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臣家的人们

第5章


参议以上就是公卿了。然而,竟有人为孙七郎的平步青云感到恐惧。此人就是孙七郎的生身父亲,世人称之为三好武藏守一路的弥助。弥助在京城里见到了自己的儿子孙七郎,对他说道:“你得好好留神,可别违反了天意啊!”
  弥助用尾张农民的土话,反复念叨这个意思,而且越说越激昂。也不知弥助是从哪儿听来的,他说,从前有句话,叫作:“爬得高,跌得疼,高位害死人。”他还说:“自古以来,没有大的才干而飞黄腾达的人,没有一个有好下场。留神老天爷发怒,可别违反了它的意志。”他说:“由于过快的荣升,会使你的人品和能力与高位不相称,最后甚至连人伦道德也会丧失殆尽。”他三番五次、不厌其烦地对儿子说:“你可得留神啊!”
  “我怎么个留神法?”
  孙七郎一看见自己的父亲就感到不愉快,就如有人当面揭穿了他的老底,指出他出身低贱似的。他的父亲长就一副种地人的相貌,这是怎么装饰也改变不了的。他的脸上总是显出一种软弱无能、胆小怕事的神情。听了父亲的一席话,孙七郎却说道:“我武艺高强。我的地位与我的才干相当。既然如此,又何必客气呢?”
  “不,不,你错了。”弥助说。
  然而面对已经身居朝廷参议这样高位的孙七郎的恶狠狠的眼光,弥助没有勇气看他一眼,而只是低垂着头。弥助没有再说什么。但是他懂得:孙七郎只不过是一具木偶而已,他决不是一个具有独立人格的活人。他不可能是一个独立自主的人,而仅仅是被人用来继承丰臣政权的一件工具。弥助自己就是一个明证。他从尾张的大高村被人接了出来,自己的三个儿子都被别人弄去。为了光耀丰臣家的门庭,弥助自己也被人为地粉饰了一番。他改名为三好一路,位居武藏守,真不知村里的乡亲们正在背地里怎么议论他呢!
  “爹,你以后别来了。”
  孙七郎已经忍无可忍,尽管觉得有点不忍心,但他还是这么对父亲说了。他如今早已是可以上殿参与朝政的贵族了。而且得与那些姓藤原的令人讨厌的公卿们相周旋。可他的这位父亲却总是这么一副贫民相,令他想起在尾张乡下度过的那一段穷苦生涯。而且每次来总要唠唠叨叨地教训他。这样子他又怎能保持精神振奋、干劲十足呢?这不是故意和他为难吗?
  然而,养父秀吉却完全两样。
  为了让孙七郎步步高升,秀吉为他填写了一项又一项足以令天下人都信服的光彩夺目的履历。二十岁那年,孙七郎跟随秀吉出兵征讨九州。在老将们的辅佐下,这次也没有什么大的过失。翌年,即天正十六年(1588),升任从三位权中纳言。接着又在这之后的第二个月,晋升为从二位。这种晋升的速度,更是一个例外。
  “照这样一直升上去,来年可望当上大纳言啦。”
  位居京都奉行的前田玄以,见风使舵,对孙七郎奉承了这么一句,想以此博得这位有希望成为丰臣家的后继人的欢心。前田原是僧侣,现在担任丰臣家对宫廷的联络事宜。然而,由于晋升得过于迅速和频繁,孙七郎早已感到迟钝了,听了玄以的话,他竟无动于衷,只是应和着说:“噢,明年当大纳言啊。”显得并不特别高兴的样子。看到这情景,玄以不禁心中暗暗好笑。
  “这个傻瓜!”
  尽管玄以没有露于声色,但因为他是负责指导孙七郎礼仪的教师,因而没有人比他更瞧不起孙七郎的了。在玄以看来,孙七郎近乎是个白痴。玄以心里想,恐怕你还不明白大纳言的官位有多高吧。他对孙七郎说道:“所谓大纳言,乃是连藤原公卿、连姊小路、飞鸟井这样的羽林家出身的大臣,也只有到了老年才能当上的大官。总之,那是仅次于内大臣的官职啊!”听了这番说明,孙七郎才喜形于色,一边着急地问道:“是吗?这么说,明年就能当上这大纳言了吗?”
  但是没有想到,第二年竟发生了变故。确切地说,这也许不应该说是“变故”。对于丰臣政权来说,这是一桩出人意料的大喜事。因为秀吉的侧室浅井氏生了一个男孩。秀吉一直以为自己没有生育子女的福分。在这一点上,他几乎绝望了。而现在却有了一个男孩,对秀吉来说,哪有比这更令人兴奋的事呢!
