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姬天下

第109章


还是……我真的醉了。”
    刘浚拂开她额际舞乱的秀发,轻声道:“你醉了。”
    云落轻笑一声,眼神幽然:“呵,对……对,定是我醉了,陛下……不在这儿的,陛下,在幽门宫。”
    一句令刘浚眉心紧凝,一双眼望着女子续一杯甘醇美酒,饮入愁肠:“陛下与芊芊皇后,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有金屋藏娇的誓言,有结发夫妻的恩义,而与我……”
    一句说道悲伤处,竟淌下泠泠泪水,举杯欲饮,刘浚连忙夺下她手中杯盏,云落险些跌倒在桌案上,好在刘浚揽紧她,将她揽在肩头,云落目光迷离,迷惘的望着他,似醉非醉,似醒非醒,难辨真伪:“我总是顶撞他,惹他生气,冷落他,气他,不领他的情,可是……可是……”
    紧紧咬唇,粉泪晶莹:“可是……我只是害怕,他是帝王,是苍天翱翔的雄鹰,而我……只不过是个卑贱的歌女而已……”
    悲伤渐浓,泪水纷扬,繁密的乌丝瞬间滑落,层叠纱软烟罗裙流拂在地,软软倒在刘浚肩上,口中已是含混不清。
    刘浚轻轻低身,一句断续,隐隐飘入到耳中。
    “心悦君兮君不知……”
    激烈的心浪涌动如潮,轻唤两声,女子却只有含混轻吟。
    刘浚倏然紧紧拥住怀中醉身绵软的女子,脸廓紧贴住女子纷乱墨发,微热红颊,一吻落在女子耳际,极尽温柔:“云落,若你是这样不安,这样折磨自己,那么朕……宁永不再踏入幽门宫!”
    幽夜酒暖,榻软环香,刘浚将女子紧紧拥在怀中,安抚她不平的心跳。
    云落,如今……你真正是属于朕了!
    唇际竟有浅浅笑意,凝望间,恍惚睡去。
    云落醒来时,已是次日晌午,日光稀落在窗纸上,宁静,却刺破整夜旖旎。
    头昏沉沉的,身子绵软,她不知,昨夜自己是不是真的醉了,可她却清晰的记得,刘浚如同春水漾漾的声音,暖动了自己昏沉的睡梦——
    云落,若你是这样不安,这样折磨自己,那么朕……宁永不再踏入幽门宫!
    ………………
    (1)《幽门赋》全文:夫何一佳人兮,步逍遥以自虞。魂逾佚而不反兮,形枯槁而独居。言我朝往而暮来兮,饮食乐而忘人。心慊移而不省故兮,交得意而相亲。
    伊予志之慢愚兮,怀贞悫之欢心。愿赐问而自进兮,得尚君之玉音。奉虚言而望诚兮,期城南之离宫。修薄具而自设兮,君曾不肯乎幸临。廓独潜而专精兮,天漂漂而疾风。登兰台而遥望兮,神怳 怳而外淫。浮云郁而四塞兮,天窈窈而昼阴。雷殷殷而响起兮,声象君之车音。飘风回而起闺兮,举帷幄之襜 襜。桂树交而相纷兮,芳酷烈之誾 誾。孔雀集而相存兮,玄猿啸而长吟。翡翠协翼而来萃兮,鸾凤翔而北南。
    心凭噫而不舒兮,邪气壮而攻中。下兰台而周览兮,步从容於深宫。正殿块以造天兮,郁并起而穹崇。间徙倚於东厢兮,观夫靡靡而无穷。挤玉户以撼金铺兮,声噌而似钟音。
    刻木兰以为榱兮,饰文杏以为梁。罗丰茸之游树兮,离楼梧而相撑。施瑰木之欂栌兮,委参差以槺梁。时仿佛以物类兮,象积石之将将。五色炫以相曜兮,烂耀耀而成光。致错石之瓴甓兮,象玳瑁之文章。张罗绮之幔帷兮,垂楚组之连纲。
    抚柱楣以从容兮,览曲台之央央。白鹤嗷以哀号兮,孤雌跱於枯肠。日黄昏而望绝兮,怅独托於空堂。悬明月以自照兮,徂清夜於洞房。援雅琴以变调兮,奏愁思之不可长。案流徵以却转兮,声幼眇而复扬。贯历览其中操兮,意慷慨而自昂。左右悲而垂泪兮,涕流离而从横。舒息悒而增欷兮,跿履起而彷徨。揄长袂以自翳兮,数昔日之諐殃。无面目之可显兮,遂颓思而就床。抟芬若以为枕兮,席荃兰而茝香。
    忽寝寐而梦想兮,魄若君之在旁。惕寤觉而无见兮,魂诳若有亡。众鸡鸣而愁予兮,起视月之精光。观众星之行列兮,毕昴出於东方。望中庭之蔼蔼兮,若季秋之降霜。夜曼曼其若岁兮,怀郁郁其不可再更。澹偃蹇而待曙兮,荒亭亭而复明。妾人窃自悲兮,究年岁而不敢忘。
    永巷,不过两日春满枝头,重又是一条长而幽冷的石道。
    永巷尽头,落满尘埃的殿宫,女子一身清白,墨发披散,整日怔怔的坐在殿门口,目光幽幽期盼,沙哑的嗓音,仍旧不绝的唱着那首《幽门赋》。
    “娘娘,回吧,这儿风大。”既已恢复了皇后待遇,幽门宫虽仍旧冷清萧索,却平添了几分生气。
    芊芊动也不动,只痴痴的望着长长一条石廊:“不,陛下说他要来的,我要在这儿等着陛下来。”
    说着,只听宫门沉沉开启,一路有脚步声纷沓而来,芊芊眼眸一亮,立忙起身,纤瘦却见了些莹润的脸,笑意盈盈,捻裙迎身而去,转过一廊漆柱,一弯笑意却倏然凝结在嘴唇边……
    只见,一路而来,只有两人,却是自己极熟悉的,身后一身宫装的叶桑,她熟悉不过,而前方女子,乌云高挽,镂金克丝纹凤簪零当作响,珠翠明润若朝露迎春,红唇烟丹,似榴花照眼。一身宽幅虹霓彩霞烟罗裙,斜斜裹在纤细婀娜的身上,高贵静雅、姿容绝世!
    芊芊心上冷下半截,目光亦渐渐清冷:“是你!”
     
