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落定

第72章


就是在这里,那个下雪的早晨,画眉鸟在窗子外面声声叫唤,一个侍女的身体唤醒了沉睡在傻子脑袋里那一点点智慧。我的记忆就从那个早晨,就从这个屋子,从这张床上开始了。那年我十三岁,我的生命是从十三岁那年开始的,现在,我不知道自己多少岁了。屋子里只有我一个人,我从镜子里看着自己,天哪,我的额头上也有好多皱纹了。要是母亲像多年前那个早晨一样坐在这房间里,我就要问问她,她的傻瓜儿子有多少岁了。三十,四十?还是五十岁了?好多年时间一晃就过去了。我走到窗前,外面,大雾正渐渐散去,鸟呜声清脆悦耳,好像时间从来就没有流动,生命还停留在好多好多年前。
我听到了画眉的叫声,还听到了百灵和绿嘴小山雀的叫声。
突然,鸟群从树丛里,从草地上惊飞起来。它们在天空里盘旋一阵,尖叫着不想落到地面上来。最后,却一抖翅膀飞到远处去了。四野里一片安静,但人人都感到危险已经逼近了。高大的官寨里,人们提着枪奔跑起来。占据了每一个可以开枪的窗口。
只有土司太太没有紧张地跑动,她吩咐下人在小泥炉里烧好茶,打好一个又一个烟泡。
她用牛奶洗了脸,喷了一身香水,穿上一件水红色的缎袍,在烟榻上躺下来。她说:“儿子啊,坐一会儿吧,不要像傻子一样站着了。”
我坐下,握着枪的手给汗水打湿了。
她说:“让我好好看看你,我跟你父亲已经告过别了。”
我就傻乎乎地坐在那里叫她看着。小泥炉上的煮着的茶嘟嘟地开了。土司太太说:“儿子,你知道我的身世吧。”
我说我知道。
她叹了口气,说:“在今天要死去的人里面,我这一辈子是最值得的。”她说自己先是一个汉人,现在,已经变成一个藏人了。闻闻自己身上,从头到脚,散发的都是藏人的味道了。当然,她感到最满意的还是从一个下等人变成了上等人。她叫我弯下腰,把嘴巴凑在我耳朵边上说:“我还从一个下贱的女人变成了土司太太,变成了一个正经女人。”
母亲吐露了藏在心里多年的秘密。她做过妓女。她一说这个,我就想到了镇子上画得花花绿绿的大房子,听到了留声机吱吱嘎嘎歌唱的声音,闻到了烤肉和煮豆子的热烘烘的味道。土司太太身上却没有这样的味道。她叫人在茶壶里烫酒,用温酒吞下了几个鸦片烟泡。她又叫人温第二杯酒,在这空当里,她又叫我弯下腰,吻了吻我的额头,悄声说:“这一下,我生的儿子是不是傻子我都不用操心了。”
她又吞下了几个泡子,侧身在花团锦簇的矮塌上躺下,自言自语说:“以前,想吃鸦片却担心钱,在麦其,从来没有为这个操心过,我值得了。”然后,就合上眼睛睡过去了。侍女把我推到了门外。我还想回头看看,这时,一阵尖啸声打破了早晨的宁静,破空而来。
对方攻了几天,又把怕死的人都放出去了,也算是仁至义尽,这回,他们不再客气,不叫士兵顶着枪弹往上攻了。我本来想刀对刀,枪对枪和他们干上一仗,却赶上人家不耐烦了,要用炮轰了。
第一颗炮弹落在官寨前的广场上,轰隆一声,炸出了一个巨大的土坑。行刑柱也炸得粉碎,飞到田野里去了。又一发炮弹落在了官寨背后。打了这两炮,对方又停了一会。麦其土司挥手叫我跟他在一起,我跑了过去,等着新的炮弹落下来,但这颗炮弹老是没有落下来,使我有机会告诉父亲,母亲吃了酒和大烟泡。
父亲说:“傻子啊,你母亲自己死了。”麦其土司没有流泪,只是很难看地笑了一下,声音有些嘶哑他说:“好吧,她不用害怕灰尘把衣服弄脏了。”
这时,我才知道母亲是自杀了。
白色汉人军官扔了枪,坐在地上,我以为他害怕了。他说,没有意思了,人家用的是炮,第三炮就要准准地落在我们头上了。大多数人还是紧紧地把枪握在手里。天上又响起了炮弹呼啸的声音,这次,不是一发,而是一群炮弹尖啸着向麦其土司的官寨飞来。炮弹落下来,官寨在爆炸声里摇晃。爆炸声响成一片,火光、烟雾、尘埃升起来,遮去了眼前的一切。
我没有想到,人在死之前,会看不到这个世界。但我们确确实实在死去之前就看不到这个世界了。在炮弹猛烈的爆炸声里,麦其土司官寨这座巨大的石头建筑终于倒塌了,我们跟着整个官寨落下去了。下降的过程非常美妙,给人的感觉倒好像是飞起来了。
49.尘埃落定(终)
我想,麦其家的傻瓜儿子已经升天了,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明亮的星星挂在眼前。是沉重的身躯叫我知道自己还活着急。我从碎石堆里站起来,扬起的尘土把自己给呛住了。
我在废墟上弯着腰,大声咳嗽。
