郡主抓周的日子,察德特地来御书房告诉我。
    我靠在龙椅上精神恹恹,听察德讲府里的布置和安排。经过上回刺客一事,王府的守卫比从前增加了一倍。并且抓周并不似喜宴那般热闹,只是请自家的人来观礼。
    上次的刺客没抓到,为此甯太妃寝食不安,将府里的下人仔细筛了一遍,可疑的都轰出去了,又从远房亲戚里挑了些来补上。
    忽而听见女子说话的声音,我顺着御书房的大门往外看,依稀看见花花绿绿的衣裳在远处晃来晃去。一袭是明媚的鹅黄,一袭是清雅的蓝。
    我总是能一眼捕捉到丝绦,随便她穿素白青花还是孔雀蓝。
    察德忙说:“是臣弟带来向皇太后请安,叫她们在外面等了。”
    “叫她们进来好了。”
    “那怎么可以?御书房是议政之地,女子不得入内。”
    我轻松一笑,“反正我们并没有在议政。”
    察德还是很犹豫,我便叫齐安宣她们进来了。
    察德的王妃生性带着一股刚烈,不同于皇后的倨傲,她很热情、同时也很强悍。丝绦跟在她身后,犹如一只被驯养的兔子,令人担心她会不会受欺负。
    荣亲王妃只道孩子出生后忙得抽不开身,极少来宫里走动,甯太妃时常数落她。我看她这回来也是怕长此以往会被丝绦抢了风头,毕竟上回甯太妃带丝绦进宫,母后对丝绦有几分好感,赏了东西。回想起来,母后都没赏过荣亲王妃,面上也冷淡。
    或许是投缘吧,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很微妙。
    齐安叫人送了酸梅汤来,我与察德盘膝坐在矮榻上,丝绦与王妃坐在圆凳上。几个人热络地说着话,我却浑然不知我们在聊什么。只注意到丝绦自从进了御书房,眼睛就一直盯着我桌上的笔筒看。
    那只察德送给我的笔筒,通体青蓝,釉面光滑得毫无瑕疵。
    我就知道她会看上,可是我现在无法确认她究竟是画瓷的丝绦,还是公主的侍女?抑或还有别的身份。她是骗了我?还是骗了察德?总之,她一定说了谎话。
    和皇后一同去王府观礼那日我才知道小郡主名叫绮蓝。
    那日丝绦身上穿的衣裳也是蓝色。但凡她在的时候,我总是无意识地忽视了周围的一切,只记得她。从纯白、青花、到孔雀蓝,其实并没有很复杂的变化,她只是喜欢安静的色彩。
    仪式结束之后,皇后与荣亲王妃各自抱着孩子在偏厅里玩闹,我与察德散步,到了园子深处的一座荫凉的竹亭。
    天气有些热,察德嘀咕着要喝茶,突然兴高采烈对我说:“皇上,沫儿泡茶的功夫极好,能把皇上殿前伺候的宫女比了下去,信不?”
    我缓了一下才明白他说的沫儿是谁。低头笑了,“那便请她来泡茶。”
    茶具同人一道来了。她步伐平稳,不慌不乱。
    将茶具在石桌上一一摆开,如玉琢般的手指轻巧着拎着陶土茶壶往茶杯上浇。热水沥沥地烫在茶杯上,散发出一股残余的茶香。
    我紧紧盯着她的手,曾经握过的手是否还是那样冰冷。皓腕处的骨节很分明,圆圆的、凸起来。
    她一定时常给察德泡茶,在夜里、或者悠闲的午后。
    我嫉妒起来,气息都粗重了。
    察德津津有味地跟我说茶道,我一句也没听进去。
    王府的总管匆匆跑来说有宾客要离开了,察德赶紧去送客。他走得太匆匆,把丝绦遗落在了这里。
    当竹亭里只剩下我们二人,丝绦的手开始发抖。
    我不禁暗笑她胆小,亭子外面毕竟还有我的侍卫和王府里的丫鬟,众目睽睽,难道我会不顾身份地欺负她?
    要欺负,也要待到四下无人才行。
    “达奚沫儿。”我念着这个名字,仿佛回到了那个下午,察德拿出婚书来呈给我看。我赞这名儿好,欢欢喜喜地盖上了玺印。再抬头看着眼前的人,觉得恍然如梦。我终于开口问她:“你究竟是谁?”
    她侧了身,到我的左边来摆弄茶具,背对着外面一干侍卫丫鬟低声说:“皇上恕罪。”唇瓣只微微地动了几下,声音也低到只有我能听见。
    我哑然失笑,不动声色闭目靠在竹椅上,悄声说:“难道没话和我说?为何不辞而别、为何装聋作哑?”
    “并非不辞而别。”丝绦沙哑的声音完全收住了,只余几丝气息,“我……被抢了。”
    一杯热茶递到我的手边,小巧精致的杯子,两根指头便能捏起来。茶香伴着热气腾腾袅袅,模糊了身边的人影。我一怔,“什么?”
    “王爷要强抢民女,我有什么办法。”她仍然只用气息和我说话,提着小茶壶的手微微颤抖,不像是害怕,而是紧张。
    我侧目望着她,喃喃说:“我去找你的时候,他们说你卖了铺子搬走了。”
    “自那一日我被绑入王府就再没出来过,其他的事情不清楚。”
    我猝然站了起来,丝绦却挡了我一步,直视我说:“不要,我不想死。”
    她那么脆弱、易碎,我甚至不敢用力握她的手,赫连察德怎么可以这么放肆!我死死捏着那只茶杯,抖出来的茶水烫得指尖疼。隐忍着,心口被压得喘不过气来,声音也一样,“他为何要抢你?那么多女子,他要谁都可以!”
    丝绦像从前那样认真地看着我,轻轻吐着气说:“他说我长得像一个人。”
    我看着她的眼睛,像陷入了迷魂阵。察德说过她长得像长兴,有五分相似。
    可是我只看过长兴一次,在前朝皇室祠堂里。她颈上绕着白绫的样子历历在目,但我忘记了她的具体面貌。后来在宫里打过两次照面,她都低着头。所以我根本不认识长兴,也不知道丝绦长得与她有多像。
    即便是这样,也不足以成为察德强抢民女的理由。
    我将茶杯撂下,眼睁睁看着手指被烫得通红,却只僵在那里,“为何不早些告诉我?察德遇刺的时候你有机会告诉我,兴许我还能救你。”
    她微微地笑了,低头继续泡茶,柔若无声说着:“我能信你几分?贺公子?”
    一声贺公子,叫我背脊涔着寒意。是我欺她在先,所以活该么。
    燥热的夏日,林荫再浓我也冷静不下来,抬手打翻了茶盘。“哐啷”一声,所有茶具纷纷砸在地上,热水飞溅,带着刚刚泡开的茶叶沾在鞋头袍尾。
    守在凉亭前面的人同时回头来看,丝绦即刻跪下了。
    “皇兄!”察德从林荫小道飞奔而来,着急得“噗通”一下跪在丝绦身边,“是沫儿做错了什么令龙颜大怒?沫儿初入府还没学好规矩,请皇上恕罪!”
    真是万籁俱寂,连蝉鸣都消退了,我耳边只有那声“贺公子”。
    她气我恼我,证明她心中有我吧。可我没抓住她,像被春雨打散的落红随流水自我指缝中溜走。不知不觉、无声无息。
    我没看察德,对着丝绦说平身。
    察德急忙搀她起来,丝绦一手撑着地,好似有点吃力。
    我顺着看下去,蓝底裙褶上有几点血迹,若不细看,还以为是裙上的碎花。我一惊,才发现她跪着的地方有茶壶的碎片。她竟然这样傻,不会挑个干净的地方跪么?
    “啊!你流血了?”察德大叫一声,心疼得不得了,打横抱起丝绦冒冒失失地跑了。他没有向我告退,逾越了君臣之礼,我可以治他的罪。
    可是丝绦在流血,我便不想计较什么了。颓然瘫倒在竹椅上,摇摇晃晃。
    孔雀蓝-8
    回宫的路上,皇后问我缘何发怒。看来在凉亭里那一幕许多人都看见了。我说她烫着我的手了。皇后便掰开我的手来看,见两根指头红红的,惊叫:“哎呀!赶紧回去传太医。”
    我嗯了一声,脑子里乱糟糟的。
    原本直接回了皇后的寝宫,传太医来上过药之后,我便要走。
    皇后神情复杂,“皇上不如用过晚膳再走。”
    “不必。”我客气地回绝了她,迫不及待去了昭阳宫。
    丽妃这里总是自在些,耳目也少。
    我还未坐定,压抑已久的怒火窜上了头,大声问齐安:“你相信吗?察德强抢民女为妾,你相信吗?”
    齐安料到是出了什么事,躬身道:“皇上息怒。”
    “她是哑女,不能说不能辩,就这么让他给欺负了!”我用力拍着桌案,掌心发麻,“她起先不敢告诉朕,她说她不想死。都把死挂在嘴边了,可见她过得多糟糕。”
    丽妃端茶上来,揭开瓷盅的盖儿,一股清淡的茶香扑鼻而来。我一怔,想起丝绦泡的茶,我一口没喝,全部打翻在地上。她会不会难过、会不会就此厌恶我。
    我蔫了下去,扶额苦笑。
    丽妃在我对面坐下,轻轻叹气道:“皇上,她这样的弱女子,口不能言、手不能写,除了顺从命运,还能怎样呢?”
    不,她能言能写,她才情潇洒。若不是我迟了一步,若不是我不敢直言相告,她也不会落入察德之手。
    “丽妃。”我扬起脸,望着一直伴在我身边的温婉女子,“你可以时常召她入宫。”
    丽妃吓了一跳,慌忙跪下:“皇上……请三思。”
    齐安也跟着跪下了,恳求道:“那可是荣亲王的侧妃,皇上!若是叫人发现了,别说奴才们的人头,皇室的尊严也不保了。”
    “你们太紧张了。”我尴尬地笑两声,“朕只是想,以丽妃的身份时常眷顾她,也不至于被人欺负了去。毕竟在这无依无靠的。”
    丽妃反问:“她朝中无人么?听说祖上曾是什么将军的部下?”
    我自然不能说她的户籍是假的,若叫人知道她身为汉人嫁入皇室,性命难保。
    齐安是知道内情的,情急之下接过话茬道:“虽说是有些出身,但毕竟是庶出。”
    丽妃点点头,莞尔一笑,“既然如此,臣妾就听皇上的。”
    自贤越出生之后,母后的身子一天天好起来。
    子孙绕膝,天伦之乐,果然是那些金贵的药材补品比不上的。我瞧母后容光焕发,像年轻了好几岁,心中宽慰。于是草拟了诏书要册立吉嫔为贵妃,在夏末举行册封仪式。
    如嫔为母后抄了经书送到佛堂去,我恰巧也在,摊开来看了看,不由对如嫔刮目相看。回头与她低声谑笑:“可是请了什么师傅来教?从一字不识到如今行云流水,真叫朕大开眼界。”
    如嫔抿唇而笑,在佛堂里不便说什么打情骂俏的话,只道:“皇上赞誉了,臣妾惶恐。”
    我离开佛堂便去了如嫔那里。近日心里头烦杂的事情太多,冷落了她。
    如嫔赤着足在簟上跳舞,不知又是从哪里学来的,热情洋溢。她挺会为自己找事情做的,反正闲不下来。我自顾自坐在罗汉床上喝茶,一面欣赏一面叫好。
    “皇上!”如嫔跳累了,满头是汗,冲到我面前“咕咕”喝光了一碗酸梅汤,笑嘻嘻说,“是苗疆的舞,好看么?”
    “好看。”我点头,顺手用自己的汗巾替她擦了擦额头。
    如嫔歇了会,仰着头对我说:“臣妾听说荣亲王那个侧妃长得很清秀,跟白瓷一样的人儿。今日丽妃娘娘召她入宫呢,臣妾也想去瞧瞧。”
    我心里咯噔一下,想与丝绦独处的如意算盘落空了。这样的请求实在不好回绝,我真不该来看如嫔,耸耸肩无奈道:“去吧,听闻她还会写字,正好你们切磋切磋。”
    我盼着这一天到来,谁知这一天超出了我的预料。
    清冷的昭阳宫像过节似的,不止如嫔,连刚册封的贵妃都大驾光临,紧接着皇后也来凑热闹了。也不知道是谁走漏了风声,大家都巴巴地来看荣亲王清秀的小妃。
    我郁闷地坐在那里,看着下面一堆女人叽叽喳喳、指手划脚。
    起先丝绦有些慌,不知道这么大的阵势是做什么。后来听大家都在夸她也就放松了,笑着应对。
    皇后啧啧道:“荣亲王这是什么福气,从哪儿找来这个跟仙女似的小妃。”
    我从来没听过皇后夸人,可见她对着外人还是很大方得体的。
    贵妃生产之后更加弱柳扶风,站了会便累了,坐到我身边来歇着,小声说:“皇上,丽妃姐姐心思真好,知道太后娘娘喜欢就召了沫儿来。等会我们一同去给太后请安,她老人家一定高兴。”
    已经开口唤名儿了,才一会功夫她们就亲密到这种程度,我始料未及。也算恍然大悟,难怪都上赶着来瞧丝绦,原来是想讨母后欢心。母后上回见了丝绦觉得投缘赏了不少东西,这种事情在宫闱里传得很快。
    我似乎不用担心丝绦在王府里的处境了,她有皇太后撑腰呐。
    可心里不免有几分失落,本想好好看看她,以解相思之苦。结果叫她看见了我这么多女人,她大概会更加厌恶我。郁闷之极。
    皇后眼尖,见如嫔的绢扇上写了几个字,醋意大发,问:“妹妹这团扇精致得很,可知皇上写的这几个字是何意?”
    如嫔笑答:“皇后娘娘抬举了,这是奴婢自个儿写的。”
    皇后被噎得不吱声了,白了她一眼。
    丽妃说:“如嫔帮太后抄经,一手字也越来越漂亮了。”
    “多谢姐姐们夸奖。”如嫔笑眯眯地拉着丝绦说,“沫儿也会写字,下回不如我们俩一块抄经给太后,太后一定喜欢得不得了。”
    “是么?”丽妃有几分意外,看了看丝绦,反问如嫔,“妹妹怎么知道的?”
    “皇上说的!”如嫔扇子一挥,把我给撂了出来。
    五个女人同时看着我,目光迥异。我面不改色道:“听察德说起过。”
    几道目光又立即转移了。
    女人堆里如此凶险,我脆弱的心肝快承受不住了。有丽妃在,我也不担心丝绦会出什么事,于是匆匆逃了出去,
    我想见见她,与她说几句话,怎么就那么难。
    孔雀蓝-9
    七月流火,眼看着秋天来得这样快,树木一色微黄。
    长长的纸卷从桌案上一直摊到了窗户边,密密麻麻的经文。丝绦的字灵秀典雅,连母后都称赞不已。
    如嫔真是善解人意,三天两头召丝绦进宫来一起抄经。
    丽妃便省了些事,乐得清静。只是我往撷华殿跑得勤快了。
    恰巧这日丝绦是随着甯太妃一道进宫来的,甯太妃去了母后那里,甯贵妃带着贤越也在那陪着。我于是先来了撷华殿,想等经文抄好了亲自送去给母后,也能在撷华殿里多赖上一会。
    别看这一会儿半会儿的,对我来说很珍贵。没有和她说话的机会,至少可以看着她。
    前几日我将那只孔雀蓝的笔筒送给了如嫔,就放在眼前的长案上。其实是想拿给丝绦看,我觉得她很喜欢。从那笔筒里取笔的时候,她的确愣了一下,飞快地扫我一眼,又垂下头去。
    她的手握着笔飞快地抄经,似乎很久没停顿。
    我看见她鼻尖上涔了汗珠。从前在她的铺子里,我们面对面拉胚做碗,她也是这么认真,鼻尖上冒汗。有些画面总是不经意在我眼前一晃。
    红透了的枫树林中,白衣飘飘。
    铺满落叶的深巷里,烟视媚行。
    落了雪的白梅树下,亭亭玉立。
    还有在我怀抱里低泣时候,那样羸弱无助。
    本来安安静静在一边整理经书的如嫔突然一惊一乍叫道:“那本金刚经呢?哎呀,哪儿去了?”
    宫女们纷纷弯下腰四处寻找,如嫔急匆匆站起来,指着屋子里几名宫女命道:“你们随我来,或许是昨日去花园里散步时落下了。都去花园里找,那可是皇太后的经书,不能丢!”说着,如嫔朝我福了福身子,火急火燎地退出去了。
    天不算晴朗,略微有些阴沉。一股风雨欲来的气息从窗外飘了进来,想起每回我去找她都下了雨,那雨下得可真及时。
    我望着眼前的景致发呆,花窗、书案、长卷、美人,如一幅工笔画。
    她发髻上的步摇轻轻晃着,若即若离擦过她的脸颊。
    我动了一下,换种坐姿对着她问:“他对你好吗?”
    她手下的笔顿住了,迟疑了会,用力点点头。
    “上次,我打翻你的茶,并不是有意的。”我说出这样的话来觉得很窘迫,谁会敢要我道歉呢?可是她不声不响,毫无表示,继续抄她的经。
    我更加坐不住了,又动了两下,歪着头问她:“膝盖上的伤好了么?你那么傻,地上全是碎片也跪下去。”
    她终于开口说:“已经好了,谢皇上关心。”
    这嗓子干哑得不像话,我觉得她应该吃一些润喉的药物补品,说不定能慢慢养好来。我走到她身边去看字,我靠近一分,她就刻意地避开我一分。
    窗外下起雨来,豆大的雨点,却很稀疏。
    顺着屋檐落下的水滴打在芭蕉叶上,啪嗒啪嗒响。
    她望着雨景出神,手里的笔也搁下了。
    我走到她身后,唇贴在她耳畔轻念:“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你认为此诗是寄给谁的?”话音未落,一手已经揽住了她的腰肢。
    我从来没有这样渴望过得到一个女人。
    只在她耳廓亲了两下,她便在我怀里软下去。
    如那些还未成形的泥胚,在拉盘上转着转着,晕头转向,一碰就软了。
    “现在我觉得你是对的,这样的诗,就应该送给妻子。”我亲吻她的耳朵和脖子,一边拉开她的衣襟,一边说,“我要你进宫,做我的女人。”
    她没有回应、也没有拒绝,微眯的眼里露出一线水润的光泽。
    低头触碰她的唇,柔软、冰凉,那么小,一口就能吞下去。
    张开唇,用舌尖试探,她仍然没有回应。也没有拒绝。
    我将她的身子掰过来按在暗黄的木墙上,死死盯住她的眼睛。我想从她眼睛里看出来她是喜欢我的,哪怕一点点。
    但是那层烟雾一直笼罩着不散去,她始终不肯以真心对我。
    抬起她的下颌,深深地吻下去。不管她愿不愿意,我竭尽所能地温柔。舌尖慢慢抚摸她的牙齿,由浅及深,卷起她的舌,轻柔地搅动。手探入她松散的衣襟,摸上胸房。
    终于听见她倒吸的一口气,急促、战栗。
    我也终于看见她脸上浮起的霞光,动人极了。
    顷刻间,温柔膨胀,浑身的血液都往一处去了,再也无法控制。我只能贪婪地拥住她,让她感受到我的野心。用力吮吸、折磨那小巧的珊瑚色的唇,吻得她透不过气来。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心想如嫔她们去了花园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我从十四岁以来一直抗拒的欢爱之事,头一次让我着迷、让我等不及。
    想牢牢抓住这种感觉,于是将她越抱越紧。
    顺着她细白的颈吻下去,瞥见她里面穿了一件孔雀蓝的肚兜,只是在裸.露的左肩上,一道鲜红的伤口惊得我发热的头脑霎那凉下去。
    一抬头,才发觉她在流泪,哭花了妆。
    我僵住了不能动弹,她像无辜的孩子拢起衣裳蹲在墙角下哭。
    “谁伤了你?”我拽住她的手腕,大声问她,“是察德吗?告诉朕!”
    “不是!”她狠狠甩开我的手,嘶哑的嗓音带着哭腔低泣道,“是我自己。”
    “为何?”
    “保住……清白。”她泪如雨下,容颜苍白而坚强。
    我想起那个被摄政王扔出去赏给士卒的少女,她嘴角淌出来的血还是那么鲜明。为了保住清白,她咬舌自尽。而如今,丝绦也要为了保住清白而不惜命。
    我轻轻地蹲在她面前,方才所有的激越都在雨声中消磨了。我犯了怎样的错误,这样没头没脑地冒犯她。早该想到,她跟天底下所有的汉人一样憎恶我们,无论是我还是察德,结果都一样。
    雨下了许久才停。阴云散开之后,空中挂了一条虹。
    如嫔将经书找回来了,拖着丝绦出去看彩虹,和几个宫女在廊下站着说笑。丝绦将自己遮掩得没有痕迹,仿佛方才什么也没发生。
    我真希望什么也没发生,倘若她没有被察德抢回王府去,如今还在木屋里画瓷。我可以偶尔去帮她题字,卖个好价钱;可以一起去看灯会,在冰上牵着她走路;可以看见她在白梅树下等我,像一只没有开屏的孔雀,安静优雅、孤芳自赏。
    还可以听见她唤我贺公子,那样多好。
    作者有话要说:未来两天,我在准备回家和回家的路上,车程共计26小时。额滴神……
    无更新和无回复都不代表我失踪了,我只是在哐当哐当的火车上晕乎着。
    想起车上的伙食,内牛满面。
    回家以后会把更新补起来的,毕竟咱还有榜单任务要完成。握拳,加油。
    缸豆红-1
    这一年科举之后,前三甲所有考生上殿觐见。
    夏族与汉族的考生分为两队,依着文武百官的样子朝我叩拜,三呼万岁。
    上朝时,夏族官员与汉族官员一贯都很自觉地分列在左右两侧。如今新科中榜的考生们也有样学样,严谨地站好自己的位置。
    我高坐在宝殿之上,仿佛看见自己的江山一分为二,心底也被挖了条沟壑似的空荡荡。
    下朝之后特地去翰林院见一见新科的一甲。状元是山东人,榜眼是京城人,探花是江西景德镇人。全部是汉人,不过我对探花生出了莫名的好感。追着他问了景德镇瓷窑的许多事情,听起来新奇有趣。
    范太傅在旁边打岔道:“皇上对瓷文化如此有兴趣,不如上御窑厂巡视一番。”
    言下之意,如今该谈正事。
    我尴尬地笑了一笑,正经地与他们论起要事来。这一年乃至将来若干年,我要做的事情便是实行汉化政策。天地之大,百姓种族各异,虽然疆土已经统一,人心却各异。一提汉化,汉臣自然是支持的,但夏臣喉咙里梗着一口气咽不下去。
    我们征服了他们,却要以他们的文化来统治国家,族人统统不服,尤其是那些跟随先皇打江山的三朝旧臣。
    我却是下定了决心,不管遭遇怎样的反对,势在必行。
    几名考生退下之后,我与范太傅又定下了议程,将召集内阁与军机处大臣相商,授新科中榜考生合适的官职,下月走马上任。
    秋荷枯萎了,荷叶一半青一半黄。
    面前是一口不大的荷塘,背后是女人孩子们的笑声。
    忽然起风了,宫女来关上窗,劝我回去坐着。我便回到母后身边去,看着榻上几个婴孩粉粉嫩嫩的,笑的笑、哭的哭,好热闹。
    荣亲王妃今日带着绮蓝进宫来给母后请安了,丝绦没来。
    母后兴致很高,又召了皇后和贵妃来。
    看着她们那样高兴,我觉得寂寞。无意瞥见皇后腰间挂的香囊,想起丽妃在灯下绣花的情景,她也很寂寞。
    我真该让她有一个自己的孩子,也不是没努力过。但有太医的话在先,她也没抱希望,因此也没有失望,仍然像从前一样平平淡淡的。
    “还有一个月就抓周了,我最近给他试了好几回,他每回都抓的印章。”皇后喜悦而骄傲地说道。
    当初我抓周时也是抓的印章,察德抓了一把小刀。
    我觉得这不代表什么,但母后执意认为我便是继承皇位的人选,因为我手握玺印。于是父皇将我立为太子。我想,父皇若能长命,一定会将兵权交给察德。那么,我有玺印又如何,兵权旁落。
    至今,各地藩王仍然手握重兵。察德反而落了空,是因为摄政王的缘故。摄政王多方制约甯家,更是剥夺了亲王的政治权利。
    藩王个个都是开国功臣,但如今坐拥一方。于是前几年,摄政王设立了军机处,总揽兵权。接下来应该是削藩,只可惜摄政王没等到那一天。
    我亲政不久,未敢大刀阔斧削藩,只怕藩王会去招揽起义军来造反。
    夜晚与甯贵妃一同用膳,我逗了逗贤越,觉得这个孩子长得很亲切。
    若是立他为太子,可抚慰汉人,但夏臣定会言辞激烈地反对。我也只能静观其变,这一生还长得很,或许还能有别的皇子出世。
    甯贵妃叫乳娘将孩子抱下去,命宫女备下热水,然后走到我面前来替我宽衣。
    她似乎不敢看我,脸蛋红通通的。为了缓解紧张,她小声跟我说着话,“皇上,说起来真新鲜,荣亲王妃都不知道沫儿会写字。”
    “哦?”我一听见关于丝绦的消息,耳朵都竖起来了。
    “母后命人拿出沫儿抄的经书来,王妃都吓一跳。还说没想到那么个芝麻官家里庶出的女儿竟然会写汉字。”
    我摇摇头,“京城里这么多大官儿都不教教女儿读书写字,朕的后宫里也挑不出一个有才华的妃嫔。”
    甯贵妃讪笑道:“汉人不是有句话说,女子无才便是德?”
    “是了,你们都有德。”我的衣裳都脱去了,麦色的肌肤在静静的烛火下显得光滑油亮。
    甯贵妃垂下头,耳廓全红了。
    我顺势揽了她一下,问:“怎么今日只有荣亲王妃来,小妃不来给母后请安?”
    “听说生病了。”
    我一惊,手不由自主用大了些力,“什么病?”
    甯贵妃忸怩道:“女人家的病,皇上莫要问了,晦气。”
    冷不丁想起长兴的死因,胸口被什么堵住了似的发闷。种种不祥的预感如阴云覆盖了我的天灵。轻轻推开甯贵妃,转身唤齐安。
    齐安从外头进来,隔着一道帘子回话:“奴才在。”
    “备驾,朕要去撷华殿。”
    甯贵妃脸上的血色霎那间褪了下去,抬头望着我,目光闪烁。
    我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要如何解释,心里极度憋屈,也顾不上她的感受了,自己抓了衣袍匆匆穿起来。窸窸窣窣,除了我弄出来的动静,别无其他声响。
    出宫的时候回头望了一眼,甯贵妃正跪在地上抹眼泪。她大概也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
    撷华殿里落叶满地,似乎如嫔不喜欢叫人把地扫得太干净。
    殿里也不是十分整齐,小玩意摆得到处都是。
    如嫔刚卸了妆准备休息,急忙出来迎。我道了声“起来”,故作悠闲地踱着步子进去了。
    如嫔为我斟茶来,笑着说:“皇上恕罪,臣妾毫无准备,有失远迎。”
    “不怨你,朕只是心血来潮,想看你写字了。”我朝齐安使了眼色,一行奴才都退下去了,宫女们也跟着出去。
    如嫔眨眨眼,狐疑地看着我,“那臣妾去备笔墨。”
    我止住她,“就拿你今日写的来看看。”
    如嫔去取了,取来了我却并没有心思看。只听见她在旁边问:“皇上觉得哪张写得最好?”
    我心不在焉,根本说不上来,眼前的白纸黑字渐渐缭乱起来。随手将一张抽出来说:“这张好。”又问,“怎么荣亲王的侧妃近日没进宫来陪你写字?”
    如嫔如春花的姣容上绽开浓浓的笑意,“臣妾见皇上政务繁忙,便没有召她进宫来。”
    我不以为意地嗯了一声,突然又警觉地盯着如嫔。
    她这句话,已经暴露了她知道了很多事情,但是她却不怕。
    “皇上,臣妾定然会保守秘密。”如嫔附耳对我说道。
    我脑子里飞快地回想,原来上一次如嫔带着宫女出去寻经书是有意为之。她竟然看出了我的心思,或者说她看出了我对丝绦不仅仅是欣赏她会写字那么简单。
    我有些后怕,身边这么多双眼睛,如何顾得过来?
    如嫔像是无所顾忌的样子,嘻嘻笑道:“明日一早我便召她进宫,皇上安心歇着,明日下了早朝过来就是。”
    我钳住她一只手腕,厉声:“你何时知晓的?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如嫔答:“臣妾自然应当为皇上分忧。”
    “分忧?”我蹙了眉,愈发不明白天真烂漫的如嫔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皇上遇见了自己喜欢的人,陷入相思之苦,臣妾为皇上分忧是应该的。”如嫔一只胳膊搂上我的脖子,小声说,“臣妾绝不会走漏风声,她一来,我便遣散所有人。”
    我仿佛被人窥见了内心最龌龊的一角,有种羞耻的感觉从胸腔里蔓延开来,直到脸上发烫。不想再看如嫔,撇开头问:“你图什么?”
    “臣妾的兄长入京来考科举,中了进士,还望皇上费心惦记。”
    “知道了。”我冷着脸应道。有把柄落在别人手里,到底不舒服。如嫔的心机也远远在我预料之上。只是一个丝绦便能抵下我内心的所有不安,这一点,如嫔也看透了。
    次日,丝绦果然进宫了。去母后那里请安坐了一会,便与如嫔一起回了撷华殿来。原本皇后要请她过去,不过如嫔以要为太后抄经为由劫了她过来,这一路凶险被如嫔描述得绘声绘色。
    还是那张长书案,砚台旁放着那只笔筒。我清楚地看见她的视线落在笔筒上,万分不舍。于是偷偷对如嫔耳语了一句话,如嫔当下便走过去将那笔筒塞给丝绦,一边说:“妹妹,我是粗人,这笔筒还是与你相衬。”
    丝绦愕然,推也不是,接也不是。终是我发了话,她才收下了。
    天凉了,瞧着她身上衣物单薄,我难免担心她在王府里的日子不好过。
    如嫔在丝绦身旁磨墨,突然一声闷响,她竟然将砚台打翻了,浓黑的墨汁“哗啦”浇在她们裙子上。丝绦张了张嘴,愣愣地看着自己污黑的裙摆。如嫔也皱了下眉头,随后哈哈大笑起来,一边给丝绦赔不是,一边唤宫女去找衣裳来。
    “沫儿,瞧我笨手笨脚的,可千万别怪我呀!”她随手翻开衬裙一看,墨汁渗到里头去了,恐怕腿上都尽是墨迹。她忙唤宫女去准备热水,要擦洗一下身子。
    丝绦手足无措地由着如嫔摆弄,不一会宫女们都忙开了,丝绦也被如嫔推搡着进了内殿去。
    内殿有里外两间闺阁,一间是如嫔的,一间是值夜的宫女们休憩之所。听见如嫔在里面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你们都下去罢,侧妃娘娘不习惯这么多人伺候。”
    一行宫女依稀退了出来,我却穿过帘幔与相向而行,问其中一名宫女:“如嫔呢?”
    “如嫔娘娘和荣亲王侧妃都在里间更衣。”
    我点点头,由她领着往里间走。
    “娘娘,皇上来了。”宫女轻唤了一声。
    “哎,皇上来了,快领侧妃娘娘去外间。”如嫔急忙叫唤着,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之后,如嫔道:“好了,你们还杵在这做什么,下去罢,请皇上进来。”
    里面的宫女也悉数退了出来。两旁的侍女为我撩起垂纱帐,我便穿过拱门而入。
    作者有话要说:我回来啦,hoho~ 我不是学生,我是老师,大笑
    缸豆红-2
    如嫔站在不远处的红木衣架前面宽衣解带,侧目睨着我笑:“皇上亲自来为臣妾更衣,真是令臣妾受宠若惊。”说着,她拾起干净的衣裳随意披上,蹑手蹑脚推开垂花小门。
    那是里间与外间隔着的一道暗门,平日里看着像摆设用的架子。宫女值夜的时候常常从这小门里进出。
    我没办法仔细考虑该不该走过去,脚下已经迈开了步子。
    进到里面去,如嫔又将小门关上了。
    这外间我从未来过,只知道每回伺候的宫女退下去都歇在这。
    简约的布置,没有多余的东西。
    半透明的屏风上映着一道绰约的身影。
    此时的丝绦犹如被困住的猎物,躲在屏风后大气不敢出。
    我扭头望了望,帘幔外头还有两名值守的宫女。
    没敢唤她的名字,慢慢走过去绕至屏风侧旁,一眼就望见她的裙子侵染了墨汁,湿漉漉的。旁边的床榻上搭着几件新衣裳,支着一盆热水。
    她仰头看着我,并没有戒备的神色,一如既往的安静。好像她从未怕过我,也并不讨厌我。就是这样,我琢磨不出她的心思。
    “生病了?”我用最轻的声音问她。
    她不回答,躬身去拧起热水里的手巾。我大概知道她的意思,先从屏风里退出来。但我不是正人君子,透过屏风,她的一举一动都清清楚楚。
    看见她在我面前将衣物一层一层除去,听着自己太阳穴突突地跳着,一下比一下急促。
    水声沥沥,她用湿手巾擦着身子,不急不缓,从容镇定。她越是这样,我越是羞愧得无地自容。一国之君,究竟可以下作到什么程度。
    无奈地笑一笑,准备转身离去。
    可是她突然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身上只裹着一条衬裙,她那么清瘦、骨骼分明,就似一尊瓷像。但是两条细长的胳膊上尽是青青紫紫的掐痕,所有的美感都被这些掐痕毁灭殆尽。
    我发觉她的神情中带着一股决绝,莫名地心慌起来,问:“发生什么了?”
    她靠近我,伏在我耳畔,以微弱的气息说:“他都知道了。”
    “什么?”我一把抓住她的肩膀,又唯恐弄疼她,松了力道,只好轻轻地扶着,“是察德干的?他知道什么了?”
    “什么都知道。”她说着,眼里的云雾便化作了水,一滴滴滚落。
    我的心被揪了起来,不知道这是种什么样感觉,眼看着自己喜欢的人过着痛苦难熬的日子,看着她受伤害,不知道怎么样才可以保护她。
    “丝绦……”我唤她,沉沉叹息一声。有些事情,即便我是皇帝也无能为力吗?将她搂住,低头亲吻她的额头,“进宫来,好吗?”
    她只流泪,不出声,脸颊轻轻地贴在我肩头,说:“我不能。”
    那几个沉重的字,压得我肩膀都在颤抖。连她都清楚这不可能,女子若是失去了名节,这世上便没有立足之地,何况是后宫。尽管我不在乎,但大夏国的皇帝要怎样面对世人。
    他们会说蛮夷皇帝强抢弟媳,会说丝绦是个不清不白的女子。
    既然活得如此绝望,何不死了干脆。
    我为自己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想法惊出了一身冷汗。
    这大概是这辈子第一回想到死,无论过去经历了多少不堪回首的往事,我至少还怀有希望。我想亲眼见到夏国的崛起,看见我所统治的疆土繁荣兴盛。
    佛堂的老僧说,尘世中每一个人都是痛苦的。活着是修行,坦然面对因果,即便痛苦,那也是自己种下的果。不无道理,因为我恶事做尽,所以才受到了这样的惩罚。
    生平第一次喜欢一个人,求而不得。
    “他想带我走。”她悄声在我耳边说,隐秘的话语、微微的气息。她在我怀中半裸着,垂泪欲滴。暧昧一点点地荡漾起来,我情难自禁,俯首去吻她的泪痕,一面问:“去哪里?”
    “江南……”丝绦躲闪了几下,渐渐地依着我的胳膊瘫下去,气若游丝道,“江南匪患,他会主动请缨前去剿匪。”
    我紧紧盯住她的眼睛,反问:“你不愿跟他去?”
    她的睫毛还湿润着,凝成一缕一缕细密的黑刺,忽然就朝我刺了过来。我下意识地眨了眼睛,唇上蓦然一凉。是惊喜过度罢,几乎要晕厥,紧紧闭着双目不愿再睁开。
    那双小巧的唇瓣生涩地在我唇上摩挲,在即将分离的一刹,我伸手扣住她的后脑,不由分说侵入她口中,吮住了她的舌尖。令人窒息的味道充斥着鼻腔和肺腑,那是她的气息混杂了我衣袍上的香气。
    我陷入了无底洞,找不到理智的痕迹,凭着直觉去做我想做的事。
    为所欲为,这个词原本是禁忌,但自从遇见她以后就频频出现我的脑海里。
    我将她按倒在了榻上,底下是如嫔准备的一袭桃花色的衣裳。贪婪地打量她,亲吻她,看着她的脸颊潮红,就像要开出了桃花。温柔地抚摸她满是伤痕的手臂,身子与她牢牢地贴在一起,说:“只要你开口,我绝不会让你跟他走。”
    她伸手抵在我胸前使劲推了一把,用嘶哑的声音低低说道:“若你真的是贺睿之就好了。”
    若我真的是贺睿之,她是喜欢我的吧。
    听见她这样无奈地说,你真的是贺睿之就好了。我竟然很高兴。
    抛去身份地位,原来真的有人喜欢我,仅仅是喜欢我这个人。
    我笑着拥紧了她,舌尖上甜甜的。仿佛她整个人浸过蜜一样,吻过之后留下满口甜香。
    理智又逐渐地回来了,我想完全地得到她,并不能这样强取豪夺。总是需要一些手段、一些名目。我扶她起来,为她穿上外衣,信心十足道:“放心,我有办法留住你。”
    她垂着头不看我,整理好了衣装,从外间的正门出去了。我在屏风后头看着她的身影渐渐模糊,回身时,见榻上搭着她换下的脏衣裳,不知从哪儿滚出来一颗檀木的佛珠。我翻了两下,从那衣裳里找出一只香囊,里边却是装了十余颗佛珠。想必是汉人的习俗。
    我将滚出来的那颗佛珠也装了进去,随手把香囊掖进了怀里。
    听见外头的宫女道:“侧妃娘娘更衣妥当了?请先随奴婢去偏厅小坐,皇上与如嫔娘娘午睡了。”
    我不由觉得好笑,这还未到午时,午膳还没用过就午睡,我还真是个又懒又昏的皇帝。
    这以后,我总觉得如嫔看我的目光很是玄妙。
    虽然她什么都不会明说,但那双看似憨直的眼睛令我心里头一阵阵地发虚。我终是不放心她,在新科三甲的花名册上勾了她兄长的名,令他留在户部任职。
    新科的百余人安置妥当之后,符汤终于来见我了。他中了二甲,小有才华,我将他安在了翰林院。母后一直认为翰林院是闲置地,却不知道符汤也是闲人一个。
    他胆子不见得比以前大了多少,见着我也细声细气地说话。
    正巧这日察德也在,察德一开口声如洪钟,我便听不见符汤在说什么了。
    朝上谈及江南匪患,察德主动请缨,我当即允了。
    隔日他便来找我,果然与丝绦说得相差无几,他想携家眷一起下江南。
    在一旁不明情况的符汤插话道:“王爷,这可使不得,女人家只会坏事。”
    察德瞥了他一眼,“江南地远,这一去就是一年半载,难道还不许带个女人以解寂寞?”
    符汤又说:“军中不能留女子,这不是军规么?”
    察德拍案而起,喝道:“我带兵自然由我说了算!”
    符汤被吓得不敢反驳了,喏喏说:“带个女人在军营里,也不怕别的军士眼红……”
    我一直忍住不笑,这会被符汤逗乐了。当和事佬调解了几句,和气地笑着问察德:“难道舍不得你的宝贝郡主?要带着一起去么?也不怕路上颠簸累着她?”
