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风景都看透

第23章


  虽然时经纬事后解释说是为报社里其他杂志做的情感测试抽样调查,可这样的解释一一骗她一时也就罢了,要让她陆茗眉真相信这样的解释,未免也显得太矫情太无辜了。
  她不晓得时经纬何时生出那样的心念,然而他们相识的时日也不算短。若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有心,却能让她从未用心感知到,那不是那个男人太失败,就是那个女人太白痴。
  然而时经纬不失败,陆茗眉也不白痴。
  知道时经纬这份心思,还要扮作茫然无知,享受他的种种关照,不是陆茗眉的作风。诚然,时经纬对朋友也是这番好法,然而那是朋友间的好,是不存任何情感目的的好。若时经纬断了这份念想,仍愿意拿她当朋友,愿意以朋友之道相待,那自然再好不过;若时经纬不愿意,那也无可指责。
  更何况时经纬不是拖泥带水的人,自然也更不会为感情受挫而消沉颓废的一一至少陆茗眉是完全无法想象的。依她的观察,时经纬既有入世的热忱,又有出世之超然,说白了就是对人对事都保持着安全的距离。最显而易见的例子就是,原来她通过时经纬认识的一些客户,言谈间常不经意露出“出了XX事就找阿时”
  的依赖,却从来没听说,时经纬有任何工作之外的事情,要求助于他们。即便是成冰、席思永这种显然早被时经纬划做“自家人”的朋友,也没有。
  偶尔她也惊叹时经纬这种与人保持距离的手腕,能让所有人都相信他甚至依赖他,而他自己,却从未发自内心地依托过任何一个人的吧?
  后来她想想也就明白了,一个在高中的年纪就知道照顾父亲的情绪,努力不让父亲察觉自己对亲生父母有一丁点儿好奇的人,该有怎样的洞察力和自制力?
  那样的年纪,她自己正为了发泄对父母的不满,在学校里干着小混混的勾当!
  这样的人,自然也不会为一个女人灰心失意吧?及早摊开来说清楚,以免浪费他的时间,又减轻她的罪责,自是皆大欢喜。
  想明白这些后,陆茗眉如释重负,时经纬是容易交流的人,真正麻烦的这位,正在窗边看风景呢。
  程松坡倒也不是难交流,只是太不容易妥协,陆茗眉起身走到窗边,从身后搂住程松坡,仰头间:“看什么呢?”
  程松坡略略侧身,窗外不过是一色的高楼住宅区,齐整的草木花丛做点缀;上海华灯摧垛的夜景,檬拢中也有绰约的影子,却好似总隔着些什么,看不分明。
  “刚回来的时候,有人请我给新上海画一幅油画,”程松坡伸手来揽住她,又耸耸肩笑道,“我没答应。”
  “为什么?”
  “画不出来。”程松坡扯扯嘴角,很无奈地笑笑。开口请他作画的不知是什么部门宫员的秘书,看他履历里有上海的痕迹,便想借这样的由头,把他塞到上海的文化名人里去。拒绝的缘由也很简单,不是他故意要摆谱,或特意要去得罪人,实在是有心无力。明明在这里生活过好些年,却从来没有一种曾在这里扎过根的感觉。
  陆茗眉安慰道:“画不出来就不画坝,怎么突然想起这个?”
  程松坡回过身来,圈她在怀里。她穿着薄薄的T恤,身上凉爽与滚烫的感觉同时侵袭过来。凉凉的是夏日里习习的风,滚烫是他的手,在她背上轻轻滑过。
  “因为……”程松坡低柔的声音在她耳边轻轻拂过,“现在突然觉得,有一点像自己的地方了。”
  一个城市,能不能留得住你,大都和城市本身是无关的,有关的,只是这城市里的人。
  陆茗眉销假回银行上班,同事说有一位客户找她找得很紧,可能有什么紧急情况。看留下来的名片,是做钢材生意的马先生,正是前些日子跟陆茗眉提及想做一些文化投资,看过程松坡画展的那位。银行同事说那位马先生因为电话联系不到她,周日到银行来了好几次,想问问她住什么地万,同事觉得颇不妥当,便推说不知。陆茗眉平时也是常备两个手机的,因为常有些客户不分白天黑夜地打电话来咨询,以为陆茗眉是二十四小时查号台,无论何时兴起什么念头都要打个电话过来间。初时陆茗眉还认认真真地作答,后来就烦了,且其中大部分实在是很无聊的事情。比如曾有客户白天找她买了份基金,当天夜里两点忽然打电话过来,原因仅仅是“天花了一大笔钱,心里颇不踏实,希望理财经理能给她一颗定心丸一一这样的事情多了,陆茗眉自然也就多了个心眼,公私电话分开,留给客户的电话每天定时关机。陆茗眉不知马先生究竟有何要事,正准各拨电话过去,就听外面有人问:”小陆今天来了没有?“
  听声音正是那位急得心急火燎的马先生,陆茗眉心中诧异,从办公室走出来,问:“马先生,听说你找我?前些天我休假了,真不好意思。”
  马先生十分客气,连连说没关系,又示意陆茗眉和他进去谈。陆茗眉只得找间会议室请马先生进去,忙找杯子给他泡茶,不料马先生今天似乎有颇急切的事情,连说不用泡茶。陆茗眉方坐下,马先生就凑近身来低声道:“小陆,你看我在你这里,照顾完成过不少指标,这两年你有什么存款任务,但凡我能帮得上忙的,都没推脱过吧?”
