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华落尽莫不静好

第94章 山陵崩


福宁殿中一片死寂,人人神色担忧不已,更无人敢开口讲话,间或可听到吴婕妤低低的抽泣声,太后神色十分凝重,张浚同刘光世将赵构送回福宁殿的时候,赵构已然半是昏迷,众人皆惊忧不已,太后更是一迭声地传太医,洛儿本来身体并未好全,又劳累半夜,更觉疲累不堪,苍白脸色隐隐透出一丝不正常的嫣红,眉眉伸臂扶住她,如画的眉目间满是担忧。
    洛儿半依靠在眉眉身上,听太医言道“天气骤凉,陛下不慎染上风寒,宜需静养”等语,察觉眉眉心脏急速跳动,自己也是手心沁出汗意,两人目光交汇,刹那间心思百转千回,这一日,终是到了!
    张浚躬身向着太后:“天色渐明,早朝如何措置还请太后示下。”太后瞧一眼赵构,眉头深锁,终道:“哀家去罢!”回头嘱咐眉眉:“好生看顾官家,着人送长公主回去歇息,等下再宣太医瞧瞧。”又令其他宫妃各回各宫。洛儿摇头微笑:“母后,我无事,还是在这里陪着九哥哥罢。”她语调和缓,神情却是坚定。太后只得关切道:“可别仗着年轻就不顾惜身子,上了年纪有的罪受呢,不回去便不回去吧,只是要叫太医瞧瞧。”洛儿含笑应了,太后方才率领群臣离去。
    人都走净了,宫女内监也被打发出去,若无命令,谁也不许进来。眉眉与洛儿双手交握,坐在屏风后,时间分分秒秒流逝,稀薄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却被殿内重重的帐幔挡住,使殿内的光线越发昏暗,殿内无人,越发显得空旷寂寥,竟隐隐透出几分寒意。
    洛儿松开眉眉的手,缓缓走近赵构榻前,淡薄的天光透过雨过天青色云纹的帐幔投在他脸上,使赵构的脸色显得更加了无生气,他似乎睡得不安稳,眉心曲折地皱着,两颊深深地陷了进去,蜡黄蜡黄地,似干瘪萎败了的两朵菊花。
    眉眉亦走过来,轻而无声地笑笑,从榻前的屉中拿出一把小银剪子,慢慢修剪寸把长的指甲。眼风一扫,赵构微微动了动眼皮,过了许久才睁开,又彷佛不能适应明亮的日光,隔了一会儿才看清是她们二人,开口说话,连声音都气若游丝:“是你们。太后呢?”
    洛儿和婉一笑,眼中却是冰冷一片:“母后上朝去了,九哥哥不醒人事,国事总要有人操劳的。”赵构的容颜有些颓败,看见洛儿这般神态,更是疑惧:“你们一直守在这么?”眉眉微微含了笑意,然而,那笑意却是隔膜与疏离:“官家连长主也不信了么?”
    她手上金镶玉的护甲敲在青瓷盖碗上泠泠作响,声音亦是清脆:“若臣妾与长主不一直守在这里,怎们能亲眼看到陛下驾崩呢?”“你……”赵构似要起身,无奈气力不够,他聚集所有的力气也仅仅是微抬手臂而已,惊惧地瞪大了眼睛:“你们……”
    洛儿眉目之间笼上一层冰雪般寒彻人心:“你先是命杜充设计杀害五郎,又害我孩儿,便该早知有如此报应。”赵构似不可置信:“你怎么会知道?”洛儿神色冷冷:“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赵构似有所悟,声音却益发弱了下去:“贤妃,你是为三哥,才恨毒了朕,是也不是?”他说这一句话,便费好大的力气,中间断断续续好几回方才说完。眉眉尚未说话,洛儿却猛地笑了:“陛下,眉眉再恨毒了你,也会好好抚养尃儿,若三哥哥在天有灵,知道他和眉眉的孩子会登上御座,想必是高兴的。”
    忽听后殿传来“叮”的一声脆响,赵构声音微弱,用力道:“来人!”然而,他再用力,也不过如切切私语一般。洛儿神色大变,眼看着张婕妤从后殿走来,神色怔怔,缓缓道:“我竟不知,竟不知尃儿便是他的孩子。”她闭上双目,睫毛微颤,她这般神色,赵构的声音听起来已经像浮在空气中的微尘:“婕妤,快来救驾!”张婕妤笑得讽刺:“救驾?陛下真会说笑话儿,靖康二年的时候怎不见你回京救驾?”