    “自然不能带她去,还太小。”察德的目光变得冷硬而犀利,直直盯着我,“我要带沫儿去,若是将她留在府里,担心被欺负。”
    符汤又没头没脑地问:“哦?谁会欺负她?”
    察德眯眼道:“皇上也知道,沫儿只是一个弱女子,很多人都可以欺负她。”
    我尽量不与察德冲突,当着符汤的面笑呵呵拍拍察德的肩膀,说:“此番去剿匪任重道远,待你凯旋回京,朕一定为你大开筵席。”
    察德目不斜视,铿锵道:“谢皇上!”
    秋日薄凉,冷风吹得人异常清醒。
    算好了甯太妃和荣亲王妃进宫的日子,我便去母后那里小坐了会。甯太妃原本就反对察德去剿匪,无奈拗不过他。母后宽慰她道:“男儿郎志在四方,也就由他去闯一番。”
    “放着锦衣玉食的日子不过,非要建功立业做什么?这孩子真是死心眼。”
    我笑言道:“或许是想带着他的小妃下江南去游玩呢?江南之美,可真是美不胜收。”
    甯太妃和荣亲王妃都愣住了,虽然我嘴上补了一声是玩笑话,她们难免挂在了心里。荣亲王妃出身尊贵,被一个毫无地位的妾室夺了宠,心里早有不忿。甯太妃自然是要偏帮王妃的,于是小心翼翼说:“沫儿虽然不能说话,但也是个知书达理的孩子。察德此去凶险,不如叫她留在宫里陪太后吃斋念佛,也算是为夫君祈福。不知太后意下如何?”
    母后点头:“也好,女眷随军多有不便,就叫她来我这儿罢。”
    如此正好,我窃喜,一屋子人又笑开了。
    缸豆红-3
    察德离京那日,丝绦随甯太妃入了宫,暂且歇在慈宁宫里陪皇太后。
    临别时我站在宫门上远眺,察德的面容都被头盔遮住了,但是他一直盯着我看。不由回想幼年时候一起学骑马,他比我先学会,骑在马背上俯瞰着我,他兴高采烈地朝我伸出手说:“皇兄,我拉你上来!”
    想不到会有这样一天,我把他踢了下去。
    只要一想起丝绦身上的伤,我就无法继续容忍。任何事端都不能成为一个男人虐待一个女人的借口。
    这几日宫里忙,玲珑要抓周了,又将近万寿节,每每入了冬都是这样忙碌。要一直忙到过了年以后正月十五才算完。
    丝绦进宫以来一直陪在母后那里,我也没时间去看她,直到玲珑抓周那日才遇上。
    她站在母后身旁,身上穿着厚实的青蓝色褂子。那颜色太过暗沉,将她的脸色也衬得灰白。宫里的常服总是太过死板了,我看不上眼。
    如嫔总是最花枝招展的那一个,她挑的衣裳还算合我心意。上次在撷华殿里她给丝绦换上的那身衣装就十分妩媚。可惜我只见过丝绦穿那一次。
    收回心思来观礼,与皇后并座,小口喝着茶。
    乳娘将孩子抱来放在礼堂中央,面前摆了一排器物。我瞧见一枚印章被摆在最中间的位置,那里离孩子最近了。侧目瞟了眼皇后,她殷殷望着玲珑,拳头都攥了起来。
    我不免笑了,真是尽职尽责的好母亲。
    皇后莫名其妙地转过头看我,不知是不是因为我的笑容太罕见,她竟然看愣了。
    “皇后,开始了。”我小声提醒她。
    她微红了脸,坐正身子。
    玲珑已经会走路了,可是有点怕生,晃着脑袋看了一圈,也不知他在看什么。
    终于他双眼一亮,朝着人群中某个位置乐呵呵地跑了过去。
    就这样,我的大皇子在抓周仪式上毫不犹豫地奔向了自己的乳娘。
    顿时哄堂大笑,连母后都笑得弯下了腰。那些宫女太监们也就更憋不住了,可劲儿笑。皇后脸上有些挂不住,在一片笑声中压低了嗓音骂道:“贱婢,平日里是怎么教玲珑的!”
    乳娘是惊慌失措,忙推着玲珑回去,“小祖宗,东西都在那边,去抓一个啊!”
    玲珑委屈得一屁股坐下,在那一排器物里随手抓了支笔。
    那印章就在笔旁边,皇后的脸色简直比丝绦的衣裳还要青。
    老嬷嬷将那支笔呈上来,我点头称:“看来朕大皇子颇有见识,小小年纪便知挥笔弄墨。”
    母后也十分欣悦,命人抱了玲珑上来。皇后与母后便凑到一块去给玲珑喂吃的,小家伙却不领情,只要乳娘,叫人忍俊不禁。
    我封了赏之后便去内殿歇着,由着宫眷们在外头热闹。她们该吃茶吃茶、该玩乐就玩乐,没我在的时候大家还自在些。
    乐声飘了进来,听着外面嘻嘻哈哈闹成一片,我也难得偷闲,于是半卧在矮榻上翻母后的经书看。
    有些昏昏欲睡之时,皇后的侍女绿姝闯了进来,给我端了些茶点来。
    我强打起精神,闻见她身上一股清香的酒味,问:“怎么喝酒了?”
    “皇太后兴致好,吩咐备了酒菜,这会大家都在外面喝起来了。皇后命奴婢进来送些小点心,问问皇上要不要一起用膳。”
    “朕不饿,晚些再说,你去罢。”我合上经书,侧耳倾听外面的动静。我们夏族的女人喝起酒来很爽快,不输男儿,只是深宫禁苑,极少有机会能畅快淋漓地喝一通。也只有逮着过节过年。
    外头的帘幔被扯了几下,只见如嫔醉醺醺地走进来,要不是丝绦搀着,她恐怕得爬进来。也不知在真醉还是假醉,她傻兮兮地看着我笑,将丝绦一把推向我,“皇上,臣妾可是挖心掏肺了!”
    丝绦又转过身去扶着如嫔,让她在罗汉床上坐着。
    我不得已从矮榻上懒洋洋地爬起来,拢着厚实的大氅走过去看如嫔,回头对齐安说:“去弄醒酒汤来。”
    齐安出去后,如嫔瘫在罗汉床上不起来了,眼皮也越来越沉。
    我看她是真的醉了,未免她酒后胡言,倒不如让她这样睡过去。
    丝绦悉心地从旁边捡了条毯子给如嫔盖上,然后抬头望了我一眼,像是想说什么话。
    我声色如常问:“外面什么情形?”
    丝绦小声答:“都喝多了,皇太后被扶去寝殿了,剩下的跳舞划拳干什么的都有。”
    我大胆地握住她的手,拉着她坐下。她起先不愿意,但是又不敢挣扎闹出动静来,只得依了我。
    她的手莹白如玉,冰凉凉的,我忍不住握紧了些。悄声问她:“你的伤可好了?”
    “差不多。”
    “这一阵忙,没去看你。”看着她垂下的双眸,我心跳得厉害,鼓起勇气说,“其实……很想见你。”她若抬眼看着我,我指定不敢说出来。而且我想看她的反应,所以一直盯着她。
    可惜她没有反应,始终是波澜不惊的。
    我不由发出一声叹息,不知道要怎么样对她才能令她开心一点。我想看她的笑容,阔别已久的笑容。在我还是贺睿之的时候,她经常对我笑的。
    “我上次掉了东西在如嫔宫里,没找见。”她这时才抬起头来看我,带着某种试探性的目光。
    “哦。”鉴于她对我的态度如此不冷不热,我决定不告诉她,反问,“什么东西?”
    “是一只香囊,我随身带了许多年。”
    “那是很要紧的东西?”
    “里面有我爹留下的遗物。”
    我不知道自己脸上露出了怎样的诡笑,令丝绦用审视的目光盯着我问:“你捡了吧?”
    我摇头,她却不信,握着拳头像是生闷气的样子。
    实在不忍心看她生气,于是我摆出架子来颐指气使道:“想从朕这里把东西要回去,可是要下工夫的。”
    丝绦冷冷瞥了我一眼,嘴唇微微有些撅起,不情愿道:“什么工夫?”
    我腆着脸凑近她调笑道:“做我的女人,什么都给你。哪怕是江山,也拱手相送。”
    她反问:“当真?”
    我挑一挑眉,故作凶悍瞪着她:“怎么?你还真想要朕的江山?”
    她终于笑了,那笑容轻盈得如一片雪花,落在掌心里立即就化了。她摇着头说:“我只想要回我的东西。”
    “我也是你的,你都要去罢。”低哑而暧昧地说着我从不会说的话,脸发烫。我往她身上靠过去,她并未闪躲。我将脸埋在她颈窝里,躲起来不让她看见我的羞涩。
    “皇上,醒酒汤来了。”齐安在外面回着话。
    我猜他看见了,所以才没有冒失地闯进来。丝绦受了惊一般飞快地走到罗汉床边去,我叫齐安进来,问他:“怎么去了这么久?”
    “主子们各个都要喝汤,厨房一时忙不过来。”
    我示意丝绦喂如嫔喝汤,自己带着齐安先行离开了。外面果然一片狼藉,东倒西歪的妃嫔们醉态百出,突然很想看看丝绦醉酒是什么模样。
    今年冬天干旱,至今还未有雨雪。
    我正在试穿万寿节的新衣,丽妃忙前忙后替我整理。
    这些繁琐的衣物穿起来真费事,脱起来也很费事。所以我不喜欢朝服,不如常服、更不如汉服穿起来方便。
    抬脚走了两步试试,觉得这身衣裳有些紧,难道是我身形发福了?忙捏了捏自己的胳膊和腰背,问丽妃:“朕是不是胖了?”
    丽妃笑答:“是发福。”
    我眼前一黑,作为一代英伟而精明的帝王,怎么可以在二十二岁这样的年纪发福……
    况且这是针衣局十月份来为我量的体裁的衣,区区两个月而已!
    “皇上,没关系,看不出来。”
    可是我仍然很焦虑,不是有诗云: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我也是日夜相思,怎么不见憔悴?
    郁闷得甩了甩袖子,回头对齐安道:“吩咐下去,从今日起至万寿节前,朕要吃素。”
    丽妃掩口而笑,捧起我刚换下的旧衣裳交给宫女,不料从那堆衣裳里掉出来一只香囊。我眼疾手快,可是没能快过丽妃,她先拾起来,细细打量了一下,“这是什么?”
    “香囊而已。”我取了回来,不以为意地藏进衣袖里。
    丽妃虽有疑惑,但适可而止没再问下去。
    反倒我自己心虚起来,这香囊看起来很旧,绣的纹样也不是宫里常用的。我想法子转移丽妃的注意力,拥着她往榻上去,“来来,与朕说说今日去见太后聊了什么?”
    丽妃贴在我耳边轻轻说:“太后娘娘找了敬事房的公公问话,难免又担忧皇上的龙体。臣妾只道是皇上还未遇见特别合心意的女子,因此对男女情爱也不上心。”
    这话错了,是因为我遇见了特别合心意的女子,其他所有人都入不了眼。
    但是不管丽妃如何说,母后是知道的。
    她知道我曾经那么喜欢过一个人,失去了所以心灰意冷。
    但是她不知道还可以死灰复燃。
    缸豆红-4
    万寿节过后终于下了一场雪,地上只有薄薄的一层,次日一放晴就渐渐消融了。
    这是个暖冬,怀里不揣手炉也不觉得冷清。
    傍晚去慈宁宫,宫女前来摘下斗篷,我发觉这一年一年的岁月真不是虚的,当年入宫才十几岁的少女都长成大姑娘了。
    远远看见帘幔轻纱后面,清秀的容颜上挂着模糊的笑意。淡青色的袍子、挂了件墨绿的夹袄,领上镶了一圈白狐毛簇在下巴四周。
    初次相遇,她穿着素白的汉服,脸颊清瘦,淡漠孤高。不知不觉竟过了两年多,她身上添了几分韵味。我发现得太迟了,总以为她还是那个站在漫天枫树红里的少女。
    丝绦在陪我母后对弈。
    母后原本不懂对弈,丝绦闲在慈宁宫也觉得闷,便去借了棋盘棋子来打发时日。母后见着有点意思,就一心一意跟着丝绦学起了对弈。她们二人虽不能言语交流,但相处极融洽。
    我不由兴叹世事无常,多亏当时向母后告密的人听见丝绦喊的那一声“你快走”,因此母后怎么样都不会将眼前的哑女跟那日我不要命去救起的那个女子联系起来。
    侍女搬了黄花梨木的宽椅来,我便在她们面前坐着观棋。
    丝绦执黑棋,母后执白棋。对于母后这样的初学者,丝绦太狠了些,步步紧逼,不给人喘息的机会。我见母后应接不暇,忍不住出手指点:“母后,这步棋走得不对。”
    母后不乐意,嗔道:“观棋不语真君子,皇上何必在这看两个女人家下棋。”
    我上赶着把母后挤走了,夺了她的白子与丝绦对弈,一面哄着她说:“见母后的精神头越来越好,朕也乐得凑凑热闹。”
    母后无奈地让开了,坐在一旁拢起双手取暖,道:“是沫儿今日有喜,哀家也高兴。”
    “什么喜?”我太阳穴突发一阵刺痛,盯着面前的丝绦。
    她脸色微红,抿唇而笑,鼻息拂动领口的白狐毛。
    “这几日呕得厉害,这孩子不告诉我,自己忍着。哀家刚刚才知道,许是害喜了罢。已经去传太医了,一会就到,让太医瞧瞧是不是有喜了。哀家觉得八九不离十。”
    我失魂落魄望着她,一失手,钵子打翻了,白溜溜的棋子洒了一地。
    “哎呀……”我赶紧跳下来,心烦意乱地叫宫女收拾。
    母后别有深意地瞪了我一眼,转身对丝绦说:“你先进去准备着,等会太医就来了。”
    丝绦颔首退下,唇角始终带着一抹笑意。
    我发觉自己的指尖在发抖,忙握了拳。趁宫女收拾棋子,母后低声与我说:“皇上太沉不住气了,如今她住在我这里,想要拿掉孩子不是轻而易举么?”
    母后误会我了,她一直以为我将察德遣走、暗中促成达奚沫儿进宫是有所图谋。因为这样一来,荣亲王府的未来完全在我的掌控之中。
    可是我如今要面对的恐惧在于,丝绦和察德将有一个骨肉相连的孩子。
    虽然早有预料,但是真正到了事实发生的这一刻我无法镇定从容。
    母后见我神色有异,在旁边不停地宽慰。我听不进去,只是麻木地点头。
    不多时,太医来了。我不便进去,在外面痴痴地等着消息。
    灰白的天际蒙着淡淡的云层,不见丁点蓝色。
    转身看着书案上一摞经书,旁边搁着那只孔雀蓝笔筒。丝绦将笔筒带进宫了,平日里为母后抄经,从笔筒里取出兔毫笔,站在这里写字宛如一幅画,安静又温和。
    母后脸上挂着怜惜的神情从里间出来,叹道:“身子骨弱,近来脾胃又不好才干呕,哀家白欢喜了。”
    我重重地坐了下去,背上尽是虚汗,濡湿了内衫。母后悄悄递给我一个安然的眼色,是想叫我放心。
    可是我一想起丝绦方才露出的微羞神情,喉口里像是梗了一根刺。
    母后大概是松了一口气,当即要上佛堂去敬香。我强笑着摇头说:“朕就不陪母后了,早些回来,晚膳我已命人去传了。”
    “敬完香就回来。”母后的脸肃穆之中带着几分压抑的喜气。
    其实母后高兴得早了,我猜明日甯太妃就该进宫来要人了,保不准还以为我们动了什么手脚害她没了孙子。这事真是有口难辩。
    宫女跟母后去了佛堂,留了四个人伺候。
    丝绦不一会就出来了,看上去很平静,不悲不喜。她朝我行了礼,走到桌前去写字。
    我随过去,回头瞧那几个宫女都在外面候着并看不见里边,于是一把拽住丝绦的手腕,压低声音问:“如果怀上他的孩子你很高兴吧?”
    她云淡风轻地瞟了我一眼,提笔蘸墨,幽幽道:“万事都由不得我高兴。”
    我无奈地笑,仍牢牢抓住她的手腕不放,“你究竟藏的什么心思?”
    “太后说我有喜了,我能说半个不字么?”她执笔,在我手背上写了一个“不”字。“可惜我是个哑巴,不能说。”
    我眯起眼审视她,像是从未了解过她,轻笑:“你真会撒谎。”
    丝绦歪着头,迷蒙的眼里显出无辜的神色,“我什么也没说,怎么算撒谎?”
    我更加捏紧了她的手,将我的手指插入她的指缝间,咬牙说:“你……跟我说实话。”
    “确实是脾胃不大舒服,太后以为我害喜了。”丝绦反手钳住我的十指,细腻光滑的肌肤在我指间摩挲,脸上挂着一丝谑笑轻声说,“我将错就错,是想看看皇上的反应。”
    “朕有什么反应?”
    “惊愕、嫉妒、恐惧。”
    我不以为然地摇头讪笑,这么多年,喜怒不形于色,她从我脸上什么也看不到,又怎么可能猜中我的心思。
    丝绦谨慎地绕到我身后的角落里以免被外人看见,诡秘地笑着:“想知道吗?把我的香囊还给我。”
    “什么?”我发觉自己的思绪跟不上她了。
    她顺势倚着旁边的黄木墙,慢吞吞说:“想从我这里套出实话,也需要下工夫的。”
    我扶额失笑,竟想不到会被她这样算计了。她还真明白我的心思。
    原本我还觉得不好意思问出口,担心会触到她的伤心事,不过见她还有心情与我算计,便知道事情并不如我想的那样。但是,我实在很想亲耳听一听她如何说。
    从腰间将香囊取出来呈在掌心,她伸手来取,我又将手收回来,问:“实话呢?”
    她仰面看着我,像从前那样认真。只是清秀的面容上多了几分娇柔,那真是岁月的痕迹,赋予了她女子的风情。
    一双素手渐渐摸上我的胳膊,朝香囊伸过去。令人心痒的气息顺着胸膛蔓延上脖颈,她说:“我不会怀上他的孩子。”
    我抿唇忍住笑,问:“为何?”
    “他没碰我。”话音一落,她将香囊夺走了。
    而我将她抱住了,抵在角落里,让她无处可逃。
    我有些怕她,她是如此明白男人的心思。时而深不可测、时而刚烈不屈。而我注定陷入了她那双朦胧不清的眼睛里,无尽地堕落。
    狠狠地厮磨她的唇、她的颈,叫她呼吸不得。我绝不允许她挑弄我以后再甩手而去,这个心比天高的女子,迟早要承欢我身下。
    她用力捶打我,哑着嗓子道:“太后……快回来了。”
    我捏着她的后颈,狠狠道:“要了你足够。”
    冷硬的木墙、地面,一切棱角分明的线条在视野里错综复杂。
    而怀抱中的轮廓是圆滑的、饱满的、温软的。
    她深深地喘息,眸光里带着欲醉的情愫,却一直在抗拒。“皇上不是在斋戒吗?”
    “是吃素,不是斋戒,我不吃肉,但可以吃人。”我无法停止这一场迷恋,这一场旷日持久的相思,终于要成了真。
    “不能……只要我一天还是荣亲王侧妃,就不能做皇上的女人。”她抵在我胸前的手忽然顺着我的腹部滑了下去,冰凉如玉的手指生涩地去触碰、轻抚、揉弄……
    我浑身一僵,仿佛铺天盖地都是轻雾飞扬,欲上云端。
    【□□□□□为了和谐事业,此处省略400余字,请自行脑补□□□□□】
    晚膳时,母后一直在给丝绦夹菜,叮嘱她要多补身子。
    我时不时偷偷瞄几眼,丝绦一直面如常色,倒是我的脸滚热非常。用完膳便匆匆逃离了慈宁宫,去了如嫔那里沐浴更衣。
    屏风后遣散了别的侍女,只留如嫔一人伺候着。
    我将揉成一团的汗巾从衣袖里掏出来扔进木桶里搅了几下,清着嗓子道:“帮朕洗洗。”
    如嫔提起来瞥了一眼,忍住笑轻声打趣我:“皇上最近不是吃素么?上哪里偷腥去了?”
    我阖目叹道:“没偷成,尝到了肉香,可惜没咽下去。”
    “怎么?怕嚼不动?”
    “慢慢来。”我心有余悸,若是今日之事被宫人撞见了,母后非要把丝绦杀了不可。我太过冲动,在慈宁宫里这样妄为。
    如嫔从桶里捞起汗巾搓洗,我盯着她的手在明黄的绸布和融暖的烛光中上下揉动,想起那一双灵巧而动人的手,身上又燥热起来。
    这一场对弈,我没能吃掉她的黑子,反倒是自己的白子洒了个空,满盘皆输。
    输就输罢,被她吃了我也愿意。
    作者有话要说:自己看了几遍,的确觉得太和谐了点,于是加了几句话,这样能看明白了不?看不明白滴说话,我跟你讲解
    缸豆红-5
    天气骤冷,飘起了雪粒子。
    噼噼啪啪落在屋瓦上,像敲打着我难耐的寂寞。
    甯太妃进宫来闹了一下,带着丝绦回府去了。
    那天我站在廊道里看见她眼眶通红,被甯太妃从慈宁宫里拽出来。
    其实没什么大事,不过是人心难测,甯太妃以为母后把丝绦怎么样了。明着却不好说,只能把气都出在她身上,说她故弄玄虚,想要在太后面前卖乖不想被识破。
    那些训斥的话我都隐约听见了,险些就控制不住自己要冲进去帮丝绦,不过母后按住了我的手,轻言道:“原本她那个人就多疑,人家的事就别管了。”
    我压抑住怒火,微微叹了声:“可怜沫儿身子不好,还要受太妃的气。”
    “哀家也心疼她,可到底是人家儿媳。”母后拉着我坐下,手里捻着佛珠,“开始觉着是害喜了,沫儿还挺高兴的,查过之后才知道是脾胃不适,其实最难过的就是她。这会甯太妃是打定主意认为我们害沫儿滑了胎,真是无中生有的罪过。”
    “母后无须担忧,太妃回府以后亲自去请郎中瞧一瞧便知。”
    “她啊,真是冲动坏事。”母后垂着眸子狠狠地说,“若要治一个犯上的罪名都够了。”
    我置之一笑,不去忖度她的心思。
    算起来,她在宫里还未呆够两个月,真可惜好时光过得这样快。
    我空有念想,不能去看她,于是暗暗叫丽妃、如嫔召了她几回,都被甯太妃回绝了。
    直到除夕之前,察德回朝。
    我听见这消息的时候正在与户部商定第二次大规模移民之策。为解决匪患、平息起义,最好的方法仍然是从根源瓦解前朝的固守势力。户部官员争执不下究竟江西的移民要迁往广东还是四川。
    我无心听他们争论,只是暗自想着景德镇不能移,不然御窑厂可就毁了。
    这时候军机处送信来,是察德带了一队精兵回京探亲。我不想见他。
    “皇上,站在这风口上不冷吗?”甯贵妃为我披上斗篷,温柔的手掌在我肩上抚摸,“明日就是除夕了,皇上怎么闷闷不乐?”
    因为明天我要见到丝绦,也要见到察德。我不喜欢同时看见他们两个。
    是不是太寂寞,觉得时日过得特别慢,上回还觉得有些紧的衣裳又松了些,果真是为伊消得人憔悴。
    贵妃挽着我的手臂,“皇上,贤越开口说话了。”
    我的心思终于被她挽了回来,有些欣喜地问:“说了什么?”
    “叫阿妈呢。”
    “为何不叫阿爸?”
    贵妃笑起来柔弱的腰肢一颤一颤,“怎么可以叫阿爸?要叫父皇。”
    我心里头是说不上来的滋味,高兴么?不是。难过么?也不是。我的孩子开口了,不会叫阿爸,他一辈子也不会叫我阿爸。
    我转身揽住贵妃回屋去。方才站了一会双手冰凉,甯贵妃递给我手炉,又给我端了热茶上来,然后蹲下去帮我脱去靴子。
    我觉得女子低头的一瞬间最动人,眼帘半垂,睫毛投在下眼睑上有淡淡的阴影。唇似笑非笑的,矜持又魅惑。
    拽着她的手将她拉入怀里轻吻,想起来她也很寂寞,我统共不过临幸了她三次。连我自己都能数清楚。
    甯贵妃有些受宠若惊,唇角发颤。
    我又闻见她身上的檀木香。
    执起她的手腕,磨得光滑的佛珠在暖黄的灯烛下好似镀了金。
    我不知怎么有些惶惶不安,又仔细端详了几眼。
    甯贵妃软软的嗓音在我耳边烘着:“皇上也喜欢这串佛珠?”
    我信口道:“皇家之物,自然不俗。”
    “丽妃姐姐也很喜欢呢,好几番打探。”
    丽妃?我仰面躺下,望着顶上的藻井发愣。丽妃果然与我想到一处去了。虽然那只香囊被我藏着掖着,她还是找到机会偷看了,里面的佛珠可不就是与贵妃这一串极相似?
    不过佛珠这种东西怎么看也看不出很大的区别,天底下有一模一样的都不稀奇。
    我这样安慰自己,转身便将这事忘记。
    除夕当夜,夜空被人间灯火映成胭红色。
    一年所有的兴头都在这一刻,酒不醉人人自醉。
    我喝了许多酒,舌头打结了说话都不利索,可是我没能喝醉。仍然很清醒地看见底下察德紧紧握住丝绦的手。他们夫唱妇随,令人艳羡。
    我回头狠狠地跟齐安说:“上烈酒,给荣亲王。”
    任他酒量再好,我也要让他醉倒在皇宫里不省人事。斗酒我从未赢过他,至少也要让我见一回他的败相。
    察德是懂酒的人,一口就品出了不同,抬头望了我一眼,嘴角却挑起霸道的笑意,起身与一名将军斗起了酒。那是呼延大将军的小儿子呼延硕,酒囊饭袋。我一直等着他承袭爵位才好对付他们呼延家。
    皇后很兴奋地探着头看,暗暗攥着拳头,又笑又喊:“好样的!哥哥!”
    酒水在他们之间飞溅,醉人的香气溢满了全席。
    我看察德这回要输给呼延硕了,不禁也抚掌大笑:“不愧是呼延将军的儿子!”
    光顾着看热闹,待再看向丝绦的位置,发现已经空了。
    心猛地一坠,发慌。
    “齐安。”我匆匆唤道,“朕要更衣。”
    皇后将心思收了回来,过来搀我,“臣妾伺候皇上去。”
    “不必了……”我说着,兀自站起来,不料脚下跟踩了云朵似的轻飘飘,哪里还能走得稳当。
    齐安碍于皇后的眼色不敢贸然说什么,我只好由她扶着离了席,往后殿去。
    想要问一问齐安丝绦去了哪里,可是仅剩了一点理智让我咬住了牙关。
    跌跌撞撞到了净房,齐安传了人来伺候。可是皇后仍然不愿走,尽心尽力地扶着我。
    “皇后,朕要如厕。”我认真地瞪着她,一字一句说,“你……在这里,想看什么?”
    皇后红着脸出去了,走前交代太监好好扶着我。
    我立即回头唤齐安问:“她去了哪里?”
    “方才来了净房,这会走了。”
    我摇着沉沉的脑袋叹气,忽然对这热闹的宫宴厌烦极了。
    只想在安静的屋子里守着安静的她,做胚也好,画瓷也好,写字也好,抄经也好。
    当然,若能做点别的什么更好……
    回到席上,闻见哄笑声一片,方才斗酒的两个人已经回到了座上。
    皇后忙问绿姝:“怎样?谁赢了?”
    绿姝答:“两个都倒下了,似乎不分胜负呢!”
    “那大家都在笑什么?”
    “方才荣亲王嚷嚷着要带小妃回府去睡觉,大家就都笑了。”
    我苦笑两声,说:“不早了,也该睡觉了。”
    皇后回头问:“皇上也乏了?”
    我点点头,眼皮已经耷拉着睁不开了,或许我也该醉了。临走时瞥了眼坐在察德身边的人影,一边一个,我都分不清哪个是丝绦。
    合衣在榻上睡了一觉,醒来看见母后。她来了德阳宫里与我一同守岁。
    或许是察德突然回京令她也有些不自在,因此脸上的笑容始终有些不尽兴。
    玲珑原本睡得熟,被乳娘叫醒了换守岁的新衣裳。小孩子哪里知道什么是守岁,不痛快就一直哭。皇后怎么哄他都徒劳,也有些不耐烦。
    我叫乳娘将孩子抱了来,给他戴上可爱的虎头帽。小家伙瞪着圆溜溜的眼睛,乌黑的瞳仁里倒映出我的影子。瞧他哭了老半天眼里都没湿,看来只是干嚎了。
    我没怎么抱过他,觉得有些陌生。
    估摸他也觉得我陌生,呆在我怀里都不敢吱声,更不敢哭闹了。
    母后啧啧不已:“还以为这小祖宗谁都不怕,原来怕了他父皇。”
    皇后吁了口气在我身旁坐下,伸手揉着玲珑的脸蛋,“小坏蛋,见到父皇才肯老实。”
    “快到子时了……”母后双手裹在熊皮手套里,低着头想了会事,轻声问我,“皇上,察德剿匪调了多少兵?”
    “两万而已。”我头脑有些昏,叫绿姝替我按按太阳穴,一面说,“母后勿要担心,待他剿匪回来兵权就交出来了。他没那胆子胡来。”
    母后疲惫地闭了闭眼,说:“最近眼皮直跳,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能有什么事?叫如嫔多陪母后去佛堂念念经。”我别有用心,以为母后会惦记丝绦,待察德离京后又会召她入宫来。可母后没有提。
    除夕这一夜下的不是雪,是雨。
    一点一滴冻在屋檐下,结成一条条的冰棱子。在宫灯晕开的光里如宝石一般。
    玲珑睡在我和皇后中间,两只小手握成拳,许是做了什么梦,一面挥着小拳头一面呀呀地叫唤。
    我从未和他睡在一起过,这种感觉是说不出来的微妙。
    原本宫规不允许的,但我非要试一试。于是将玲珑留下了,乳娘和两个老嬷嬷都守在床帏外头随时候命。
    我看看他,看看窗纱外的冰棱,酒醉的感觉越来越轻,脑子越来越清醒。
    也不知什么时辰了,安静得反而令人不安。
    一扇门被推开了,不知什么人在外面喘着气说:“齐公公,大事不妙!”
    我掀开床帘走下去,惊动了在外面守夜的侍女,她慌忙替我穿了鞋,小声道:“皇上这么早就醒了。”
    “什么时辰了?”
    “刚刚丑时。”侍女从衣架上取了外衣要给我穿。
    我撇下她大步冲出去,问:“齐安,谁在外面?”
    齐安从寝殿外头躬着身子匆忙跑进来,道:“皇、皇上,荣亲王夜闯禁宫!大内侍卫前去拦截,但不敢出手,已有三名侍卫被荣亲王伤了。”
    “带他过来见朕。”
    “皇上,荣亲王似乎还在发酒疯,谁的话也不听。”
    “御前侍卫呢?塔塔参领呢?”我一边说着,一边往殿门外走。冷不丁被一阵寒风吹得打了个哆嗦。远远望见慈宁宫的方向亮了光,想来母后也被惊动了吧。
    察德究竟想干什么?
    怒发冲冠为红颜?他就有这么喜欢丝绦?
    顿时觉得无名火起,我一拳砸在门框上,朝宫外的侍卫大喝:“传朕的口谕,务必在正阳宫外拿下荣亲王!”
    缸豆红-6
    雨还在下着,一点一点如冰刺一般,落在手背上生疼。
    我披着斗篷站在正阳宫巍峨的门外,看着数百阶白玉阶底下寒风朔朔中的刀光剑影。
    赫连察德身着盔甲手提长剑夜闯皇宫,真是有胆色。他也真的是想杀我。
    似乎早已料到有这么一天,我并没有慌张。很久很久以前,我就梦见过他带着兵马冲入宝殿要杀我。
    如今我生气的原因不是他要杀我,而是他为了丝绦要杀我。
    倘若他真的是要造反,我也许不会这么难过。赫连察德不会为了权势地位来跟我争夺,却为了一个女人不惜一切。
    如今我才意识到,这个女人对他真有这么重要,比命重要,比长兴重要,比皇位都重要。
    两队侍卫从正阳宫后侧冲出来,领兵的是塔塔参领。
    他们冒着冰刺一样的雨水保护我,对付我唯一的兄弟。
    察德体格健硕,勇猛善战,即便在这样的围攻下也没有失掉气势。不愧是我父皇宠爱的孩子,他真应该去当个将军。可惜,谁让他有我这样不肯给他兵权的皇兄。
    他时不时发出怒吼和咆哮声,我的大内侍卫倒下了一个又一个。但终究是寡不敌众,他被一支银枪刺伤了胳膊,接着侍卫们一哄而上,将他的盔甲拆下来,然后将他五花大绑押到我面前。
    眼帘之外不停地飘下细雨,被风吹成斜斜的。
    我戴了毡帽,并未淋着雨,只瞧着他脸上全是雨水,仿佛要被冻得结冰。
    他趾高气昂地站在那并未下跪,身上带着重重的酒气,眼眸红得吓人。
    我没逼他向我下跪,无奈地叹气说:“察德,你又令朕失望了。”
    他根本不屑看我一眼,嗤笑道:“只怨我无能,连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
    “她不是你的女人。”我笃定地说,“她……从一开始就是朕的。”
    看着他一会青一会红的脸色,我很坏地笑了。其实也很无奈,只有察德会傻到跟皇帝抢东西?而且是单枪匹马。
    察德被押进了正阳宫,事情闹得大了,宫里头人心惶惶。
    这除夕之夜,京城里的灯火特别旺。宫里的喜庆之气却在转瞬间消散了。
    城中赠调了禁军守卫皇宫,大内侍卫也纷纷受命前来护驾。
    德阳宫外灯火通明,母后终于从慈宁宫赶来了。离天亮只剩一个多时辰,这么冷的夜里还要劳烦母后奔波,都是察德给惹的。
    甯太妃带着王府里的家眷跪在宫外哀求,除了小郡主,所有人都带来了罢。不然怎么哭得出这么大的声音,像哭灵一样。
    我与母后都充耳不闻,二人面对面坐着不言语。
    过不久,甯贵妃也来了。母后不见她,她便与荣亲王府的人跪在一处。
    我有些吃惊,她入宫的日子不短了,怎么不晓得忌讳。这样的情形下她要撇清关系才好,免得连累贤越。退一步说,即使她有心维护,也要静观其变,不能这样冲动冒失。
    母后仍然对外面的动静无动于衷,面上散发出温暖的笑意。她好像在说一件很愉悦的事情,“皇上,这是天赐良机,别手软。”
    我也知道这是良机,可是仍然对察德存了一分情谊。
    “母后,朕想先去问他几句话。”
    “哀家也很想知道他为何要行刺皇上,将他押进来审罢。”
    如今该尽量避免母后知晓其中的原委,不能叫她问出什么来。于是我斟酌一番道:“还是朕先去问问,免得他冒犯母后。”
    “好吧,皇上多带人手过去。”
    见母后没有起疑,我心里便开始盘算丝绦的事如何瞒过去同时也能保住察德。
    察德坐在椅子上与我平视,半醉的神情里似乎透着他惯有的憨厚。
    从前每一回摔跤我都不曾赢过他,可是站在最高处的那个人仍然是我。他怎么会有这样的胆子进宫来行刺我。
    我只留下齐安,令所有侍卫都去门外守着。
    “察德,你真的想杀死我吗?”我是很认真地问他这个问题,因为我从未想过要他死。我以为感情从来都是对等的,你对我好几分,我便对你好几分。即便摄政王和母后一直将察德当作心腹大患,我也从没想过要他死。
    他平静答道:“杀了你,我也不能活,就算同归于尽罢。”
    我也尽量平静地问:“你有多喜欢她?”
    他的眸子柔和下来,“她是我下半生要保护的女人。”
    “那长兴又算什么?”
    “她们一样。”
    我觉得可笑,难道他从前对长兴也是这样么?
    昂藏七尺,这样虐待欺凌弱女子。难怪长兴宁死也不要给他生孩子。我能想象长兴生前受过怎样的苦,若早些了解,或许能让她过得好一点。
    我起身走到他面前,按住他的肩膀问:“你就不怕她的下场和长兴一样?”
    “怕,所以我来了。”他双颊上还有酒醉后的红潮,目光却比方才清醒多了。直勾勾盯着我,突然之间从椅子上暴跳而起,手里攥着一柄短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我的胸口刺过来。
    我及时闪避,劈手砸在他腕上打落他的短刀。他手里没了武器便朝我拦腰撞过来,就像我们无数次摔跤的时候他都这样对付我。
    以他的蛮力对付我。
    可是这次他输了,一声痛极的惊呼之后,他的左臂在袖管里晃晃悠悠。
    齐安大呼救驾,门外的侍卫也早已听见了动静,顷刻之内涌进来将察德围困。
    察德一手捂住左肩咬牙站起来,额头上一颗颗汗珠滚下来。他惊愕甚至是不可思议地看着我。
    我方才使了力的手掌有些发麻,用力握了几下,侧头冲察德笑一笑说:“想知道为什么输给我?任何时候做任何事情都不要用十分力气,哪怕留一分,也能叫旁人摸不着底。”
    “你就算重千斤,但是被敌人知根知底,四两也足以对付你。”我是真心真意告诉他这个道理,或许太迟了。
    和察德摔跤,我从未尽过全力,不怕输千万次,只要赢最后一次。
    他意图弑君的罪名落实,我想我们之间就这样了结了。
    天似乎有点发白,彻夜不息的灯火仍然滟滟生光。
    雨还在下,地面上结了一层薄冰。
    一脚踏下去,尽碎。
    缸豆红-7
    作者有话要说:换了个软件码字,不太熟,弄的排版比较奇怪,哈哈,凑合吧~~
    暗夜中的灯火跳跃出几乎不属于人间的诡异,这一夜太长了。
    母后从侍卫那里听闻消息跑出来寻我,脸色煞白。
    母后远远看见我,眼眶红红的,“哀家不是叫皇上多带几名人手么?万一有何不测,让哀家怎么办?”
    “母后,朕没事。”我像哄孩子一样揽住母后的双肩,催她进去。
    母后不罢休,双目通红朝塔塔参领喝道:“他被绑起来怎么还可以出手刺杀皇上?你们这些大内侍卫哪里尽忠职守了?”
    塔塔带领众人跪下叩头,恳求宽恕。
    我对母后解释:“他袖子里藏了短刀,侍卫疏忽了。”
    “这样的疏忽不允许发生!大夏国的皇帝只有一个,不能有任何差池!”
    “好了,母后,穿得这样少别站在外面吹风了。”
    关上殿门,风雨声都被阻隔在外。
    殿内很温暖,我不由记挂着跪在宫外的人们。王府里大多是女眷,这样冰寒的地上都结了冰,她们恐怕也难以承受。我令齐安去告诉甯太妃方才发生的事,也好打消她想向母后求情的念头。
    齐安出去了一会,回来禀告说甯太妃晕过去了。
    母后闻言道:“大可不必管她,荣亲王这样胆大妄为与她脱不了干系。赶他们出宫去,没有哀家的召见不许进宫来!”
    母后的话就是懿旨,齐安得令下去传话了。
    我淡笑着问母后:“真要如此绝情?”
    “皇上,是察德先不顾手足之情。”母后突然想起来,问我,“方才他都说了什么?为何要行刺皇上?”
    “甯太妃与他胡说了什么话,接着他就发酒疯了罢。”我略有些心虚,低着头说,“母后,我不能杀察德。一来毕竟舍不得,而来,更不想得一个手刃亲弟的恶名。”
    母后不以为然,“哼,他要行刺皇上的时候可有半分不舍”
    我回想方才察德的举动,若非被我卸了胳膊,他的刀子或许已经刺进我的心窝了。
    那时候,他可有半分不舍?
