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珍珠

  “你瘦了。”她微笑道。
  夏日的山风在他们之间萦绕，那时候，似乎一个拥抱迫在眉睫。
  然而她顿了顿，抱住怀里的那个人动也不动，因为她不能丢下她不管，任她美丽而脆弱的头颅无意识地敲响在地上，发出沉重浑浊的声响。
  
  他的神情黯了一黯，看向她怀中，小声道：
  “她死了？”
  他说的直白，话语轻得像路过的风，生怕惊醒了鸟儿的安眠、花儿的好梦。
  
  “嗯。”方静玉点头。
  “美木艳树，谁望谁待？奇丽不移，霜雪空改。”他口中发涩，轻轻吟道，“让她睡在石榴花树下吧！”
  “好。”方静玉答道。
  
  ……
  “我父亲最喜欢石榴树，”那个潇洒自若的女子道，“而我最喜欢吃石榴。野生的石榴是酸的，嫁接过的才又大又甜，我却偏偏喜欢吃酸的。”
  
  “我曾经想接他出来，享几天清福，我父亲不肯，说是曾受你父的照顾，才能勉强活下来，又怎肯丢下他一人在府里受苦！他若无缘无故失踪，恐怕你爹爹会被迁怒。”
  
  “我去看他，常见他孤身一人在石榴树下徘徊，我知道他在思念我母亲。‘美木艳树，谁望谁待？’我父亲常说他本就短命，却不料最后守望等待的那个人是他！‘曾是寂寥金烬暗，断无消息石榴红。’人已经故去，又哪会传来消息，除非是在梦中……”
  
  “你知道吗？在热带丛林里，有一种动物叫大象，它们知道自己寿命将尽，会单独离群，走上几十天的路，找到神秘的长息之地，轰然倒下来安眠。
  “我们这一族人，也知晓自己的寿命。四年前，父亲知他大限已到，派人通知我去接他，与母亲合葬在了一起。这几日，我也知我寿命将尽，所以离群，将责任托付于你。若静玉将来负了你，你可以找人揍她！”她摸摸他的长发，宠溺地笑道。
  ……
  
  她最后抚的那一曲，顺应自然、大音希声、清静洒脱、清微淡远，似乎每一点尘埃里都能够开出花来，琴声中倾诉了她一生中领悟的空灵智慧……
  在琴声中，他听出了她要轻松地放下一切远游，化灰化土，成露成雾，与自然合二为一。
  那是他听过的最动人的琴声，那是琴声中最高明的境界。
  他不由自主地朝她走过去，他相信一个人的琴声这么美，她的心地一定不坏……
  
  一曲终了，她转过头，狡黠地冲她眨眨眼。 “你来了！”她笑道，仿佛一直在等他。
  
  “‘月色满轩白，琴声亦夜阑；冷冷七弦上，静听松风寒。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为君投此曲，所贵知音难。’这遗音琴就赠与你吧！”
  
  任听琴点头。
  他伸手去抱那把琴，见那琴上隶书铭文四句，写道：“巨壑迎秋，寒江印月。万籁悠悠，孤桐飒裂。”
  不知为何，他一瞬间心中充满了不舍。
  也许是血缘关系吧，他和她在一起，再也感觉不到敌意与算计，反倒有些托孤之意。
  
  见他伸手抱住那把琴，她欣然点头，如高山流水般，转身离去。
  他站在亭子里，嗅着风吹来的花香，不知为何觉得她的背影孤单若云，飘然如雾。
  ……
  
  司马聪平躺在桌上，任听琴仔细地为她净了面，梳理好头发。
  方静玉在石榴树下挖坑。
  
  她们是朋友，亦是对手。
  两三代下来，死在对方手里的人数不胜数，今日，她们竟会以这种方式诡异地和解……这事，就算放在几年前，又有谁会相信！
  不喜欢男子搓澡！
  情深意重！
  多才多艺！
  喜欢喝五味花茶！
  还爱上了同一名男子！
  这世上能惺惺相惜的人有几个？
  这世上可敬的对手又有几人？
  
  方静玉擎着火把，点燃了树枝，司马聪美丽的容颜在火光中若隐若现，最终被完全吞噬。
  火葬后，丽颜化成了灰烬，有风吹来，将灰吹净，天上落了几点雨。
  方静玉及时地抓了一把灰，放在了一个天晴蓝的瓶子里，又在瓶子里放了一朵娇艳的石榴花，埋在了树下。
  
  一代琴师，从此香消玉损，世间只余琴声余韵。
                  第二十九章 约定
  方静玉放了一枚烟花，告诉手下人她的平安，以及会及时返回的消息。
  因为这阵法过三日会自动解开，所以两个人诉完了离情，就静心等待第二日下山。
  