    眉眉低头思索,过了一会儿猛地抬头:“秋筠馆,茜窗下。”张婕妤目光漫然:“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眉眉眼含了然之意:“那日示警之人果然是你。”她神情稍暖:“你何时发现的?”张婕妤猛地笑了:“你很聪明,我可也不笨,与你同时。”
    洛儿只听得一头雾水,却也不问,张婕妤微微皱眉:“你们太大胆了,这样的事情竟不妨人么?”眉眉惊出一身冷汗,若她所料失误,方才后殿之人是旁的人,恐怕今日她和洛儿就要给赵构陪葬了,洛儿是病人,神思倦怠,一时思虑不周也是有的,她这一步真是弄险了,若有万一,必会连累洛儿。
    张婕妤缓了神气:“我从后殿悄悄进来,已经将人都打发出去了。”眉眉这才放下一颗心。赵构听着她们讲话,倏忽暴起,两眼瞪得更加突出,只是他病久的人,加之眉眉之前一直在用药,怎禁得这样一下,摧枯拉朽般地倒了下去,喘着粗气对眉眉道:“你这个毒妇……朕要杀了你!”
    “比起陛下残杀手足之毒,臣妾甘拜下风。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臣妾尚觉得还得不够呢!”眉眉笑得明艳亮烈,拨弄着耳垂上虎睛石银线坠子。张婕妤亦是笑得温婉如水:“陛下恐怕还不知道,臣妾与贤妃开始是真的在互相算计,只不过,世事多变,谁料我们的目的竟是相同,后来竟配合默契,陛下向来算无遗漏,这次,却是真真料错了呢。”
    洛儿此刻却是沉静:“最后一副药,却是我的杰作呢,九哥哥。”她这一声九哥哥叫的咬牙切齿,赵构暴怒,三人同时退开数丈,冷眼想看,赵构愈加暴怒,伸手欲捉三人。窗外唯有风声簌簌,如泣如诉,空阔的大殿,重重帘帷深重,他虚弱的声音并不能为被遣开的侍卫宫人所闻。他挣扎着,挣扎着,渐渐,再无动弹,一切又归于深海般的平静。洛儿缓缓移步,靠近他,想再看清他最后的容颜,他双目圆睁,似有无限不甘,力竭而死。
    恍惚中,还是那年在汴京宫内,三月天气,柳絮飞满城,赵构从明媚的春光中走来,一袭青绸长衫,腰间挂一块和田黄玉,烟水隔住了时光,他还在轻声地问:“妹妹可大安了?”只是,在时光的流逝和对彼此的算计中,所有的情意都被消磨殆尽在刀光剑影里,洛儿伸手合上他的眼皮,眉眉走过来将赵构放好,看起来仍是闭目安睡的样子。洛儿抹掉自己泯然而出的泪意,转身拉开殿门,大片的阳光照在脸上,只觉得刺眼。
    日光影里,太后率领几位重臣迎面而来,身后的眉眉快步迎了上去,泪如雨下,含悲含戚:“太后,官家……官家驾崩了!”张婕妤本来勉力克制悲痛,此刻再也忍不住,虽是当着几位重臣,也禁不住大放悲声。太后身子晃了几晃,脸色瞬时间变得惨白不已,拨开眉眉扶过来的手臂,快步向殿内走去,当她看到赵构果然气息全无时,再也支撑不住劳累多度的身体,终是倒了下去。洛儿惊呼一声,生怕太后摔伤,顾不得自己也是一阵头晕,疾步冲过去挡在太后身下。
    【建炎二年九月,苗刘乱起,帝囚于显宁寺,贼禁甚严,及十月乙卯日,隆佑太后用端和公主计,与世忠里应外合,以雷霆手段灭贼,浚、光世同至,帝始得出,然风寒愈重,一夕而崩。逢杜充降敌,金贼举兵南侵,渡江,诚危急存亡之秋也。】
    【时朝臣皆推元懿太子为帝,太后垂帘。太子生母潘贤妃跪于太后卧榻前,拜泣:“太子幼弱,未足冲龄,亲政需十数年,其间若有变数,朝廷危矣,靖康皇太子隐于民间,人品贵重,堪继大统,妾请立之。”太后惊诧,犹不能信。妃再拜曰:“当日陛下已正大位,为社稷故,妾隐此事,罪矣。”】
    【端和公主默然而跪,曰:“儿臣亦知此事,非贤妃之过。”太后目光流连二人良久,乃允之。以病久之躯辞垂帘之请,命端和公主权知军国平章事,摄朝政。主三辞,不能免,乃就之。】——
    《宋史明宗本纪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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