    母后态度坚决道:“一定要治他犯上作乱的罪名,此时不除他,便是后患无穷。”
    我没有答话,正想办法怎么才能保住察德一命。虽然他恨不得我死,我却并没有那样恨他。大概赢家都会宽容些罢,我若是输了,也会咬牙切齿恨得他要死。
    灯花落在烛台上,万籁俱寂。
    突然从正阳宫后殿里传出察德的嘶吼声,鬼哭狼嚎似的令人毛骨悚然。
    母后吓得起身走到殿门边去听,问:“那是在做什么?皇上给他用刑了?”
    我有那么恶毒吗?母后真是不了解我。
    正想叫侍卫去看看出什么事了,察德始终重复着嘶喊的一句话逐渐变得清晰起来。他在喊:“一国之君霸占自己的弟媳,淫.乱宫闱,败坏伦常!”
    我全身的血液顿时凉透了,匆匆扫了眼母后的神色。
    母后愣了会,随即气得发抖,指着塔塔喊道:“给哀家堵上他的嘴!快去!”
    我自然是后悔万分,若知道察德有这样一副高亢的嗓音,该早些堵上他的嘴。
    如今,我沦落成了笑柄。
    母后转过身来盯着我,目光如十年前一样锐利。
    我不由自主地往后退几步,一手扶着宽椅的把手令自己站稳脚。
    “他说的弟媳是谁?是沫儿?”
    我讷讷解释:“母后,他言过其实了,我与沫儿清白得很。”
    “清白?!”母后挥手将几案上的花瓶一扫,哗啦啦的声音伴着她近乎绝望的尖叫,“你们还真是赫连家的好男儿,痴情到要为了个女人手足相残!”
    “并没有到那一步,是察德借酒发疯了。”
    母后瘫坐在榻上,无力掩面道:“哀家辜负了你父皇的重托。这么多年我们母子相依为命都熬过来了,为何现在皇上要这样胡来?这不是自毁长城是什么?”
    我决定豁出去了,屈膝朝她跪下,“母后,可愿意听朕说几句话?”
    “你如今只需告诉我,真的要抢你弟弟的女人?”
    我跪在被地炕烘暖的地毯上,不直接回答那个问题,只缓缓说着:“母后总是担心朕的身体,频频询问敬事房妃嫔被临幸的记录。母后总是叫朕雨露均沾,想要朕开枝散叶。可母后从来不知道儿臣要做到这些事有多难。摄政王从前强迫我接受俘虏的侍寝,整整两年,五百多个汉家女上过龙床,被我糟蹋,然后被处死。我满手鲜血,一身罪孽,只要一想起被捆绑送进我寝殿的那些女子的目光,我就觉得……生不如死。”
    母后看着我,盛怒的表情依稀消退了。
    “所以母后,朕为何觉得痛苦、为何想要解脱?因为朕不想要被强加的意愿。既是皇帝,怎么不能依着自己的喜好来生活?朕的确很喜欢沫儿,可也清楚我们之间的身份,只要能看见她朕就觉得开心。但是察德按捺不住,他这样冲动的后果只是断送了自己。”
    “后宫佳丽无数,为什么要喜欢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女人?”
    我猝然笑出声来,“普天之下,什么东西是不属于我的?”
    “真是荒唐……”母后无奈,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接着俯身来拉我的手,“快起来罢,不管你做了什么不该做的,哀家也是要帮你善后。”
    我站在母后面前,看着她近日愈加焕发的容颜又突然黯淡了许多。方才听闻我遇刺,母后吓得六魂无主,我从未见过她那个样子,像孩子一样柔弱无力。这世上,也只有她是完完整整忠于我一个人的。我抚着她的鬓发,轻声说:“母后想如何处理,朕都照办。”
    “察德毕竟是皇上的亲兄弟,为了皇上的英名也不能杀他。就软禁起来罢,终身不得自由。”
    与我猜想的一般,母后不会要察德死,最多也是让他成为一个废人,对我再无威胁。
    这次是错有错着,解决了心腹大患。纵然我有错,母后也没有责怪了。
    甯太妃岂是善罢甘休的人,仗着自己娘家在朝中还有几分地位以为察德这事还有回旋的余地。但谁还不知道个明哲保身,那些族人纷纷袖手旁观起来。犯上弑君这个罪名说起来可以株连九族,那是我宅心仁厚才从轻发落了察德而已。
    甯太妃也不知求了多少人,才恍然明白一切都无法挽回了。她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如今虽然还活着,但对她来说已经跟没了一样。大病了一场,甯太妃低声下气地恳求母后接见。
    想她也已经清醒了,母后便准她进宫来。
    我坐在屏风后头,将罗汉床的位置让出来给她们。
    母后与甯太妃便照旧那样坐着,这么些年她们都这样坐着,各怀心思,却要相互作个伴。
    被母后禁足的甯贵妃也由侍女带了来,一见嚣张跋扈的甯太妃如今病成这般模样就忍不住了,扑在她膝上痛哭,“姑妈,为何不保重自己,若是连姑妈也撑不住了,我该怎么办?”
    甯太妃颇有感慨,摸着她头唏嘘不已,“姑妈以前看走了眼,那么些人里头就你还记着我的好。”
    看她们这样姑侄情深,我都被感动了。当甯贵妃还是吉嫔的时候,我总觉得她小心翼翼,木木讷讷。既没有气势、也算不上聪慧,不过如此看来,是个情深意重的女子。
    “好了,又没死了谁,何必哭成这样!”母后一发话,殿里顿时静下来。
    甯贵妃咬着唇躲到一边去,偷偷拿帕子擦眼泪。
    甯太妃笑容中带着倦苦,小声地跟母后说:“姐姐,都怪我不好,我在察德面前胡言乱语,本来是些气话,谁知道他都当了真,还跑宫里来闹事,险些犯下大罪……”
    母后冷哼一声,“什么险些?他已经犯了大罪。”
    “是是……都是我不好……”甯太妃低着头哽咽道,“明知道那孩子冲动,还在旁边煽风点火,不怪别人,就是我害了他。”
    “不是哀家说你,那些有的没的,你跟他说什么?况且他还喝了酒。哪个男人喝了酒不发疯?”
    “我就是气不过……虽然沫儿不能说话,她的身份我也是一百个看不上,可到底是要给我们察德传宗接代的,怎么在宫里住一阵子孩子就没了呢?”
    “你!”母后气得站了起来指着甯太妃的脑门,“难道王府不能花钱雇个最好的大夫去给沫儿瞧瞧?究竟她是在我慈宁宫滑了胎还是从来就没怀过孩子,把把脉就能明白了,你跟察德面前嚼什么舌头?”
    “当时我哪里想了这么多……况且沫儿一直哭一直哭,我当她受了什么委屈……”
    母后的脸色突然僵了一下,转头瞥了眼屏风后的我。
    我尴尬地移开视线,母后一定以为我对她做了什么才让她这样委屈。
    可真是冤枉,我没逼她,我也不喜欢强求来的东西。
    母后大约也是想保住我那点面子,退让了很多步,安慰甯太妃:“事已至此,再后悔都无用。察德是哀家看着长大的,虽软禁在宫里也不会亏待他。哀家也绝不会落井下石,你就安心在王府里颐养天年好了。绮蓝郡主还小,也怪可怜的,哀家不会刻薄你们。”
    “太后,我想……”甯太妃吸了吸鼻子,恳切道,“察德在宫里难免孤独,我想把府里的姬妾送几个进去陪陪他。若能再给他生个孩子也好,让我们府里头热闹些。”
    母后朝我看过来,我连连点头。母后便答应了。
    甯太妃感激涕零地朝我跪下了,我忙说:“太妃平身罢,朕仍然会将察德当兄弟一般对待。”
    隔日,从荣亲王府送来的姬妾到达了慈宁宫。
    母后检阅之后便亲自与她们说了些宫里的规矩,然后一一带下去梳洗打扮,再送去绪阳殿。那是离熹阳殿不远的地方,同属禁地。偌大的皇宫,只有二十名宫人可以自由出入那地方,外边则守卫森严。
    听说丝绦也是随那些女子一同进的慈宁宫,可是她们出来的时候我没看见她。
    若是丝绦也被送去绪阳殿,会在半道上被我安排的人劫走。
    看来母后是防着我了。
    或许母子之间有奇妙的心灵感应,她清楚我想做什么,我也知道她会怎么对付。
    待通报之后,我去了母后的寝殿,看见丝绦规规矩矩站在母后身侧。
    她穿着蓝色的对襟夹袄,发髻盘得一丝不苟,如宫里所有的女人一样刻板。
    “皇上,哀家喜欢沫儿,于是自作主张留在了身边。甯太妃那边也没意见,皇上也不会有意见吧?”母后端着茶,却没有要喝的意思,眼角的余光扫来扫去。
    我故作轻松地笑了,“后宫之事,母后作主。”
    “好罢,等会就送去佛堂剃度了。让寂空大师收为弟子,今后就专门为哀家诵经祈福。”
    “剃度?”我几乎是惊呼出声,“母后!”
    我知道她总会有各种各样的方法对付我。可是看着始终低着头的丝绦,我真觉得命运对她不公。
    母后笑道:“怎么?皇上不是说由哀家作主么?”
    我也赔着笑:“如花美眷,出家了多可惜?不如暂且带发修行,也能替母后诵经祈福。”
    “这样……也行。”母后垂下眸子,却挑了挑眉冲丝绦说,“反正事已至此,哀家拦也拦不住。别以为被皇上看中了就能从野鸭变成孔雀。这女人,皇上玩过了就扔已经成了习惯,他图新鲜,尤其是没得到手的东西。一旦得到了,那便是弃之敝履。别怪哀家没提醒你,若有那样一天,就该认命,哀家最烦失宠了就哭哭啼啼的女人。”
    丝绦面无表情跪下谢恩,接着被老嬷嬷带走了。从头到尾她都没看我一眼。
    我失落地望着她远去的背影,低声怨母后:“朕何时做了那样的混账事?朕可亏待哪个妃嫔了?”
    “皇上自己不清楚么?这后宫里多少守活寡的女人。”
    好吧,我明白母后又会说叫我雨露均沾了。每回提及此事,我只能唯唯诺诺。
    不过一想起丝绦从今以后就住在宫里面,心底好像开出了花。
    那花红得像她献上的红瓷花瓶,那般惊艳。
    声如磬-1
    作者有话要说:先预祝大家新年快乐,吃多多的美食,泡多多的美男,。。。
    然后算是个小通知吧,春节期间我要出去度个长假,度假期间可以上网,不过不可能全天候上了。所以本文的更新时间定为每周二四六晚上,我会力争当一只勤劳的乌龟,群么。
    察德被软禁之后,关于我和丝绦的流言在宫里传开了。
    只怪察德那天喊的话太让人浮想联翩,加之丝绦被母后留在佛堂带发修行。陪伴太后,听起来是受了恩宠,其实谁也能看出来那不过是母后在罚她。
    偌大的后宫里闲人太多了,于是闲话也多。直到母后狠狠禁了一回才停歇。
    我照常每日去佛堂坐会,看着她。
    佛堂那边尽是僧人,丝绦进出多有不便。母后特别赐她一所幽静的别苑,就在佛堂后院的北边。
    她穿着灰色的袍子,头戴青灰方巾。清晨从别苑里出来,在佛堂里打扫,为母后料理佛事。偶尔也在那为母后准备斋饭。下午将近傍晚时分又回到自己的住所去。如一抹灰色的魂,来去无声。
    这地方不烧炕,因为僧人都耐得苦寒,被子也薄。
    可是丝绦不能像他们那样捱着,我悄悄遣人去送炭、送棉絮。从前她在宫外也应该是有人伺候的,突然之间被剥夺了一切,孤零零地呆在陌生的地方,她会不会害怕?
    我陪母后听完经就赖在这儿吃了顿斋饭。
    丝绦亲手做的,七菜一汤,菜式简单。但是很香,无论是青菜豆腐还是白米饭,都散发着最原始的清香,我可能很多年没吃过这么原汁原味的饭菜。
    吃得太急,所以没了吃相。母后看着我忍不住皱眉,可是难掩笑意。
    其中有一道鲜笋炒碎椒,母后不吃辣所以一点都没碰。我一边吃着辣得舌头发麻,一边想丝绦明知道母后的喜好为何要做她不吃的菜?
    抬眼偷偷瞄了丝绦几眼,她的长袍绣着白色的曲水纹,底料是普通得再也不能普通的灰棉布。低着头站在那里纹丝不动,好似一尊像。
    如今离得这么近,我反而不再急于得到她。
    反正母后也算默许了,将来只需找个时机将她纳入后妃。
    名正言顺才好,我兀自想着,却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又是正月的灯节,我们按惯例到城楼上观赏京都夜景,与民同乐。
    底下如灿烂的星海,各种花灯点缀着集市和街道。到处都是热闹的锣声、乐声,
    皇后与丽妃、贵妃坐在一处,小口吃着茶点,时不时笑作一团。
    母后坐在我左边,怀里抱着玲珑。玲珑还不懂说话,但是很会逗人开心,母后时不时眉开眼笑,直夸玲珑比我小时候讨人喜欢。
    我呵呵地干笑两声,一面瞄着母后身边的丝绦一面说:“朕小时候又黑又瘦,跟猴儿一样当然不讨人喜欢,长大了可不一样。光这张越长越像母后的脸也能讨到不少喜欢。”
    母后好气又好笑地瞪着我:“哀家可不稀罕别人喜欢。”
    “朕也不稀罕别人喜欢,只要自己人喜欢便好。”我嘻嘻哈哈笑着,眼神又飘去了丝绦那边。
    她装聋作哑一动不动装了许久的木头人,终于在我契而不舍的目光下脸红了。
    我的话,她听懂了。
    一轮烟火放完之后,我起身去走动走动。
    经过母后身边时,悄悄蹭了蹭丝绦的胳膊,她便乖乖地跟我走了。
    她紧跟着我,齐安跟在后头,还有不远处跟了几名侍卫。
    因为这城中的灯火映得夜空发红,因此也不用打灯了。
    沿着城楼走了一段,到了比较清静的地方。
    下面是护城河,波光粼粼,水纹将圆月都晃成了碎的。
    回头望一望身边的人,单薄得像纸随时有可能被风吹跑。
    警觉地朝远处瞥了一眼。侍卫还算有眼色,都在转角处守着。我便将自己的斗篷摘下来披在她身上,握住她的手问:“怎么穿这么少?”
    丝绦没看我,嘶哑的嗓子艰难发出声音:“我是待罪之人,有命在就知足了。”
    “什么话,就算待罪又如何,谁敢欺负你?进宫没带点东西么?以前那件狐裘呢?”
    “进宫的时候大家都带了东西,不过都被收了。”
    我捧起她的手好一阵揉搓,终于觉得她掌心有了点暖意。
    想起了相似的场景,那一年灯节,站在灯火阑珊处,我用心暖着她的手,而她冲我笑。那种微微明媚的笑容,也像一盏灯似的照在我的回忆里。
    在那之前,我的回忆是一片灰暗。之后才逐渐地明亮而清晰起来。
    我温暖她,她照亮我,很相衬是不是。
    我将她搂住,起先她身子有点僵硬,随后又软了下去,头轻轻枕在我肩上。
    两人一起望着远处的热闹与繁华。
    “丝绦。”
    “嗯。”
    “还记得那年我们在河上吗?”
    “不就是去年?”
    “是啊,去年,我总以为认识你很长时间了。”
    “记得。”
    “我拉着你在冰上走,高兴得不得了。”我说着,低下头看她。
    她的嘴角扯开了一丝弧度,“高兴什么?我们差点没命。”
    “高兴你依赖我,相信我,牢牢抓着我的手。”
    “有很多人都愿意依赖你。”
    “我可不喜欢被很多人依赖。”我苦笑着用下巴在她额上蹭来蹭去,小心翼翼问,“你为什么不能像从前一样对我笑?”
    她抬起幽幽的眸子来直视我,“从前,你是贺睿之。”
    我忍不住激动地问:“如果我就是贺睿之,你能不能说一句你喜欢我?如果我不是赫连睿德,你也不是达奚沫儿,可以吗?”
    “我本来就不是达奚沫儿,可你真的是……皇帝。”
    我无奈地长叹一声,将她搂得更紧了。
    她在我怀里闷闷地说:“憋坏我了。”
    其实她一直没有反抗,所以她应该是喜欢我的吧。她只是害怕面对流言蜚语、害怕失了清白,如果我可以给她名分……
    “丝绦。”
    “嗯。”
    我捏着她的下巴问:“想做我的妃子吗?”
    她摇摇头。
    我心头被浇了一盆雪水似的凉透了。
    她看着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样子很好笑,她竟然咧嘴笑起来,压低嗓音说:“我想做你的皇后。”
    我哑然失笑,一颗心瞬间从冬天过渡到了夏天,猛烈地跳起来。低头在她脸上乱吻,一边含糊不清说:“野心真不小,以为你是只猫儿,养大了才知道是母老虎!”
    “是啊,母老虎会吃人的,你不怕么?”她睨着我,唇畔露出挑衅似的笑意。
    我衔住她的唇,不让她有机会再那样笑。让她知道我也会吃人。
    夜空里冻明的云里烟花闪耀,我的世界一片绚烂。
    她没了声音,在我怀抱里瘫软得站不住脚。
    我体内不安分的心跳越来越厉害,担心自己失控于是恋恋不舍松了口,紧紧抱住她。
    她窝在我怀里喘着气,嘴唇红肿,白玉般的脸上也有些血色。不知是不是灯火的缘故,
    回到席间,母后似笑非笑看着我说:“去得太久了。”
    “才一会吧。”我搓着手答。
    方才回来的时候丝绦将斗篷给我系上了,我担心她冷,于是想叫人给她送只手炉。忽然隐隐觉出一道不寻常的目光,我一怔,发现是丽妃忧郁地看着我。她许是知道了什么,我想了片刻,冲她招了招手。
    丽妃走到我面前来屈膝行礼,我问她:“玉粟那里有没有多准备的手炉?”
    “大概凉了罢,我叫她拿下去加炭。”
    “好,加好炭送去给沫儿。”
    “是,臣妾知道了。”丽妃不会多问,同时也清楚了我与丝绦的关系。
    我想应该是时候让她知道我的意思,免得她猜来猜去那么忧心。
    昭阳宫光线幽暗,外面值夜的宫女也没点灯。
    丽妃的睡相十分好,即使醒着也一动不动,就如此刻。
    我以为她要和我说什么,但是直到迷迷糊糊睡过去也没听见她开口。
    清晨时分,突然听见“喀嚓”一声清脆的声响,我猛地醒了,张口问:“什么动静?”
    丽妃答:“冰雪融了,屋檐的冰棱子落下来。”
    不一会又听见几声,像瓷器打碎了。我舒了口气,缓缓扭头去看她,发现她的眼神异常清醒。轻轻摸了摸她的脸,问:“很早就醒了?”
    “后半夜刮风的时候醒的。”丽妃莞尔一笑,起身想唤人进来伺候。
    我止住了她,拉着她的衣袖问:“丽妃,有什么话想跟朕说?”见她眼晕灰灰,大概是一夜未睡,我怜惜地将她往怀里拉。
    她温顺地躺在我臂弯里,犹疑的目光始在终逃避我,想了许久才开口说:“臣妾并非争风吃醋,只是沫儿的身份实在特殊……”
    “朕知道。”我拍拍她的脑袋,“在没有给她确定的身份之前朕不会逾距。”
    “不……不是。”丽妃紧紧闭起了双目,“臣妾……总觉得她身上有很多秘密。”
    “说说看?”
    丽妃的手指微微发抖,泄露了内心的忐忑,她应该是没有把握在我面前说对丝绦不利的话究竟会有怎样的下场。说明她已经洞悉了我对于丝绦的珍视程度。
    丽妃转身从我枕下抽出一条丝绢提在我面前,“这是沫儿的吧?”
    青花的纹路与净白的底子,静静垂着。
    我伸手拂了拂,点头:“是。”
    “皇上心思缜密,难道不觉得有何不妥?”
    我干笑道:“她的身世户籍是假的,这点朕知道。”
    丽妃微微蹙着眉望了我一眼,低头说:“臣妾发现……她偷偷去了绪阳殿。”
    那是禁地,哪里是她可以随便出入的。我觉得眼皮直跳,却仍然不以为意地笑着:“你看错了吧?绪阳殿她进不去。”
    “她进去了。”丽妃颔首道。
    声如磬-2
    丽妃的话是毋庸置疑的,她从不说谎。
    我匆匆起床去穿衣洗漱,赶在早朝之前去慈宁宫。
    任何人想要进出禁地必须有令牌,除了我便只有母后有权利赐令牌。我当然不认为丝绦是偷偷去绪阳殿,且不说她对察德毫无感情,就算她很想去,也不会冒着违反宫规的危险做这么没分寸的事。
    这些天被冻得如冰雕一样的树木像是沐浴了一番,滴滴嗒嗒往下淌水。
    地面上湿漉漉的,灿灿的阳光照得水迹发亮。
    我来得太早了,母后还在梳妆。
    她或许知道我来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来问,发髻才梳了一半就走出来见我。
    “什么事?说罢。”
    “母后可知道沫儿去过绪阳殿?”
    “知道,是哀家令她去的。”
    我如释重负,紧绷的脸终于展开了笑容,“原来是这样。”
    母后无奈道:“甯太妃隔三差五要给察德送东西,这才关了大半个月就来了几回了?哀家可没那么多人手供她使唤,今后就让沫儿一个月去一趟绪阳殿。”
    “送什么东西?难道皇宫里没有?”
    “是甯太妃亲手做的点心,她就是太宠察德了,惯得他如今这样的下场。”
    我一早的抑郁全都一散而光了,回头一想觉得丽妃太冒失。这样的事情谁也不敢擅自去做,丽妃只要稍微往慈宁宫跑得勤快点便知道其中原委了。
    我走之前又拐弯抹角说:“母后,沫儿住在佛堂后边可是清苦,瞧她气色越来越差了。”
    “难道还要把她供起来?”母后的声音拔高了几分,“哀家送了座院子给她还不算宽容?她没品没阶的住在皇宫里不怕别人笑话,哀家还怕呢。”
    “母后息怒,朕只是……担心她不习惯。”其实我是担心她太闷,一个人住在那里无人问津,没有人伺候没有人照顾,也只能守着那片小小的院子不能出来乱走,这样真怕憋出病来。
    “皇上从前宁愿在御书房过夜也不去后宫,如今又喜欢赖在佛堂,外人不明就里的还以为皇上看破红尘想出家。”
    “出家?那可不成。”我冲母后傻傻笑了笑。我的爱情才刚刚发芽,对未来的向往从某时某刻开始变得缤纷绚丽,这一生还长着,怎么会想结束呢?
    丝绦的院子很小,屋子很窄。这原本是给打更值夜的宫人们住的,不过寂空大师说佛堂里有专门打更的僧人,于是将那屋子里的宫人撤了。
    院子里的苗圃一片狼藉,枯萎的枝叶缭乱。阴面的角落里有一些积雪未化。
    偏偏那积雪里长着一株弱小的白梅。
    尽管那样弱不禁风,也开了一树的白花。我想起床头案上的花瓶里还插着一簇风干的白玉兰,其实换成白梅也可,这样一年到头都可以用新鲜的花儿。
    我把人都留在了门外,自己在院子里走了一圈,可是不见丝绦出来。
    她竟然冷落我。
    望着紧闭的木门,不知她在里面做什么。我要先敲门?还是径直推门而入?
    敲门……作为皇帝,这事我没干过。
    径自推门进去,似乎又有点冒犯她。
    真纠结。
    挠了半天额头,我只好悻悻地走出去让齐安喊了声“皇上驾到”。
    她总算从屋里出来迎我了。
    于是我大摇大摆地走进去,顺便叫齐安把院门关上,因为风大。
    她还穿着那种类似道袍的衣裳,虽然她穿什么都好看,但是这也太薄了。
    进屋之后,她请我坐在炭火旁边的椅子上,自己坐在一条矮矮的长板凳上。这样她正好比我矮一截,刚到我胸前。
    看四周简陋的摆设,我脸上羞愧得发热。竟然让她受这样的苦,我却不能悖逆母后的意思。
    “穿得太少了,冷吗?”我伸手捏捏她的胳膊,真想把自己所有的衣裳都套去她身上。
    丝绦低着头没看我,答:“身上不冷,我穿了夹袄。”
    我觉出她情绪有些微妙,于是没说话了,盯着炭盆里的火苗。
    那炭盆周围摆了几团泥巴捏的东西,我好奇地凑过去看,一块块被捏成圆的扁的泥巴上雕出了各种图案。我忍不住笑了,“你还真是放不下这门手艺。”
    “闲着也没事。”
    “闲着没事就去绪阳殿了?”
    她仰起头看我,反问:“皇上不知道是太后吩咐的么?”
    “怎么不告诉朕?”
    “皇上日理万机,哪里顾得上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她在和我说话的时候底气都这样足,令人怀疑她没有害怕的东西。
    我拎着她的胳膊拽她起来,让她稳稳坐在我腿上,“朕日理万机,但心中不曾遗落你。”
    她没说话了,安静地倚着我。
    温香在怀,软软的仿佛一捏就化。
    我不是柳下惠,控制不了躯体里那些年轻的血液。任凭臆想充斥迷糊的头脑,紧张而愉悦。
    她察觉出了什么,想要逃开。
    担心她起身之后在她面前我会更尴尬,赶紧揽住她,“等一下、等一下我就好了。”
    她抿着唇又倚了回来,头枕着我的肩,鼻息一下轻一下重地拂过我的喉结处。
    我看今后还是不能与她独处,既然迟早是我的,何必急于一时。放松地阖目养神,揉着她的手指轻轻说:“去绪阳殿送东西可以,但是交给宫女就好了,别去见察德。”
    “嗯。”她乖乖地应了。
    我心中顿生成就感,死死抱住她。
    二月祭天之后,江南地区开始大规模迁徙移民。
    事情总不会如预想中那么顺利,突发的危险和变幻莫测的局势令人寝食难安。
    我夜夜伏案至二更,连丽妃那里也有好些时日没去了。
    佛堂还是会去的,陪母后去坐一小会儿,无非是要看丝绦两眼才安心。
    听闻如嫔近日时常邀丝绦去她那里抄经,也难怪她们从前就相熟了,丝绦也乐意去。如嫔真是个人精,惹得我心里头蠢蠢欲动。
    忙到子时,我便去了撷华殿。
    如嫔半睡半醒地窝在矮榻上,眼波娇得能滴出暧昧来,“皇上,大半夜来搅臣妾的好梦。”
    我笑问:“什么好梦被朕搅了?”
    她半裸的肩背往我身上蹭了蹭,“皇上觉得呢?”
    我笑着将她的手腕钳住,翻身将她压在了身下,嗓音压得极低:“明日请她过来抄经,顺便留她用午膳,朕在你这住几天。”
    “臣妾遵旨。”如嫔鲜艳的唇凑了上来,在我颈上轻啄。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过年啦,池子给大家拜年,祝愿JMS吃好喝好,玩好睡好,牙好胃口好,身体好家庭好~
    话说我有个龋齿越来越严重,不能吃我大爱的牛筋了,过完年要去补牙,呜呜呜……
    声如磬-3
    湿润的天空开了晴,凉风刮着薄云。
    窗外有杏花缭乱,柳絮绵绵。
    对着美人喝茶,什么也不用想,光看着就觉得惬意。
    每回如嫔请丝绦来都会知会我一声,真是懂事。
    虽然这件事大家都心知肚明的,可也没有谁敢挑破。
    妃嫔们不能容人,但是也没办法,她们算是引狼入室罢。当初可是为了巴结母后拼命地对丝绦示好,如今想撵她走,仍旧要巴结母后。可毕竟母后算是默认了我与丝绦的关系,察德又被软禁,任甯太妃在外面传多难听的话,宫里照样规规矩矩。
    皇后看我的目光越来越怨愤,她憋不住气儿,身边的侍女就倒霉了。
    那日我去看玲珑,皇后又在摔东西。可怜绿姝手上剌了道血淋淋的口子跪在宫门外,乳娘抱着哭嚷不止的玲珑避无可避,躲在了一张桌子底下。
    我大步冲进去就将玲珑抱起来,皱眉瞪了皇后一眼:“皇后想连朕也一块儿砸了吗?”
    她害怕似的浑身发颤,往后退了几步,又冲外头大骂:“哪个贱婢把皇上召来了?还嫌本宫的日子过得不够憋屈?”
    “瞧瞧你,一国之母呵……”我无奈地笑笑,哄着哭红了眼的玲珑。孩子很懂事,一见我就不哭了,伸出细细的胳膊抱住我的脖子,将一脸的眼泪鼻涕都蹭在我肩上。
    皇后清丽的妆容下是一张凄厉的脸,嫉妒、愤怒、贪婪。
    “既然皇后的日子过得太憋屈,朕会和母后商量早日废后。”我抱着玲珑转身走了,后面很安静,没有我预料中的歇斯底里。但是我还是想带着玲珑逃离这个地方,再也不想回来。
    我知道,母后坚决反对废后。
    以皇后这些年来的行径,足以废她七八次。只是她背后有呼延家族,膝下又有玲珑。原本我想等呼延硕承袭爵位之后再慢慢削弱他们的势力,废后是迟早的事。如今等不及了,我真的难以容忍玲珑有个那样的母后。
    四下的宫人都退出去了,母后凑在我耳边窃窃问:“如今废了皇后,玲珑多可怜,皇上总该为自己的子嗣想想。”
    “难道母后觉得皇后能教好玲珑?”
    “玲珑不是还小么?不懂事,跟皇后也不亲,就过继给丽妃养好了。”
    “皇上,稍安勿躁。如今内忧外患,能忍则忍。自从皇后生了玲珑,呼延将军极少与皇上作对,他们就等着立储。”
    “倒要看看,呼延那老匹夫能有多长命。”我不希望再出现第二个摄政王,不希望玲珑的将来像我一样狼狈。
    我命人把玲珑抱去仪阳殿,算是对皇后的惩戒。只是玲珑那么小,看着怪可怜的,于是遣丽妃时常去照看他,陪他玩耍。
    四月,贤越抓周,他不假思索抓了枚印章。
    当时我脑门上好像被敲了一记,很疼、很响。难道是注定的?
    在我记忆里,甯贵妃这一刻容颜焕发,不似弱柳。
    皇后也在观礼,脸色煞白煞白的。她强颜欢笑,说不出一句恭喜的话来。
    我依稀明白这是一种预示,心胸渐渐开阔了不少。其实不用去执着于某件事,因为老天早有安排。
    夜晚寂静时,会忍不住地想,历代君王处置功高震主的武将是不是太残忍。
    他们曾陪君王出生入死,换来的是若干年后抄家灭族。
    有些必要的手段是为了权力地位的巩固,所以不算做错?
    倘若发动战争统一天下不算错,剿灭反动起义势力不算错,打压排除异己不算错,一切都是为了大夏国繁荣昌盛,这样的道理是否说得通?
    我想要天下太平,想每一个人都过上安宁的日子。
    我希望在将来的史册中,赫连睿德是一名仁君。
    翰林院夏木成荫,已经看不出战火的痕迹了。
    曾经在战乱中毁了的书卷不在少数,这些年一直在修补,我也时不时到翰林院检视进度。
    不知是不是太久没来,在范太傅的书房里,我头一回发现收藏的书画中竟然有一幅瓷画赫然摆在最显眼的位置。
    那是丝绦画的杏花春雨,旁边有我题的字:细雨湿衣看不见,闲花落地听无声。
    这幅画被人重金买走,竟然流落到了范太傅这里。好在我写字的时候故意掩饰了几分。
    范太傅问:“皇上,可觉得这画极好?”
    我一惊,仓促道:“尚可。”
    范太傅颔首称赞:“画中女子在湖边等人,神情哀婉,这一句诗也恰到好处。”
    “等人?她不是在赏景么?”
    “若雨天出去赏景定会打伞,况且她这样翘首盼望,不像赏景那么悠闲。我看她在等情郎。”范太傅笑呵呵地说着,没有察觉到我的脸色起了变化。
    每回我去找她都是下雨天,所以丝绦等的情郎自然是我了。
    原来在那么早的时候她就喜欢我了,我竟不知道。
    今日,我心情敞亮,兴高采烈地叫齐安去御窑厂弄了堆做瓷器的东西拉进宫送给丝绦。
    她不在院子里,我也不知她去了哪里,便在院子里耐心地等她。
    等了没多久又开始下雨。
    夏天的雨势很大,像天宫遭了洪水都漏到人间来了。
    我独自呆在丝绦简陋的屋子里摆弄那些东西,拉胚的泥盘、小刀小铲、由粗到细的毛笔。
    在雨声的包围里等待一个人的滋味,是难以言喻的幸福。
    听见外面的水声,我知道她回来了。转头望着门那边,静静等待她的出现。
    她过了许久才进来,手里拿着一把淌水的伞。
    身上都淋湿了,尤其是鞋子里尽是水,走一步留一个脚印。
    我懊悔不已,明知道下大雨了,为何不叫人去接她。
    “你这样会着凉。”我迎上去握住她湿漉漉的手。
    丝绦似乎有些忐忑,“我方才去厨房烧水了,过会擦擦身子换身衣裳。”
    她走了两步,瞧见屋里摆着的东西,疑惑地看着我。
    “我送来的,给你打发时间。你不是很喜欢这些么?”
    “嗯。”她点点头,放下伞之后又转身出去,“我去把热水端进来。”
    “我去!你别出去吹风,会着凉。”我交代她先把湿了的衣裳脱掉,匆匆忙忙跑去厨房。
    这厨房小得只能容两个人,一切都极其简陋。
    我心里有点难过,端起那锅烧得差不多的热水倒入盆中,然后端着盆回了屋子。
    里间和外间隔着一道门帘,她在里面,而我傻傻地站在门帘外面不知怎么办。
    “放下吧,我来拿。”她的声音依然沙哑,可是那种变调令人产生错觉,仿佛含有某种特殊的暗示。
    声如磬-4
    我没有听她的话,穿过帘子进去了。
    她换上了素白的衬裙,赤着脚站在床边,略湿的黑发披散下来,长至腰间。
    见我进来,她显得很慌乱,从旁边的衣架上扯下一件外袍遮在胸前。
    我贪婪地打量她,一面端着水走过去,“脚最容易受凉,别站地上了,坐下泡脚。”
    不知道她究竟在想什么,是吓傻了么?如瓷像一样立在床边一动不动。
    我将她按下去,叫她乖乖坐在床边,然后捉起她的双脚放入盆中。
    她吸了长长一口气,面庞绷紧,渐渐又松弛了下来。
    我的掌心与水一样热,包裹着她的双脚。
    “我自己来……”她低声说。
    “你太冷了。”我顺着她的脚踝向上揉,冰凉的肌肤在我掌心的揉搓下泛出微微的粉色。
    “我不冷。”她咬牙说这话的时候在发抖。
    因为我的手已经探过了她的膝盖,并且没有停止。
    她张着嘴用力呼吸,朦胧的双眸睁得越来越大,牢牢盯住我。她并不胆怯。
    或许她很希望我这么做,是我太小心翼翼了罢。
    雨帘落在窗台上稀里哗啦地响,更远的地方雷声阵阵。
    谁也听不见屋里发生了什么。
    每次妃嫔侍寝,都会把我的衣裳一件一件有条有理地除去,然后挂在衣架上。然后她们开始脱自己的衣裳,也十分美观。
    可我如今顾不得什么,只怕过了这一瞬,我就会散失勇气。
    于是场面变得十分难看,明黄色的龙袍,七零八落地躺在地上。
    我是那样痛快而放肆地抱住她亲吻,用自己的躯体去温暖她,恨不得每一寸肌肤都与她紧紧相连。探索她的身体,仔细观察她每一分表情的变化。她喜欢怎样,不喜欢怎样,我都想知道。
    她难得没有反抗,沉沦在欢欲中失去了反抗的意志。
    我喜欢她细长的颈,仿佛一口就能咬断。在吮吸她颈侧的血管时,能听见她喉咙里呜咽的声音。
    这是濒死,求救的声音。令人着迷。
    我始终将她圈在怀里,以为这样能保护她,可是她流血的时候,哭声让我心慌。
    越慌越乱,越乱越想。越发控制不住自己的力量。
    磅礴的大雨如潮汐一样退去,只余下淅淅沥沥如呓语般的声音。
    我从热水里拧起帕子,悉心擦拭她的身体。
    她警觉地将双腿曲起并拢,红着眼冲我吼:“不要碰我!”
    “丝绦……”我吓得心里没底,已经尽量小心了,她却觉得我粗暴,像看坏人一样看着我。
    “你走吧。”她扭头不看我,泪从眼角一直往下滑。
    我的嗓子眼不知被什么堵住了,说不出话来。她赶我走,而我只能狼狈地拾起自己的衣裳。
    没有人在旁边伺候,我连衣服都穿不好。
    这种无地自容的感觉我以为早已一去不返了,自从摄政王停止将俘虏送进我的寝殿,噩梦也就此停止了。我努力地活得体面而尊贵,再也不会手足无措、不会被女人的目光盯得于心有愧。
    岂料,此时此刻在她面前,我仿佛回到了当年。
    就像修行了千年就快成仙的妖精,突然被打回卑贱丑陋的原型。
    我忘了自己怎么跑出来的,回宫的路上总在打冷颤,口干舌燥。
    夜里发热了,太医来过,施针、下药。
    我做了很多稀奇古怪的梦,有些很可怕、有些却很缠绵。
    半睡半醒的时候,我拽着一片衣袖稀里糊涂说:“找人去……看看她。”说罢,我依稀看见面前的人影不是齐安,是丽妃。
    “去看谁?”丽妃反问。
    我想蒙混过去,阖眼继续睡。
    可是丽妃生疑,找齐安来问话。他们隔着一道屏风在外面说的话,我听得一字不落。
    有些事情齐安不该告诉丽妃,可是我没有力气阻止。所以丽妃大致知道了一切。她回到床边枕着我的胳膊睡了会,低声说:“皇上放心,臣妾一定照顾好她。”
    她都看出来了我在装睡,我却不敢睁开眼看她。
    真是病入膏肓。
    我这辈子只生过这么一场大病,毫无缘由的,太医连病因都找不到。
    我不分昼夜地昏睡,偶尔会醒来,喝完药只是发呆。
    不觉得饿、也不觉得药有多苦,整个人仿若不真实的存在,是一具行尸走肉,丢了魂魄。
    宫里有传言说我中邪了,母后守着我哭了整整一夜,最终接受了中邪这个说法。她从佛堂请寂空大师来为我作法驱邪,与寂空大师一并来的还有几个小僧。
    寝宫里“嗡嗡嗡嗡”诵经的声音一刻也不停歇。
    刚刚送走母后,僧人们在外面尽心地为我作法。我披着长衣坐在罗汉床上无精打采,眼皮耷拉着。
    丽妃托着一卷经书递到我面前说:“皇上,这是沫儿为皇上抄的经,一会就要烧了。皇上先看看么?”
    “为何要烧?”我不假思索将经书夺过来,掖在怀里。糊涂的头脑时而清明起来,低头翻看经书,熟悉的笔迹如一剂良药,令苦闷的心事得到了宣泄。顿了顿,偷偷瞟了丽妃一眼,问:“她……好吗?”
    “她很好,就是担心皇上。”丽妃莞尔笑道,“不知皇上可愿意接见她?”
    “她来了?”我懵了,猛地跳下床去照镜子。这一照吓得我够呛,镜子里的人我不认识,像个疯子。我拽着乱糟糟的头发轻呼:“丽妃,替朕更衣!”