  “你想吃什么？我来做。”任听琴贤惠道。
  “咦，你什么时候学会的做饭？”方静玉惊奇道。
  “跟百月学的。他的儿子还小呢，就什么都会，我都嫁人了，还没有为你做过一次饭。”任听琴脸红道。
  “那我们一起做。”方静玉拉起他的手，仔细地看了看，松了口气道，“还好，没有烫伤。”
  “别小看人了！”任听琴抽回手，作势打了她一下。
  两个人并肩向厨房走去，拐弯的时候，方静玉借口不知道路，又趁机拉起了他的手。
  
  一人烧火，一人炒菜，两个人首次合作就配合默契，不一会儿，就做出了一顿丰盛的饭菜。
  只是到了晚上的时候，两个人略有争执。
  “我想去山顶等着看日出。”任听琴道。
  “乖，还是别去了。山顶风大又冷，你会生病的。”方静玉哄他道。
  “这是我第一次出远门，也是我第一次在山上，看日出的机会恐怕一生只有这么一次，我想去！”任听琴固执道。
  不知道为什么，方静玉忽然觉得心酸，她握住他的手，让步道：
  “好吧，天快亮的时候，我带你上山。现在乖乖睡吧，为明天养精蓄锐！”
  “嗯。”任听琴高兴地应了一声，躺下睡了。
  迷迷糊糊中，他似乎感到那搂住他的手臂越收越紧，似乎那躺在身边的人在隐隐约约地害怕什么。
  
  他在半醒半睡间抗议地嘟囔了几句，道：
  “腰快断了！”
  “唔。”她含糊地应了一声。
  那条胳膊瞬间松了下来。
  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反而多了一份失落。
  于是，他莫名奇妙地清醒了过来，看着窗外的月色，再也睡不着。
  
  月光清冷，如瀑布，似白发，倾泻在床头，他忽然明白了她的恐惧与悲伤——
  她怕她会一个人慢慢老去，一个人独自白头！
  鸿雁失去爱侣悲鸣，鸳鸯失去爱侣会死！不管她多么紧地搂着他，护住他，最终也抵挡不住那死神。
  
  ——对不起，是我任性了。我想在山顶看日出，就看这么一次！然后，我就在王府乖乖地陪着你，再也不会踏出府门一步。我会好好地养身体，不再生病，多活一些时候，还要给你留下一个孩子。
  
  ——对不起，我也不想走得那么早，我会在奈何桥上等你，不喝迷魂汤，一直等到你来。
  
  ——对不起，我也想陪你到白头！想着有一天，我们都老得没了牙齿，走不动路了，就一起躺在床上，一起晒太阳聊天，白发在风中飘，然后再一起闭眼。
  
  ——对不起，我是那么地对你不起，将来要把你一个人留在这世上……
  
  他的眼泪慢慢地流了出来，有一只手伸过来，在他的脸上摩挲，擦掉他的眼泪，于是，那泪水越发地凶猛起来。
  
  “如果你先死了，我会好好地活着，”他哽咽道，“我会种花，养草，弹琴，带孩子，给她做好吃的，从不跟人谈论你，只偶尔地想起你一下。我要晒太阳，散步，再养一只猫，每天看风景，我会忙得来不及想你。所以，如果我先死了，你也要这样，好不好？”
  “嗯。”方静玉胡乱地摸了一把自己脸上的泪水，点点头。
  如果时间按秒来计算，真的，他们还可以在一起那么久！
  
  两个人闭上眼睛，都假装睡着。
  天还没亮的时候，他们就起来了。方静玉扶着他向山顶走去，路不好走时，就背他一段路。
  到了山顶，方静玉将他放下来，用厚衣服将他裹得严严实实，两个人一起等待日出。
  
  月亮沉下去了，星光隐去，其实，黎明前的那一刻黑得令人发慌。他们手握着手，一起站在最高处。
  世界一片死寂，安静得可怕，就连草丛里的虫子也停止了鸣叫，只有荒凉的风永远不知疲倦地“呜呜”地刮着。似乎全世界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彼此温暖着，彼此支撑着，彼此照顾着。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天边渐渐地有了一抹光，那抹光慢慢地扩大，如利刃一般划破了黑暗。
  天边隐隐约约有了一丝红，那丝红越来越粗，越来越大，太阳终于露出了一边脸。
  鸟儿开始放声高歌，头顶彩霞满天。
  太阳郑重地一点一点地爬上了地平线，贵妇人一般，光芒四射，所有草叶上的露珠都熠熠生辉。
  
  白色的雾气在脚底缩减，蓝天如洗，是一个绝好的晴天！方静玉伸手想摘一片云朵，那时候，阳光染红了他们的衣衫，还点亮了他们的脸。
  “太美了！”任听琴惊叹。
  “是啊，太美了！”方静玉凝视着他，有些失魂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