  新生的男孩取名“捨儿”,按照民间的习俗,这名字能够保证孩子长寿。总而言之,秀吉为此而欣喜若狂了。普天下的诸侯为了逢迎秀吉,耗费了倾城的钱财,赠送了大量的贺礼。甚至连天子也给丰臣家的这位新的继承人赠送了华贵的襁褓。为了天子送的这件礼品,办事周全的前田玄以奔忙了好一阵子。这么一来,孙七郎这个人物,突然之间被人们遗忘了。
  “大纳言……”
  孙七郎心里本来暗暗期待着这一年能当上大纳言,然而秀吉方面却始终没有什么动静。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在秀吉和丰臣家的官僚们之间,产生了一种直截了当而又非常富于实际意义的想法:如果把孙七郎的官爵提得过高,就会对这个新生婴儿的前途不利。
  不过,孙七郎在军中所担任的重要职务,还是一如既往。在捨儿诞生后的第二年所进行的讨伐小田原的军事行动中,孙七郎仍然没有失去副将的位置。这次战役结束之后,秀吉虽然没有把已从接班人的宝座上跌落下来的孙七郎提升为公卿,但是却给了他对于大名来说最最实惠的犒劳。孙七郎的封地一跃而猛增到一百万石,他成了故乡尾张国以及伊势的诸侯。
  “这下该高兴了吧。”秀吉对他说。
  孙七郎却不知道该如何高兴才好。
  “好好干啊!”秀吉还是和从前一样对他说。
  只是少说了一句多年来听惯了的老话:“好好干吧,将来让你接我的班。”而是用了另外一句话来代替了:“你是我的代理人啊!”然而孙七郎心想:“代理的是工作,可不是官爵啊!”反正秀吉不给这个年轻人闲暇。在攻克小田原之后,孙七郎又继续参加了讨伐奥州的战争。凯旋归来,回到京城,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又出兵奥州,去镇压九户地方的叛乱。这一次秀吉没有去。孙七郎第一次当了他的代理人。但是秀吉对这个年轻人的实力还是不放心,便让德川家康同行,担任讨伐军事实上的总司令。这时,家康刚好已官居大纳言。仅仅为了平衡孙七郎和家康的官爵这一点原因,临出发时,这个年轻人被任命为权大纳言。这是他所盼望已久的了。但是他无暇欢庆一番,就立即踏上了征途,转战奥州各地。平定了叛乱之后,孙七郎于同年十月胜利返回大坂。
  孙七郎登上大坂城朝见秀吉,秀吉照例对他讲了一番慰劳的话。使孙七郎深感惊讶的是,他舅舅原有的那种洪钟般的声音(这是他的骄傲,也是他的身体健康的象征)已经完全消失了,语气很消沉。从大厅的座位高处传来的秀吉的说话声,孙七郎几乎听不见。同时,昔日笑语声喧、充满生气、甚至令人觉得过于嘈杂的整个大厅里,今天却象寺庙的大殿那样,寂静无声。孙七郎在班师回朝的路上已经听人说过,因而知道这是由于秀吉的嫡子、小名叫捨儿的鹤松,已于两个多月前病死了的缘故。
  鹤松病死后,孙七郎的命运发生了变化。丰臣家的这位年轻人的命运,真是瞬息万变。鹤松刚死三个月,秀吉派来的使者就出现在这位年轻人面前。他们向孙七郎传达了秀吉的决定:他已正式成为丰臣家的继承人。由于鹤松的丧期未满,不便公开设宴欢庆。但是到孙七郎的邸宅来暗暗向他说些祝贺的话的诸侯,则是络绎不绝。这些达官贵人,三个月前曾在设于如心寺的灵堂里,为鹤松之死而痛不欲生,都争先恐后地当着秀吉的面,剪下发髻,以表示对死者的忠贞。
  这一年的十二月,由丰臣家出面奏请朝廷,任命孙七郎为内大臣。从这一天算起,仅仅过了二十四天之后,孙七郎在天下的地位又完全变了。他当上了关白。
  秀吉把自己的关白之职禅让给了他。秀吉辞去了宫廷的现役职务,住在大坂城里,从此以后称作太閤。孙七郎则称为关白公秀次。秀吉把京都最豪华的官邸聚乐第,和里面的一应摆设,全都赐给了孙七郎。从此,孙七郎住在京城里,被人尊称为殿下。
  “叫殿下吗?”
  自己如今所处的地位有何等尊贵,起初,孙七郎缺乏这方面的知识,因而也完全不感到惊讶。后来,别人渐渐地告诉了他,他这才明白,所谓关白,那是宫廷里的头等职位,人臣中至高无上的职位。诚然,当今天下的统治权,依然掌握在太閤手里。然而,在朝廷里,孙七郎则已是公卿之首。而且,他所居住的聚乐第,也足以叫他感到自己所处地位的尊贵。聚乐第东临大宫神社,西靠净神寺,北面是一条,南面是下长者町,占地面积十分广大。四周有护城河、围墙和岗楼;院内布置有花木林泉,假山飞瀑;楼堂馆舍,杂然其中。城墙外住着百来家诸侯,一幢幢金碧辉煌的公馆鳞次栉比。这聚乐第宛若一座巨大的城池。孙七郎成为这所邸宅的主人时,这才好容易明白了自己所处的地位。
  孙七郎心里想:“我已经具有这么高的身份啦。”
  对孙七郎的能力和性格了如指掌的秀吉,仍然不允许他作非分之想。秀吉依然象操纵木偶似的,用约法几章,把孙七郎的生活管束起来,丝毫也不许他疏忽大意。这约法共有五章,那是秀吉给孙七郎的一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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