咳嗽声传开去,消失在野地里了。过去,在这里,不管你发出什么声音,都要被官寨高大的墙壁挡住,发出回声。但这回,声音一出口,便消失了。我侧耳倾听,没有一点声音,开炮的人看来都开走了。麦其一家,还有那些不肯投降的人都给埋在废墟里了。他们都睡在炮火造成的坟墓里,无声无息。
我在星光下开始行走,向着西边我来的方向,走出去没有多久,我被什么东西绊倒了。
起身时,一支冷冰冰的枪筒顶在了脑门上。我听见自己喊了一声:“砰!”我喊出了一声枪响,便眼前一黑,又一次死去了。
天亮时,我醒了过来。麦其土司的三太太央宗正守在我身边哭泣,她见我睁开眼睛,便哭着说:“土司和太太都死了。”这时,新一天的太阳正红彤彤地从东方升起来。
她也和我一样,从碎石堆里爬出来,却摸到解放军的宿营地里了。
红色汉人得到两个麦其土司家的人,十分开心。他们给我们打针吃药,叫他们里边的红色藏人跟我们谈话。他们对着麦其官寨狠狠开炮,却又殷勤地对待我们。红色藏人对我们说啊说啊,但我什么都不想说。想不到这个红色藏人最后说,按照政策,只要我依靠人民政府,还可以继承麦其土司位子。
说到这里,我突然开口了。我说:“你们红色汉人不是要消灭土司吗?”
他笑了,说:“在没有消灭以前,你可以继续当嘛。”这个红色藏人说了好多话,其中有我懂得的,也有不懂得的。其实,所有这些话归结起来就是一句:在将来,哪怕只当过一天土司,跟没有当过土司的人也是不一样的。我问他是不是这个意思。
他咧嘴一笑,说:“你总算明白了。”
队伍又要出发了。
解放军把炮从马背上取下来,叫士兵扛着,把我和央宗扶到了马背上。队伍向着西面透迄而去。翻过山口时,我回头看了看我出生和长大的地方,看了看麦其土司的官寨,那里,除了高大的官寨已经消失外,并看不出多少战斗的痕迹。春天正在染绿果园和大片的麦田,在那些绿色中间,土司官寨变成了一大堆石头,低处是自身投下的阴影,高处,则辉映着阳光,闪烁着金属般的光泽。望着眼前的景象,我的眼里涌出了泪水。一小股旋风从石堆里拔身而起,带起了许多的尘埃,在废墟合旋转。在土司们统治的河谷,在天气晴朗,阳光强烈的正午,处处都可以遇到这种陡然而起的小小旋风,裹挟着尘埃和枯枝败叶在晴空下舞蹈。
今天,我认为,那是麦其土司和太太的灵魂要上天去了。
旋风越旋越高,最后,在很高的地方炸开了。里面,看不见的东西上到了天界,看得见的是尘埃,又从半空里跌落下来,罩住了那些累累的乱石。但尘埃毕竟是尘埃,最后还是重新落进了石头缝里,只剩寂静的阳光在废墟上闪烁了。我眼中的泪水加强了闪烁的效果。这时候,我在心里叫我的亲人,我叫道:“阿爸啊!阿妈啊!”
我还叫了一声:“尔依啊!”
我的心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痛楚。
队伍拥着我翻过山梁,便什么也看不见了。
我留在山谷里的人还等在那里,给了我痛苦的心一些安慰。远远地,我就看见了搭在山谷里的白色帐篷。他们也发现了解放军的队伍。不知是谁向着山坡上的队伍放了几枪。我面前的两个红色士兵哼了一声,脸冲下倒在地上了,血慢慢从他们背上渗出来。好在只有一个人放枪。枪声十分孤独地在幽深的山谷里回荡。我的人就呆呆地站在那里,直到队伍冲到了跟前,枪是管家放的。他提着枪站在一大段倒下的树木上,身姿像一个英雄,脸上的神情却十分茫然。不等我走近,他就被人一枪托打倒,结结实实地捆上了。我骑在马上,穿过帐篷,一张张脸从我马头前滑到后面去了。每个人都呆呆地看着我,等我走过,身后便响起了一片哭声。不一会儿,整个山谷里,都是悲伤的哭声了。
解放军听了很不好受。每到一个地方,都有许许多多人高声欢呼。他们是穷人的队伍,天下占大多数的都是穷人,是穷人都要为天下终于有了一支自己的队伍大声欢呼。而这里,这些奴隶,却大张着愚不可及的嘴哭起他们的主子来了。
我们继续往边界上进发了。
两天后,镇子又出现在我们眼前,那条狭长的街道,平时总是尘土飞扬,这时也像镇子旁边那条小河一样,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息。队伍穿过街道。那些上着的门板的铺子里面,都有眼睛在张望,就是散布梅毒的妓院也前所未有的安静,对着街道的一面,放下了粉红色窗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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