  陆茗眉心道这马先生今天开场就是算过去的旧恩,只怕有什么事情要她帮忙,且肯定是要让她为难的。她脑子里忙不停地转起来,能需要她帮忙的,也不外乎是和银行相关的事莫不是周转不灵想要从她这里弄贷款?这事她可做不了主,想到这里她连忙笑道:“马总看您说哪儿的话,不止我。我们这里多少人部指望着马总您吃饭呢。马总您从手指缝里挪那么一点点给我,我这一年部可以饶起腿来过日子了!”
  马先生听到这番恭维,得意之色油然而生,笑着往玻璃门外四下瞅瞅,又低下声来间:“小陆,我这次来是想跟你打听个事儿,你可要一五一十地对我说,不许跟我打马虎眼儿!”
  见他不像是经济危机的样子,陆茗眉先放下一半的心,听他说要打听事情,又猜度是新近出台的一些金融政策。她笑着点点头,却听马先生间道:“早前你带我去看的那个画展,当时我买了一幅下来,花了这个数,”马先生仲出三根手指比给她看,“上礼拜招待朋友,正好有人看中,想要我转手。本来呢,我也只是为了投资,只要价格合适,收益合理,这钱落袋为安也是好的,对吧?”
  陆茗眉笑着点点头,-马先生又伸出四根手指,“他出这个数。”陆茗眉低啊一声,“这价钱不错啊!”
  马先生十分得意,却又压低声音,“买了这幅画之后,我一直都比较关注这个文化市场,这圈子里也有几个朋友。昨天他们都跟我说,这画在我手上,恐怕还要继续升,所以,我又很犹豫。”
  陆茗眉心中生疑,程松坡最近在国内很红火她是知道的,但短短一个月就有人肯出高出原价一百万的价目,这升值也算相当侠了。更何况马先生买下的那幅画是程松坡陈年旧作,不算很具有代表性,所以当初成交价也不算高。这样一幅画,能迅速脱手净镰百万,怎么看都是一笔划算的生意,马先生又是从哪里打探来的小道消息,觉得程松坡的画作短期内还有迅速上涨的空间呢?
  马先生见她不说话,以为她藏私不肯说,脸色立刻拉下来,“小陆,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和程先生关系这么好,有什么内幕消息,通知我一声,我心里好有个底,这也不妨碍程先生不是?”
  陆茗眉一惊,“我……”她印象中银行里并没有任何人知道她和程松坡的事,便是那天带马先生去画展,也是以最近考察文化投资市场的心得为幌子,马先生又从何得知她和程松坡交情不错的?
  马先生打开公文包,抽出一本杂志摊到她面前,“这篇文章虽然没有指名道姓说写的是程先生,但这里面写的画家刚从意大利回来。还有,这里,这个战地记者,写过一本关于金三角的书,我原来听你们行长说过,你妈妈……”
  那篇登载在杂志上的文章名为《国境之南》,光看标题是和程松坡扯不上什么关系的。照马先生的说法,这本杂志周六一出刊,就在文化界引发大地震,圈内人迅速根据种种伏线,挖掘出故事的诸位主角。马先生自买了画后就十分关注程松坡相关的新闻,于是这炸弹式的文章一出来,没多久就有朋友来向他报喜,说程松坡如今出了大新闻,恐怕是有什么文化机构要联合炒作程松坡,他的画作也必将在短期内继续大幅攀升。马先生听说这些传言,原本己口头答应卖给朋友的画,这下自然就犹豫起来。
  陆茗眉如遭雷击,还未看清那文章里讲什么内容,只标题下触目惊心的“时经纬”三个字,己足以在她心上敲下重重一锤。
  她一目十行地扫下来,然后又细细地从头看完一遍 没错,这就是程松坡的故事,只不过隐了姓、埋了名。故事从一九四九年国民党残军跨过国境,逃进金三角丛林开始,到当年逃难的军官的孙子,多年后成为画家荣归故里结束。
  时经纬,他怎么敢,他居然敢,他竟然敢?
  这完完全全是那天夜里她给他讲的故事!
  只不过时经纬写得更加丰富动人,他考证了许多掌握到的历史资料,详细还原“源公河之春”的细节,甚至连许多陆茗眉都不知道的故事,也一一妮妮道来。比如,程松坡的祖父,如何死在上世纪八十年代联合国缉毒部队的轰炸下;比如,程松坡的父亲,如何置之死地而后生,在金三角满星叠开辟自己的新势力;比如,明爱华在潜伏期间,和程松坡的父亲发生过什么 留给读者丰富的想象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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