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华落尽莫不静好

第96章 乍然相逢


批复韩世忠的折子简单好办,提起笔来刷刷刷就写完了,待到给岳飞写批复的时候,洛儿却只觉千言万语涌上心头,不知先说哪一句才好,悬笔沉思,过了一时,她方才写道:“别来已久,纵有千言亦不能一笔写尽,闻君讯息极喜极慰,军旅劳乏,细务不尽,不知安康与否,君宜万千珍重,免我悬望之心。纸短情长,不能尽述别情,来日方长,今只拣一二事诉诸纸上……”
    写到这里,洛儿蓦地停下笔,她能拣什么事说给他听呢,说是她的兄长命人暗害他,还是他的孩子被她弄没了?泪大颗大颗地砸在纸上,将墨色晕染开来,浓浓的墨迹被稀释,变得模糊如同隔了雾的山水,隐隐绰绰不能辨认。复又记起这是公文来往,她微微苦笑,将纸扯碎,扔进纸篓,重新批复,一问钱粮可缺,再问军心如何,岳飞曾说道金军北退,必会骚扰沿郡百姓,自己愿率兵追击,从左翼配合扼守镇江的韩世忠,洛儿批复准奏。
    顿一顿,提笔写密札,皇帝已死,赵氏嫡传一脉唯有赵谌,命他先好生保护,战事一停立即护送赵谌回行在。又写为赵谌安危着想,此事不可事先声张。沉吟再三,终是在末尾写上“保重”二字,又觉得这两个字不足以表达她的心情,于是改为“珍重,千万千万”。这才小心装好。
    随着开春后渐渐回暖和金军吃了几个败仗,江南的局面也明朗起来,听闻这样的好消息,连太后的病情都有所好转,朝堂上也不像先前一样紧张,臣子们见面是亦多了笑脸。只是形势依然不容乐观,兀术被韩世忠阻截在黄天荡四十多天,但是迟迟不决胜负,各地亦有游兵散寇和金军的小股兵力在骚扰。张浚建议在西北集结重兵放言与金军决战,以减轻江南的压力,他愿意亲赴关陕,被洛儿否决了。历史上张浚征得赵构同意后就是这么干的,结果临阵之际斩杀大将曲端,富平之战又将西军的家底败了个精光。此人并不适合临阵指挥。既然大部分地区稳定了,那么将李纲调回朝中好了,看他怎么说。
    洛儿将栖梧殿的南殿和前殿腾出来作为办公之所,紧急时也会在此处召见朝廷的几位重臣,后殿才是自己居处。此刻她嫌殿中气闷,正坐在栖梧殿的满树桃花下,执一本《太平御览》静静观看。小内监弓着身子小心翼翼走过来:“长主,李纲到了,见是不见?”洛儿忙命快请,自己亦起身相迎。
    李纲一身灰色绸衫,渐渐走近,这两年仕途多舛,国事艰难,不过是几年功夫不见,星星点点已然爬上鬓边,颇见老态。直到李纲走到近前,要给她行礼,洛儿才猛然惊醒,急忙弯身搀扶,李纲执意不肯,洛儿无奈叹口气:“伯伯,若论起礼法,来日有的是时候讲究,今日暂且免了吧,省的我也跟着拘束。”
    她这样说,李纲方才罢了,直起身打量洛儿,她往日圆润的下颌变得尖细小巧,一阵风来吹得衣袖翩翩,益发瘦了,眉间眼角微微透出忧伤的神色,长叹一声也不言语,心中颇多感慨,宣和年间的旧人多半已经零落,洛儿年纪轻轻却也憔悴如斯,不免心中萦满物是人非之感。倒是洛儿宁然一笑,命人设座,待两人坐定,洛儿言道:“去年李伯伯的上的十议我已尽数看过,受益良多。”
    李纲听她说起国事,正襟危坐,缓缓而道:“臣当日急躁冒进,有些论断说的过了,手段也过于酷烈,这一年多来时时反省,才知当日过错。”初夏捧了茶来,洛儿示意先给李纲,自己捻着书页的一角,沉吟道:“我摄朝政不久,多有疏失,本不该妄言,今日听李伯伯妄自菲薄,却有句话说。”她觑着李纲神色不动,便继续说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况且当日汪黄当朝,政令多不畅行,我虽不在朝,却也时时耳闻。岂能将过错全部揽到一人身上?”