    “皇上,来不及了。”丽妃说话时,朝旁边望过去。
    层层垂帘后面,一道青灰色的身影徐徐而来。
    丽妃去牵丝绦的手,叫她坐在我身边,然后领着一行宫女都出去了。
    我很是局促不安,端然坐在那里不敢斜视,“你怎么来的?”
    丝绦不急不缓答:“丽妃娘娘说皇上生病是因为我。”
    我觉得在她的清白面前,所有解释都太过无力,只好低头认错:“怪我自己,强人所难的是我,受罚的也应该是我。”
    她嗫嗫说道:“其实,那也不算强人所难。”
    我一惊,侧目看见她垂首的瞬间面若飞霞。突然间心头狂喜,按捺住扯动的嘴角,依旧用那副半死不活的语气问:“那你为何赶我走?”
    她无辜地看着我说:“我让你走你就真的走了?如果我要你去死,你就真的去死么?”
    我忍不住笑了,嘴唇干得裂了口子,一笑就渗了血出来。将她紧紧搂在怀里,像搂着一件失而复得的宝贝,信誓旦旦:“那以后,你对我拳打脚踢、刀剑相向我也赖着不走。”
    这誓言,自然不是说着玩的。到最后,我也没有践踏自己的誓言。
    声如磬-5
    病了好些日子没上朝,整个人懒散了。加上夏夜里的蝉鸣令人辗转反侧、难以入睡,早晨更加起不来。太医院每日送安神祛暑的药来,无济于事。
    我与母后请示之后,准备去畅春园避暑。
    身边带了丽妃和玲珑,暗地里吩咐齐安把丝绦藏在行李车上运了过来。
    在畅春园的好处是侍女侍卫都不认识宫里的人,齐安说丝绦是位娘娘,她就是娘娘了。
    丽妃带着玲珑住在畅春园东厢里的灵风殿,我与丝绦娘娘住在巧雨轩。
    待四下无人时,丝绦面色不悦对我说:“谁是你的娘娘?”
    “迟早会让你成为名正言顺的娘娘。”我开心地将她搂在怀里,指着摆满一地的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儿,“你瞧,我把你喜欢的东西也弄来了。我去上朝或忙政务的时候,你便在这里画瓷好了。”
    她被我箍得紧紧的挣脱不开,于是懈了气力,倚在我胸前,“哪儿来这么多素胚?”
    “从御窑厂拉来的,等你画好了,我再叫人拉回去烧。”
    她仔细看了会,问:“看这胚子做不了青花,要做粉彩么?”
    我摇头说:“你忘了还欠我一只玲珑瓷碗?”
    丝绦仰面看着我,为难地蹙着眉:“那是要胚体半干的时候做镂雕,这样的胚都干透了,不能做玲珑瓷。”
    我苦了脸:“啊?朕还念着那只摔碎的碗,真可惜了。”
    “日后有机会再做。”她沙哑的声音我听习惯了,觉得颇为迷人。或许头一回听的人会害怕,譬如此刻站在垂帘外头不知进退的侍女。
    我扬声问道:“热水备好了?”
    那侍女忙答:“是,请皇上与娘娘入浴。”
    我一愣,脸面发烫。丝绦也一愣,侧目睨着我。
    原本我是想叫人伺候她去沐浴更衣,毕竟一路风尘、汗液黏黏,并没有要与她共浴的意思。恐怕是听我吩咐的侍女把话听岔了。虽然我们之间已算不上什么清白,但是赤膊相见实在是……
    我缓了缓急促的心跳,镇定道:“先伺候娘娘沐浴,朕要去看看大皇子。”
    “奴婢遵旨。”
    丝绦离开了我的怀抱,走了几步出去又回头看我,那眼神真是意味深长。大致的意思是叫我别再偷看。我尴尬地笑了笑。
    玲珑快两岁了,说话声音很动听,叮叮铃铃。
    如今我方觉得这名字取得妙,长相玲珑,声音也玲珑。估摸心也是玲珑剔透的。
    玲珑以前粘着乳娘,断奶之后便粘上了丽妃。他害怕自己的母后,皇后的一个眼神就能让他瑟瑟发抖。令我想起我的小时候。
    “皇上,放心吧,他睡得很熟。”丽妃说着,催我去沐浴更衣。
    看着玲珑嘟嘟的小嘴,我眼前晃过一张两张熟悉的脸。是皇后和母后,她们的脸会重叠,眼睛鼻子嘴巴都重合在一起。幸好玲珑的嘴不像她们,不是那种薄唇。
    我宽了些心,认为这个孩子越大会越像我。
    在书房批折子到半夜,灯花旋落,香炉都凉了。
    突然意识到这样的夜里身边没有红袖为我添香是一种寂寞。
    终于没了看折子的心思,匆匆回到寝殿去。
    丝绦竟然没睡,趴在矮榻上看书。身上罩一件雪白的纱衣,长发随意地编成了一条辫子耷在一旁。
    我脱了鞋踩上冰凉的玉簟,俯身捞了她一把,“你这样趴着不好。”
    她困倦地眨了眨眼,喃喃地念一声:“你回来了。”
    我望着眼前温暖的场景,头脑莫名地混沌了。仿佛活了这么久,就是为了等这样一句话而已。在我疲惫归家的时候,那个人没有睡,点一盏灯、捧一本书等我,看见我便说一声“你回来了”。
    从她身后抱住她,深深嗅着她的发。
    抬眼发现窗台上摆了整整齐齐一排碗,惊讶道:“一下午就画了这么多?”
    “嗯,太久没画,好像生疏了。”
    “看什么书?”
    “李义山的诗。”她被我压得有些气喘,由趴着的姿势转了个向,仰面朝着我,“睡吗?”
    我点点头,看着她迷蒙的眼睛,不自禁吻下去。
    刚刚吻到她的唇边,她捶了我一下,埋怨道:“不是要睡吗?”
    “嗯,睡。”我笑得不好意思,将她抱上床。
    她真的累了,一沾枕头就睡得很死。
    我在她耳边窃窃道:“以后不用等我。”其实这不是真话,我喜欢她等我。可是又心疼她为了等我熬到睁不开眼了。
    她不知是在回答我的话还是在做梦,低声念道:“一定要回来啊……”
    美人与瓷器都是赏心悦目的东西。
    在畅春园无拘无束,我闲时最大的消遣便是看丝绦画瓷。
    什么笔在她手里都很灵巧、细致。一到我手里便不受控制。
    所以我只能在她做胚的时候帮忙拉一拉泥盘。
    盘子转起来难免吱吱嘎嘎地响,可是不影响她的认真。那样的全神贯注,她只在对待瓷器时才会有。有时候我恨不得变成她手里的泥巴,以求她也会全神贯注地对待我。不过我终究不是泥,她只会在无聊的时候看我一眼。
    夜深人静时想一想,我竟然不如一坨泥巴。
    我又失眠了,明明身边就躺着我喜欢的人,心情却比较晦暗。
    早知如此,刚来的那天我就顺着侍女的话把她丢进我的浴池里,也不至于沦落到如今这般没有存在感。谁叫我胆怯呢?明明已经是我的女人了,却不知道该怎么下手。
    一种无限悲凉之感化作叹息从唇角溢出。
    丝绦睡得好好的突然弹了起来,哽咽唤了声:“姐姐……”
    看她的样子惊慌而悲痛,想来是做噩梦了,我赶紧将她揽住,“做梦吧?”
    她瞪着我,豆大一滴的泪从眼眶里滚出来。
    我不想乘人之危的,可似乎一切都是水到渠成,就像那天的那场雨。
    有些事情不用预谋,顺其自然就好。
    不过这回她还是在哭,我揪着自己的头发问她很疼么?她拼命点头。
    我说我不是故意的。
    她委屈地说:“难道是我故意的?”
    翌日我郁卒的样子被丽妃瞧见了,她便关切地问我有什么烦心事想不开。
    我沉思了半晌,委婉地表达出了我的意思。
    丽妃掩口笑道:“皇上怎么会为这样的事烦恼?”
    我急切问:“你告诉朕,第二回还会疼么?”
    丽妃究竟是脸皮薄的,涨红了脸小声说:“皇上,她是中原女子,与我们不同。”
    我缓过神来想了想,虽然不是同族,但总归都是人吧?能有天差地别么?莫非要去找个老嬷嬷来问?
    丽妃见我还一知半解的,于是凑到我耳边说了句话。
    我觉得丽妃能说出这样的话真是稀奇,不过她倒是平静了许多,好心提醒道:“皇上耐心点对她,看情况还得备上一些药。”
    她说的药是宫中秘药,我心领神会。丽妃的神情很快恢复了正常,显然床事没有什么可耻的,我自己安慰道。
    声如磬-6
    忙完政事回到寝殿,总能看见丝绦悠闲地坐在一架绿油油的藤蔓下面画瓷。
    皓腕如玉,纤指细长。一手托着素胚,一手执笔在胚上随心所欲地勾勒出她喜欢的景物。
    前几日我请医女来为丝绦请脉,她的身子比我预想的还差些。我命医女留下来照顾她,务必将她调养好来。
    丝绦不愿意喝药,拧眉斜了我一眼:“我一直都这样好,不需要调养。”
    “当然要的,你这样瘦弱,将来怎么给我生孩子?”
    “谁要生孩子?”她忽然怒目相向,脸都涨红了。
    我笑她终于知道害羞脸红了,原来她也有害怕的东西。
    一日下了朝,呼延将军求见。
    他其实是为皇后来求情了,可是丝毫没有求情的样子。尽管这两年他对我恭敬了许多,但是难免端出功臣的架子对我指手画脚。
    此刻他站在我面前声如洪钟道:“老臣知道皇上是要对皇后小惩大诫,只不过这回惩的时日太久了些。骨肉分离之苦实在让皇后寝食难安。”
    我耐着性子说:“皇后的性子需要收敛,从前是掌上明珠,娇纵难免。如今贵为一国之母就该懂得包容和谦让,朕不会像大将军一样宠她惯她。玲珑跟着皇后,朕和太后都不放心,于是与贤越放在一处养着了。”
    “皇上不如早日立储,由太傅来教导太子,这样大家都放心了。”
    我抬眼盯了他一会,慢悠悠说:“大将军,朕龙体安康,不着急立储。”话音一落,只见他的脸色急转直下,原本就黝黑的脸面绷得铁紧。
    待他走后,我修书给母后将实情相告,希望母后能在我们之中周旋一下。
    偷得浮生半日闲,我在丝绦的指点下做好了一个碗胚。
    想叫她用这个碗胚雕米孔做玲珑瓷,她却嫌我手艺不精,挑剔了一堆毛病。
    我两手尽是稀泥,巴巴望着她说:“做了十几个,这个算最好的。”
    “底盘都歪了,放不稳。”她看也不看我,骄傲得像高高在上的公主。我喜欢她如此张扬的模样,仿佛骨子里天生有些不安分的东西。
    我也一样,习惯将表象维持得波澜不惊,其实心里从不安分。
    趁她看碗胚看得分神,我如饿狼一般扑过去吻着她的下巴和脖颈,手上的泥蹭得她两袖上皆是。她使劲推我,也给我身上蹭满了泥。
    两个人摔跤似的在藤架下滚来滚去,在门外守着的太监统统转过身去避嫌了。
    我本来只想亲近她一下,不过那些恰到好处的避嫌让我不安分了。打横抱起她来,奸诈笑道:“脏兮兮的,带你去洗洗。”
    “去哪儿?放我下来,我自己走。”
    我没答话,一直抱着她跑到寝殿后面的沿溪池,直接将她放进了水里。
    原本在午休的侍女闻声而来,忙着准备沐浴用的物件。
    丝绦坐在池子里仰头望着我小声说:“我自己洗就好,不要人伺候。叫她们都出去好了。”
    我点点头,转身吩咐她们备置妥帖了就退下去。接着自己也跳下去,一身的衣裳都湿透了。
    丝绦避开我几步,怒道:“你要干什么?”
    我伸手抚着池边镶金的龙头,叹道:“多么金贵的浴池,可不能浪费。”
    “那就请皇上尽情享受,我不奉陪了。”她仓惶逃跑。
    我倾着身子一把就将她捞了回来,“哪儿跑?”
    “我……”她着急地在我怀里转来转去,带着哭腔央道,“你饶了我吧?”
    “只是共浴而已,我不碰你。”我认真地、几乎是发誓一般地向她保证。当然这是诱饵而已,大鱼都落网了,渔夫会放生么?
    我们都泡在浴池里,各占一边。我心怀鬼胎,琢磨怎么才能像上回一样自然而然。可是哪儿有那么多自然呢?只好直勾勾地盯着大鱼垂涎三尺。
    侍女呈上茶水和糕点之后又退下了。
    温水从龙头的嘴里淌出来,淅淅沥沥。
    四周垂着帘幔,静止不动。这酷暑热得连一丝风都没有。
    抬手抹了一把,发现额头上尽是汗。撩了几捧水往身上浇,可是越洗越热。不自禁朝丝绦看去,她安安静静地缩在一角闭着眼睛。
    这样都能睡着,她真是太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我站起来,水只没到了腰间,慢慢地朝她那边挪过去,尽量不弄出声音来惊醒她。
    走近了发现,她裹了一条白裙半躺在一张玉床上。花瓣随着水波荡漾,有些沾上了她的肩膀。
    如此场面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真是折磨。我痛苦地捂住了眼睛。
    忽而听见隐秘的水声,接着,发烫的掌心贴上我胸膛。
    我惊讶地睁开眼,正对上丝绦那双云遮雾掩的眸子。那么近,我便顺势将她揽住了,两人紧紧贴在一起。
    她的气息压得极沉,死死盯着我问:“你在我茶里放了什么?”
    我一懵,脑子稀里糊涂的,摇头说:“不是我,不知道。”
    “小人!”她咬牙切齿骂我。
    可是转眼间又软绵绵地倒在了我身上,女人真善变。
    上朝的时候腰酸得厉害,回去便找丽妃替我揉了揉。
    昨夜里我百般解释说这事不是我吩咐让人干的,因为我也遭了暗算。可是丝绦不信,指天起誓说今后再也不喝我的茶,然后气鼓鼓地卷铺盖睡到偏殿里去了。
    我愁眉苦脸和丽妃说:“那秘药的确是好东西,不过朕似乎不需要。”虽然我平日里不喜床第之欢,敬事房隔三差五就献药来,但却从未用过。
    丽妃抱歉道:“谁知道哪杯茶会给她呢?为万全,臣妾只好都放了药。皇上放心,那药是无害的。”说着,她脸又红了红,低声问,“这回如何?皇上觉得她喜欢么?”
    我挠了挠满是吻痕的脖颈,谦虚道:“尚可。”
    岂止尚可,简直妙不可言。想及此,脸颊又烧了起来。
    盛夏时光在畅春园一晃而过,我只觉得这日子欢快到了顶点,担心将来会每况日下。至少回宫以后我不能与她夜夜同眠,不能想见就见她,也不能看着她画瓷发呆。
    就好像失去了自由,一颗心都被禁锢了。
    不过皇宫历来就是个禁锢人的地方,我在这里度过了许多年,没道理直到现在才觉得不习惯。或许有些习惯的养成不需要积年累月。
    母后早已知晓我在畅春园干了什么好事,虽然很不高兴,但她也没说我什么,还在考虑怎么样才能让丝绦名正言顺。毕竟察德才被软禁半年,母后仍然希望我谨慎些,反正人已经得到了,再迟个两三年册封也不打紧。
    我不情愿地摇头:“莫非要等两三年后朕才可以堂而皇之与她在一起?万一她有了身孕呢?”
    母后冷笑道:“如若怀了龙嗣,当然可以册封,就看她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我暗自想,这不是看她的本事,而是看我的本事。
    作者有话要说:宾馆的宽带出问题了,昨天没更新,抱歉。
    关于那个什么什么的疑问,打个比方,一个俄罗斯男银和一个中国女银在一起,刚开始的时候 X生活肯定不和谐,身体构造决定的撒。可以慢慢适应,不过也有的女人无法适应。虽然咱皇帝不是俄罗斯人,不过匈奴人的后裔也是十分高大威猛的。哦漏~CJ的池子流鼻血了,捂脸奔走。
    声如磬-7
    隔着几道宫墙,我的思念与日俱增。
    政务繁忙,加之心情有些不顺畅,偶尔去佛堂坐上一会,看一看丝绦安静而自在的身影。
    我想就这样安宁地度过这一年,明年开春定要想办法给她个名分。
    深秋,京中出了件大案子。
    镇国将军府中遭了劫,呼延大将军与匪徒搏斗时摔下荷塘意外溺水身亡。
    我清楚地记得那夜是新月,正站在窗边发呆,值夜的小应子连滚带爬冲进来禀告了这个消息。我回头盯着他问:“真死了?”
    他的神情十分惶恐,连连点头。
    呼延将军生长在北方大漠,不习水性。母后的手段果然高明,不动声色就除掉了他。
    这时齐安也来了,禀告说:“皇上,那一伙匪徒已潜逃,呼延小爵爷带了亲兵要出城缉拿。可过了子时已经宵禁了,守军不放行,小爵爷召了更多兵马来,正与城门守军僵持不下。”
    我反问齐安:“私自带兵夜闯城门,这是什么罪?”
    “是……作乱。”
    我点头微笑:“那便传朕旨意,捉拿呼延硕,生死不论。”
    他呼延家手握的兵权再多又怎样,呼延硕毫无威信,更没脑子。这个时候他悲痛交加,一心捉拿匪徒,自然不知道贸然行事的后果是什么。
    偌大个将军府竟无军师提点他,可怜可悲。
    黎明时分,呼延硕被乱箭射死在城门外。
    我一夜未眠,精神仍然好得很,梳洗之后便去上了朝。
    这一日的朝政都在商议呼延将军的丧事,至于呼延硕的所作所为,似乎被忽略了。
    若按法例论处,呼延全家逃不掉被革除贵籍贬为庶民的惩治。可是朝野上下竟无人奏本。我漫不经心听着他们左一个提议右一个提议如何将呼延将军的丧礼办得声势浩大,忽然间心灰意冷。
    即使除掉了所有隐患,我仍然不得人心。
    夏臣认为我重用汉臣是背弃了他们,汉臣则认为我受制于人、昏庸无能。
    所以即便我花费了再多的精力别人也看不见,那我又在为谁辛劳?
    呼延手下的一名武将高声道:“臣以为,镇国大将军乃三朝元老,开国功臣,理应举国守丧百日!”
    底下一片附和之声。
    符汤微弱的声音掺杂在其中:“那怎么行?万寿节在两月后,难不成让皇上也跟着守丧?”虽然人微言轻,但是这句话令嘈杂的大殿里安静下来。
    众臣都纷纷看向我,似乎意识到今日上朝我还未开口说过一句话。
    就在此时,下方传来一把明朗的声音:“微臣有事要奏!”
    站出来的人是严起,我去年亲点的状元,如今官至吏部侍郎。
    “呼延将军虽然功不可没,但呼延硕带兵夜袭城门、扰乱民心,屡劝不听,犯下大罪。此罪足以株连三族,如今是皇上大度,不治将军府的罪,可各位竟然要为逆贼之父大办丧事,岂非犯上?”严起言之凿凿,字字铿锵。
    我颔首道:“爱卿昨夜亲自劝降呼延硕,劳心劳力,朕还未封赏。”
    “微臣并未劝服呼延硕,事态反而恶化,微臣不敢邀功。”
    我慢慢说道:“若朕的臣子都像爱卿这样勇为,而不是躲在家中听风看雨,恐怕呼延硕也不会死于非命。”
    众臣面色惊惶,纷纷跪下:“臣等罪该万死!”
    “既然呼延将军德高望重,令大家挂念不已,那丧事便好好办一办。朕的万寿节,一切从简。”说罢,我从龙椅上起身,头也不回说,“退朝。”
    当晚,我去了德阳宫。
    皇后换了素服,头上全无簪饰,只别了一朵雪白的芙蓉花。她蹲在矮榻上缝制麻衣,她从来不会柔弱成这个样子,泪流不止。
    我受不了女人掉眼泪,心会莫名其妙地软成一团。
    她抱着我的腿轻轻说:“我什么都没了,能不能把玲珑还给我?”
    “先起来,地上凉。”我搀着她,发觉她的手臂瘦了一大圈,只剩骨头了。
    她蜷在我怀里哆哆嗦嗦念叨:“皇上,一定要抓住害死我阿爸的坏人,阿爸是枉死的!”
    “皇后放心,已经在通缉了。”我安慰她,却知道那坏人永远也抓不到。他们或许就隐藏在宫里的角落,或许已经被灭了口。我想了想又说:“皇后现在要节哀,玲珑暂时不用接回来,免得打扰皇后休息。若是想他了便去看一看,每日去都可以,不过要注意身子。”
    皇后有气无力地应了两声,又蹲下去接着缝麻衣。
    她的针线活不好,缝得歪歪扭扭,可是那些泪滴在麻布上看得人心酸。
    我于是留下来陪她一晚。
    宫里宫外连着几日忙碌下来,风光了一世的镇国大将军终于下葬了。
    至于呼延硕,我恩准他葬入祖坟,其他一切仪式从简。
    只是哀悼了几日,宫里的气氛又热闹起来,皇宫各所着手准备万寿节的事宜。
    母后去德阳宫看望了虚弱的皇后,回途中恰巧在御花园与我相遇。
    这些天各忙各的,竟没有好好说几句话。
    我问了问母后的生活起居,又试探地问道:“快入冬了,玲珑的生辰就快到了,母后觉得朕应该将玲珑送还皇后身边么?”
    母后望着我,目光意味深长,“皇上长大了,哀家决定不再干预朝政。至于后宫么,皇后是一国之母,就由她作主。”
    母后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她仍然向着皇后。我也不是非要废了她不可,如果她能踏踏实实地帮我打理后宫,我便放过她罢。
    佛堂里焚着香,微弱的暖意被严寒毫不留情地驱散。
    我陪母后坐了会便劝她回宫去,然后径自绕到佛堂后面去看丝绦。
    前些时日我命人在她屋里垒了炕,调了两个宫女过去服侍。一进院子便闻见柴火味,宫女在小厨房围着炉火谈笑,一面往炉里送柴。见我来了,她们赶紧出来行礼,一面急着进去通传。
    我摆了摆手,叫她们回去烧火,令齐安和小应子也进厨房去暖和暖和。
    新垒的炕就靠在西边原先放书案的地方,书案横在了炕面前。
    丝绦盘膝坐在炕上,身子朝前倾,长长的经卷从她手边滚下来,一直滚到我脚边。她的眼眸斜过来,将我上下打量了一番,又继续抄经。
    我走过去摸一摸炕,还好很暖和。侧头对她说:“抄经?这么冷的天不如歇一会。”
    她一丝不苟地检查抄好的部分,面容松弛了一些,说:“这些是万寿节要用的。”
    我问:“万寿节打算送我什么?不会就是这些?”
    “怎么这些不好么?”她抿唇一笑,从身边的褥子下拿出一只碗来,“在炕上烘了几日就干透了,你想要什么花样,我给你画。”
    我欣喜地接过来看,雕得极细致的玲珑瓷碗,一个接一个米孔透着光亮。“你画什么都好,我都喜欢。”
    丝绦低头笑了会,抬起迷蒙如烟的眸子望着我:“那款识写什么呢?不如你来题。”
    “好,要写小篆么?”
    “随便。”
    我写下了自己的名字,赫连睿德。
    她靠在我肩上嗔笑道:“真是厚颜,若要写名字也该写我的。”
    “这碗是我的,自然该写我的名字。”我突发奇想,提起笔往她手臂上也写下了我的名字,然后得意洋洋道,“看,连你都是我的。”
    她拿了丝巾过来要擦,我偏不让她擦,牢牢钳住她的手命令道:“你若擦去了,我便在你脸上写。”
    她瘪着嘴,好一会才忿忿地说:“你欺负人。”
    我笑得肩膀一颤一颤,转身将她紧紧抱住,嗅着她身上的墨香,轻叹:“丝绦,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
    她闭上眼,安静地依偎在我怀里。这样呆在一起什么也不想,舒适而安宁。
    临走的时候,她送我到门口,拉着我的衣袖轻轻说:“万寿节那日,我想去德阳宫。”
    我懵了一下,接着浑身都热起来,谑笑反问:“去我的寝殿?你想侍寝?”
    她垂着头低喃:“不可以吗?”
    “当然可以。”我看着她娇羞的模样,胸腔顷刻间被充盈得满满的,“我会遣人来接你。”
    万寿节这一日天朗气清,无云无雪。
    因北方大旱,国库拨银数十万两赈灾,我的寿诞便没有像往年一样大办,一切从俭。
    眼前所有喜庆热闹的场面都在清香酒水的浸泡中化成一幅幅模糊的影像,贺寿的话语也听得腻了,愈发想要早点结束。只好拼命地给自己灌酒,到时候借故离席。又不敢醉得太厉害,担心回了宫之后无法消受美人恩。
    皇后与我一道回德阳宫,她以为我要同她一起。可我在正殿门前与她分道扬镳,回了自己的寝殿。
    两旁的淡粉纱帘后面,坐了几名乐府的女子,弹奏丝竹。
    龙床前,百鸟朝凤的绣屏上映着一道单薄的身影,拖曳着极长的裙子,水袖翩翩。
    我慢慢走到屏风后,贪婪地望着头一次为我盛妆的丝绦。
    她的肌肤如骨瓷,白如玉,微微透明。身上着的一件汉服,宽袖上绽着大朵大朵的青花。发髻梳得很高,衬得一双蛾眉飞扬。
    床前的案几上摆了热腾腾的酒水和点心,像是她亲手准备的。我在案前坐着,醉眼朦胧望着她轻唤:“丝绦……”
    她冲我微笑,伸手朝外打了个响指。只有她的巧手才能打出那么漂亮清脆的响指。
    乐声扬了起来。
    她舞着青花长袖,嘶哑而苍老的嗓音缓缓唱起:“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 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烛光里,她那把被熏哑的声音好似融化了,变得细腻温柔。
    真是动人的歌谣,她唱我是她的郎,她唱她是我的妾,她愿意与我岁岁相守,白首同心。
    我终于不胜酒力倒下了,醉生梦死。
    丝绦也喝了酒,醉态憨祥伏在我身上。
    那夜的她是红润的、潮湿的。她时而哭、时而笑,哭起来歇斯底里,笑起来欢畅愉悦。
    清楚记得那些赤露的纠缠,毫无遮掩。心跳和喘息都被□所掩埋。
    我爱极了她,一声声问她爱不爱我。
    她不肯说,双臂激烈地缠住我的脖子,像水蛇一样缠得我几乎窒息。
    就在窒息中迸发,在□中焚毁。
    后来怎么睡着的已经记不住了,醒来的时候只听见耳边有许多呼唤,整个床帐里都弥漫着一股气味,像雨后泥土的芬香。
    我忍不住笑,转头,却望见齐安仓惶的脸。
    “皇上终于醒了!”齐安哆哆嗦嗦扶着我的后颈抬我起身,“太后在外面,奴才来请皇上更衣。”
    我迷糊中望了眼窗户,天还没全亮,母后来做什么?
    “什么时辰?”
    “回皇上,鸡鸣了。”齐安一面答着,一面唤太监来替我穿衣。
    我不肯下床,慢吞吞说:“还是先沐浴罢。”回首望了一圈,低声问,“人呢?这么早送回去了?母后没瞧见吧?”
    齐安急得直跺脚,低呼:“皇上,出大事儿了,先别管丝绦了!”
    “什么事儿?”
    “晋国公失踪了!凭空没了!”
    我的心好像停了一拍,然后突突直跳。匆匆擦洗了一番便穿戴好,出去见母后。
    外面已经跪了一地的侍卫和宫人,母后的威仪令他们动都不敢动一下。
    “怎么回事?”我禁不住大吼一声,“值夜的人呢?!”
    “皇上恕罪!皇上饶命!”求饶声和磕头声夹杂成一片。
    我觉得头昏眼花,摇晃了两下,强行支撑着体力不济的身躯。
    母后沉声道:“你们再说一遍给皇上听。”
    一名护卫头领说道:“回禀皇上,禁苑向来守卫森严,哪怕一只猫闯入都能被抓出来。可是今夜未曾发现任何异常。”
    一直跟着晋国公的邱公公连滚带爬冲到我面前哭喊:“皇上饶命!奴才……奴才本来在晋国公寝殿外守着,忽然脖子上吃痛就晕了过去,醒来之后床上就没人了!”
    另外两名值夜太监也磕头求饶,“奴才也是被人打晕了!”
    我飞快地问:“晕过去之前可看见了什么?听见了什么?”
    邱公公连连摇头,忽地眼神定了一下,恍然道:“有、有!好像听见有人在打响指,紧接着就被打晕了。”
    响指?我出神地想起丝绦的响指,漂亮而清脆,指甲莹白,透着淡淡的粉。
    “难道一个大活人会凭空消失?他是成仙了还是变成鬼了?”母后压抑着怒气在我面前踱来踱去,向着底下的人吼道,“去找,皇宫、京城、城外,统统去搜一遍!”
    作者有话要说:情人节是个好日子啊,大家都出去找情人吧。。。
    本文不会上V,也不出版,我自己写着玩的。
    声如磬-8
    前朝皇帝失踪,这事在万寿节次日四更时分发生,一定早有预谋。
    上朝时群臣踊跃提议如何搜寻晋国公的下落,我一直魂不守舍,下了朝,母后又在我面前推测种种可能。
    其实无数种可能,最终都归为一点,我手中攥着的一只香囊。被她遗落在我床上的香囊,里面装着一颗颗小小的散落的佛珠。
    丝绦不见了,连着假司马缇一同消失不见。
    她喜欢穿汉服、喜欢瓷器、喜欢李义山。
    她会打响指,她随身带着前朝皇室的佛珠。
    ……
    我觉得她可能去了什么地方,过几天就回来了。所以我没说,也没人知道她不见了。宫里又忙又乱,谁会在乎一个藏在佛堂里没有身份的女人。
    寒风呼啸,大雪绵绵。
    夜里睡不着,连眼也闭不上,脑子一直回旋着她给我祝寿唱的那首歌。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 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她爱我的心如此昭然,我还在怀疑什么呢?
    自己安慰自己,笑了又笑,却还是觉得心里被剜掉了一大块,血肉模糊。
    我想对她说,快点回来,让我知道这件事与你毫无关系。
    可是我连她都找不到了。
    眼睛真干啊,鼻子被什么堵上了,嗓子也疼得发烫。
    “皇上,皇上怎么了?”身边躺着丽妃,她不知何时醒的,焦虑地望着我。
    她伸手摸着我的眼睛,用温润的手指擦去我的泪。
    “她骗我……”我清楚地听见自己在哽咽,汹涌在血液里的愤怒和失望再也藏不住了,所付出的一切情意,如覆水难收。我转身埋头在被子里大吼大叫,凶蛮地挥舞着拳头,床板几乎要被砸碎。
    “皇上!”丽妃用自己的身体死死压住我,“无论发生何事,皇上要珍重自己!”
    我的鼻腔被堵得严实,张着嘴吃力地呼吸,听着自己气若游丝的嗓音颤颤巍巍,“她骗我,她犯了欺君之罪。”
    丽妃捧住我的脸,流着泪问:“她骗了皇上什么?”
    “心……”我捉住她的手往自己胸口贴,“还在吗?朕的心还在吗?”
    “在,好好的呢!”丽妃将我的头抱在她温软的胸膛,声音一颤一颤,“倘若皇上丢了心,臣妾这里还有一颗,替您补上。”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好,闭着眼不敢想象明天、以及未来。
    禁军已经在京城里连续搜查了两天,所有无法证明自己户籍以及没有通关文书的百姓都被抓起来一个个审问。晋国公原先住的寝殿被挖得稀烂,大家认定那里有什么密道,不然大活人怎么凭空不见了?于是母后下令掘地三尺也要把密道找出来。
    我只是听着人们不停地来禀报,脑子却迟钝得很,连话都懒得说。
    厚厚的积雪映着月光,窗上都是一片白茫茫的。
    殿里的炕烧得很热,一桌子珍馐,举着筷子不知先吃哪样。
    丽妃说:“这几日降雪了,旱情有所缓解,皇上也可以放心些。”
    我心不在焉地应着,吃了几口饭菜,食之无味。拢了拢夹袄起身离席,丽妃忙问:“皇上怎么不吃了?若不合口味,臣妾叫御膳房再做些来。”
    “不必。”我匆匆答道,人已经走了出去。
    外面冰天雪地,我在廊上站了会,手冻得没了知觉。
    有名身穿披甲的侍卫笨重地从雪地里跑来,他站在殿门处与齐安说了话又走了。齐安怔了怔,跑过来对我说:“皇上,丝绦姑娘又去了绪阳殿给荣亲王送东西。”
    “丝绦?”我傻傻地看着齐安,“你没听错吧?丝绦还在宫里?”
    齐安一脸迷茫:“皇上,难道丝绦姑娘不应该在宫里?”
    我来不及说什么,一头冲进了风雪,一脚深一脚浅地朝绪阳殿跑去。
    齐安在后头叫唤:“皇上起驾!愣什么?快去取斗篷来!还有伞!”
    风那么大,雪花像冰刀一样划在脸上。
    我拼命地跑,僵冷的四肢渐渐发热。
    绪阳殿就靠在熹阳殿边上。熹阳殿已成了废墟,绪阳殿便如风烛残年的老屋子,看起来也摇摇欲坠。
    她从绪阳殿外头蜿蜒的小路上缓缓走来,穿着青灰色的袍子,披了我的那件狐皮斗篷。她冲我笑了笑,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她一直就在这里,从未离开。
    我抱住她,亲吻她的发际。
    雪下得那样大,落了我们满身。我始终箍进她不敢松手,指节在寒风里被冻得发疼。
    她从宽厚的袖子里伸出一根食指,温柔地抚着我的脸颊,轻轻问:“你都知道了,怎么不通缉我?”
    我认真地说:“我想等你回来。”
    她的睫毛上落了雪,白花花的。一眨眼,睫毛如冰玉般的小翅膀扑扇,“我回来可能会死。”
    “除了我,没人知道,没人会要你死。”
    “你知道我是谁吗?”
    我闭上眼拼命摇头:“不想知道,只要你在我身边。”
    “不怕我杀你吗?”
    “你有很多机会杀我,可我还活得好好的。”
    她笑容轻盈地推开了我,脚步渐退,“人一旦有了致命的牵挂,就很容易被击垮。我输了,因为你超出了我的所有预想。”
    我快步赶上她,用力将她拽回身边,“不要离开我!不管你是谁,有什么目的,我只要我们在一起。”
    她眸中的云烟凝成了水,漾漾地盈满眼眶,“一念之差,动情一场,我竟然傻傻地回来了,只为看看你是否在想念我。”
    我就知道,她唱的不是虚情假意,她对我如同我对她一般深情。伸手揉着她的脸,笑道:“我想你,已经想疯了。”
    她伸臂环住我的腰,一字一句说:“我是前朝末代皇帝最小的女儿司马绦,封号长安公主。想听我的故事吗?”
    我只觉得刚刚被暖起来的心房骤冷,僵了一下,才缓缓拍着她的肩说:“先回宫,慢慢说给我听。”
    互相搀扶,沿着雪地里来时的脚印一步步往回走。
    方才我说了,我只要我们在一起。
    她肯告诉我她最大的秘密,她肯接受我这个仇敌,所以不管她是谁,只要爱情是真实的,那所有过往都是虚妄的。
    白如玉-1
    我是大褚国最后一位嫡出的公主,父皇赐我封号为长安。
    那些年,边境战火不断,父皇期望我的诞生能够给天下带来长治久安的太平盛世。
    我有七位哥哥,与我同母所出的三哥哥被立为太子。他是司马鋆,长我十岁。
    我不知“鋆”字为何意,问母后,母后告诉我鋆就是金子的意思。
    后来我一直唤他金子哥哥。
    他笑起来真的像金子一样亮闪闪的,让人舍不得移开视线。
    我还有一个最亲近的姐姐,长兴。
    美丽大方的长兴公主是父皇最宠爱的女儿,夏族蛮夷对褚国大肆侵略时,父皇要送她去和亲。姐姐没有半点不情愿,那时候莺飞草长,天空是淡蓝色的。
    她站在秋千上对我说:“若以我一人之力可挽救千万百姓,佛祖会保佑我下一世到天上去做仙女。”
    我拉着她的裙子说:“我也想做仙女。”
    姐姐的秋千晃了几下,她跳下来抱着我:“你不要做仙女,做个普通人就好,不要再投生到帝王家。”
    最后姐姐没有去和亲,金子哥哥说,国家的磨难不能落在一个弱女子肩上。况且这名女子是他的亲妹妹。他和哥哥们去打仗了,不知道何时才能回。
    姐姐同母后去城楼送他。
    我没去,我坐在太液池边哭,那时的天空是红的,好像燃起来的火。
    芳姑姑安慰我说:“他毕竟是太子,将来的皇帝,上战场也不会有事的,所有将士都会保护他。公主不要哭了,奴婢带你去放风筝。”
    芳姑姑是照看我的宫女,她到了出宫的年纪,今年秋天就要离宫。我舍不得她,她说她出宫以后,会生个女儿再送进来陪我。我信了,反而盼着她快点走。
    那风筝是我画的,有绚丽的颜色,飞在天上特别显眼。
    我叫姑姑把风筝的线剪断了,让它自己去飞。
    我喜欢画画,画在风筝上、画在碗碟上、画在衣服上。
    父皇找了位师傅来教我画瓷,师傅说画瓷是最难的,在圆弧形的瓷器上画画,需要拿捏恰到好处的分寸。要依着不同的弧度找出最合适的图案。对,是最合适的,不是最美的。
    美丽的都太短暂,合适的才能长久。
    我第一次完整画下来的瓷碗打碎了,因为有个无耻的坏小子捡了我的风筝来故意惹恼我,于是我生气地举起碗砸了他。
    那个坏小子叫王嗣,是某位将军的儿子。
    他不知从哪里捡了我放走的风筝,趾高气昂地到我面前来告诉我:“你这风筝飞不高,因为架子没扎好。”
    “谁说这是我的风筝了?”
    “大家都说这是长安公主画的风筝,你不是长安公主么?”
    我不愿意和他说话,拧着一股劲儿道:“不是!”
    王嗣认真地打量我,恍然道:“哦,我看也不像,听人说长安公主长得跟小仙女儿似的。你这么丑,肯定不是长安公主!”
    我气得说不出话来,用力瞪他。
    他捂着脸大叫:“哎呀,这么凶,更丑了!真像母夜叉!”
    我顺手抓起摆在桌上的碗朝他扔去。
    那只碗便那么轻易地碎掉了。我愣了好一会才跑过去看,满地的碎片,仿佛预示着我们的国家即将支离破碎。我哭着将碎片都拾起来,一点点地拼凑。
    “喂,你别哭呀……大不了我赔你呗!”
    “你赔不起!”
    “……”
    芳姑姑跑来抱我,还叫小太监把王嗣赶走。我哭得很厉害,视野一片模糊,转头看见王嗣抓耳挠腮的样子,像只受了惊吓的顽猴。
    那年夏末,父皇四十大寿。
    外面四处都在打仗,每天都有带血的战报送回宫来。
    寿宴办得很简略,连喜庆的乐声听起来都有些悲伤。
    那一天,金子哥哥回来了,他戴着头盔,腰间佩剑,卷了一身战火的硝烟味。眉目间是我从未见过的深刻悲伤。他身后的随从抬着用白布裹好的尸首,即使裹得那么严实也难掩腐臭味。
    母后将我的眼睛捂住,紧紧抱在怀里。
    我只能看见指缝中的几线光亮,懵懵地问:“母后,那是谁?”
    “是大皇子。”
    “大哥哥……死了吗?”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如蚊子一般细,被铺天盖地的痛哭声掩盖了。
    大皇子的生母贤妃娘娘跪在地上垂泪的样子,我永远也忘不掉。
    她眼睛睁得很大,只流泪,一点声音也发不出。好像整个人已经空掉了,徒留一副躯壳在那里。这画面一直烙在我心底,是我对于死亡的最初印象。
    我抬头看看母后,又看看金子哥哥。我问母后:“金子哥哥这次回来了就不走了吧?”