正文 玉露凋伤枫树林1
     云落容色淡雅,闲静无波:“你还是这般恨我。”
    芊芊冷冷一笑:“你来干什么?”
    云落罗裳拂过芊芊身边,一缕淡香沁人心脾:“听闻你日夜坐在殿门口,唱着《幽门赋》。”
    不待芊芊出口,云落却继续道:“要等陛下来吗?”
    芊芊闻言,侧眸讥诮的挑起冷唇:“怎么?如今可真是皇后娘娘了,连说起话来都颇有些底气。是,我就是在等陛下来,陛下说过,他会再来看我,会带我喜欢的甜泥糕来。”
    转身望着杨云落背影,那纤柔背影,有若浓云薄雾下一缕香丽风景,反观自己的落魄,这辈子,第一次感觉,这令自己恨入骨髓的女子,竟是美得如此惊人!
    犹自倔强道:“皇后,所谓此消彼长,皇后如今身在高位,是否也感到了无处不在的威胁?可也有日夜难眠,寝食难安,只彻夜寻思着陛下今夜歇在了哪里?”
    云落纤指紧攥,却只是淡然一笑:“劳姐姐多虑了,陛下于昭阳殿安睡得甚是安恬,到不曾有过那些个烦恼。”
    “杨云落!”芊芊厉声道:“你是来耀武扬威的吗?”
    云落缓缓回身,绝色容颜只有淡淡笑意:“不敢。”
    拂身而过,站定在芊芊身边,向是柔婉贞和的眉目突如疾风:“我劝姐姐还是不要再耍什么手段了,纵是千金买得相如一赋,终也不过……空等而已。”
    芊芊冷笑道:“若真真空等,又何劳皇后您亲自来这冷宫一遭呢?”
    云落眼眸藏睿,幽瞳流光一转:“我这不过是好心,叫姐姐好生顾念着自家身子。”
    莲步微移,淡淡道:“陛下金口玉言,不会……再踏入幽门宫半步!”
    清淡的口吻亦可有凌厉刀锋之势,芊芊大惊,转眸望向云落远去的背影,脚下几乎站立不稳,须臾,方才回过心神,追上两步,泪水搅动着心间塌陷的最后一丝希翼,终究滚落成河:“你胡说,你胡说,你骗我,骗我的,陛下他会来,他说过他会来……”
    云落脚步愈发匆急,衣袖被紧紧攥出深深皱痕,隔着衣,亦能感到掌心些微的痛楚。
    “他会来的,会来的!”一声声凄厉哭喊,声嘶力竭:“你是嫉妒我,嫉妒我!杨云落,妖女,你是真真正正的妖女!”
    踏出宫门,才渐渐放下心来,紊乱的心跳却犹自不能平息,她扶住幽门宫冷硬的宫墙,纤手按紧在胸口处,只觉这颗狂乱的心,是那样陌生……
    叶桑欲要扶她,却被她伸手拂开,静一静气,举头望一轮烈日凌空,不禁闭目自问——
    杨云落啊杨云落,究竟从何时起,你竟变得如此绵里藏针、步步为营!
    昭阳殿一夜酒醉,刘浚果然再未曾踏足过幽门宫半步,更是日夜专宠昭阳殿,尹婕妤因冒犯皇后被贬,旁的宫中再又门庭冷落,令人不禁惊叹于卫皇后的本领,竟可令宠爱如此长久不衰,只要稍有端倪,便会于无息间,再将陛下留在昭阳殿自己的身边!
    刘浚更于不日,册皇长子刘据为太子!
    秋,云疆数万骑兵侵入代郡,杀死太守,再入雁门,杀掠上千人!繁遽的战事与政务,更令刘浚忙得焦头烂额,无暇顾及其他,而一曲千金《幽门赋》,亦在这纷乱世事中被人渐渐淡忘……
    尽管歌声仍不时飘出幽门宫,却再也没有人聆听!
    而红颜衰去,只消几个黄昏?自那日与云落一见,芊芊更是万念俱灰,心脾欲碎,终于不久病卧不起,拒绝医药,心心念念只欲见刘浚最后一面,却终也是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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