    洛儿眼见李纲神色稍稍震动,继续道:“依我之见,伯伯太过于坚持‘道’,而少用‘术’,君子驱之以义,然朝堂之上,君子终归是少数,庸人占多数,小人掺杂其间,诱之以利也不算什么罪过。”李纲听她这般放诞大胆地说话,不禁愣了一愣,继而哈哈大笑,洛儿亦含了笑瞧着,良久,李纲才正色道:“长主气度非常人可比,臣受教了。”洛儿愕然,她哪里敢教李纲怎样,不过是不像他一样书生气束手束脚而已,却也不解释。
    一个小内监面露喜色,对着洛儿行礼:“长主,吕、张、赵三位相公求见。”赵鼎是她新提拔起来的计相,主管全国财赋,洛儿一听之下脸色顿时一变,枢密院、政事堂和三司使一起求见,难道朝中除了什么大事不成?理一理心绪,刚说了声“请”,张浚已经大跨步走进院门,吕颐浩年纪稍大,累得气喘吁吁一溜小跑,赵鼎跟在最后不紧不慢。
    三人脚下虽快,脸上却都是喜大于忧的神态,洛儿这才放下心,笑吟吟问道:“可是有什么喜事?”三人中吕颐浩年龄最大,也资格最老,脸上一副大松口气的神态,先开口道:“回长主,确是喜事,金兵退过长江了。”洛儿亦是大大松了口气,金人退过长江防线,江南也不必日日枕戈了,还未等她欢喜一时半刻,张浚又补充了一句,她立刻就笑不出来了:“金人虽然北退,兀术大军却驻扎在六合,屯重兵于淮西。”
    真是亡我之心不死,接过奏折,洛儿一目十行地看,韩世忠以八千之军于长江之上抗兀术十万之众四十八天,最后被火攻打败,岳飞先是在清水亭大败金军,迫使兀术率军退回黄天荡,闻说韩世忠大败后率部从牛头山飞驰而下,阻截兀术,而兀术早走一步,在建康大肆屠杀后将城池洗劫一空,岳飞收复建康后尾追不舍,终于在静安追到正在渡江的金军,兀术后部遭到岳飞的猛烈攻击,死三千余,虏三百多,其中将领二十余人,铠仗旗鼓辎重等无数。
    洛儿翻开下一本折子,梁氏弹劾韩世忠失守之罪,她笑笑不言。第三本是一个江东的官员上书,要求重用岳飞,特别提到他收复建康之功:“能奋不顾身,勇往克复建康及境内县镇,为国家夺取形胜咽喉之地,使逆虏扫地而去,无一骑留者。江浙平定谁之力也?”她抬手拍了拍折子,向三位重臣问道:“你们怎么看?”
    赵鼎点头称善:“此人靖康年间守城之时已颇见法度,这几年越发历练出来了,臣以为当重用。”他在靖康年间见过岳飞数次,故而断定可以重用。张浚也说:“建康乃是兵家必争之地,岳飞收复,实是大功一件,臣亦以为该当重用,最好召赴行在长主亲自接见安抚一番,激励将士之心。”吕颐浩见两人都这样说,也是附议。洛儿有些奇怪,这完全是执政者对待普通臣子的态度,岳飞是她的驸马,这些人难道不知?却也不好言明,顺水推舟道:“那就召赴行在吧,反正他也要护送靖康太子。”众人皆无异议。
    张浚上前一步奏道:“兀术屯兵淮西,虎视眈眈,臣请都督关陕,吸引金军兵力。”洛儿不禁头疼,她早就对此事表示过不同意,这主意么,倒也算是个好主意,只是张浚虽然有才能,临阵却毫无经验,又刚愎自用,关陕那边地曲端骄横自大,谁也不放在眼里,这两人合作得闹出多大的乱子!洛儿瞥见一旁的李纲,顿时有了人选,摇头微笑道:“都督关陕的人选已经定下了,张相公不必再说。”张浚不甘心的退下。
    次日在朝堂上,洛儿以摄政之权,任命李纲为“权同知平章军国事”,她自己才是“权知平章军国事、摄朝政”,这样一来,李纲几乎与她手中的权力相同,朝堂上一片哗然,却无人反对,毕竟洛儿摄政,李纲的声望又是谁也高不过。张浚动了动嘴,又退了回去。洛儿同日发出劄子,命岳飞护送靖康太子与柔嘉公主赴行在。
    桃花落了,海棠又开,宫中花木繁盛,总有观不尽的景致,算算日子,劄子发出已有十五日,岳飞也快到了。这日批阅完奏折,洛儿仍然感到神清气爽,于是提了把花洒细细浇花,初夏进来一看,又悄悄地退了出去,同时将一众宫女内监也带了下去。虎子拉着岳飞来到殿门,自己却撒手跑了。
    岳飞放轻脚步,细细看着洛儿,风袖翩翩,伫立在窗下,黛眉微蹙,眉梢上似乎总有一份抹不去的愁痕,纤腰不盈一握,因为提着花洒,衣袖微微上卷,腕间的一对素银镯子空空荡荡,似乎要从手腕上滑下来。他眼见洛儿消瘦至此,大是心痛,半晌竟也做不得一声。
    直到洛儿回头换水,猛然见他立在门口,花洒顿时跌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音。大脑一片空白,日夜思念的人竟这样站在了她的面前,也不知自己是怎样走到他面前的,半句话也说不出来,伸出手想触摸到他,却两手发颤,半晌也到不了他跟前。到底还是岳飞握住她的手,掌心硬硬的茧才使她回过神来。早就知晓他尚在人世,却在这一刻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他的存在。胸膛还像从前一样温暖,掌心的老茧磨得她手痒痒的。尽管她一忍再忍,泪,终于还是不受控制地落了下来。
    岳飞稍稍低头,下巴上冒出的青色胡茬便蹭在了洛儿面颊上,她抬头,拭了泪,摸着他的胡茬,埋怨道:“赶得这样急,也不怕累着自己?”岳飞见她眼眶微红,含泪娇嗔,再也忍不住将她抱在怀里,只唤了一声:“洛儿……”声音便已经哽咽,他这样抱着她,才知道她如今瘦到了何等地步,这些日子,她是怎样的苦着自己,他简直不能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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