    母后只回答我说:“你哥哥是太子。”
    我害怕极了,躲在母后怀里嘤嘤地哭起来。我害怕有一天金子哥哥也会被人抬回来,害怕母后像贤妃娘娘一样想哭都哭不出声。我所依赖、我所喜欢的人,会因为这场战事一个个离我而去。
    于是,才八岁的我,郑重其事对父皇说:“我要去和亲。”
    刚刚过完四十寿诞的父皇变得憔悴、苍老,他对我笑,“长安,你真是傻孩子。”
    “我去和亲,哥哥们就不用打仗了是吗?”
    父皇慈爱地摸着我的头:“你太小了,长安,等你长大了,战就打完了。父皇会给你挑一个好驸马。”
    “我要一个了不起的驸马。”
    “哦?如何了不起?”
    “像金子哥哥一样。”
    “好,父皇一定把最好的驸马留给你。”
    但是我又想起来,长兴姐姐比我年长,她还没挑驸马,我怎么可以抢先呢?于是拽着父皇的胳膊蹭了蹭,“最好的驸马给长兴姐姐好了。”
    父皇失神地看着桌上的奏折发愣,当时我以为他在想谁是最好的驸马呢。
    后来我才知道,战事已经蔓延,父皇根本没有时间来为我们操办婚事。
    我和长兴在御花园等了许久,终于见到换了常服的太子,干净磊落。他过几日又要走了,我真不喜欢他穿着战甲的样子,很冷、很慑人。
    待他走近,我才看见他身后跟着那个上蹿下跳的坏小子。忍不住拧了眉头,抱怨:“金子哥哥怎么把他带来了?”
    “他父亲已经阵亡了,他世袭将军之职,可是年岁尚小,父皇就暂且将他收养在宫里。”
    我原本厌恶他的心思在这瞬间一扫而光了,同情地看着他。
    王嗣规规矩矩上前来参见我们,双手捧上一只奇丑无比的破碗:“长安公主,我把碗粘好了,虽然不太好看,但是我已经尽力了,请公主恕罪。”
    粘成这样也好意思还给我,我好气又好笑地把碗拿过来,“看在你诚心认错的份上,本公主饶恕你了。”
    “谢公主!”
    我觉得他板着脸的模样真好笑,于是背过身去偷笑。长兴莫名其妙地看了我一眼,又与金子哥哥说话去了。
    秋天,应是芳姑姑出宫的日子了。
    可是她没有出去,因为战乱的缘故今年没有选宫女,芳姑姑只好留下来。她说要陪我一起等金子哥哥凯旋归来,等我们将夏族蛮夷赶出中原大地。
    我在书房里画瓷,跟着师傅一心一意学字、学画。
    画是魂,瓷是骨,若要制成一件绝世瓷器,必须做到心无旁骛,魂骨合一。
    王嗣趴在窗户上偷看,其实我早就发现了,故意装作不知道。
    也不知道他在看什么,就这么日复一日地趴在窗户上看。
    某天,我如常在书房里练习工笔画,王嗣突然跑了进来跟我说:“方才我在御花园看见贤妃娘娘和皇上。”
    “哦。”我认真画画,没看他。
    王嗣神秘兮兮说:“皇上要把四皇子也送上战场,贤妃娘娘跪在地上哭呢!”
    我的笔终于停下了,摔在一旁,好好一片雪白的瓷板被弄花了。“贤妃娘娘只有两个孩子,父皇真狠心。为什么我们大褚国没有战无不胜的将军呢?像戏本里唱的霍去病、薛仁贵,都是很了不起的人。”
    王嗣手里挥着一柄木剑,神气道:“再过几年,我就是大褚国最了不起的将军。”
    作者有话要说:白如玉这一大章都将是丝绦的故事,算是她讲给皇帝听的内容
    白如玉-2
    父皇信佛,总是虔诚地在佛祖面前祈祷国泰民安。
    可是佛祖并不保佑我们。
    半年后,我的四哥投降了,成了蛮夷的俘虏。
    太子带领重兵突袭敌营,将四皇子从蛮夷手中救下,亲自送回宫。
    春日煦暖的阳光照耀着依旧辉煌的宝殿,只是宝殿的主人垂垂老矣。
    父皇从高座上一步一步走下来。他痛心疾首说:“老四,你怎么可以降?你大哥宁死都不给蛮夷下跪,你怎么可以弃甲投降?”
    “父皇……儿臣辜负了您、辜负了臣民。”四哥不停地磕头,如镜的大理石地面被血迹污了,斑驳模糊。
    父皇取了金子哥哥的佩剑,指着四哥说:“我大褚国没有你这样贪生怕死的皇子!”
    一个利落而熟练的动作,三尺长剑刺透了四哥的胸膛。
    “父皇——”
    “皇上不要!老四!”母后从我身边冲了出去,扑在四哥身边。有汩汩淌出的鲜血浸染了母后的绸衣。
    我的眼睛不知被谁蒙上了,大殿里安静得出奇。我于一片黑暗中想起贤妃娘娘垂泪的样子,心骤然揪成一团。
    “长安乖,不要睁开眼,芳姑姑带你回去。”是长兴姐姐的声音,是她用手捂住了我的双眼。
    我两腿发软,勉强走几步就摔倒了。
    芳姑姑抱着我逃命似的跑,我听见她急剧的心跳和喘息声,才知道她也很害怕,我以为只有小孩子才会怕,原来人长大了也会害怕死亡。
    我惶恐地望着她说:“姑姑,我只剩五个哥哥了。”
    幸好,我的金子哥哥是个大英雄,他智勇双全,令敌人闻风丧胆。
    为了金子哥哥,我决定每日习完书画便和母后一起去祠堂里祈求祖宗庇佑。
    往日贤妃娘娘也去的,可是四哥没了之后她再也没来过。
    某天夜里,她在父皇的龙床上服毒身亡。那时父皇正在熟睡,直到清晨才发现她的身子已经冰冷僵硬。
    听说四哥死的时候她都没哭,她死的时候七窍流血。
    那是血泪,她故意死给父皇看的。
    这个时候的皇宫连一场像样的丧事都办不起,简单地将她安葬。
    贤妃出殡的那天夜里,我突然醒了,听见母后哭得撕心裂肺。
    我想去看看,芳姑姑不让,她紧紧搂着我哽咽道:“小公主,皇后娘娘扛得太辛苦了,就让她哭会吧。”
    我的眼眶也打湿了,泪珠儿啪嗒啪嗒往下掉。
    此时我异常地清醒,对于一个母亲来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失去自己的孩子。
    为了母后,我们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我会每天为金子哥哥祈福,我会努力地长大,像长兴保护我一样地保护她、保护亲人、和百姓。
    除了外敌侵略,内忧也不断,那些曾被流放的亡命之徒趁乱集合势力造反起义。
    他们打着各种各样的旗号欺压百姓、对抗军队,四处作乱。
    我深切体会到什么是危在旦夕。担心一睡着,第二天就已经改朝换代了。
    母后一日比一日消瘦,她挂念太子,因为有两个月没收到他的信了。
    不知道他在哪里,战事是否顺利,身体是否劳累。
    母后习惯站在太液池边望着北方的高空,待日落之后,叹一声:“一定要回来啊……”
    太液池里的莲花开得十分好看,可是我们的国家岌岌可危。
    我盘膝坐在岸边,怀里抱着一只笔筒。
    笔筒上画满了连天的碧叶和数朵怒放的荷花,已经烧了一层底釉。还要烧一层,师傅说这只笔筒要做成孔雀蓝釉。
    父皇赞我画得好,可是有些空,叫我写行诗上去。
    我只怨平日里读书少了,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合适的。父皇笑了笑,拿过去写了句诗。
    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落款写了他自己的名字。
    父皇极少留下自己的名款,我将这只笔筒视作珍宝,郑重地交给师傅,让他仔细地给我烧好孔雀蓝,只准成功,不许失手。
    师傅没有令我失望,笔筒烧好了,瓦蓝的釉色均匀漂亮。
    王嗣也惊奇地赞叹:“真是稀奇的宝贝,这样的颜色我竟从未见过!”
    师傅说:“这还不是最难烧的瓷器,最难的是红瓷。”
    我反问:“红瓷?宫里不是有么?”
    “宫里仅有两只,那是微臣的祖师爷烧的红瓷,光滑如凝脂,毫无瑕疵。”
    “那我们也烧红瓷吧。”
    “微臣毕生心血都耗费在上头了,可惜仍然没有满意的结果。”师傅惋惜道。
    此后,我心心念念想的都是这个。
    费劲地从母后那里将两只红瓷花瓶讨来,每日对着看,吃饭也看,睡觉也看。
    红瓷有两层釉,当中的图案是用金粉描的。
    我问母后,为何红瓷要用金粉描图?
    母后道:“红是血,金是肉,瓷为骨,画为魂。”
    这话我听过一遍就忘不掉了。
    只有景德镇烧得出红瓷,听说那边的土地都是红色的。
    我央求父皇送我去景德镇学艺,那里是战火尚未殃及之处,还算安宁。
    父皇犹豫了几日,暗暗与母后商量,最后同意将我送走。
    芳姑姑带十名宫女、一支禁卫军随我一同南下,在景德镇一呆就是两年。
    还有王嗣也去了。他怀里揣着父皇的谕旨,说要保护我一生一世。
    我当时不知道那是什么谕旨,总是想方设法去偷看。可惜王嗣藏得太严密了,他那么个大大咧咧的人,有时候做事又滴水不漏,我始终没找到那道谕旨。
    我觉得那两年是我最快乐的日子,阳光都那么干净透明。
    连绵的山峦是四季常青的,不必担心冬天会有多么萧瑟。而到了春天,田野里会开出金灿灿的油菜花,远处的山坡上开满茶花。
    这个地方没有血没有泪,没有战报没有等待。
    只有一摞一摞的素胚,长了铜锈的器皿,红砖垒砌的高高的窑炉。
    我做泥胚的时候,王嗣总是帮我拉盘。
    其实他是想借机偷偷看我,还以为我不知道。
    红釉是比金子还珍贵的东西,一件红瓷需要进炉烧四次方能成器。
    一批烧十件,一件能成,可仅成的那一件也并不完美。
    师傅对于瓷器的要求极为苛刻,稍不满意便要罚我。
    那时师傅还在研究从外邦传入的一种瓷器。原本是景德镇的薄胎瓷,传扬出去之后,有人在黏土中加入动物骨粉,制成了更加透光的骨瓷。
    因为需要大量骨粉,王嗣便整日敲敲打打,帮师傅磨粉。我听着不胜其烦,连笔都拿不住了,任性地冲他嚷嚷。
    他捂着耳朵躲开,我不罢休,追上去打。
    他忽然跺一跺脚大叫:“哎唷!你再这么凶我就不要你了!”
    我直拿笔戳他,“你说什么?讨厌鬼!”
    王嗣神气道:“我说,要不是皇上非要我当驸马,我才不要你这样的母夜叉!”
    我气鼓鼓地瞪着他,脸颊发烫,“你胡说,我还没长大,父皇怎么会给我招驸马?”
    “防患于未然啊,谁知道哪天蛮夷不会打到京城去……”王嗣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噤声了。
    我呆住了,似乎明白了为何父皇答应送我来学艺,为何母后送我出京的时候泪眼婆娑却还强颜欢笑。我在很远很安全的地方躲着,他们仍然危在旦夕。
    我低下头,眼泪不争气地往下流,“父皇给你交代了什么?那谕旨上写了什么?”
    “没、没什么……”王嗣用脏兮兮的袖子来擦我的脸,“你别哭啊,什么事都没有,真的。”
    “我要回去,我要回去看看金子哥哥打仗回来了没有。”
    王嗣一慌,又坚定无比地说:“公主,红瓷没有烧出来,不能回去。你忘了来这里的目的吗?”
    我仿佛从他眼睛里看出了异样,那个年纪,敏感得难以置信。我浑身打冷战,拉住他的手使劲摇:“我要回去,快带我回去!”
    “这是怎么了?”芳姑姑从外头干完活回来,急忙推开王嗣,“你怎么又欺负公主啊?”
    王嗣蔫蔫地一屁股坐在地上:“芳姑姑,对不起,我说漏嘴了。”
    “姑姑,金子哥哥在哪里?!”
    芳姑姑笑着答:“在打仗啊,又打了胜仗呢。”
    我愣愣地望着她,几乎就相信了。可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宫女跑进来喊:“姑姑!宫里来信了,让我们带着公主赶回去,皇后娘娘不行了!”她一定是说完这番话才发现我就站在芳姑姑身后,噗通一声跪下了,“公主恕罪,奴婢冒失了!”
    我的脑子转不了那么快,迟钝地问她:“母后怎么了?”
    “这……”她支支吾吾不敢说,求救似的看着芳姑姑。
    我推开芳姑姑,怒喊:“芳姑姑不许出声!你快说,快告诉我!”
    或许是我揪痛她了,她泣不成声道:“自从太子战死,皇后娘娘一病不起,公主快些赶回去兴许还能见上最后一面。”
    我想,我的快乐就此结束了,即使再躲避也躲不过命运。
    我蹲在地上大哭,王嗣握住我的手。他的手掌还不够宽大,但是长了很厚的茧子。
    那一整夜我都呜咽着同一句话:“你们为什么不告诉我,金子哥哥没了你们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的金子哥哥,褚国最了不起的人。他是我们的太阳,太阳落了,哪里还会有温暖呢?
    回京的马车上洒满了星光。
    芳姑姑告诉我,二哥和太子死在了同一个人手里。那个人是夏国的摄政王,赫连勃。
    我要记住他的名字,没日没夜地诅咒他。
    芳姑姑睡着之后,王嗣拉我爬上了车顶。
    他指着天上的星星告诉我,死了的人都会变成星星到天上去,他们很快乐。
    “你看,那颗最亮的是我爹。”
    “你怎么知道?”
    “他冲我眨眼睛。”王嗣笑嘻嘻说,“你找到冲你眨眼的那颗,就是太子了。”
    我找啊找,脖子都仰酸了。忽然看见斜半空中有一排练成一线的星星,好似有四颗,其中最亮的一颗不停地闪烁。
    “我找到了,在那里!”
    “那是璇玑,北斗的前四颗星。”
    我如释重负地点点头,终于找到了我的哥哥们。刚刚好从大哥数到四哥,原来他们在天上团聚了。不知道将来我死了以后会变成哪一颗星星?
    我问王嗣,王嗣骂我是傻丫头,哪里有人盼着自己死呢?
    可是我想死了也跟他们在一起。
    王嗣霸道地握住我的手,“皇上让我娶你,所以你死了要跟我在一起。”
    “我才不信!把父皇的谕旨给我看!”
    “等你长到十五岁再给你看。”
    “那还有四年呢!”
    “你等不及要嫁我么?”
    “呸呸……”
    白如玉-3
    秋风凉薄,弦月如钩。
    菱花镜中是母后暗黄的脸色。
    她一手拉着我,一手拉着长兴,笑容很惬意。
    父皇坐在后面亲自为母后梳髻,他的手在发抖,袖口的如意纹也抖抖瑟瑟。
    母后的手很凉,手心里都是冷汗。我听芳姑姑的话,在母后面前要笑,一定不能哭。于是我强迫自己笑,不知道笑得有多难看。
    母后虚弱地说:“长兴,和长安一起去江西吧。”
    “长兴哪里都不去,一直陪在母后身边。”
    我也跟着说:“长安也不去了,只想留在宫里。”
    “皇上。”母后转回身,朝父皇跪下,“若有一日,江山沦亡,请好好地活下去,带着我们的孩子去隐姓埋名。臣妾明知这样的话不能讲,可是作为母亲,臣妾不得不讲。臣妾的遗愿,只求我的夫君和孩儿平平安安。”
    “皇后……”父皇搀扶母后,似有千言万语,却只是相拥而泣。
    我和姐姐跪坐在母后身旁,看着她在父皇怀里闭了眼,泪浸湿鬓发,被烛光照得晶莹。
    姐姐伸手推了推母后,忍着泪唤:“母后,我听你的话,你还能睁开眼么?”
    我什么都看不清了,泪水和烛光模糊了一切。
    那满座烛台的火苗在夜风中轻摇,外面屋角的风铃不住地响起来。
    我飞快跑去窗边看夜空,一仰头,泪从眼角淌下,视野恢复了清明。瞥见一抹星光从天空划过,不知划去了哪里。
    风卷着满地落叶,呼啸着奔去树林,如泣如诉。
    父皇抱着母后哭了很久很久,不肯松手,就这么一直捱到了天明。
    晨曦映着惨白的光景。
    母后被抬走时,父皇声音嘶哑念了一句:“皇后,你给朕出了多大的难题……朕愧对列祖列宗,有何颜面苟且偷生……”
    母后的丧事是大褚国历代皇后中最寒酸的,经历了持久的战祸,谁都是一幅惨淡的神情,没有哀恸的力气。
    从皇陵回来见到芳姑姑,我才开始哭。因为姑姑说母后不愿意看见我们哭,她希望我们笑,就算将来的日子多艰难,也要笑着过下去。
    昏昏沉沉睡过去,半夜又醒过来,鼻尖上似乎飘着一抹令人垂涎的香味。
    有两天没吃东西,我饿得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对于食物的气味特别敏感。
    屏风外头是细声的谈话。
    “王公子还是先回去休息罢,明日一早等公主醒了才好吃东西。”
    “那可不好,公主两天没吃饭了,我就在这里等,等她醒了我好喂喂她。”
    “这……公主现在也大了,男女授受不亲,王公子怎好在这里守着?”
    “本公子是未来的驸马,怎么不能守着?”王嗣生气地嚷了一声,然后二话不说冲进了床帐。他看见我睁着眼,愣了愣,然后忿忿地冲外面喊:“都骗人,公主明明醒着呢!”
    “我不想吃东西。”我往被窝里缩了缩脑袋,只露出一双眼睛瞪着他。
    王嗣将食盒打开,香喷喷的白米饭和精致的小菜还冒着热气。“你不想吃?那我先帮你吃着,免得浪费。”
    他果真胃口极好地在我面前吃了起来,那狼吞虎咽的样子似乎饿惨了。
    宫女们见我没有发话,便由他呆在这儿。
    我咽了咽口水,病怏怏道:“王嗣,我没力气了。”
    “你想吃什么?”
    我朝桌上瞄了瞄,“水晶包。”
    他夹了一只塞我嘴里,可是我一口哪里能吃得下,连忙“唔”了几声,他才明白过来,用筷子夹住水晶包让我咬了一口。他一边盯着我看一边嘟喃:“你的嘴太小了,这么小的包子都要吃三口。”
    我嚼了许久,咽下去,又喝了口水才跟他说:“我是公主,当然不能像你那么吃东西。”
    “真是麻烦,饿了就快些吃嘛!”王嗣撇撇嘴,又往我嘴里塞了只小包子,“快吃快吃!”
    我咬也不是吐也不是,气恼地瞪着他。
    外头的宫女齐声喊道:“参见公主。”
    我一骨碌爬起来,将包子吐回盘里,“谁?是长兴姐姐吗?”
    果然是长兴,还有芳姑姑拎了一只包袱跟在她身后。
    长兴望了王嗣一眼,轻声与我说:“长安,夏兵已经打到京城外了,恐怕天亮就会破城,我们尽快出宫去。”
    “出宫?”我仓惶摇头,“父皇呢?我们不能擅自出宫。”
    “不能让父皇知道了,我们偷偷出去,然后一路南下,去庐山避难。”长兴利索地打开衣橱帮我收拾东西,捡了些轻便的常服,一俱繁琐的首饰全扔在地上,“这些都是虚的,带上金子银子才能用。”
    我愣愣地没有答话,不知所措地看向王嗣。
    芳姑姑看我吓傻了,对王嗣说:“王公子,你也去收拾一下,跟我们走。”
    王嗣放下碗筷,低声道:“宫里守卫森严,城外也有敌军,怎么走?只怕出了宫也难以出城,出了城也怕碰到夏兵。夏族蛮夷凶残成性,以折磨俘虏为乐,倘若不小心遇上了,只怕比死还难受。”
    芳姑姑将他拉到我身边,悄声对我们说:“宫里有密道直通护城河,我们带足粮食在出口呆上几天,等夜深人静涉水过河,出了城就安全多了,外边天大地大,哪怕藏在山洞里也足以避过去。”
    我坐直了身子,又惊又怕,“那父皇怎么办?”
    芳姑姑无奈道:“……方才大臣们都去劝过了,皇上誓死守城。”
    长兴摸了摸我的头,“长安,快多吃点东西,我们赶路会辛苦,一定要吃饱了才行。”
    我咬着唇,任性地推开长兴的手:“我不走,我要和父皇母后在一起。”
    长兴坐下来哄我:“你忘了母后怎么说的?她叫我们去江西,记得吗?母后叫我们隐姓埋名,好好地活下去。”
    “我不去!”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跳下床把桌上的菜都摔了,哭嚷道,“父皇一个人在这里多可怜,母后不会希望我们丢下父皇的!我哪里都不去,就算死,也可以到天上去和母后、和哥哥在一起!”
    长兴揪住我的胳膊,坚决地告诉我:“长安,要活着!母后只希望我们活着!只要我还在,你就不能提‘死’这个字!”
    “姐姐,父皇怎么办?还有五哥六哥七哥,怎么办?”我不想哭,可是忍不住,母后撒手而去,留下我们继续在水深火热的尘世中煎熬。
    或许我与父皇的心思是一样的,宁愿在宫里坐等死亡降临。
    这样早些认定自己的结局,不用挣扎、不用呼救,痛苦是不是会少一些。
    长兴抬手抹了抹眼角,从袖子里掏出一本册子给王嗣,镇定道:“王嗣,你背长安先去祠堂,现在那里没人。密道就在供牌位的石桌下面,密道的地图交给你,这是我从御书房偷出来的,千万不能让外人拾得。我和芳姑姑还要去找侍卫,你们先走。”
    我急忙拉住她:“姐姐,你们去找侍卫做什么?”
    “母后早有打算,安排了一队禁卫军在琉璃厂等候时机,只要我们逃出去就能得到禁卫军的保护。现在我去找接头的侍卫,他是母后娘家的族人,会帮我们逃出去。”
    “那你们要快点来。”
    “长安,不要任性,记住母后说的话。”
    “嗯。”我泪水涟涟挥别长兴,然后蹲下去捡地上被打翻的食物,拼命地往嘴里塞。
    “公主,你干什么呀?”
    我从来没有这样吃过东西,不顾一切地狼吞虎咽,只为了让自己不那么虚弱,不拖累旁人。拽着袖子擦了擦眼泪,一边吃一边说:“王嗣,你也吃,不吃饱怎么有力气逃跑!”
    “好。”他也蹲下来,抓起一只烧鸡大口啃咬,气势十足道,“我是皇上封的驸马,要保护你一生一世!长安,你相信我吗?”
    我憋住眼泪不停抽着气,用力地点头。
    我相信王嗣,我相信父皇给我挑的驸马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祠堂里点了许多长明灯,一开门,夜风涌进去几乎将灯火吹熄。
    我回首望窗纱外头,黑夜的边际火光冲天,隐隐传来战场厮杀的声音。
    王嗣拉着我躲在供桌底下,我突然又跑出去从供桌上将母后的牌位拿下来揣在怀里。
    厚实的明黄桌布垂下,将微弱的灯光挡在了外面。
    我们俩窝在漆黑的石桌下面静静等待。
    大概等到二更了,更声未响,不过锣声敲了起来。阵阵急促的锣声夹杂着慌乱的呼喊此起彼伏。这是信号,表明敌军已经破城而入了。
    我一着急,从桌底爬了出去,“姐姐怎么还没来?我去找她!”
    王嗣将我拽回桌底,敲了敲地上的石板,“这块是空的,密道就在这里,快下去!”
    “姐姐不来我不走!”
    王嗣捏得我手腕发疼,他极严肃地对我说:“长安,不要任性。”
    我默默地掀开石板,瞧见底下有很长的石阶,犹豫了会,抬头央求道:“再等一会好吗?蛮夷没这么快打进宫,我要等姐姐一起走。”
    王嗣点头了,手搭在我肩上,静静无言。
    白如玉-4
    大概这几日太累,我枕在王嗣腿上不知不觉睡着了。
    做了一场荒芜的梦,梦里的尽头,我和长兴被疾风吹散,从此天各一方。
    后来是被剧烈的吵闹声惊醒的,我于昏暗中缓过神来,愕然发现桌子底下只剩我自己,王嗣不知去向。
    看外面有些光亮,已经天亮了。
    侧耳听见毛骨悚然的哭喊声连成片。
    悄悄掀开桌布往外看,祠堂里很安全,没有外人闯入。只是门窗外面忽而闪过黑影子,我又吓得躲了回去。
    “快跑!皇上疯了,快跑啊!”
    “啊……救命……”
    “奴婢不知道公主在哪里!皇上饶命、饶了奴婢吧!”
    我心惊胆战听着依稀飘进来的碎言碎语,浑身发冷。
    门被踹开了,又迅速地关上,王嗣扛了一只大包袱蹿到桌子底下拉着我说:“快走,来不及了!”
    “姐姐呢?姑姑呢?”
    “她们就快到了,我们先走。”
    “你骗我,这是芳姑姑的包袱,她人呢?”
    王嗣捏得我手发疼,亮亮的眼睛里有湿润的痕迹,“她在想办法救长兴公主。”
    “姐姐怎么了?”
    “蛮夷已经打到宫门外了,皇上派禁卫军拿住了皇室所有男女老少,统统赐白绫以死殉国。”
    “父皇?”我不敢相信,连连摇头,“不会的,母后说过,要我们好好活下去。”
    王嗣低着头说:“皇上已经失去理智了,正拿着剑到处砍人。长兴公主为了回去偷皇后的令牌被捉了,芳姑姑正在调动皇后留下的亲信护卫想办法救她。姑姑已经给你安排了替身,现在千万不能出去,若是被发现了,她们做的一切努力都白费了。长安,你不能辜负所有人。”
    我沉默许久,紧攥着王嗣的手都没了知觉,小声问:“她们会死吗?”
    他坚决地告诉我:“不,长兴公主说,一定要活着。”
    到现在这地步,除了相信,已别无选择。
    从那时候、从十一岁起,我知道我将穷极一生,用尽所有力气只为支撑一个信念,活着。
    那天太阳升起的时候,我等到了长兴,她和芳姑姑逃入祠堂,只差那么几步。
    可惜后有紧追的禁军和父皇,为了不暴露我们的行踪,姐姐停下了脚步,转身面对冉冉的旭日笑了两声,她轻轻说:“父皇,可还记得母后的遗愿?”
    “长兴,朕是失败的国君、也是失败的父亲。江山沦亡,全天下的汉人遭受这一场浩劫,身为皇室,又岂能逃脱?与其被蛮夷羞辱,苟且偷生,倒不如以身殉国、死得其所。”
    桌布挡住了一切,我什么也看不见。可是几乎能听见姐姐的呼吸,她仅离我一丈远,听着她的呼吸被白绫一点点地绞灭。
    王嗣紧紧箍着我,一手捂住我的嘴。
    “公主……皇上,求皇上饶命!”芳姑姑哭天抢地也无用,她被禁军挡在一旁。
    父皇的声音嘶哑到了极点,他哽咽道:“长兴,莫要怪为父狠心,只怨你生在帝王家!”
    濒死的挣扎,我在王嗣胳膊上抓下了三条血痕。
    那种锥心之痛,经那一次之后便麻木了。此后无论发生什么,遭受什么,我都不会再痛成那样生不如死。
    那么漂亮的阳光从天窗洒下来,长兴穿着惨白的素服躺在祠堂中央,颈上绕着白绫。
    她躺在那里肯定很冷,可是我却没有办法跑出去温暖她。
    我只能偷偷将桌布掀开一条缝,看着我父亲在杀了我姐姐之后蹒跚而去的背影。
    芳姑姑跪在长兴身边磕了三个头,待外面空无一人,飞快地朝我跑过来,“快走!王嗣带公主快走!”
    王嗣掀开砖板,先钻了进去,回头来拉我的手。
    芳姑姑也钻进了桌底,将包袱先扔了下去。
    我看着她红肿而憔悴的眼睛,低声说:“姑姑,不要难过。姐姐去天上当仙女了,她会比我们都好的。”
    芳姑姑惊愕地看着我:“公主……”
    “我们走吧,一定要逃出去。”我兀自低喃着,迈开发软的双腿走下深不见底的石阶。
    我们走过暗无天日的密道,出口在护城河的一座桥洞下。
    等了几日,看着河水一点点变红,腥臭,干涸。
    看着一车一车的尸首被拖出城,扔在远郊的荒野里。
    等到夏军进城的进城,剩下的扎了营,我们趁着夜色过了护城河,往琉璃厂逃去,在那里找到了姐姐安排好的禁卫军。他们原是我母后家族的旧部下,化装成贩卖瓷器的商队潜伏在御窑厂附近。
    以商队作掩护,出了京城一路向南,路途中尸殍遍野,瘟疫肆虐。
    我们尽量绕偏僻的小路,因攀山越岭弃了马车,徒步而行。
    常常碰到夏军,便在山林里躲上好多天,有时候碰上大部队,一躲便是半个月。
    冬天的雨雪冰寒彻骨,我的手脚都冻坏了。王嗣会用草药给我搓手搓脚,然后背着我继续往前走。
    碰到城镇,他们会冒险进去弄点吃的,可是大多数被蛮夷杀掠过的地方,活人都只能吃死人,哪里还有食物。冬天,连野果子也吃不着,林子里的动物也都躲了起来。运气好的时候,能吃上一锅鱼汤,或者烤田鼠。
    就在这样辛苦地一直往南行,到了长江边,已经开春了。
    过江的大桥被夏军把守,而江水湍急,我们无法涉水,只得在江北的一座尚未沦陷的城池歇下。
    人算不如天算,我们如何也逃不过命运的安排。
    一支从京城逃亡的御林军恰巧也要过江,与我们躲在了同一座城。
    紧接着,夏军追击而来,一夜之间将城池包围。
    城中二十万百姓,眼巴巴望着皇家的军队,期盼他们能抵御强敌,保护他们的家园。
    那支御林军,加上我母后家族的禁卫军,还有城中的守军,统共不过二百人。
    以二百人敌两万人,这场战役,不用打就已经输了。
    夜里下着细雨,杏花开满了枝头。
    我站在窗边伸手接着雨水,看地上的落花随水流逝。
    身后是几方人马在商议对策。
    禁卫军的职责是保护我,守军的职责是保护百姓,而御林军却是逃亡而来的。
    他们是逃兵,自觉背负耻辱。
    可我告诉他们,想要活着并不可耻,况且他们并没有伤害任何人。
    而他们带给我的,的确是令我喜出望外的消息。我父皇和长兴都没有死,他们还活着,只不过一个被囚禁在宫中,一个被养在公主府里。
    我忽然觉得天都亮了,仿佛有暖暖的阳光在我眉间流淌而过。我握住姑姑的手,高兴地说:“姑姑听见了吗?我父皇和姐姐没死!”
    禁卫军的领队过来拉着我,对所有人宣布:“这位我等拼死从宫中救出来的长安公主。既然皇上还在,我辈应不遗余力保护公主,留下皇室这一线血脉,以图后举。”
    有人问:“若我们投降为俘,可否换得城中百姓和公主平安?”
    御林军统领冷笑:“不能,夏族蛮夷残忍至极,一旦投降,恐怕百姓们连全尸都留不下!否则,我们又为何千里迢迢逃至南方?”
    有禁卫军提议:“不如……动员城中百姓挖地道,我们尽量拖延时间,三日够不够?从城里挖一条地道通往西边的山林,让公主混在百姓当中一起逃出去。”
    几人同时拍案道:“唯有此法可行!”
    我无法了解那些殷殷期盼获救的百姓得知真相后会不会失望,他们要日夜不休地挖地道,只为了保我周全。
    晚上城里静悄悄的,可是密道已经在挖了。
    我辗转反侧睡不着,太久没睡床了,不习惯。过去的一百多天里,每天都有一只手握着我安慰我入睡;我累了乏了,便有削瘦的肩膀递给我让我依靠;我想哭的时候,他会教我抬起头来看星星,跟哥哥和母后说会话。
    我想去看他,出了门发现他就睡在外间的椅子上。
    他睡得很浅,一下就醒了,警觉地瞪着眼睛。当他发现是我,面色又柔和下来,挠着头问:“怎么起来了?”
    “你这样睡不行,睡都睡不好哪里还有力气逃跑呢?”
    “军士们都去做应战的准备了,百姓们在挖地道,我没什么可以做的,只能保护你。”
    “这里冷,你进来。”我拽着他进了房,拍拍床铺说,“你上去睡。”
    他愣了一下,松开我的手,“那是你的床。”
    我跳上床去,转身拽他,“快上来。”
    他忸怩地撇开了头,任我怎么拽他也不肯。
    “本公主命令你,上床!”
    他支支吾吾说:“你、你想轻薄我么?我们尚未、尚未成亲啊!”
    我乐不可支笑了会,小声对他说:“看不到你我就害怕,睡不着。”
    他终于脱掉外衣上来了,与我蜷在一起,握着我冰冷的手说:“别怕,我有皇上谕旨,要保护你一生一世的。”
    我自然是深信不疑的,只是不知道,各人的一生有不同的长短。他的太短,而我的太长。
    白如玉-5
    这三日之苦,非言语所能形容。
    除了死守南北两座城门别无他法,要坚持抵御直到地道挖通,疏散所有百姓,军士们方能撤下来。不知道到那时候,护送我的禁卫军还能剩下几人。
    我不希望任何一个人为我而死,可是我亦没有办法保护任何一个人。
    第二日夜里,面对几排被稻草掩盖的尸身残骸,我没出息地跪在军士面前哭求:“你们别打了,就把我交出去吧,或许能换得所有人的平安。”
    “公主,对方不是普通夏军,而是夏国的皇族军队,赫连勃宁愿亲自带兵追我们千里也不放过我们,可见他们是穷凶极恶之徒!不要以为屈服便能换得生存,在他们眼里,征战多年无非为了侵占、掠夺和杀戮,那些蛮夷根本毫无人性,倘若我们任何一个落到他们手里,都会立即拔剑自刎,否则便是生不如死!”
    “赫连勃……”我念着这个名字,怔怔地抬手擦去了热泪。他杀了我哥哥,是我日日夜夜诅咒的人,没想到有这样一日,我与他不过隔着一道城墙。
    “有没有办法杀掉赫连勃?”我问道。
    底下无人出声,纷纷垂眸。
    那是一个怎样残暴的人,令我们汉室的将军闻风丧胆。
    “每个人都有致命的弱点,打蛇打七寸。”
    “赫连勃此番带了两个少年在身边,似乎很亲密,莫非是他的……亲人?”
    “是吗?”我郑重地下达作为公主的第一道旨令,“想方法诱杀那两个少年。要赫连勃也尝一尝失去亲人的痛苦。”
    我知道,一辈子所有生老病死的折磨,都不及丧子之痛来得那么惨烈。
    贤妃娘娘跪在地上垂泪的模样,母后倒映在镜中虚弱的笑容,父皇亲手绞死长兴后离去的背影,那些痛苦的每一瞬间都在我脑海里被密密麻麻的针脚缝死了,就算转世也不可能忘掉。
    后半夜即将天明的时分,一小队人潜行出城,在敌营开外的山林里设下陷阱。
    夏族的少年都有晨猎的习俗,一来强身健体,二来锻炼出机敏的反应,直到成年之后此项训练才会取消。
    这是个美丽的时节,细雨湿衣看不见,闲花落地听无声。
    一名少年落入陷阱被活捉了回来,他亲口承认了自己是赫连勃的儿子赫连鹄。他说:“你们若敢伤我,我父王定会将这座城踏平。”
    可见赫连勃是极宠爱儿子的。
    所有人都松了口气,觉得这样一来就好办了。
    可就在这时,希望又在顷刻间崩塌。
    大概是褚国列位皇帝中大有昏庸无道之君,连老天都不肯放过我们。还差一日便能挖通的地道那边传来了噩耗,往西挖掘的途中竟挖到了一条暗河,将整条地道都淹没了,死伤无数。
    城中百姓纷纷去挖救亲人的遗体,哭声动天。
    我们始终沉默着无言以对,天叫我们亡,我们可还有办法活下去。
    被捆在廊柱上的赫连鹄猖狂地大笑起来,声如洪钟喊道:“天助大夏!天助父王!”
    或许他说得没错,天助他们,凡人怎可与天相抗。
    地道通不了,我们只能死等,等到夏族蛮夷破城而入,烧杀抢掠。
    可是我不甘心。
    像是所有埋在心底的仇恨都被激发了,我从身边的禁军手里抽出长剑,咆哮着朝赫连鹄的腹部刺了进去。
    他震惊了,眼珠瞪得几乎要掉出来,“你敢杀我……我父王会踏平中原!”
    “我就要杀你!蛮夷、蛮夷!”我看着鲜血沿着剑流下来,染红了他的袍子。血就像包裹在素胚上的红釉,流淌着、化开来,可以填充掉所有干净的角落。我闭着眼抽出长剑,再一次狠狠地刺了进去,他惨叫一声,嘴里不停地咒骂:“贱人!我父王会将你撕成碎片!”
    我不听,我不看,这个罪恶的人在咒骂我的时候是一幅什么也的嘴脸我永远也不想知道!我只是用尽了生平所有的力气用剑刺他,一下一下,血溅在脸上,又腥又咸。一边刺,一边嘶喊:“大哥哥!二哥哥!金子哥哥!四哥哥!母后!我给你报仇了……”
    他早就不出声了,可是我仍然握着剑疯狂戳刺他的身体。
    直到后来,我虚弱了,扔下剑转身跑出去呕。腹中呕空了,几乎连肺腑都要呕出来。
    王嗣从水缸里舀水给我洗脸,瞧着那水一点点变红。
    透着泪,我看见模糊的双手沾满血,怎么洗都洗不掉。
    “我杀人了,王嗣。”我抖得很厉害,眼泪跟倾盆大雨一般不住地流。
    王嗣从我身后抱住我,清瘦的胳膊上有几道消不去的抓痕。他低声说:“别怕,就算他变成鬼,我也会保护你。”
    不出一个时辰,夏军大举进攻,我被塞进了地道入口。
    那么多百姓死在这条地道深处,而我踏着他们的死亡之路寻求庇护。
    他们会庇护我吗?还是恨我害了这么多人?
    王嗣、芳姑姑还有两名禁军守着我。
    第一次杀人,我受了惊,浑身发热,芳姑姑用冰凉的手帕在我额头不停上擦拭。
    期间说了什么胡话我已记不住了,只记得那地道里又黑又湿,外面的声音从土地里透过来好似地震一般。
    惊天动地的呼喊,无休止的杀戮。
    我虚弱地张口问道:“为何不让百姓躲进来?这里至少能容得下一百人。”
    禁军答:“城中有二十万百姓,我们告诉所有人地道塌了不安全,若让他们发现可以躲藏,只怕真的会塌陷,到时候我等又如何保护公主?”
    我痛心地攥住了芳姑姑的手,“可是他们……太无辜……”
    芳姑姑叹道:“乱世中,哪个人不无辜?”
    无论是夏人还是汉人,为战争付出生命作代价,谁都是无辜的。
    人为何要有野心,为何不能平和地相处,非要争个你死我活方能罢休?
    白如玉-6
    也不知道在漆黑的地道里呆了有多久,我浑身发热,口干舌燥。一直滴水未进,说话都说不出来,嗓子被烤焦了一般。
    伸手往旁边一摸,就摸到了熟悉的柔软的手,我哑着嗓子用力唤了声:“芳姑姑。”
    “奴婢在……”她的手反握住我,身子渐渐朝我靠过来,“公主,王嗣出去找水和吃的了。”
    “那二位禁军大哥呢?”
    “早一日……他们出去就没再回来……”
    我歪歪地靠在芳姑姑身侧,彼此沉默着。
    没有力气,整个人好似漂浮在空中,一遍一遍朝云层中呐喊:王嗣,你一定要回来。
    你是我的驸马,不能丢下我的。
    地道的暗门吱悠响了一下,我和芳姑姑警惕地扭头看过去。
    就着火折子微黄的光,我看清了王嗣的脸,忽然觉得充满了力量,咧嘴冲他笑了笑。嘴唇干得一笑就裂了,一股血腥味窜入鼻尖。
    王嗣猫着腰跑过来,将几块煮熟的肉塞过来,“快吃!吃了牛肉才有力气!”然后又打开水袋,递到我唇边,“喝完了我再去弄水。”
    我抿了一口,冰凉的水从喉管淌下去,打了个激灵。又将水袋还给王嗣:“我们省着喝,不要频繁地出去,会被发现的。”
    “没事,我就趁夜出去。夏军白天才进来,夜里就回营里了,留在这里值夜的少。”
    “他们怎么还不走?”
    王嗣低头撕了块肉,一边嚼一边说:“在清理尸首。”
    我小心翼翼问:“尸首……多吗?”
    王嗣默默吃了会东西,说:“赫连勃要为儿子报仇,下令屠城。”
    我看着壁上的烛火一点点变得模糊,轻喃了声:“是我害了他们。”
    王嗣异常冷静道:“这与你无关,是可恨的夏人侵占了我们国家。他们生性凶残,即便不屠城,也不会放过那些无辜的百姓。”
    我看见他紧攥的手、发白的指节,甚至整个身子都在颤抖。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很烫,我轻呼:“王嗣,你不舒服?”
    “没事。”他挡开我的手,叫我继续吃东西。
    我疑惑地瞥了他一眼,其实只要想一想上面的惨状就知道,王嗣可能是害怕了。我没见过那么多死人,可是想起手上洗不净的血就胆战心惊。我正想跟王嗣说不要害怕,背上蓦然一沉,我猝不及防往侧前方倒下去。
    回头一看,是芳姑姑倒在我身上。
    王嗣丢下食物跑过来扶倒在我们,拽住芳姑姑枯瘦的手腕,“芳姑姑怎么了?可是生病了?”
    我傻眼了,愣愣望着烛火中憔悴得连眼皮也抬不起来的芳姑姑。她温软的双手、黑檀木一般的眼睛,在我童年中那样温馨的记忆,从现在起一点点地剥离。
    “公主……”她虚弱地唤我,“奴婢不能陪公主了,奴婢走不动了。”
    “姑姑!”我像六岁时闯了祸一样扑进她怀里寻求保护,嚎啕大哭,“姑姑不能丢下我不管我,你还要生个小女孩来陪我玩耍呢!”
    芳姑姑艰难地从随身的布袋里掏出一枚令牌,“这是皇后的令牌,你带着它去江西庐山找白莲教的人,过了江,不多远就到了。姑姑身上还有些金子,你都拿上,有钱才好办事……即便遇上了坏人,也可保一命。”姑姑说完这段话就闭了眼,猛地又抽了口气,大喊:“王嗣,公主就交给你了!”这下,才完完全全地断了气。
    “姑姑……”我晃着她的胳膊,小声央求,“我不会再给你惹事了,母后若再要罚你我会告诉母后都是我任性,都是我淘气……”
    王嗣跪在我身后,轻声说:“长安,我们把姑姑埋了吧。”
    “不要!”我转身推了他一把,眼泪如春雨般绵绵不绝,扯开喉咙嘶吼,“她没死,她没受伤也没生病,怎么会死!”
    “她已经很多天没吃东西了……”王嗣从地上爬起来,朝我伸出手,“现在夜深了,外面没人,我来告诉你一个秘密。”
    我抱着芳姑姑痛哭,不肯放手,也不听他的话。
    王嗣揽住我的双肩,一字一句说:“敌军守在南北城门,从城门肯定逃不出去。西边的军队已经撤走了,在西城墙附近有一棵很老很老榕树,长着很长的胡须,在那树后面有个小洞,小孩刚好可以爬出去。”
    “出了城一直往南走,会遇上很多难民,和他们一起过江,过了江就到江西了。长安,听清楚了吗?现在我们吃东西,吃饱了就跑。”
    我埋首在芳姑姑怀里,无助地哭泣:“姑姑怎么办?我不能不管她。”
    王嗣将我拽起来,眸中是我从未见过的坚毅的光芒,“长安!还记得大家给你的希望吗?要活着!你父皇和姐姐尚在人间,你一定要活着,日后总有再相聚的一天。”
    失去了一个又一个亲人,我懵懂、浑噩,无力、凄惶。
    可是一想到姐姐,顿时生出了无数的力量。
    我和王嗣趁夜色逃出去了,在那棵很老很老的榕树下,王嗣喘着气。
    长长的须垂在我们身边,月光惨白。我看见王嗣捂住的腰间漆黑一片,他的手也是黑的,湿漉漉的还泛着光。难怪他总是猫着腰、难怪他会疼得发抖……
    我紧张地抱住了他,害怕他也会离开我。“你流血了,怎么回事?”
    “没关系,明天就好了。”他咽了咽口水,从袖中掏出火折子来,“我已经把城里所有的油都倾在了地沟里,地底下的沟壑纵横相连,只要一点火星,整个城就会被烧毁。”
    “要烧了这里吗?”
    “他们屠尽了城里二十万人,难道不该付出一些代价?”王嗣划开了火折子,这才能看见他紧抿的唇角裂出了血。
    他蹲下,将火折子扔进一条沟里。
    火舌从我们脚下开始蔓延,弯弯曲曲向街巷一路燃烧。
    我们从小洞里钻出来,没命地跑。身后时不时发出爆炸的声响,滚滚热浪催着我们跑得更快。跑过了田埂、跑进了树林,远处的浓烟遮蔽了月色。我们一直没有停下,腿脚都麻木了。
    我哭着问:“芳姑姑也被烧了吗?”
    王嗣说:“烧了多好,不会被虫子吃掉。”然后他跑不动了,倒在一棵杏花树下。
    天微微亮了,有阳光、有晨风。
    我看见他褐色的袍子上全是血,哭得更厉害。可是我不知道要跟他说什么。
    “长安,继续跑,不要停。”
    “你跑我就跑。”
    “我累了,先让我做个美梦好不好?你先跑,我比你跑得快,一会就追上你了。”
    “我等你。”
    “你别哭了,像母夜叉一样难看。”
    “王嗣,你别睡,你睡着了就不会理我了。”
    “长安……你看,我流血了。你去前面找个郎中来好不好?”
    “好,去哪里找郎中?”
    “过了长江就能找到郎中了,只要你从现在一直跑到太阳落山,就能找到郎中了。”他说完,吃力地将芳姑姑交给他的布袋子挂到我肩上。
    “好,我这就去,你要等我。”我又哭又笑,挎着袋子拔腿就跑。
    过了长江就能找到郎中了,我想这是我听过最美丽的谎言吧。
    我的驸马,就这样被我丢弃在了江畔的树林里。
    那天我跑啊跑啊,鞋子都掉了,脚上全是血,刚踏入江西的地界,就被白莲教的人找到了。他们说是奉命在这里等我,我问是奉谁的命,他们却说不上来。
    我昏睡了一夜,醒来之后就叫他们去找王嗣。
    可是王嗣已经没了,连尸体都被野兽吃掉了。在残骸边只留下一样完整东西,我父皇赐给他的谕旨。那件我找了几年也没找见的宝贝。
    “绥远大将军之子王嗣,品性敦厚、才思敏捷、奉公守法,因父兄叔伯皆在战乱中以身殉国,朕愧于琅琊王家,特将王嗣收养宫中,待成年之后世袭将军一职,并招为驸马,赐婚配长安公主。特谕。”
    作者有话要说:丝绦讲故事到此为止。
    明如镜-1
    不知是她回忆太长还是黑夜太短,当她在我怀里泣不成声时,阳光漫上了窗纱。
    她说:“就是那时候,我的嗓子哭哑了。”
    我嫉妒,又心疼。
    如果那个叫王嗣的少年还活着,那我这辈子就遇不见我最爱的人,多么可怕。
    我捋着她的发丝,问:“你不恨我吗?我可是夏国的皇帝。”
    她惨惨地笑了,“怎么能不恨呢?可是我认识你的时候,你是贺睿之啊……”
    我的心情是难以言喻的,沉重、绝望,或许还带着点自嘲。作为夏国的皇帝,凭什么要求前朝公主爱我呢?就好似长兴与察德,到最后,她死也不肯为他生孩子。
    无端的恐惧像厚厚的积雪从屋顶坍塌下来,将我掩埋。更加用力抱紧了丝绦,迟疑而小心翼翼地问:“那……你能不能留在我身边?”
    丝绦将下巴抵在我肩上,对我耳语,“倘若你能告诉我真正的晋国公被囚禁在何处,我可以留下来作为交换。”
    我郁郁地看着她笑了。她留下来是作为交换,仅仅是交换而已。
    她说的“一念之差、动情一场”是假的么。她将所有的秘密都坦然相告,实际上也是一种要挟么。
    我真的很生气。
    她明明知道我有多喜欢她,于是我所有的喜欢在她眼里只不过是她要挟我的筹码。
    而我手里什么也没有,因为晋国公是假的。我手里根本没有她要的东西。
    这一场赌局我必输无疑,除非使诈。
    我紧紧搂住她的腰,生怕她转眼间又凭空不见了。两个人安安静静地依偎在一起,直到齐安在外面说该上早朝了。我起身,准备去更换朝服,她不安地抬起头,那双莫测的眸子牢牢盯住我问:“怎样?”
    我捏着她柔荑般的手,微笑着说:“一命换一命。你为我生个孩子,我就放了你父皇。”
    她的脸色有微妙的变化,我不愿意看了,拂袖而去。
    我笑容满面地从寝宫走出来,连齐安看了都觉得诧异。
    我真的好像很久没有这样高兴了。既然我留不住她的心,我也要留住她的人。我要她即便得知了真相也舍不得离开,因为我们之间有一个血肉相连孩子。
    朝上有些忙乱。
    晋国公的尸首从城外的河中打捞上来,并送回了宫中。不少汉臣唏嘘不已,认为应该给晋国公风光大葬。而夏臣们则觉得乱党无声无息潜入皇宫救走了晋国公,应当是宫里有内应,要求彻查所有汉族宫人。
    我只说那晋国公是假的,真正的晋国公尚在宫里,很安全。这场争论就稍稍平息了。可是关于捉拿乱党和内应的提议十分踊跃。后来我便下令彻查京城,家家户户挨着查,无户籍人士一律收押,并且悬赏捉拿疑犯。
    当然,任凭外面多少风起云涌,后宫里仍是平静的。
    丝绦不会知道这些,只会乖乖地呆在我身边。
    她大部分时间在画瓷,偶尔对我笑。
    我的宫里从此多了一个人,一个只为我而存在的身影。有时候养成一个习惯只需要几天而已,我觉得已经离不开了、眼和心都离不开。
    我侧身窝在矮榻上看折子,浑身暖洋洋。
    丝绦坐在边上玩弄瓷器。那只红瓷曾是三年前她亲手献给我的寿礼。
    那个金灿灿的寿字有着她独特的风骨。
    她伸出纤细的手指自红釉上掠过,轻言道:“这是师傅历经十年烧出来的红瓷,可惜只能写个寿字。”
    我呼吸一窒,定定地望着她。她是在可惜这红瓷献给了我,或许在她眼里,我配不上。
    她接着说:“瓷为骨,画为魂。这红瓷竟然没有魂。”
    我笑道:“那你呢?你的人在这里,魂在哪里?”
    她歪头看着我说:“你不知道么?在瓷器里。”
    我挪过身子去从她手里将红瓷花瓶抱过来,认真告诉她:“整座皇宫,这只花瓶是我最喜爱的东西。”
    她低下头,笑而不语。
    外面有人通传太后和皇后往这边来了,我本想叫丝绦回避,不过迟早也要面对这样的局面。早一日晚一日也没有多大区别,于是叫丝绦去端茶水来敬一敬母后。
    皇后将玲珑也带来了,母子两看上去很亲昵。我许是很久没仔细瞧过皇后,觉得她的面容有些变化,似是多了几分柔和。
    母后双手拢在袖中,说话的时候总是似笑非笑的神情,弄得我心上不安宁。
    皇后抱着玲珑紧挨茶几坐下,用一种很淡泊的目光瞧着我:“皇上这是明着告诉后宫众人沫儿已经是皇上的人了吧?何不干脆册封了?”
    我望着母后说:“这倒是不急,待她怀了龙嗣再册封岂不是名正言顺。”
    “名正言顺?”母后缓缓摇头,笑道,“皇上真是越来越会自欺欺人了。”
    丝绦在一旁添茶,不知怎么突然手上一抖打翻了茶盅,滚烫的水恰好溅在了玲珑娇嫩的小手上。玲珑顿时呜咽不止,整只手通红通红的。
    皇后急得大呼:“哎呀!传太医、快传太医!”
    宫女们去请太医的请太医、打水的打水,皇后抱着哭闹的孩子匆匆跑进了偏殿。
    当母后大发雷霆的时候,丝绦已经跪下了。
    她蜷着身子都扑在母后脚底,发髻后面的珠钗微微颤抖。
    我看着她这样心里难受,转头去训斥老嬷嬷:“个个都没点眼色,看见皇后这样疲累,都不晓得将大皇子带下去玩耍,不分轻重!”
    母后却指着丝绦讪笑:“你看看,皇上竟这样帮着你……哀家要怎么办了你才好呢?”
    “母后?”我惊疑地扶着母后的胳膊,“此话何解?”
    “别以为哀家老了,哀家还没聋没瞎。”母后飞快地瞥了我一眼,又俯下身对丝绦说,“你根本不是哑女,也不是什么达奚沫儿,你分明就是那个勾引皇上险些害死皇上的汉女!”
    作者有话要说:自从下了火车就开始卡文了,好销魂,嘤嘤嘤
    明如镜-2
    我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眼齐安,飞快地解释说:“母后,她不是存心欺瞒,只是因为嗓子不好,担心开口会惊吓母后凤体。”
    母后道:“她轻易挑拨了皇上与荣亲王的关系,难道这不是蓄意为之?将这样危险的女子留在身边,哀家真不知皇上是怎么想的!”
    我哑然,低头看着丝绦慢吞吞说:“朕要封她为妃。”
    “你……”母后气急了,跌坐在椅子上。
    “她若想害朕,早就下手了,何必在宫里受这么些委屈。”
    “哦?反倒是哀家让她委屈了?”母后声音越发不稳,急剧地颤抖,“她伤了大皇子,理应受罚!来人,把她带去佛堂罚跪,跪到子时!”
    我不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逆母后的意思,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被带走。
    玲珑的手起了泡,上药包扎之后仍然哭不停。那哭声真叫人心碎。
    我起先没进去,就躲在门槛后面看。只见皇后倚在贵妃榻上剥桔子吃,老嬷嬷在另一边哄着玲珑。玲珑哭得小脸通红,嘴里不停叫着“阿妈”。即便他哭得在大声,他阿妈也无暇理会。
    是了,这才是皇后。无论她装得再怎样憔悴,也不过是担心自己失势,并非真的因为骨肉分离之苦。
    我进去的时候,皇后下了榻。她赶紧将刚剥好的桔子塞进玲珑嘴里,哄道:“玲珑乖,父皇来看你了。”
    我抱着玲珑逗了一会,待他不哭了才交还给老嬷嬷,令她带玲珑去午休。
    皇后满脸凄楚地望着我说:“真是可怜,不知会不会留下疤。”
    我牵起她的手,无奈摇头道:“皇后也知道可怜,怎么下得了手?他可是你的亲生骨肉。”
    她一惊,想要抽回手去,却被我捏得铁紧。转眼间又理直气壮辩驳:“皇上这是什么话?那贱婢故意烫伤了玲珑,皇上反倒怪在臣妾身上?”
    “是谁故意的,朕心里有数!”
    皇后愕然,咬牙切齿道:“皇上竟然听信她的谗言来冤枉臣妾……”
    “朕还没去看她,更没问她这事情如何发生的。但是她的品性,皇后的品性,朕都一清二楚。”她已经没有了家族的依靠,唯一的希望全寄托在玲珑身上,可是她怎么可以如此狠心,以伤害亲生骨肉的方式来获取同情。我甩下她的手,蹙眉道:“若再有下次,朕会废了你。”
    傍晚,我将奏章都搬去了佛堂。
    丝绦在那里罚跪,我在一侧批折子,直到子时。佛堂里极冷清,冻得我双手僵硬了,写出来的字也不流畅,就像被冻了一样。
    她跪得太久,膝下麻痹了,连站都站不起来。我便将她打横抱着上了辇车,虽然不合规矩,但如此夜深人静的时分,也没有人看见。
    她很安静地蜷缩在我怀里,用一种寻求庇护的姿势。我怜惜又自责,抚慰她道:“暂且委屈你了,之所以在母后面前没有为你争辩,是担心她继续查下去会把你的身世也查出来。我害怕事情到那种地步。”
    “我不是故意的,就算我满腔仇恨,也不会对一个孩子下手。”
    “我知道。”拍了拍她的头,笑着说,“你不说,我也相信你。”顿了会,我又说道,“毕竟皇太后是我的生母,我喜欢你,也希望她能喜欢你。你委屈一些,先让着她。等我们的孩子出世,她会很高兴的。”
    “嗯,我知道了。”
    母后原本是喜欢她的,时常夸她聪明,厨艺好。这么多人服侍在身边,她却对丝绦格外满意。可是因为我的缘故,她们俩的关系不会回到从前了。
    除夕历来是欢喜的日子。
    这样歌舞升平的夜晚,一家人齐齐整整地聚在一起,十分祥和。
    玲珑和贤越坐在一处玩耍,说着含糊不清的话,逗得妃嫔们笑得合不拢嘴。
    晚膳过后不久上了点心。
    盘式精美,糕点也是新花样,大家忍不住都去尝新鲜。
    母后只尝一口,便朝我看了过来,她能尝出来这是丝绦做的点心。我附耳对她说:“是她孝敬母后的心意。”
    母后兴致阑珊,望着那边两个孩子在抢糕点吃,于是命宫女把她的这份送过去。
    皇后一手拉着玲珑、一手拉着贤越,一本正经说:“来坐好了,母后给你们分果子。”然后煞有其事地将一碟点心分成了两份。分完之后,她又不知从哪里变出来一枚油果,笑嘻嘻地塞给你了贤越:“来,你是弟弟,母后多给你一个。”
    贤越嘟着嘴念:“多谢母后。”接着便伸手递给了玲珑,“哥哥,我们一半一半好不好?”
    皇后忙推开贤越的手,“哥哥不要,留给弟弟吃。”
    玲珑一听这话马上不乐意了,瘪着嘴,皇后又转身去哄他。
    母后微露笑意,颔首对甯贵妃说:“贤越这孩子很小就懂事了,头脑也聪明,像皇上。”
    甯贵妃温柔一笑,答:“还不是受了太后的恩泽、皇上的庇佑。”
    守完岁,大家从慈宁宫散了,各自回宫。
    这一夜不见,我太过想念丝绦,可是齐安偏偏不识相地来通传了一件大事。说是京城护军逮了一行疑犯,循例来问我何时提审。
    我说今夜太乏了,明日再审。不料母后从里间出来了,劈头就问:“难道在皇上眼里,此乃小事?”
    我喏喏道:“只是除夕之夜不想沾晦气。”
    母后转身问齐安:“疑犯在哪里?”
    “刑部大牢。”
    母后说:“先传护军都尉进来,把话问清楚。明日好审。”
    我兀自想,母后早已说过不再参政,如今却毅然凌驾于我之上。
    护军都尉回禀:“除夕当夜城门大开,没有宵禁,但是守卫暗暗增加了一倍。疑犯一共十余人,混入人群中企图出城,被拦截时装作不认识,但口音却都一模一样,显然来自同一个地方。他们既然从外地而来,又拿不出通关文书,于是全部押解送了刑部。”
    母后吩咐道:“用刑逼供,对付乱党绝不能手软。”
    “慢!”我及时出声制止了,“勿要滥用刑罚,若是无辜之人岂不冤枉。先关押罢,明日上朝再议。”
    明如镜-3
    大年初一,刑部审疑犯未果。
    那些人一口咬定他们是从江西来的瓷商,前后说法不一,更加扑朔迷离。
    其实我已然清楚他们的身份,只是想不通晋国公是怎么被救出去的。这样的疑问丝绦可以给我答案,我却不愿意去问她。我宁愿装作相安无事,安安静静地和她在一起。
    于是我亲自去了天牢,那一行人十男三女,分别关押在两间牢房。
    我一眼就看到了芳姨。
    她也看见了我,有些畏惧地往后缩了缩。
    暗无天日的审讯房内,铁链摩擦地面的声音异常刺耳。
    经久的铁门吱嘎响,人被带了进来。芳姨看上去老多了,两鬓露出几根银白的发丝。丝绦说过初入白莲教就跟着芳姨,因为芳姨和芳姑姑带了个相同的字,能给她莫名其妙的依赖感。
    我既然亲自审她,就是不想她受苦,于是命人拆了她的脚镣。
    她坐在我面前,起先面容很冷很僵硬。不过我清退了左右,只留齐安在身边,她才变了一副神情,焦急地望着我:“皇上,求你放过长安公主。”
    “朕为何要放她?”
    “她到京城里只为了见亲人最后一面,后来我接到我们教主的密令,要营救晋国公。公主听说了就不肯走,还以身犯险。结果一步一步,走到了今天。”
    我笑道:“既然是她自己选的路,芳姨就不用操心了。”
    芳姨疑惑问:“皇上此话何意?”
    “她已经决定留在朕的身边,做朕的妃子。”
    “不,她不是这么说的!”芳姨激动地站了起来,被绑在背后的双手用力地捶打椅背,“公主只是回宫继续打探消息,不料却被皇上识破了……”
    “然后朕囚禁了她?”我挑一挑眉,笑得更开心,“她骗你们的,其实是她亲口把一切都告诉了朕,因为她怀了朕的骨肉。”
    “不!”芳姨目瞪口呆瘫下去,“公主……被你毁了。”
    “芳姨,把皇宫密道图交出来罢,朕看在长安公主的份上不会把你们怎么样。交出图来,朕便放你们走。”
    芳姨低着头喃喃道:“我把公主弄丢了,还有何颜面回去?要杀就杀,反正地图已经烧了,我没有。”
    “你看,朕想放你们一马,你却不领情。”我深深吸气,然后叹道,“那就继续在牢里呆着,直到你们想通了为止。朕会叫刑部给你们换好一点的地方、好酒好菜招待着,若你们愿意,呆一辈子也行,朕养得起。”
    如若他们在天牢呆一辈子,我和丝绦在一起呆一辈子,那岂不完满?
    忽然之间沾沾自喜起来,带着齐安回了宫。
    齐安当然认出了芳姨,只是他万万想不到丝绦是前朝公主。
    这样一来,齐安颇为恐慌。一方面他已经被母后招降了,纠结这事情该不该上报;另一方面,他也的确是关心我的,担心我受到损伤。
    但我今天特意让他知道这件事,便是警告他倘若再出卖我,下场可是不太妙的。
    母后那边,我就解释说先施以小恩,若他们不领情,再用刑不迟。
    我自作聪明地以为万事尽在我掌握中,可是天刚刚暗下去的时候,德阳宫传来了噩耗。
    当时绿姝只是面色仓惶地说大皇子身体不舒服。
    我想说生病了怎么不快些去找太医,她哭丧着脸补了一句:“太医说可能是中毒。”
    昨儿才过完除夕,怎么好端端的会中毒?
    我撇下所有政务匆匆赶去德阳宫,母后、丽妃、贵妃、如嫔几个早已在那守着了。
    皇后呆若木鸡地坐在床边望着床上小小的孩子。
    我朝皇后劈头盖脸问:“玲珑何时开始不舒服的?如何没人来禀告?”
    皇后冷冷道:“禀告?皇上眼里心里还有我们母子吗?”
    绿姝在一旁小声答:“回皇上,大皇子夜里就开始发热,请太医来瞧过了,也开了药。谁知吃过午膳就开始呕吐不止,接着又腹痛。太医复查,看情形像中了毒……或者吃坏了东西。”
    我问:“中午吃的什么?”
    皇后打断道:“午膳吃的东西老嬷嬷全部尝过,哪里会有问题?保不准儿是昨夜里的膳食有人下毒!”
    我说:“昨夜的膳食咱们不也都吃了么?”
    皇后带着哭腔大声嚷:“那些糕点呢?糕点是哪个厨子做来的?”
    “糕点?”母后突然开口,气息急乱,“那不是沫儿做的么?她竟然敢下毒!快来人,把她抓起来!”
    我急忙伸手拉住母后:“怎么可以这样胡乱抓人?哪里有证据,不过是皇后的臆断!”
    母后气得脸色发白,高声喝道:“彻查御膳房,所有人都抓起来审问!”
    我惶然无措,扬头环视了一周,视线最终落在羸弱的孩子身上。可怜他的小手还在结痂,又要忍受这样的痛苦。无端端想起司马缇对自己女儿说的那句话,只怨你生在帝王家!
    因为这样高贵的身份,所以才要忍常人所不能忍。
    “啊呀!”在玲珑身边号脉的太医惊叫,“没了、没气儿了!”
    “怎么可能?!”皇后扑了上去,抱着玲珑大叫,“刚刚还叫了我阿妈,怎么就没气儿了?你们这些庸医!统统都该死!”
    几个太医颤颤巍巍,轮番上前去检查了,末了,一个一个在床前跪下磕头。
    我迈开了脚步,觉得像踩在棉花上一样不真实,落不了地。晃晃悠悠走到床边去,摸着玲珑的脸蛋,还是热的,就像熟睡了一样。
    皇后连眼泪都来不及掉下一滴就昏了过去,我将孩子抱过来,紧紧贴在胸口,“玲珑,你还未叫过朕一声父皇呐。”
    寝宫里顿时哭泣声一片,悲伤满溢。
    母后终于站不住了,倒头倚在丽妃身上痛哭流涕。
    我摸着那张娇巧玲珑的脸,仍然感觉不真实。
    我的儿子……会不会是因为帝王家太无情而离开?因为母亲的冷漠,父亲的疏忽,所以宁愿离开我们,去更加美好的地方。像丝绦的哥哥们一样,去天上守护星星了。
    我一直害怕大火、战争,以及所有可以伤人性命的东西。其实我只是害怕死亡而已。
    真的太残酷了,死亡就这样带走了我的儿子。我的玲珑。
    明如镜-4
    作者有话要说:补完了哈,以后还是二四六更新,谢谢大家这样的正月新春,白雪冰封了整座城。连同空中浮游的那些喜庆和安详的爆竹声一同冰冻了,徒留一日复一日的北风呼啸。
    我的大皇子于正月初八发丧,弱小的尸首冻在棺木里好可怜。我亲自将他送去了皇陵,看着他被安葬在我的墓穴旁边。那个位置原本是属于皇后的,可是我打算废后,这个墓穴留给皇后也没有什么意义了。
    玲珑夭折的那一天夜里,甯贵妃在德阳宫陪床,以免皇后悲伤过度会想不开。
    我在外间抱着玲珑抱了许久,觉得他还有体温就不愿意放开。担心放开之后,他会彻底地冷掉。旁边还有许多宫人们在陪着我,我不动,他们也不敢动。
    这样万籁俱寂的夜里,内殿里传来毛骨悚然的尖叫。待我僵硬的身体恢复了知觉赶到里面去,只见甯贵妃倒在了殷红的血泊里。
    皇后举着簪子发狂似的大笑,她半人不鬼的声音如诉如泣:“贱人,你要给我的玲珑陪葬。该死的明明是贤越,应该是贤越去死!他拿了那个果子,他拿在手里,怎么会吃进玲珑的肚子?都是你这贱人!”
    我听着周围纷乱嘈杂的声音,心好像抽搐了几下,接着就动弹不得了。
    玲珑泉下有知,会不会怨他的母后?
    反正我是怨她的,恨不得现在就拿把刀来剜出她的心,看看流出来的血是不是黑的。
    太医及时赶过来救甯贵妃,她命悬一线,但是命不该绝。她还在半昏迷中,就泪流满面拉着我的手断断续续说:“皇上,贤越、贤越会被害死的……臣妾不是故意的、不知道扔掉的果子还会被玲珑捡起来……臣妾冤枉……”
    “放心,朕会照顾好贤越,没人能害他。”我说这话的时候毫无底气,我凭什么保证这辈子没人能害他呢?说不定哪一天碰到哪个嫉妒成狂的妃子,他就和玲珑一样被毒死了。
    玲珑下葬之后,我昏昏沉沉睡了两日,醒来看见的第一个人是母后。
    见旁边空无他人,我含着泪对母后说:“朕要废后。”
    “废吧。”母后心灰意冷地阖了眼。
    外面的积雪压断了许多树枝,只听见“嘭嘭”的响声。透着窗户缝望出去,只见雪地上一片狼藉。我似乎看到了并不光明的未来,与这狼藉的雪地一样。
    母后哀哀叹了声:“造孽……”
    我混沌的意识被这两个字激醒了,是谁造的孽,报在了我儿子身上。是我的父皇、我的叔父们,我的祖先、我的族人们,积年累月的杀戮和侵略,那些悲愤而死的无辜百姓在诅咒我们。
    那个浑身着了火的人说:“蛮夷,老天会来收拾你们……”
    我像中了巫术一样突然间头痛欲裂,抱头大喊大叫,可是即便喊到喉咙沙哑,头颅里的剧痛未有半分的减退。越来越多的画面在眼前轮番演换,我像一个看戏的人,却又深陷在戏中,被湍急的漩涡卷入无底深渊。
    “皇上!”
    “皇上、这是怎么了?”
    “来人、来人呐传太医!快!”
    一直听着母后的声音在唤我,所以还能找到回来的路。
    渐渐地,一点点地从深渊里往上攀爬。
    我不知道自己是得了什么病,太医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说是伤心到了极点难免出现一些心悸头痛的毛病。我便只能按着太医的嘱咐好好休养,尽量别去想那些伤心事。
    母后说这是劫难,唯有捱过去。于是她自己搬去了佛堂,虔心向佛以求我平安。
    看得出来,母后从一开始的敷衍我,到现在是真的信了佛。
    我废了皇后,将她打入冷宫。
    本想赐她毒酒,可是那天看着皇后褪去凤袍,换上一身素绫白缎,莫名其妙想起了那一阕长门赋。我到底心软了,即便她活该被千刀万剐,可是我这辈子再也不想伤人性命了。
    因为这都是造孽。我现在杀了她,将来又会报在谁身上呢?
    窗影寥落,宫灯寂寞。
    我捧着一本书半躺在矮榻上,却一个字也没看下去。
    书上的墨香被烘出来,缠了我一身。
    丝绦一言不发地坐在我身边,手里捧着一只碗不停地画。宫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她始终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也对,这事与她没有什么干系。但是她可以安慰我,至少说点什么来哄我笑一笑。
    可是她懒得那样做,她把全部心思都凝聚在她的笔尖上。
    我心里很难受,仿佛有一头洪水猛兽在叫嚣、在挣扎,要冲破桎梏。
    于是我不能自控地扔下书,拦腰将她抱住,狠命地揉在怀里。
    两种心跳声合在一起,节拍全乱了。听着她沙哑的嘤咛,我终于觉得舒畅了些,搂着她柔软的腰身不住亲吻,在白润的肌肤上落下一点点嫣红的吻痕。
    我以为她很喜欢,专注地盯着她的神情看,却发现她心不在焉。捏着她的下巴问:“你在想什么?”
    她眸中的烟雾愈浓,微眯了眼,说:“芳姨是不是被你抓了。”
    这不是疑问,而是十足肯定的语气。我轻轻捋着她的头发,俯首深嗅,一边问:“你怎么发现的?宫里究竟有你多少探子?”
    她似笑非笑道:“你说宫里的汉人多还是夏人多?”
    “丝绦。”我低声唤她,顿了许久,又唤,“长安……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不过你要听话才好。”
    她扬起下颌,眼里的目光柔和了许多,“我想见见芳姨。”
    “太危险了,你容易暴露身份。”我说完,一心挑弄她的身体,有些日子没碰过她了,她还是那么敏感和羞涩。
    这样情氛正浓的时候,我不想与她说那些原本与我们无关的事,可是她不依不饶,一面敷衍我,一面问:“你抓了我的人,难道不想问我什么?或者要跟我说点什么?”
    我的视线被烛光模糊了,不停摩挲着彼此的身体,将唇依附在她耳旁哝哝道:“你是我的女人,总该知道怎样取悦我吧?”
    她轻笑出声,仿佛在嘲讽我。可是我已经无所谓了,既然她的心不在我身上,那我便好好享受她的身体,以免辜负了她美好的年华。
    还未出正月,寒风不见消退。
    察德被软禁,呼延家完了,朝中的汉臣与夏臣平分秋色。母后终日吃斋念佛,不再理会朝政之事。这是我很久以前就盼望的局面,而今却觉得有些失落,总是缺少点什么。太平静、太冷清。
    天色开晴,尚有微涩的寒意。齐安在我身边,身后是仪仗、护军、宫女和太监。丝绦混在宫女当中远远跟在我身后,我忍不住时不时回头去看她,以免她突然就消失不见了。
    齐安看出来了我的异常,提醒我说:“皇上放心,后边有人看着。”
    我点点头,苦笑道:“朕是不是很蠢?”
    齐安答:“皇上英明,只是情到深处不由人。”
    真会说话,情到深处不由人。
    若有一天,她对我也是如此,那就不枉我对她用情一场。
    我独自进了天牢秘苑,齐安又悄悄领了丝绦进来。
    秘苑里一向关押犯了重罪的皇亲国戚,如今却腾出来给那帮白莲教的反贼,我这样用心良苦,她不会看不到。
    芳姨被关押在东向的房里,大门挂了锁链,旁边只有一个送饭的小窗。因为不想被人认出丝绦,于是也没叫侍卫来开门,她们便开着那窗户说话。
    我没有回避,坦荡地站在丝绦身边,任由芳姨恶狠狠的目光将我扫了好几遍。有我在这里,她们有许多话不方便说,可我只答应丝绦带她来看芳姨,我已经做到了。
    可每个人都有软肋,丝绦转过身来哀怨地看了我一会,我便低着头走开了。站在不远处的一棵苍老的树下,还可挡挡风。不过这秘苑里万籁俱寂,她们说话的声音被风吹过来,十分清晰。
    “公主,你受委屈了。”
    “芳姨,你们怎么被抓的?”
    “狗皇帝派人抓了很多人,但凡在京城没有户籍或者没有通关文牒的人都被抓了起来,一个个审,我们就不敢轻举妄动,一直躲着。直到除夕,想趁着守岁那会溜出城去,没想到外头有埋伏。”
    “他打算把你们怎么办?”
    “不知道,他很古怪……公主是不是因为我们才被要挟了?狗皇帝上次来说,公主已经……怀了他的孩子,是不是真的?”
    丝绦回头淡漠地望了我一眼,说:“迟早。”
    “那就是还没有?公主千万不能答应啊!”
    “我和他谈妥了,我给他生个孩子,他会放了父皇。”
    “什么?蛮夷就是蛮夷,从来都言而无信!公主万万不能听信他,这样只会被他玩弄于鼓掌!”
    “可是我们没有别的办法了,芳姨。”
    我竖起耳朵听,除了叹息,什么也听不见了。看来她们的谈话就到此为止,我放宽心走了过去,拉着丝绦的手说:“放心,我应承了你的事情一定兑现。只要你听话,他们在这里好吃好住,还有人伺候。”
    丝绦斜目看我,苍白无力地笑了笑,“那就这样吧。”
    简单几个字,令我心胸狭窄得难以容忍她任何的冷言冷语。我们之间,就是这样吧,不是你情我愿,而是胁迫。我就像个十恶不赦的人,不择手段地将她禁锢在我身边。
    可是我很冤枉,明明是她先来招惹我,明明是她用我的满腔真心作为筹码。
    为何到头来,我成了恶人?
    明如镜-5
    直到这一年开春,逃人法完全废止,放宽了服装的限制,汉人可通过儒师举荐报考科举。
    我出宫巡视,能感受到平淡和麻木背后隐隐的生机。他们要活过来了,不再是被苦苦压抑的奴隶。我们祖先想要奴化汉人的愿望也终于落空。
    马车行至一座桥旁,我连忙喊停。
    这条河,河边的梅树,即便换上了春装我也熟悉得很。我与丝绦度过的第一个上元灯节就在这里,那时候她站在树下面等我,亭亭玉立。
    丝绦也下车来了,默默站在我身旁。
    我拉着她的手说:“还记得吗?在这河边,我第一次捧着你的手。”
    捧着她的手呵气,用自己的掌心温暖她。回想当时的画面,心里头流淌着低缓的情意。我将她拉到自己怀里,低声说:“告诉我,那时候你对我有几分真心?”
    她垂目道:“那时候你是贺睿之。”
    我心急解释:“有何区别,那不过是个名字而已。你抬头看看我,哪里变过?我对你,从开始到现在都没有变过。”
    她眼睫一掀,定定地看着我:“那你又凭什么判断我现在对你不是真心?”
    我噎住了,这种事需要理由和借口来分析判断么?我知道爱一个人不是像她这样的,不是像她这样处处算计、处处提防,不是像她这样用自己做筹码来谈条件。
    苦笑了一番,转身上车。
    待到那株绿油油的梅树来年开花时,她还在我身边就好。我也只有这样微薄的期盼。
    听说甯太妃进宫了,大概要去慈宁宫请安。
    我命人截住她,带她去佛堂见母后。
    算一算,母后在佛堂也住了将近两个月,天气都转暖了,她还不愿意回宫。不如趁甯太妃进宫这机会把她劝回来,将身子好好调养一番。
    不过我刚从御书房赶到佛堂去,就见甯太妃匆匆忙忙出来,说是得了太后恩准去探望察德。我也就随她去了,到底是至亲骨肉,一年才见上一面也是在情在理的。
    母后住的地方很清净,院内只有几株稀疏的竹子,屋里简陋极了。
    我说何必呢。母后一反常年的从容神态,卑微地跪在佛像面前念叨:“哀家也是想恕罪,希望那些报应不要报在我们的子孙身上。”
    玲珑的死,对于母后来说是一场浩劫,将她彻底击垮了。我宽慰她道:“朕还年轻,将来会有很多子嗣。母后无需想太多,如今应当颐养天年。”
    母后徐徐叹道:“皇上,哀家想捐银替呼延家修陵。”
    自皇后被废,呼延家族已经散了。而且呼延硕的罪名很重,哪里还能让他光宗耀祖?我正想反驳,母后又说:“皇上下手还是狠了些,呼延将军毕竟是开国勋臣,他只是性情耿直,并无反义,皇上何必赶尽杀绝。”
    “若不是呼延硕放肆妄为,朕哪里会赶尽杀绝?就算要治他,也必须有个名目才是。朕在做什么,天下都在看,哪里敢滥杀重臣。”
    母后抬头望着我,“那呼延将军又犯了什么罪?”
    “呼延……”呼延将军竟不是母后派人暗杀的?我惊愕不已,又必须极力掩饰自己的一切情绪。不是母后,那便只有一个可能了。察德遇刺,呼延遇刺,晋国公凭空消失,我大致清楚了白莲教究竟有多大的能耐。
    只是心里总有一些避讳,不愿想起那些事,那些和丝绦有关的秘密,我其实都可以装作不知道。
    “算了,既然都已经发生了,那哀家也只能多给他们烧香。”母后由侍女搀起来,随我走到偏厅里去坐着,喝了杯茶,又问:“皇上,晋国公那件事打算怎么办?”
    “既然说了晋国公还在宫里,那就再找个来好了,反正宫里没有人见过真正的司马缇。”
    “难道一直这样拖下去?”
    “再过些年,等那些旧臣都老态龙钟了就给晋国公办丧事,想必几十年过去,他们也认不出来他们的皇帝了。”
    “总之,小心仔细一些,此事切不可败露。”母后平和地看着我,像很久以前她看父皇的目光,不再急躁、不再焦虑,终于觉得我是个真正的帝王了。
    母后留我吃一顿斋饭,我便陪着她吃了。
    几样清淡的小菜依次呈上来,令人胃口大开。
    母后见我吃得很好,面容和蔼了许多,回头问侍女:“沫儿呢?传她过来罢。”
    我一愣,“她在这里?”
    “这些菜是她做的。”母后难得展开了笑容,“哀家想过了,作为皇帝,一生要走过许多路,比常人的路要复杂曲折得多。若是有一个你极喜欢的人陪着你一道走,或许会轻松一点。皇上愿意册封就册封她吧。”
    我一时又惊又喜,丢下碗筷朝母后跪下叩头:“儿臣多谢母后体谅。”
    母后扶着我,欣慰点头道:“是啊,无论怎么样,你是哀家的儿子。哪里有阿妈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过得幸福呢?”
    不一会,侍女回禀道:“回太后,沫儿姑娘已经离去了。”
    母后怔了怔,“哦?这么快就走了。她不知道皇上来了吗?”
    侍女答:“大概不知道吧,她说要回去伺候皇上。”
    母后看着我,好似有点神思恍惚,喃喃说:“这样……那皇上用完膳就回宫去吧,告诉她这个好消息。”
    三月的阳光很柔软,不比早春的单薄。
    杏花和桃花开在沟渠旁,明媚色彩遮掩了所有荫蔽的角落。
    我从佛堂出来直奔御书房,召了户部和翰林学士来拟定册封的诏书。
    尽管在户籍上,达奚沫儿仍然是赫连察德的侧室,但察德被囚禁在深宫,要他的印鉴来造一封休书也不是难事。
    我兀自欢喜,只要一想到她即将成为我名正言顺的妃子,永远也不能离开我,所有的不畅快都暂时消退了。
    不知道她拿到诏书时会是怎样的心情,最好能假装出一点欢喜来,别让我扫兴。
    明如镜-6
    齐安提醒我该用膳了,我从一堆折子里抬起头来,发现天色都暗了。
    都已经三月了,天怎么还是这么短。我披上斗篷,从明亮的御书房走出来,一时有些适应不了外头的昏暗。当齐安扶我上了辇车,我才发现丽妃竟然在附近。她站在一行花圃面前,正对着御书房,若不是头饰反光几乎看不出来那里站了一个人。
    我朝她招了招手,唤:“丽妃?你来是想见朕?”
    她福了福身子,答道:“臣妾只是在御花园胡乱走着,就到这来了,便想着来给皇上请安,并无要紧的事。”
    我抬手道平身,“那你早些回去用膳,明日、朕明日去瞧你。”
    “谢皇上,恭送皇上。”
    因为她一直低着头,我没看见她的目光,但多少有点歉疚之意。自从丝绦住进了德阳宫,我有很长时间没去看她了。
    檀木香炉里的锥香已经烧尽了,内殿里没有人伺候。
    层层轻纱帘幕后,烛光映着一个孤寂的身影。
    我半挑开一层,往里走了几步,“丝绦,你在里面吗?”
    没有回应,我便继续朝里走。
    宽大而耀眼的龙床上,丝绦着了一身绣满青花的汉服,侧头望着我。仿佛一只精致的青花瓷瓶,傲然、无暇。
    我问:“怎么一个伺候的宫女也没有?”
    丝绦张口,声音突兀而粗糙:“我叫她们都出去了。”
    她的神情过于平静,我感到不安,走近她问:“怎么?不想用膳?”
    她柔韧的双臂环住了我的腰,将脸贴在我胸膛,问:“我父皇在哪里?”
    我怔了怔,“不是说好了么?等你给我生个孩子,我就告诉你。”
    她的手臂环得我更紧了,“赫连睿德,你不该骗我。”
    我想挣脱她,可是突然感到有尖锐而冷硬的东西顶在后腰上。一瞬间像从春天回到了寒冬,肆虐的北风吹跑了我脑子里所有温柔的设想。剥离开那些琴瑟和弦的表象,其实我和她之间横着一把双刃剑。
    若生,就相互煎熬。若死,就共赴黄泉。
    我伸手抱住她的头,苦笑着说:“你在佛堂里偷听了我和母后谈话。”
    “我父皇在哪里?”她仍然问这句话。
    我猜她不想杀我,她拿着刀子无非是威胁我说出真相。可真相并不是什么好物,我便时常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没发生,将她当作普通的女子来爱。她却做不到我这样。
    我的心如那焚尽的锥香,化作冷冷的一撮灰,风吹即散。既然到了这地步,那就痛快一些好了,不是常有人说,长痛不如短痛。
    我摸着她的脸,低头看着她说:“死了。”
    她的睫毛静静盖在下眼睑上,问:“葬在哪里?”
    “宫里死了很多人,堆在一起烧了,没有安葬。”
    “我的哥哥们……”
    “我们打进宫的时候他们都已经死了,只有长兴活着。”
    “姐姐说她醒来的时候父皇还活着,你撒谎。”
    我无奈地苦笑了两声,说:“是啊,他是被摄政王杀死的。你就想听到这个对吗?你想听到最惨烈的真相,才好用尽你的所有力气来恨我。既然要恨,那就痛痛快快地恨,我背负了多少罪孽、多少仇恨,也不惧再多一点。你恨我吧,长安。”
    她的胳膊如水蛇一样缠得我喘不过气来。她浑身发颤,却用力克制着暴怒的情绪,压着嗓音一字一句说:“蛮夷,我竟然信你,真傻。”
    听到蛮夷这个称呼仿佛回到了多年前。我一直在摆脱,以为天下太平之后,仇恨会慢慢地淡去,也不会再有人叫我们蛮夷了。可这两个字出自她口,真是令人心如刀绞呵。
    我朝身侧伸手钳住她握刀的手腕,说:“我已经下令册封你为淑妃,赐章阳宫。”
    她猛地用上了力,刀尖狠狠地扎在我腰上,“你以为我会当你的妃子?”
    “你已经是我的女人了,到死都是。”我反手拧住她的手腕,刀子应声落地。接着拦腰抱起她,撂在明黄刺目的龙床上。
    她终于失控了,疯了一般挣扎起来扑向我,从发髻上拔下一根簪子想要刺我。
    我一翻身,轻易制住她,笑问:“要和我同归于尽么?”
    她眼里布满了红血丝,声音哑到了极点,像是全身心的痛苦都溢了出来,“若你下地狱,我就上西天,若你上西天,我就下地狱。就算死,我也不想再遇见你!”
    我压在她身上,用双膝箍住她的腿,一只手便钳紧了她的一双手腕,一面空出一只手来从枕下摸出一只精巧的药瓶,一面贴近她耳畔低语:“忘了么?你母后要你活着,长兴要你活着,芳姑姑要你活着,还有你的小驸马……如果你这么快死了,怎么向他们交代?”
    当我往她微启的口中塞入一丸药,她又剧烈地反抗起来。
    死死捂住她的嘴不让她吐出来,看她在我身下绝望地挣扎,那种神情令人无比心疼。可是我没有其他办法令她温顺下来。
    那药是入口即化的,当她不再反抗了,那便是药丸已经化掉了,她没有任何办法再吐出来。
    我松了手,温柔地抚摸她的发际。
    她的目光空洞而麻木,冷冷地问:“你给我吃了什么?”
    “晚膳前的小点心。”我搂住她,一下下亲吻她的脸颊,“一夜夫妻百日恩,我不信你对我一点感觉都没有,那么多的夜里,你也获得了欢愉和享受,对吗?”
    “放开我。”她话音刚落,趁我不备甩手掴了我一掌。
    真是稍不留情,清脆响亮,打得我脸皮发麻,耳朵里嗡嗡直响。
    她恶语斥道:“蛮夷,简直无耻下作!”
    我坐起来,居高临下看着她。如此陌生的神情,如此陌生的话语,就好似我从未认识过她。或者,我白白爱了她几年。
    既然走到了这步,已经没有更坏的结局了,那还有什么可畏惧的呢。
    我就是蛮夷,无耻下作。伸手捏住她的下巴,轻吐着话语:“等会向我求欢的时候,别忘了我有多无耻下作,我可不是坐怀不乱的君子。”
    她冷冰冰地看着我,眼神如寒夜里的月光,渗透到我心里面,令我一阵阵发慌。
    一切就在这样的僵持中爆发,她用脚勾倒了床头的案几,那只凝了血一般的红瓷寿瓶“嘭”地一声砸在地上碎成千百片。
    我的耳朵里还在嗡鸣,呆呆望着我最珍爱的东西被她亲手毁坏。
    而她跳下了床,双脚用力踩在那一片碎渣滓上,血和瓷片上的红釉混在一起,分辨不清。她在那些碎片上走来走去,面容惨白笑着说:“我不会和你同归于尽,让一个人痛苦的方法很多,死是最不痛苦的,对吗?”
    我看着她的眼睛,那双朦胧的双眼终于变得清明了。其实她存在的全部价值就是为了让我痛苦而已,冥冥注定有这么一个人,是为了折磨我而生的。
    明如镜-7
    作者有话要说:不知道jj抽什么风,所有留言都没法回复了……
    于是在这里回复一下,悲剧呐其实也没那么可怕,我也不是彻头彻尾的后妈,放心哈。是谁说吹面不寒杨柳风,今年此季的春风夹着细雨比腊月的冬雪还更冰寒。
    低垂的柳条在夜幕中极安静,柳絮沾了水便粘做一团,有的粘在叶子上,有的落在泥土里,再也不能随风扬起来。
    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我想起这句诗,心口像被什么重物砸了一下,缓缓回头看着床帐里的丝绦。
    或许我该叫她长安,她不是我的丝绦,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变得如此陌生。
    碎了一地的红瓷被宫女收拾起来,上面沾了许多血迹,我叫她们拿去洗干净,再给我送回来。倘若我执拗地喜欢一样东西,即便再旧再破也舍不得丢,母后说我恋旧,这一点不像父皇。
    方才医女来过,给丝绦包扎了双脚。
    她闹过以后安静得出奇,上药的时候都没哼一声。后来她睡下了,心安理得睡在我的龙床上,她全然不畏惧,是因为太绝望,已经没有后路可以退。
    我从德阳宫出来 ,望着夜空里漫天的细雨,想起那一年的雨水。
    那些红色的雨和着被践踏成泥的花瓣就像血浆,还带着浓浓的腥味。那个时候我离她隔着一座城墙,想一想都觉得很奇妙。如果摄政王肯放过他们,或许我能早点认识她,或许她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恨我。
    齐安在一旁扶着我冰冷的手,问:“皇上,要去哪里?”
    我伸手拢了一下斗篷,迈开沉沉的步子,“去……昭阳宫。”
    齐安便扬声喊道:“皇上摆驾昭阳宫,请丽妃娘娘迎驾!”
    丽妃喜欢取簪子挑灯花,这场景是温暖的,令我霎时忘却了外面春雨的冰寒。
    她对于我的到来那么欣喜,就像迎接一个多年未曾归家的人,悉心地为我沏上我最爱喝的茶、换上软底缎面鞋、将一条兔毛细织的毯子盖在我膝上。
    齐安在外面候着,侍女也出去了。
    我用茶盅暖手,望了会丽妃,轻声问:“你这可有三七粉?”
    丽妃微微地发怔,点头道:“有,年初都备下了。”
    “去拿过来,不要惊动旁人。”
    “皇上哪里受伤了?”
    我渐渐翻过身将外衣除去,扭过头去看后腰,雪白的亵衣上有少许血迹。我冲丽妃轻松一笑,“小伤,没流多少血。”
    “皇上……”丽妃微蹙了眉头,几番纠结才起身去拿药。
    到底是伤着了,伤口再浅也是伤,上药的时候很疼。我闭着眼睛想,不知丝绦脚上那七八道口子会疼成什么样。
    丽妃替我处理好伤口,不安地问道:“皇上,请恕臣妾多嘴,这伤是不是刀伤?”
    我不知要怎么与她解释其中的纠葛,告诉她全部真相只怕会令她恐慌。今夜德阳宫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我似乎应该找个借口瞒过去。
    丽妃又说:“圣上龙体关系重大,应懂得珍重自己。”
    我道:“朕有分寸。”
    丽妃却并不似往常那样讷讷,继续追问:“是她伤了皇上吗?她究竟是什么人?”
    我斜斜望着丽妃,笑道:“再过几日,她就是朕的妃子。”
    “皇上要册封她?”丽妃愕然,缓缓说道,“皇后才被废了没多久,皇上又要册封自己的弟媳,外人会怎么看?”
    “什么弟媳?”我不悦地瞥了她一眼,“察德已经休了她。况且母后已经同意了。”
    丽妃定定望着我说:“可是太后并不知晓她的真正身份。”
    我错愕地皱起了眉,她从来都不会这样冲撞我,莫非她已经猜到了某些事并且有十足的把握?“丽妃,无论你知道了什么,倘若向太后告密,出卖朕……”
    她毅然打断我,说:“臣妾不会那么做,永远不会。”
    我舒了口气,半躺下来将她的手握住,“朕只有你了,朕的身边已没有可信之人,只有你了。”
    丽妃身上有我熟悉的香气,她清楚我的一切喜好,所以总是不着痕迹地让我留恋。这样的留恋仅仅是习惯而已,她应该也明白,我爱丝绦爱得很辛苦,所以绝不会放弃。
    下朝之后,我去看望察德。
    时隔一年多,我第一次来看望他。不是不想念,而是觉得愧对。
    愧对父皇的托付,愧对我俩二十余年的情谊。因为被一个怀着仇恨的女子迷了心智,我将他置于这样的境地。
    禁苑的守卫很森严,即使是我身边的宫女也被拦下了,我便只带了齐安进去。
    里面有宫女领路,幽深的殿所里阳光淡漠,寂静无声。
    我看见察德坐在栏杆上晒太阳,他是那么怡然自得,并无半点落魄凄凉。
    他没注意到我,只顾冲秋千上的小女孩笑。
    “阿爸!我飞起来了!”小女孩尖叫着,大笑着,欢快的声音打破了宫里的死寂。
    绮蓝偶尔进宫来住,我都忘了她这次是何时进来的,似乎有一阵子了。甯太妃如今极少进宫来,我也几乎没机会见到绮蓝。
    小丫头长得很伶俐,一双杏眼笑起来就眯成一条缝,跟她母亲有些像。她比察德先看见我,愣了愣,然后指着我咿咿呀呀喊:“阿爸、阿爸,看呐!”
    察德回身看见我的时候笑了一下,低声吩咐侍女将绮蓝带进屋去。
    我说:“很逍遥啊。”
    他说:“无忧无虑。”
    我在晒热的石凳上坐着,侧目问他:“是真的无忧无虑么?”
    察德又笑了,“可以安度余生,还有什么忧虑呢?”
    似乎他说得很对,我的愿望也就是安度余生而已。若能甩去肩上的重担、若能绝情弃爱,那我大概也能过得无忧无虑,安度余生了吧。
    我的手掌不由自主在腿上磨了几下,垂眸道:“察德,我是来告诉你一件事。”
    “关于沫儿?”
    “是,我要册封她了。”
    “呵呵……皇兄,你比我还痴。”察德没有怒气、没有意外,甚至还用调侃的语调轻轻嘲笑我。
    我忍不住问:“当时你为了她要杀我,如今却心平气和接受了?”
    察德像是看透了所有的事,脸上仍然挂着平和的笑意:“我被她利用之后就清醒了,而皇兄却执迷不悟。”
    “这么说,你已经知道了她的一些秘密?”
    “臣弟只想劝一句,江山为重。”
    午时的太阳晒得头越来越晕沉,我静默了许久,问:“你如何得知的?”
    “她亲口告诉我的,她还说长兴恨我,就如她恨你一样。”察德的话语那样轻,有气无力地飘荡在春日柔软的风声中。
    我终于证实了她对我有多少恨,从察德这里。所以我害怕她和长兴走相同的路,既然晋国公是个幌子,这世上再无她的亲人,她还要靠什么撑下去?仅仅是我对我的恨吗。
    那就恨我好了,只要她还活着。
    明如镜-8 ...
    一盘盘香悬在佛堂的梁上,灰烬偶尔会落到身上来。
    我在佛前拜了拜,进去看望母后。
    乌檀木的茶几上摆着我熟悉的小灶,母后自己端着小壶在烧茶,用手扇着茶香仔细嗅了嗅,然后放了几枚青梅进去。
    我担心她烫着手,忙拾了几根小木枝帮她生火,“母后,这些事为何亲自做?”
    “哀家还能动,不必事事都要人伺候。”母后不急不缓答道,抬眼睨着我,“听闻前几天夜里,你宫里闹出了点事儿?”
    “没什么大事。”我本想含糊过去,可想到母后过这样青灯古佛的日子无非是为了我,便于心不忍,解释道,“女人偶尔耍点脾气,哄一哄就好了。”
    母后叹道:“皇帝的女人哪里有资格使性子耍脾气?况且皇上都要册封她了,她怎么还这样不懂事……哀家真不知这个决定是对是错。”
    “母后放心,等过几日册封之后,她会搬去章阳宫,朕的心事也了了。”
    母后狐疑地望着我,终是没再说什么话。
    那几日,我眼皮一直跳,紧张得睡不着觉,仿佛一闭眼就能看见丝绦穿着凤冠霞帔的样子,红唇似血,惊艳如斯。
    我无比期盼着,却又万分畏惧。只因能预料到雪白珠帘后面那张冷漠的脸,倘若她的目光不温柔,我又怎能欢欢喜喜地与她共结连理。
    章阳宫倚着太液池,曾经是一位太后的住所,无论白天夜晚都有淡淡的徐风从湖面上掠过来,带来阵阵花香。这样偏僻而安静的宫殿我赐给了她,想必她会喜欢的。她可以终日躲在这里不见任何人,而且离我很遥远。
    册封当日,我在丽妃的服侍下换了衣裳。
    崭新的龙袍,腰间系着红汗巾,冠上也镶嵌了枚红宝石。
    丽妃替我绾发的时候目不转睛望着我,楚楚动人。
    想起几年前她刚入宫的情景,我也曾以这身装扮走进昭阳宫。这一年又一年,她安安静静地守着我,虽然木讷、虽然不聪明,但是她全部的心思都在我身上。
    这一切我都知道的,而且并不会因为别的女人而辜负她。
    妥当之后,丽妃屈膝向我道贺:“臣妾恭喜皇上,贺喜皇上。”
    我掩不住心底的喜气,笑呵呵伸手扶她平身,“丽妃,朕该感谢你。”
    “臣妾惶恐。”她低着头,直到恭送我离开,始终低着头。
    夜幕里烟花迸放,我们却并没有携手欣赏,只听见震耳欲聋的爆炸声。
    红艳欲滴的帐幔,犹如一片红袖,渐渐侵蚀了黑夜的昏暗。
    我坐在她对面,当中隔着雕花黄梨木的圆桌,桌上尽是精致的小菜和糕点,还有大夏国最极品的佳酿。
    我们要喝合卺酒,喝过以后,旁人就会退下了。
    她乖乖地同我喝了酒,然后如一尊瓷像坐在那纹丝不动。
    我夹了她喜欢吃的素菜到她碗里,像平时说话一样温和地问:“你从前住在哪座宫里?”
    “德阳宫。”她沙哑的声音带着一丝尖锐,仿佛可以划破那些垂在四周的大红绸纱。
    “德阳宫?”我微微诧异,“那是正宫。”
    她没吃东西,甚至筷子都没拿,低眉顺目答:“我一直在母后身边长大。”
    皇家的孩子能呆在自己母亲身边长大算是受尽了宠爱,只可惜那时光太短暂,我想我能理解她的恨。恨全因爱而生,却是她对别人的爱。
    我从桌底伸出手,暗暗使劲按在她膝上,“我应该唤你沫儿、丝绦、长安,还是淑妃?”
    她仍然没看我,说:“淑妃吧。”
    “为何?”
    “只是个封号而已,可以是任何人。”
    我轻笑了两声,起身将她拦腰抱起来缓缓放在榻上,顺手替她脱去了精工绣制的红绣鞋,问道:“你的脚伤怎样了?”
    她不吱声,紧紧地盯着我,漆黑的瞳仁里倒映出满室的鲜红。我牢牢钳住她的脚腕,将布袜脱去。她细裸的足上缠绕了好几层白布,隐隐能闻见药味。
    我将她的赤足捧在怀里,叮嘱道:“你不要再这样,伤了自己是你遭罪,于我并没有什么要紧的。”
    “是吗?”她僵硬的面容终于有了些笑意,“既然没什么要紧的,你何苦千方百计将我囚禁在你身边。”
    我能说我不是故意的吗?
    我以天牢里十三条性命要挟她老老实实接受册封,实非我所愿。我仅仅觉得,只要她心中还有牵挂就不会如行尸走肉一样活着,她会想尽办法让她牵挂的人获得自由。
    譬如,取悦我。
    我低头笑了,松开了她的脚腕,随手拉了只垫子来倚着,“天底下,没有我得不到的东西。你懂吗?”
    她麻木地望着我说:“你已经得到我了,就放了他们吧。”
    我欣然笑道:“还是那句话,给我生个孩子。”
    她的手指莹白细长,搭在领口,井然有序地依次解开衣襟上的盘扣。
    喜服敞开来,露出嫩红色的里衬。锁骨下方,是圆润的胸房。
    她的心跳比我快,隔着衣物都能看见明显的颤动。
    我只管贪婪地欣赏她的每一分姿态,身子却懒懒地赖在榻上,一手支着脑袋戏谑地笑着:“今天我不碰你,你脚伤未愈,我腰伤也未愈。”
    “我们大喜的日子,春宵一刻值千金,你要虚耗么?”她倾着身子朝我爬过来,眸光流转处尽洒下点点迷离。
    那种目光令我产生了错觉,像是很久以前在作坊里,她捏着我的手认真地教我做胚,忽然间一个抬头,眼神相撞,就怦然心动。
    她俯首,唇轻轻蹭着我额上,然后一路轻啄下来,直到我唇畔。
    我再也耐不住这般心痒,张口含住她的唇瓣,狠命地吮吸、厮磨。
    手掌探入她的里衬亵衣,渐渐抚上光滑细腻的背脊,那触感像丝绒一般,令人神不守舍。
    她的手臂缠住我隐隐作痛的腰身,愈缠愈紧。
    我却舍不得醒过来,任那伤口开裂流血,也要享受这千金难买的欢愉。
    她流汗了,也流泪了,身子瘫软成一团在我身下扭动,近乎癫狂。
    我想,药效已经完全发作了。这回她再也不能以伤痛来刺激自己,只能在□中一点点地迷失。我并没有为自己的邪恶感到一丝羞耻,毕竟她还是有理智的,我没有强迫她。
    我只是顺从她、满足她、取悦她。
    待到天明时,她再责难我也没关系,反正我想要的洞房花烛夜,已经圆满了。
    作者有话要说:还是不能回复留言啊,汗。这次抽风时日真长。
    关于丽妃,其实写她的细节很多,她在皇帝身边待的时间很长,毕竟同床共枕,很多事情皇帝并没有很严密地瞒着她,所以她能发现。
    明如镜-9 ...
    夜尽天明,红烛烧得只剩半截,淌满了一烛台的泪。
    我上朝的时候她还未醒,待我下朝回来,见她仍然躺在那角落里一动不动。
    仿佛有种不祥的预感,蹑手蹑脚走过去俯身唤她:“丝绦?”
    她疲惫地睁开眼,眨了几下便支起身子来。
    我叫侍女进来伺候她梳洗沐浴,自己坐在矮榻上对着一摊子碎片发呆。红瓷花瓶的碎片都洗干净了,在阳光下十分锃亮。我观察了许久也不知要如何下手,这花瓶只剩圆圆的底是完好的,上面部分都要一点一点拼起来。
    我想,还是从拼字开始。那个金灿灿的寿字很大,拼起来似乎简单一些。于是一边用配好的粘剂刷在瓷片边缘上一边拼凑。粘剂里有蒜汁,味道微微刺鼻,好在齐安吩咐人点了熏香过来,这才掩去了蒜味。
    “淑妃娘娘请用膳。”
    听见侍女的声音我才知道她从内殿出来了,回首张望。
    她穿着亮丽的春装,腮上一撇红润,眉如柳叶弯弯。似乎有点不像她了,我不知道心里什么滋味,张口说:“淑妃,用完膳过来帮朕。”
    她福身道:“臣妾遵旨。”那嗓音也有点变化,嘶哑、黯淡,大约昨夜真的累坏了。
    想及此,我不由得笑了,转回身子继续拼我的红瓷。
    早膳尽是滋补的汤品,她没吃几口就说饱了,温顺地坐到我身边来。
    即便她懒得看我一眼,但是能这样安静地呆在我身边我也满足了。她从我面前拾起一片碎瓷,低声道:“拼起来也没有用,满是裂痕。”
    我耐心地刷着粘剂,道:“我绝不会放弃珍爱之物。”
    丝绦不冷不热说道:“御窑厂匠人无数,命他们重新打造一只便是。”
    我捏着她的手盯着她说:“你知道这其中的区别,除非是你做的,否则再好的红瓷于我来说都不过是俗物。”
    她侧头看着我,脸上不知什么表情,似乎想笑却又笑不出来,难看又古怪。
    我拍拍她的手说:“对了,朕打算替前朝皇室修陵。”见她神色诧异,便不动声色道,“你也知道战祸损坏了不少皇陵,当时碍于夏族严密的阶级划分,汉人属于奴隶,皇陵也一直弃在那里沦为乱葬岗。长兴公主下葬之时朕才见到那皇陵中的光景,觉得甚为凄凉。如今局势稳定,民心逐渐归顺,朕已经向内阁提议修葺皇陵一事。”
    她的眸光霎时生动起来,戚然道:“可惜父皇尸骨无存。”
    我仔细粘好了一个寿字,满意地端详了一番,笑问:“那便做衣冠冢可好?”
    “你要替我父皇办丧事?”丝绦愣住了,低头问,“但宫里的晋国公是假的,皇上打算如何向群臣交代?”
    “别急,总要等皇陵修葺完毕才能下葬,还有大把时间。”我以漫不经心的目光瞟了丝绦几眼,“我记得你父皇的陵墓是双墓穴,临边葬着你母后,对么?”
    丝绦点点头,“父皇修陵的时候就说过,他们要同墓而葬。”
    我叹道:“生不能同时,死也要同穴,你父皇是痴情的人。”
    她却冷笑一声,“若真是痴情人,又怎会三宫六院,不知所栖何处,令深深挂念他的人垂泪到天明。自古帝王皆如此,哪里来的什么痴情?”
    “你所认为的痴情是何种模样?日夜厮守在一起?”我睨着她戏谑地笑了,腆着脸将唇凑上去亲吻她的耳畔,“那我便日夜守着你。”
    她扭开头,轻吐了几个字:“臣妾惶恐了。”
    夜晚临睡前,我坐在榻上拼凑那些零落的碎片。
    看久了红白的釉面,眼睛渐渐干涩发花,越来越看不清楚。我有些气恼,凶蛮地将一碟粘剂打翻了,喝道:“点灯、快些点灯!你们难道看不见这里昏天暗地的吗?”
    齐安也跟着训斥了几个宫女,加了几盏灯后过来轻声劝我:“皇上还是不要做这劳心劳力的事,交给奴才吧?”
    “不行,朕要亲自粘好它。”
    “皇上,容奴才多嘴,既然已经碎了,粘起来也无济于事,始终回不到从前了。”
    “你也觉得朕在做无用之事么?”
    “奴才只是担忧龙体过于疲累。”
    “朕也想要一件新的,可是红瓷的烧制极难,或许要等上好几年才出一件精品。”
    “那就等几年,总比这个碎了的花瓶好。”
    “那……依你之见,这些碎片该弃了?”
    “当弃则弃,皇上这样一点一点地拼粘,不仅容易割破手,还耗费心神。”
    我看着这几日辛苦粘起来的瓷片,统共不过巴掌大,渐渐地颓然生厌。
    齐安说的挺对,当弃则弃。可是我又不愿意看着自己的心血付诸流水,那种感觉就好像看着一条蜿蜒的血路从自己身体里延伸出去,看不见尽头。
    如果血流光了人会死的,可有好的法子能止住血?
    磨掉她的锋芒和锐气,让伤口慢慢结痂,这样我方能保自己周全吧。
    低头看着自己手里的瓷片,尖锐的边缘泛着红光,好似血光一样。我每日处于这样的危险中而不自知,或者说自知而不自觉。连齐安都明白,连丽妃都冒险规劝,我却沉迷其中舍不得清醒。
    侍女道:“启禀皇上,淑妃娘娘沐浴归来了,已入寝殿恭候圣驾。”
    我侧头望着寝殿的方向,吩咐道:“命医女每日来请脉,务必为淑妃调理好身子。”
    “是。”侍女还蹲在那里,似乎在等待我起身。
    我却对齐安说:“摆驾昭阳宫。”
    侍女一慌,忙欠了欠身回去通传。不多久,宫女们拥着本来准备要侍寝淑妃娘娘出来了,个个都是一副紧张的神情。
    只有丝绦从容不迫,不愧是宫里长大的孩子,与我一样喜怒不形于色。她没有绾发,披着松垮的蓝色霓裳,似一尊孔雀蓝的瓷像。
    我忍不住伸手抚摸她的脸颊,真想睡在她的怀里从此一觉不醒。可是一想到她可能随时拿起一片碎瓷剖开我的胸膛,任何温暖的慰藉都烟消云散了。像是诀别一样,喃喃地对她说:“朕会命人在章阳宫里造一座窑炉,会从御窑厂挑选一批女工来陪你做瓷器,这样你也不会闷了。”
    丝绦蹲□叩谢道:“臣妾多谢皇上恩典。”
    “平身罢,早些休息。”我甚至没躬身去扶她,说完这句话便匆匆逃走了。
    必要的时候,狠狠心才能摆脱困境。我想,我们彼此都需要很长的一段时间来疗伤。
    或许一年、两年,也或许要十年。
    这一生还长得很,我终能等到她不恨我的那一天。等到我内心的罪孽被谅解、等到她内心的仇恨被感化。
    已经是四月天,百花争春,我的贤越三岁了。
    难得有令母后高兴的事情,宫里大办庆典。皇后被废除之后丽妃掌管凤印,后宫庆典并不简单,因此这一阵她的日子比我还要忙。
    我偷闲到慈宁宫去看望母后,与她聊起了贤越的趣事。聊着聊着,母后又想起了玲珑,难免伤感,眼泪止不住地流。
    母后哀叹道:“皇后作孽,却由玲珑来承受,真是不公。”
    我想起一些残酷的往事,戚然道:“总是这样的,前人造孽,都是子孙来承受。老天是公平的,恶有恶报。”
    母后用绢帕抹了抹眼角,问:“对了,听闻皇上近日都歇在昭阳宫,怎么新册封的淑妃这么快就失宠了?”
    我解释道:“那边在动工建窑炉,有些吵,母后知道朕的觉睡得浅,所以暂时不去了。”
    “哀家也听工部说了,怎么好好的在宫里造窑炉?皇上未免对女人太迁就了些。”
    “朕想叫淑妃烧制红瓷,这项技艺极难,景德镇十年也就烧出了一只。淑妃入宫前便是御窑厂的女工,她懂瓷器,朕便交给她办了。”
    “有福不享,偏偏要受那罪。”母后面色不悦瞟了我一眼,“哀家原本还盼着她快些为皇上诞下麟儿,谁知你们二人的心思都不在这上头。”
    “母后多虑了,或许是子孙缘分还未到,这事是急不来的。”
    “太医早说过,丽妃已经不能生了,皇上不如多去去如嫔那里。”
    “朕知道了。”我含笑应着,又哄了几句,母后方作罢不再提子嗣的事。
    灯芯里哔啪一声响,火光颤了一下。
    丽妃忙用簪子去挑了挑灯芯,肌肤在烛火下细腻如脂。她发觉我在看她,温婉地凝视我,“皇上,可是这一整日的庆典累着龙体了?”
    “朕看起来很累吗?”
    “似乎精神不太好,不如歇下?”
    “并不想睡,就是觉得浑浑噩噩。”我捏着她柔弱的肩膀说,“不如你先睡,这阵子都忙坏了。”
    “皇上都没歇着,臣妾哪里敢阖眼呢?”她望着我,眸光似水。红滟滟的衣裳映衬下,脸颊也不似从前平日里那么苍白了。
    我捏起她的下巴,狠狠地吻着她的唇,含糊道:“日后就穿鲜艳一点的衣裳,好看。”
    丽妃轻轻地闭上眼,微微地喘息着。
    我想抱她上榻,正听见齐安隔着帘子道:“皇上,章阳宫的宫女来报,说淑妃娘娘生病了。”
    我突然觉得浑身僵硬了,嘴都张不开,也不知道要说什么。
    丽妃缓缓睁开眼,柔声说:“皇上还是去看看吧。”
    我极力坚定自己的意志,摇头说:“不去,那边有医女照顾,不会出事。”
    齐安在外面试探地问:“那奴才就说皇上已经歇下了?”
    我大声喝道:“真是不懂事,日后倘若没什么大事,别来打搅朕的兴致。”
    齐安唯唯诺诺答:“奴才知道如何说了。”
    我一手揽住丽妃,两只耳朵却仔细听着外面的低语,听齐安将那宫女训斥了一顿打发走了,心底隐约有种报复的快感。
    “皇上……”丽妃轻柔地唤我,目光里闪烁着难以言喻的情绪。
    “嗯?”
    丽妃抿抿唇,小心问:“可是淑妃触怒了皇上?”
    我笑着否认道:“朕乏了,那些奴才还如此不懂事,火气大了些。”
    丽妃犹疑道:“可是皇上有月余没去章阳宫了,不如明日,臣妾去瞧瞧淑妃。若真没什么事,恐怕她也不会遣人来找皇上。”
    “不必,她喜欢清静,那就让她清清静静地呆在那里罢。”我冷冷说道,负气一般地扭身睡下了。
    其实我又怎么能睡得着,胸腔里一颗心噗通噗通地跳着,几欲跃出来。不知道她究竟是生病了还是闹事了,不知道章阳宫究竟出了什么事。
    但我不能去,谁先心软、谁就输了。
    我已输给她无数次,总要掰回一局才行。否则,我的爱情将永远卑微得如同蝼蚁,渺小、阴暗。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发现不是jj抽了,是我电脑抽了……
    别人都可以回复留言,为神马就是我不可以呢,泪奔~~
    明如镜-10 ...
    太液池的中央水榭里暖风徐徐,我凭栏而坐,看似悠闲地听着曲子,心下却焦躁不安。一幕幕往事浮现在眼前,越不愿想起的东西越是清晰。
    齐安悄声对我说:“皇上,绿姝带到了。”
    “让她进来罢。”我捏紧了手中的折扇,盯着屏风外头模糊的身影。自皇后被废,绿姝就跟在我宫里,丝绦册封之后,我又将她调去章阳宫了,明为淑妃的贴身婢女,实则是我安插的眼线。绿姝本是皇后带入宫的侍女,不但未受牵连,反而得我信任,于是更加忠心对我。
    我唤她到屏风里头来,低声问她:“淑妃生了什么病?”
    绿姝迟疑了会,答:“回皇上,奴婢瞧不出来有什么毛病,淑妃娘娘又不肯让医女诊治。”
    我心中暗暗得意,她终是耐不住了,想要见我。面上却不悦,责问道:“那是谁来禀告朕说淑妃娘娘生病了?”
    绿姝小声答:“是娘娘亲自遣人去的。”
    “这么说,她应该没病。”
    “或许是有些心病。”
    “哦?什么心病?”
    绿姝缩了缩肩膀,喏喏道:“回禀皇上,后宫多有议论淑妃娘娘的出身,加之册封次日就失了宠,那些宫人们越发不将娘娘放在眼里。”
    “竟有这样的事!”我未曾想到她会遭受这样的委屈,一时愕然,将扇子拍在案上,“后宫无主,奴才也越来越没规矩了。”
    绿姝忙伏地叩头:“皇上息怒。”
    我遏制住怒火,沉声问:“淑妃可知道你来见朕?”
    “奴婢不敢惊动娘娘,趁空溜出来的。”
    “好,你回去罢。”
    “奴婢告退。”
    绿姝走了很久,丽妃才从水榭外面走进来。她细细打量了我一会,没提方才的事,只问我午膳在哪里用。我思忖了片刻,嘱咐她说:“挑一些衣料送去给淑妃罢,就说是朕赏的。”
    丽妃欣然点头道:“臣妾一定会办好此事。”
    我已然没了用膳的心思,径自去了御书房。
    恰逢营造司回报章阳宫的窑炉建造完成,请我前去一览。我讪笑了声,说:“这回办事挺快的。”
    齐安深知我如今断然不会去章阳宫,于是将话接下去,道:“这种小事就不用劳烦皇上了,老奴代为前去便是。”
    我默许了,一头扎进堆积如山的奏折里,不想再理会烦心俗事。
    春天一过,白昼就长了。
    御书房里的灯盏映着窗纸明黄一片,窗外的琼花也跟着沾了光,白玉般的花瓣好似镀了金一般。
    我自觉最近一阵子处理公文过于繁忙,肩膀和脖颈都有些僵硬。伸手折了朵花,拿到鼻端嗅了嗅,便想起从前那只红瓷花瓶里供着的白玉兰。
    她最初的笑容也如那绽放的白玉兰一样纯净、淡雅。那也仅仅是最初的假象而已,后来的一切都背离了我的期盼。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本是姣好的黄昏景色,我却不得不将手中的琼花摧毁。因为它过分美丽,叫人嫉妒。
    从窗边折回来,刚想要坐下,却瞥见御书房外一袭瓦蓝的身影。
    静静幽幽,如瓷像一般冰冷。
    我轻声唤齐安,问他:“她何时来的?”
    “有一会了,奴才说皇上政务繁忙,吩咐了谁也不见。”
    我望着她,她也望着我。
    她含烟似水的眸子里有些期盼,却并没有委屈。看来我仍然不够了解她,还以为冷落一段时间,她会觉得委屈、会闹脾气,但是她如此安静。
    我慢慢跨出门槛,负手走到她面前,“淑妃,见朕可有要事?”
    她微启嘴唇,暗哑的声音轻轻飘入我耳中,“臣妾思念皇上。”
    不管她说的是真是假,我似乎得到了想要的结果。她求我了,她必定要同后宫中其他女子一样对我低眉顺目,依赖我、仰仗我。然后用时间来消磨她的棱角,一点点地熄灭她的仇恨。
    我伸臂揽住她,像从未有过嫌隙一样拥着我所珍爱的女子。
    齐安在我身后高喊:“摆驾——章阳宫。”
    章阳宫的草木似乎比其他地方更加茂盛,从太液池上吹来的夜风在树丛花草中穿梭,发出沙沙的低吟。
    我牵着丝绦的手走到窑炉边上,平整的青砖砌出一道拱形石门,能从门口看见窑炉深处。那里面暗无天日,乍看之下就像是墓穴。我头顶传来微微的刺痛,仿佛有种不祥的预感笼罩全身。
    丝绦命人都在外面等候,从绿姝手里接过了风灯,兀自朝那石门里走进去。我紧跟了进去,听着窸窣的脚步惊起一串串回音,毛骨悚然。
    她在我前面走,蓝色的衣裳被灯光一照,显得煞白。我正聚精会神看着脚下的路,前边的身影却突然顿住了,她就像无声的鬼魅回头看我,只轻吐了几个字:“造得很好。”
    我莫名心惊,拉着她的手说:“别往里走了。”
    她面无表情道:“是皇上要来视察窑炉的。”
    我将她拽到身前紧紧搂住,一字一句说:“我是想告诉你,今后窑炉就在你宫里,随便你用,不过你要尽心尽力做出一只红瓷花瓶来还给我。”
    她的唇离我下颌仅仅一寸之遥,唇角翘起露出狡黠的一笑,“我欠你的?”
    如兰的气息洒在脖颈上,奇痒难耐。我揽住她的腰,回身将她按在了粗糙的石壁上,“是啊,你欠我的。”
    “那你也欠我的。”她反唇相讥道,“你说要日夜守着我的,可这些天你都在哪里?沉醉在谁的温柔乡里醒不来了吧?”
    “你恼我?”我哑然失笑,低头吻着她的额,“只要你开口,我不是马上回来了么?”
    她扭开头,一幅愤世嫉俗的神情,就像个怨恨父母偏心的孩子。
    我紧张得心跳极快,“除了你,我对着其他任何一个女人都没有感觉,你知道的。”
    “我不知道。”她仍然别扭地对着我。
    “那你现在知道了,为何我的子嗣稀少,只因我惧怕……”
    “为何惧怕?”
    “那些被送上龙床的女子都死了,她们不会放过我,我怕报应、怕冤魂索命。”我声音颤抖地说着,忽然发现她抬头盯着我,那乌檀木一般的瞳仁里倒出我惊慌失措的容颜。
    我失态了,怎么会在她面前暴露出心底最耻辱最残酷的秘密。我愣愣地望着她说:“不是我杀的,她们都不是我杀的。我也想保护她们,可那时候的我太弱小,我不能反抗摄政王,只能眼睁睁看她们死。”
    我艰涩的话语在窑炉里泛起一阵阵回音,然后周遭恢复了寂静。
    她伸出温柔的指尖在我眼角拂过,然后点在了自己舌尖上,无奈又落寞地笑道:“原来你的眼泪也是苦的,同我一样。”
    漫天盖地的悲伤顷刻间将我的理智埋没,只能紧紧抱住她,不让她看见自己的脆弱。
    她微微转过头,伏在我肩上说:“我想好了,我会安安心心呆在你身边,为你生个孩子。不管这段时间多长,我们以真心相待,直到孩子出世。”
    我哽咽道:“然后呢?”
    她毫不犹豫说:“然后你该兑现你的承诺,放了芳姨他们。”
    “那我们呢?”
    “我们?”
    “我和你,我们。”
    “我是我,你是你,没有我们。”她摸着我湿润的双眼,低低地唤我,“赫连睿德……”
    我耳边像荡漾着阳光,温暖而柔软。有生以来第一次听见有人唤自己的名字,竟然满心喜悦,动情地唤了声:“长安……”
    “你不适合当皇帝,比我父皇还要心软。”她依偎在我怀里,平静地笑着说,“等到那时候,如果你准,我和我的人一起走;如果你不准,就杀了我。”
    我怎么会杀她,她明知道我不会,所以要挟我放她走。在她眼里未来只有两种选择,自由和死亡,两种都是解脱。可都不是我想要的,我要给她第三种选择,爱我。
    作者有话要说:唔,各位童鞋,不要怪池子后妈啊,是他们命不好而已,真的
    薄如纸-1 ...
    平整的廊下摆满了素胚,从树梢飘落的花瓣如雪一般洒在其中,有的落在瓷器里头,有的点缀着灰暗的青砖。
    这些瓷器上了釉之后便要进炉了,心中竟有些不舍。
    到底是我和她亲手所做,当中的感情自是其他瓷器不能比的。
    一旁的窗户吱悠悠地开了,丝绦探出头来含笑问我:“站在外面想什么?”
    我走到窗户面前,打开折扇在她脸颊边轻轻摇着,若有所思道:“希望这一批红瓷能烧成功。”
    丝绦像很久以前那样平静地对我淡笑,看我的眼神很认真,慢条斯理说:“烧红瓷最难控制的是火候,谁知道能不能成呢?这也需要看缘分。”
    我说:“只是害怕没烧成,那些素胚也都废了,真可惜。”
    丝绦取过我手中的扇子把玩着,一面揶揄我:“你是皇帝,怎么如此吝啬。”
    我含笑不语,伸臂揽住她的腰,俯首凑到她唇边,“我对你何曾吝啬过?”
    她扭身用背对着我说:“但也不见得多大方。”
    我拽紧了她的胳膊不让她逃走,故意贴着她耳边说话逗弄她,“除了舍不得放你走,我还有哪里吝啬?”
    她挣了几下,脸色微红:“叫人看见了。”
    我回首一望,四下里干活的工人并不少。我们在一扇窗户里如此调笑,若是叫外人见了又不知会传成什么样子。
    好长一段日子我都腻在章阳宫里,到底引起了不满。
    前日母后专程上御书房见我,算一算,母后好几年没踏入御书房了。若不是极要紧的事,想必她也不愿冒着后宫干政的名头来找我。
    她叫我注意些分寸,那些王公大臣们将女儿送进宫不是为了独守空闺的。
    我有些郁闷,辩道:“又不是朕要她们进宫的。”
    “如今只有贤越一个孩子,谁也不可能同意立他为储君。”
    “只因他身上有汉人血统?”
    母后毫不掩饰,点头道:“对,他不能继承夏国江山。”顿了顿,又补充道,“倘若淑妃生下龙子,也是一样。”
    我笑道:“这一点母后无需担心,朕和淑妃都不希望我们的孩子在宫廷争斗中苟延残喘,倘若她将来真的为我诞下皇子,我会赐他封地,让他逍遥自在地过日子。”
    “若真如此,皇上更应该选择合适的人选来诞下储君。”
    母后这番忠告不是没道理,可是我如今哪里有心力去顾及其他人。这时候我尽出最大努力去爱一个人,以求她能将自己的心完完全全交给我,稍有闪失便前功尽弃。我将一杯茶敬给母后,低头道:“母后,请恕朕力不从心。”
    母后苦笑摇头:“皇上的心已被那汉女窃走了,当真是祖先造的孽,报在了子孙身上。”
    我正想着再过一个月带丝绦去畅春园避暑,母后那边的宫女端着一盅汤来了,说是皇太后赐的。丝绦命侍女接下,面色如常谢恩,转身面对着我的时候才露出几丝轻蔑的笑容:“皇上认为臣妾该不该喝?”。
    她未免太聪明了些,知道皇太后有心对付她。
    我将她拉入怀里,反问:“你觉得太后要害你?”
    “那倒不至于这样下手。”她温顺地用下巴抵在我肩上摩挲,有条不紊说道,“皇上在我这住了好长时间,太后当然不高兴,赐我补汤是叫我识相些,劝诫皇上。”
    “那你喝不喝呢?”
    “我若喝了,岂不是要将你拱手送人?”她渐渐攀上我的颈,淡红的唇压在我眼角眉梢轻啄,水漾的眼眸中泛出一波一波的柔光,身子如那刚塑好形的素胚,轻轻一捏便瘫软了。
    光天化日,连门帘都未拉上,我已然忘情地回应她的索求,断断续续说:“母后是担心……红颜……祸国。”
    她双眼微眯,清雅地笑着说:“我便是要祸你的国。”
    嘶哑的声音过分妩媚,我不再答话,专心吻着她。
    心里暗暗想:若是能祸我一生,那我也认了。
    一批红瓷浩浩荡荡被送进窑炉,生火,浓烟滚滚冒出来。
    那是凝结了我们心血的瓷器,虽然丝绦告诉我这一批只是试炼,成功的几率不大,我却按捺不住心里的期盼,如同期盼她腹中尽快孕育出我的骨肉一样。
    我将她的手牢牢捉住,手心都涔出了汗。
    她微微诧异地问我:“怎么了?”
    我苦笑,“害怕心血付诸流水。”
    “十年才出一件极品,之前所有的心血也不会白费,都是宝贵的经验。”
    “可我希望在万寿节的时候收到你还给我的寿瓶。”我喃喃细语,想起那件碎了的红瓷花瓶和她脚底流出的鲜血,若是能尽快地补一只给我,或许我不会时常想起来。
    直到窑门关闭,我们打道回宫。
    空中浮动着躁动的烟味,想来只要窑炉未熄,这股味道便无法除去,只能暂且忍受了。
    我别了丝绦,去御书房接见大臣,询问皇陵修葺的进程。
    湛蓝的天忽然划过一道闪电,狂风将一片片的白云冲开又席卷。
    我以为自己的眼睛看见了异象,茫然问齐安:“刚才是怎么了?”
    齐安轻声答:“奴才没注意。”
    许是我太敏感了,不过太阳穴突突地跳着,还隐隐作痛。
    大臣们私语片刻,派出一人上前问:“皇上可是龙体不适?”
    齐安忙说:“皇上龙体要紧,改天再议也可。”
    我紧盯着外面的天色,唯恐此时变天,雨水会渗进窑炉影响红瓷的烧制。
    “皇上!”
    御书房外面传来一声女子的惊叫,侍卫纷纷拔剑相挟道:“皇上与大臣在议事,小小宫女不得乱闯!”
    我起身望了一眼,竟是绿姝惊慌失措地闯到御书房来了。
    定是章阳宫出了事,我忙唤侍卫放她进来,急切询问:“可是要紧的事?”
    绿姝脸色苍白,嘴唇哆哆嗦嗦,“太后娘娘派人将淑妃娘娘押走了!”
    “可有什么名目?”
    “说要请淑妃娘娘去看戏。”
    “往哪儿去了?”
    绿姝重重地磕头哀求:“皇上恕罪,奴婢不知。”
    我终于觉得哪里不对劲了,自上回赐补汤给丝绦之后,母后那边没有动静,我也没去看望她。这回可是真的动怒了?
    薄如纸-2 ...
    日头炙热,闷闷的热气从地下烘出来,像烧了地炕一般。
    听说母后的凤驾接了丝绦往午门去了,也不知道去干什么。我只能匆匆赶过去,一颗心悬在嗓子眼突突直跳。从绿姝出章阳宫赶到御书房,再到如今往宫门赶,已经有半个时辰了。我想起方才在御书房瞥见的那一道晴空闪电,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母后若真想做点什么,这段时间已经足够了。不过我怎么也想不出为何到午门去,有什么戏可看的?
    越心急,越慌张,上门楼时打了个趔趄,一只香囊便从怀里掉出来,一颗颗佛珠自香囊中跳脱,纷纷顺着楼梯往下滚。就好似积攒了许久的希望一下子全部落空了一样,看着那些渐渐远离我的佛珠,头顶像压迫了什么重物,站都站不稳。
    齐安朝底下的人斥道:“还愣着?赶紧捡啊!”
    我暂且顾不得了,叫他们先捡着,自己飞快跑上去。
    威严的午门如三面环山,门楼巍峨,阕亭肃穆。
    母后站在门楼正中央,即便长时间吃斋念佛,那种傲然睥睨的眼神却不减当年。
    丝绦安静地站在母后身边,像尊瓷像纹丝不动,死气沉沉。
    我侧头往午门外面看,在阳光下发白刺眼的白砖地上,添了鲜红的色彩。
    十三具尸首并排躺在断头台上。
    或许不该说是尸首了,因为已经身首异处,头颅沾满了血,七零八落地散在一处。
    那些血染红了地,一大滩一大滩,好似红袖。
    “皇上来了。”母后扭头看着我,轻描淡写说,“哀家已经帮皇上处置了这一帮乱党。”
    我悲哀地望着她,摇摇头,再摇头,却无话可说。
    “余下的事,皇上看着办,哀家回宫了。”母后瞥了丝绦一眼,扬着头从她身边走过。
    我还能怎么办呢?如置身冰窖,四肢百骸再无知觉。
    丝绦仍然站在那里纹丝不动,眼睛都未曾眨动一下,牢牢盯着下面被血染红的白砖地。
    我不敢叫她,不敢打破这僵局。担心惊动了她,她就会从这门楼上一跃而下。
    我也不敢过去拖住她,害怕她反抗、害怕看见她憎恶、狠毒的目光。
    是母后做的,我什么也没做,但终究辜负了她、也辜负了我们的未来。我想,或许到此为止的结局还不至于太坏。
    就这样一直安静下去,哪怕是表面也好。
    “皇上……”齐安用极轻的声音唤我,“要不要送淑妃娘娘回宫压压惊?”
    我茫然地回头望他,不知所措。
    丝绦却突然转身朝我走过来,发髻上的步摇晃得很轻很轻。经过我身边的时候,她没出声,压着气息对我说:“蛮夷就是蛮夷,信鬼都不能信你。”
    我能听出来她语气中的心如死灰,我又何尝不是这样?
    我看着她摇摇欲坠的背影,连靠近的勇气都没有。
    “淑妃娘娘!”伴着齐安的一声惊呼,丝绦猝然向后倒下,我疾步往前捞了她一把,她重重倒在我怀里,脸色惨白。
    夜里狂风大作,风灯被吹得左摇右摆,廊下的灯火悉数湮灭。
    从午门离开之后,母后没回慈宁宫,径直来了佛堂。
    在佛祖面前,她如此虔诚。仿佛下午发生的那一切都与她无关。
    风在四周涌动,我进去之后反手关上了门,拿了蒲团跪在母后面前,垂着头说:“母后,我们罪孽深重,迟早会有报应。”
    母后双眼始终紧闭,捻着佛珠说:“哀家从来都不怕报应,所有的罪孽由哀家一力承当。为了江山,为了祖先,哀家可以做的都会做。倘若哀家还有儿子,定不会选你做皇帝,你不配。”
    “朕的确不配,可当初,是母后不择手段将我推上储君之位。”
    “若没有我的不择手段,如今的察德便是你的下场。”母后将佛珠扔在一边,怒目瞪着我,“到头来,儿子还是责怪母亲替你选错了路。”
    “我是赫连睿德,这一点无法改变。所以无论母后怎么做、朕怎么做,结果都是一样的。我们生来就是茹毛饮血、残暴不仁的蛮夷,终究无法改变本性。可笑的是我活了二十几年才发现,所谓的汉化、儒术、佛教都只是伪装,我做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劳。”我悲悯满腔,却只能发出无奈的苦笑,“朕如今只想问,母后从何得知她的真实身份?”
    母后目光深远,迟疑了会才说:“丽妃。”
    我点点头,觉得悲哀到了极点,却并不想怪她。本来就没有谁是完全可信的,迟早有一天真相大白,只是没想到会这么早。原本设想好的一切美好都被打碎了,这般措手不及。
    “刚才送回宫请太医来看过,她怀了身孕。”我黯然地说着,心底还有一丝残留的小小喜悦。应该是欣喜若狂才对,但看着她绝望苍白的面容,我知道这个孩子命运堪忧。她或许会和长兴一样,用极端的方式对待自己,只因为满腔仇恨。
    “是么?那是喜事啊,让她好好养着罢。既然后患已经除去了,那哀家也不会再为难她。”
    “事到如今,朕没有任何希冀,或许这个孩子令她生不如死呢?朕也一样。”我笑了笑,起身离去。踏着暗黄的光影,一步步迈向深渊般的未来。
    窑炉里火烧得很旺,还有一日,第二次烧制就完成了。
    红瓷要进窑烧四次:一是素烧,二是釉烧,三是红烧,四是金烧。
    已经烧了半个月了,还有半个月就能完成。
    我一心扑在这上面,只希望这一批红瓷能成一件,不求精品,只求能成即可。我想看看我们所付出的心血是不是可以成器。除此,我已经没有其他的念想了。
    章阳宫夏木荫荫,却死寂得可怕。丝绦一直不言不语,对任何人都不理睬。
    盛夏的时节,她光着脚坐在草地里一整日都不会动。
    我每天去看她,隔着树丛、隔着窗户、隔着走廊看她,偶尔靠近她一点,她会冷冷说:“蛮夷,滚开。”
    因为记忆深处的杀戮和战争,我很怕火,却忍不住到窑炉那边去看。期望孕育了许久的瓷器能快些出来,好让我千疮百孔的心得到一点点慰藉。
    而且在那里,能看见她画瓷。
    她总是需要打发时间的,于是捧着瓷瓶细心地勾勒。这种时候,她目光里毫无戾气,温和平淡地注视着自己手中的素胚,仿佛对待婴孩一样小心翼翼。我猜想,或许等她腹中的孩子越长越大,她会有些许改变吧。也只是猜想而已。
    烽烟滚滚,将眼前的城郭包裹住,依稀有人逃出来。但他们无处可逃,被围剿、被火烧、被活埋。惊天骇地的哭喊声充斥着这片土地,令杀戮者更加疯狂。
    褚国已经走到了尽头,这个曾经辉煌的帝国摇摇欲坠,不堪一击。
    我们从遥远而寒冷的北方一路南下,畅行无阻。我不喜欢杀戮,但是摄政王偏要带着我上战场,叫我看着我们夏国是如何征服天下的。
    那些浓烟呛人,带着一股焦尸的腐臭,令人作呕。
    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一个人,浑身着了火,朝我大声嘶吼。
    “杀了他。”摄政王冷静的声音穿透那些嘈杂,直抵我耳膜。
    我身上一直带有佩剑,但是瑟瑟发抖。我不想杀人,我给母后说过,我不想杀人更不想上战场去,母后却是听摄政王的。
    “你是我们夏国的王,竟然连敌人都不敢杀。”摄政王说这话的语气中分明带了几分讥笑。
    我愤然举起剑,朝那个人劈下去,喷涌而出的血溅了我一身,而他身上的火烧得更旺了。
    他挥舞着双臂大喊:“蛮夷,老天会收拾你们……”
    这是那个沙哑的声音最后留给我的话,我才八岁,只学了一点汉人的语言,可这句话,我莫名其妙地听懂了。眼睁睁看着他在我面前烧得面目模糊,烧得只剩骨头。
    焦糊味、血腥味,很臭很臭。
    “皇上、皇上!”
    身后有人唤醒了我,将我从噩梦中拽了出来。咽喉干哑,好似是受了过分的惊吓。我杀过的第一个人,频频跑到我梦里来,说着同样的一句话。
    “皇上,章阳宫走水。”丽妃明白这事情对我多重要,因此神情焦急。
    我心头一惊,翻身下床,没多问一句话,随手抓起袍子就冲了出去,鞋都顾不上穿。像个疯子一样披头散发衣冠不整冲出去,站在宫门处大吼了一声:“怎么会走水!”
    隔着太液池,远远看见火光,浓烟窜上天,将星月都掩住了。
    丽妃提着我的鞋赶了过来,“皇上,担心着凉,穿上鞋再去。”
    我置若罔闻,直勾勾盯着那一团火焰。好像全部的心血都被那火熬干了一样,我还能为她付出什么?我还有什么?
    齐安沿着阶梯飞快跑上来,气促道:“皇上,章阳宫主殿无恙,失火的是窑炉。”
    丽妃问:“人呢?”
    齐安答:“救出来了,已送回寝殿。”
    丽妃放缓了面色,回头问:“皇上,是否摆驾?”丽妃伴我多年,对我的一切心思都了然。
    我点点头,由她为我穿上鞋袜、整理衣裳。
    齐安喊出起驾的时候,丽妃却退在了一旁。我还没问,她先开口说:“臣妾就不去了。”
    我便走了,远远还能察觉出她在后面看我的目光。
    我一直是有人心疼的,只是不爱惜自己。
    去章阳宫的路如此熟悉,沿着太液池,一草一木皆是看惯了的,却总也看不腻。
    一阵夜风扑面而来,夹杂着浓烟。
    齐安递上一块方巾,叫我好捂住鼻口,我没要,只顾着脚下的步子。或许是太过专注,我不知道自己走得很快,躬着身子的齐安都快要跟不上。
    章阳宫里人很少,一如既往的清静。只窑炉那边有声响,宫人们在收拾残局。
    止了身边的人,独自往殿里去。
    四周弥漫着烟火味,就像穿梭在烽烟中,那些过往的杀戮气息又回来了,这么多年我最惧怕的东西。身为帝王,竟然怕火,说出来都很可笑。
    可她偏偏与火为伴。
    檐角的风灯照着廊下一隅,绰约的花影中落了满地花瓣。
    镂空的花窗后,是那张冷漠的脸。冷得好像结了霜,丝毫没有因为她腹中的骨肉变得丰润而生动。她无动于衷,我也不会责怪她。
    我走进去,看见她躺在宽大的椅子里,纱绸白衣及地,单薄得像一片纸。她那样安静,安静得很无辜,好像刚才那场大火跟她半点关系都没有。
    我担心自己的声音在这样的氛围下会很突兀,因此迟迟没有开口。
    直到听见她说:“不属于你的东西,即便到了手里也会碎掉。”
    普天之下,什么东西是不属于我的呢?我笑了笑,说:“你还不是要为我生孩子。”
    她突然坐直了身子,恶狠狠地啐道:“蛮夷,谁要给你生孩子!”
    我常常来到她的窗外,独立中宵,然后悄然离去。她的人被禁锢在这里,但我找不到她的心在哪里。不过我愿意等,日复一日地等下去,只换来她无数次骂我“蛮夷”。
    我想要摆脱那个噩梦般的称呼,不惜忘掉自己是匈奴人的后裔,推行汉化、尊儒术、修葺前朝帝陵、甚至为她在皇宫里建造窑炉。但只要我还姓赫连,就是她口中的蛮夷,茹毛饮血的蛮夷。
    我挥之不去的梦魇里,那个面目模糊的人对我说,老天会来收拾我。
    她就是老天派来的,如一片雪花轻轻落在我罪恶的生命里,融化成水涔入我的筋络骨骼,再狠狠地冻结起来,掌控住我的命脉。
    无数次地试想,如果那一天我没有出宫去,至多也就是个碌碌无为的皇帝,不会像现在这样卑微。但她是老天派来收拾我的,我有什么办法。
    门外有人跪在燥热的地上回报:“禀告皇上,窑炉里的火浇灭了,不过那些瓷器都毁了。”
    “窑炉的火怎么会灭?”
    “火势蔓延得很快,为以防万一,便将所有的火都扑灭了。”
    这是最后一次烧制,三日后能出窑。可火熄了,什么都没了。
    我定定地望着隐含笑意的丝绦,寒心地问:“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放一把火,再叫人去灭火,连累窑炉也被熄了。”
    她讥笑道:“红瓷是我们汉人的骨血,蛮夷凭什么得到?”
    “我不配得到你,也得到了不是吗?”我慢步走近她,伸手掐住她的脖子一字一句说,“不管你多么不愿意,这一生你没办法逃离我的掌控。天下之大,除了皇宫,再无你容身之地。”
    她只能呆在这里,被监视、被囚禁,我调了最多的宫女来看着她,不让她伤害自己和腹中骨肉。我要她为我生孩子,像我们约好的那样。
    虽然我无法释放芳姨他们了,践踏了自己的承诺。但是她已经一无所有了,一个一无所有还怀着身孕的女子,还能倚仗谁呢?
    薄如纸-3 ...
    梦里依旧是四年前那样的漫天红叶,白衣翩翩的女子站在远方凝视我。她未开口,却听见空中传来苍老而嘶哑的声音:“红是血,金是肉,瓷为骨,画为魂。红瓷是我们汉人的骨血,蛮夷凭什么得到?不属于你的东西,即便到了手里也会碎掉。”
    我醒来时浑身发冷,口干舌燥,挣扎着起身唤道:“来人,给朕倒杯水。”
    躺在里侧的丽妃不知是被我叫醒的还是原本就没睡着,紧张得爬起来问:“皇上又做梦了?”然后极快地下了床,趿拉着鞋出去唤侍女沏茶。
    我说:“大半夜的不用沏茶了。”
    “压压惊也好。”丽妃将帘子外头的一盏烛台端了进来,搁在床头案几上,“皇上近日过于操劳,夜里又睡不好,不如请太医院开一副宁神定气的方子来?”
    “不必了。”我自知这心神不是药物所能安定的,低头抚着额慢吞吞说,“朕两日没去章阳宫了,很想去看看她。”
    “皇上,夜深了。”丽妃轻声说了五个字,便没有再多的劝阻。
    借着烛光,我瞥见丽妃褪去妆容后的素颜,不禁拧了眉。眼窝凹陷,蜡黄的脸毫无血气,双颊削瘦,下巴显得尖了。这似乎不是我所熟悉的丽妃,不知何时,她已憔悴至这般模样。
    我日日夜夜与她在一起,心心念念却是另一个女人,我可没有为她着想过,日复一日地让她受这些委屈。不想辜负,却偏偏辜负了,总是心不由己。
    侍女端着热茶送进来,呈给我,再给丽妃。相对饮茶,这样的场景曾经时常有的,只是这几年来愈发少了。
    暖茶润了喉,我自梦境中被惊吓的劲头也缓了些,低声同丽妃说:“你可知朕很失望?不想责怪,是看在我们多年的情分上。”
    丽妃垂了眸子,茶盅在手里颤抖。她紧紧咬着下唇不说话,就如我初见她时那样胆怯。
    明黄的枕头上绣着巨龙死寂的神情,肃穆阴森。一直睡在这样的枕头上,难怪噩梦不断。我疲乏地闭着眼说:“为何不能再等等?让朕开心一阵子。至少等到孩子出世,或许能留住她的心。如今都落空了,朕开始明白她说的那种朝不保夕的心情,担心一觉醒来,什么都没了。”
    “臣妾没料到太后娘娘会对那些人痛下杀手,臣妾也不想背负人命的罪孽。”丽妃的声音颤得很厉害,像在哭泣一样抽抽搭搭。
    “算了吧,我们谁也逃不掉。就算这些人命与我们无关,十几年战火中死去的冤魂也会长久地诅咒我们,诅咒我们的民族和王朝不得安宁。”
    “皇上……”丽妃终难按捺住悲泣,伏倒在我脚边叩头,“臣妾知错。”
    我没有伸手扶她,麻木地下了床,“朕不睡了,更衣罢,去御书房。”
    慈宁宫里一派平静祥和。
    贤越已经会晃头晃脑地背诵他并不理解的诗词,还会规规矩矩地冲我下跪请安。
    母后与甯贵妃谈笑着,仿佛很久以来都是这样风平浪静的,至少对她们来说是的。后宫自有后宫的规矩,不管外面发生什么,这里的一切总是井然有序。
    我看着蹒跚走步的贤越,惦记起丝绦腹中的孩子。这些天心里总觉得空得厉害,就像丧失了基本的七情六欲,每日寡言少语、连舌尖也觉不出酸甜苦辣来了。
    越来越多的回忆充斥着浑浑噩噩的头脑,常常不知道自己为何而生、为何而活。从来不知道,要放下一个人、一段情、一些过去,会这样艰难。
    我仍是忍不住,去章阳宫看望她。在对她说出那样的狠话之后,我真害怕见到她的目光。所以去了也只是踟蹰在寝殿门帘之外,静静地聆听她的声息。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
    清冷月光下,沙哑难听的声音轻轻唱着歌,曲不成曲、调不成调,却令我潸然泪下。
    微微挑开帘子,见她舞着水袖在殿里如一只鬼魅般地游走,灯火摇曳处,尽是幽幽倩影。不一会,她又安静下来,坐在书案前,纤瘦的手腕捏着笔在宣纸上仔细描画,一边笑着说:“驸马,你画得不对,应是并蒂莲。”
    我迟钝地迈开脚步,穿过帘子,走到她面前。
    案上除了宣纸和笔墨,还有酒壶、和一包惨白的粉末。
    “这是什么?”我抖抖瑟瑟的手将那包粉末拾起来,几乎凝住了呼吸,用全部的心痛注视她异样兴奋的神情。
    “驸马……”她笑得那样妖娆,挥着长长的水袖套住我的脖子,眸子里闪着柔柔的光,“你还记不记得我说过要唱歌给你听,当作庆祝你的生辰?”
    “先告诉我,这是什么?”我的泪干涸在脸颊上,一手将那包粉末扬起来,细白的粉末如下雪一样纷纷洒下,四处飘舞。
    “是可以令人忘记痛苦的好东西。”她急切地从我手里夺去,却只剩一张白纸了。她整个人也一样,只剩了空洞而麻木的表情,喃喃念道:“没了,我的快乐没了……”
    我陷入了极度恐惧,生怕那是见血封喉的毒药。生怕因为我的疏忽,令她有机会残忍地杀掉我们的孩子来报复我。我抱住她,用手掐着她的脖颈大吼:“你在给自己吃什么东西?吐出来!倘若孩子有什么事,我不会放过你!”
    一直跟在我身后的齐安躬着身子悄无声息走过来,伸手抹了一抹那粉末,点在舌尖尝了一下,朝我磕头道:“回皇上,是五石散。”
    “五石散!”丝绦愣了愣,又拍着手声嘶力竭欢笑,“是啊是啊,快给我、快给我!”
    我无力松开了双手,看着她像飞鸟一样渐渐远离我,伏倒在案上嗅着残留的粉末。
    可能这是比死亡还残酷的结果。
    我一早就知道她不会选择死亡。哪怕活得再苟且,她也不会亲手结束自己的性命。因为她知道自己性命有多珍贵,那是用千万条命换来的。她的父母兄姐,她还没来得及长大的驸马,她的乳娘,和被屠尽的满座城池。
    但是眼前,这样生不如死、行尸走肉般的生活,真的是我给她的吗?为了摆脱痛苦服食五石散,丝毫不顾及腹中的骨肉,那满腔的恨,到死也化不成爱吧。
    我用尽全部力气去爱一个人,爱到彼此满身伤痕。而她只消动一动手指头,一切都会化为乌有。满窑的瓷器,强求的爱情,我们的骨肉,都会碎成渣滓。
    “齐安,传医女来,替淑妃安胎。”
    “奴才遵命。”
    我脚下生了根,即使魂已经走了,人也还在这里。
    她用我从未见过的陌生目光打量我,微微笑着说:“如果这只是一场梦该有多好。”
    “就当是一场梦好了。”我也回以她微笑,算是最后的宽容。
    作者有话要说:表纠结了大家,马上结局
    薄如纸-4 ...
    这一年盛夏雨水不断,沟渠里总是传来哗哗的流水声。
    我小心翼翼举着伞,将她搂在怀里,唯恐滴下的雨珠溅湿她的衣服。
    龙辇被远远抛在了身后,我们踏着水洼蹒跚而行,穿过一座又一座门楼。宫墙上一块一块的红漆被雨水浸湿了以后像欲滴的血,像流淌的釉。
    我原本打算这个时候和她去畅春园避暑。
    我原本打算晚些时候带她去香山看枫叶。
    我原本打算给我们的孩子取名叫“安睿”。
    可惜一切都来不及,我要送她走了,像从身上切掉一个毒瘤,下手又痛又狠。
    马车在宫门外头等着,雨水冲刷了整片视野,只能看见白茫茫、阴沉沉的混沌天地。
    马儿无聊地踏着铁蹄,水花四溅。车夫戴着斗笠披着蓑衣,朝我们恭恭敬敬行礼,然后指着崭新的红漆木梯道:“娘娘,请上车。”
    她整个人都在我怀里,像被黏住了一样。
    我慢慢松开攥得发疼的手,将伞交到她手里,用力推开她。
    雨水劈头浇下来,流入眼里、耳里。什么也看不清、听不清了。马蹄嘚嘚的声音从缓慢变得急促,从迫近变得遥远。
    这全部的过程,我始终盯着自己的脚尖看。她离开的时候是怎样的神情,我不知道。
    我也不想知道。
    就如齐安问我,一个怀有身孕的女子出宫了能去哪里?
    我说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她是生是死,与我再无关系。
    淋得浑身湿透,我习惯性地回到了昭阳宫,唤人沐浴更衣。
    可回应我的只有玉粟凄凉的哭声,她伏在我脚边说:“皇上,丽妃娘娘不行了。”
    怎么会不行?早上还好好的,给我梳头穿衣了。我转身往寝殿里冲,只见那素雅的帐幔里暗黄而枯瘦的容颜,唇边挂着血,奄奄一息。
    我紧张地将她的脸捧住,轻声问:“这是怎么了?怎么不传太医?”
    丽妃眸光柔亮,即使没有力气也努力笑给我看。她的嘴唇在动,却没有发出声音。
    玉粟低低地抽泣着,在床沿拉着丽妃的手说:“皇上,一年前太医就说丽妃娘娘油尽灯枯,能活多久全看天意。”
    什么油尽灯枯?她明明每日都在点着烛台等我来。年纪轻轻,怎么可能油尽灯枯?我控制不住双肩颤动,大喝:“怎会这样?朕从来不知道!”
    “娘娘不想让皇上担忧。”玉粟闭着眼,伏在丽妃手心里痛哭,“娘娘何苦呢?若不是为了一个情字,何苦落得这样……皇后娘娘在的时候日夜担惊受怕,好不容易熬出了头,被害得小产……为了留在皇上身边,娘娘居然饮下了皇后娘娘赐的毒药,终生不孕。本以为所有的付出都会得到回报,哪怕一点点也好。可是走了一个皇后,又来了一个淑妃,娘娘说,她宁愿被皇后欺压,也不愿眼睁睁看着皇上的心一点一点被淑妃夺走,连渣都不剩。娘娘被逼到无路可走才会去告密,到头来,皇上还是怨娘娘……”
    “玉粟,别说了。”丽妃支起颤颤巍巍的身子,虚弱地倚在我臂弯里,“许是再也见不着了,说那么多废话做什么?”
    “怎么会见不着,朕是皇帝,可以用最好的药材来医治你。”
    “可是臣妾累了。”她仰头看着我,目光纯净如水,多年来,一直未曾变过。
    我想是因为屋顶漏雨了,不然我脸上凉凉的是什么。牢牢将她箍住怀里,狠命地咆哮:“朕是皇帝,想留一个人为何留不住!”
    丽妃半睁着眼,断断续续说:“皇上……她走了,不要再想了。世间还有很多好女子值得皇上去爱。”
    我失控了,抱着她大哭,“朕谁也不要了,只要你。”
    她艰难地抬起手抚摸我的眼睛,“皇上……皇上能不能唤一声臣妾的乳名?这是臣妾最宝贵的心愿。”
    乳名?我绞尽脑汁,发觉自己竟然从来都不知道丽妃的名字,这个陪我同床共枕六年的女子,我竟然不知她姓甚名谁。
    她清丽的笑容在我的沉默中散去了,唇边只留下一抹凄惨的弧度。
    眼睛半睁着,不能瞑目。
    她最宝贵的心愿,我不能满足。罔顾她爱一场,终究什么也没得到。
    我何尝不是这样?到最后,连她的一声轻唤都没有得到。
    人世间的事大抵都是绝望的,越在乎什么,便越得不到。
    求而不得,舍而不能,得而不惜。这样的苦,为何还有人甘之如饴。
    “娘娘……娘娘啊!”玉粟悲恸地哭开了声,引得寝殿里所有宫女前来哀悼痛哭。
    雨和泪,伴着丽妃度过了最后一夜。
    我放手的时候,她已经冷掉了。我在同一天失去了我最爱的人和最爱我的人,这真的是老天给的惩罚,我这样的蛮夷,不配得到幸福。
    很早的时候我就知道,这一辈子已经受到诅咒,无法安宁。
    佛堂矗立在晨曦中,半明半暗。
    盘香上的火光忽闪忽闪,一缕缕白烟缭绕。
    木鱼声一下一下很规整,伴着那嗡嗡耳语般的唱经声。
    “寂空大师,我已经不觉得痛苦了。开始剃度吧。”
    寂空大师那双皱紧的眼睛总是无比洞明,一眼便能看透所有。
    他没出声,默默执起剃刀。
    青丝一缕缕落下,飘扬纷洒,像挥别了过去所有的忧郁、悲苦与不畅。
    顿时觉得心里头干净极了,连晨曦都瞬间明亮起来。
    我说:“可以出宫了。”
    于是寂空大师拿着我的谕旨,带着他的弟子们浩浩荡荡出宫去。
    我混杂在其中,穿着青灰的僧袍和草鞋。
    抛弃浮世中所有的一切,才能得到安宁。
    我一点点抛弃身后那座皇宫,抛弃我的亲人,也抛弃这万里江山。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恶劣的天气持续已经,风雪不止,柴米油粮也短缺。
    自去年八月皇太后宣布皇上猝死于寝殿,年仅四岁的皇子登基为帝。局势并没有任何不稳,皇太后自可施展她的天分来统治这泱泱大国。
    我住在相国寺后山的庙堂里,皇太后曾经来看过我,只远远看一眼便走了。
    挑水、劈柴、煮饭。我觉得日子十分安宁,就如我多年来所盼望的一样。
    后山的风景极好,日出日落全在眼里,云山云海飘渺无踪,如人间仙境。我清晨在巨石上打坐,迎着冰冷的风雪。夜晚在屋里敲木鱼念经,手上挽着一串古旧的佛珠。
    已是二月天,柴门之外白雪皑皑。
    寂静得只能闻见风声的山林里,传来几声婴儿的啼哭。
    我清净的头脑忽然被什么东西填塞了,缓缓起身,仔细聆听外面的动静。
    没错,是婴儿。声响越来越近,几乎就在身前。
    手迟疑地抬起来,悬在空中,终是打开了那扇门。
    弱小的婴儿在襁褓中哭皱了脸,那样声嘶力竭,叫人心疼。
    白雪映月光,夜空冰蓝。门外的雪地里,一串脚印延伸至看不见的远方。
    树林中,隐隐约约有一袭白衣飘飘,孤寂而平静地远走。
    婴儿冻得脸蛋通红,张着嘴嗷嗷地哭叫。
    我想,那人真是狠心,连自己的孩子都要遗弃。
    襁褓里掉出来一只香囊,我所熟悉的款式和花纹,不用摸也知道,里面装着散了的佛珠。
    我记得,这个孩子名叫安睿。
    (全文完)
    后记
    我认为一段爱情最悲凉的结局是相忘于江湖,现实中很多人都是这样。
    所以这本书的结局并不算悲,他们没有忘,只是在各自的坚守中默默相爱。
    开始构思这个故事的时候,我就想写一个很清高很拧巴的女主。再爱也不能没有原则、没有底线,再痛也不能放弃生命、放弃希望。
    我一直记得一句话:某些人的死亡,是为了让活着的人更加珍惜生命。(我自己翻译的。)
    皇帝的出家,不是心灰意冷,他终于意识到安宁的生活并不是任何一个人能够给他的,而必须是他自己去追求的。放弃一切,才能得到空,遁入空门,对他来说是释然、是解脱。
    丝绦的离开,也不是因为仇恨,她到最后是怀着宽恕的心来面对这一段爱情,所以选择将孩子生下来,还给他。至于她的余生,大概会云游四海吧。天地那么大、风景那么美,落入蛮夷手里的江山,也终究是她挚爱的家国。
    佛说:“人生七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 最后归结为“五阴盛”。
    人生的痛苦分两种,一种是生老病死等生命旅程中不可避免的痛苦,一种是主观意愿上得不到满足而产生的痛苦。
    怨憎会苦:谓常所怨仇憎恶之人,本求远离,而反集聚。
    爱别离苦:谓常所亲爱之人,乖违离散不得共处。
    求不得苦:谓世间一切事物,心所爱乐者,求之而不能得。
    《画瓷》是我宫廷文系列【王朝逝梦】的最后一篇文。求不得。
    可能会很久不写文了,因为生活中各种忙碌,疲惫。
    也不想当一个不能按时更新的作者了,太不负责任。
    谢谢所有曾经陪伴我和正在陪伴我的童鞋们,因为你们的宽容,我才能写得如此从容。从来没有爆发式的更新,就这样慢慢地熬完了,乃们还有耐心等下去,实在不容易,嘿嘿。群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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