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身而没

第14章


大家都在听报告呢,你要去哪里?”
  老叶不回答,只是说“快点快点”,转眼便把几个人带到了车库。看守车库的人跑去听报告了,门也没锁。老叶挑了一辆大卡车,把四个小青年赶上车厢,叫朱紫容坐进副驾驶位子,朱紫容被他一脸的严肃和神秘的举动搞得莫名其妙,再问:“老叶,侬要做啥?侬昏头了,侬要开车子?”这时老叶已经发动起了车子,朱紫容尖叫一声,“老叶,侬要把车子开到啥地方去?”
  “等会儿你就知道了。”老叶仍然不说,打着方向盘,倒着车,把车头掉往厂门口的那头,按了按喇叭,哈哈一笑,说:“开路依马斯。”
  老叶开着车,一路上使劲按喇叭,却又把车开得慢慢的,“啼——啼——啼”的声音响彻整个山谷,朱紫容就坐在他身边,被这刺耳的喇叭声惊得坐不安稳,尖叫一声说:“老叶,别按了,吵死人了。”老叶脸上透出兴奋来,说:“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车子进入厂区主干道,一路高鸣而过,引得旁边的人都来看,车间、仓库、宿舍、住宅楼,办公室……里头的人涌了出来,跟在卡车后面,七嘴八舌问是怎么回事,老叶要干什么?就像是战争片中坦克轰隆隆地开在前头,后面跟着步兵一样,坦克打头阵,步兵紧跟。这卡车也同样起到了指挥官的作用。
  车子开得慢,有急切好事的男青年伸手搭在车厢上,徐长卿他们帮一把手,拉他们也上车来。更多的男青年加入到这个行列中,不多时车厢上就站满了人。每个人的脸都兴奋得发红。
  到了主厂区,老叶把头伸出车窗外,大吼一声说:“打倒‘四人帮’,我们得解放!”他口号一喊,后面车厢里的徐长卿他们马上心领神会,也齐声大喊:“打倒‘四人帮’,我们得解放!”
  车子后面跟着的职工顿时被惊醒,在徐长卿他们喊完后,也跟着大喊:“打倒‘四人帮’,我们得解放!”
  打倒“四人帮”什么的,不就是推翻他们当政时犯下的路线错误吗?三线厂投入巨大,产出有限,不搬回去还留在这里干什么?人们一听老叶的口号,便觉得是喊出了他们的心声,于是一浪又一浪的口号喊得整个山谷像山洪爆发一样,听不出哪一声是主声,哪一声是回声。
  老叶却意犹未尽,斗志正高。他把车停在厂部办公楼前,跳下车,对车厢上的徐长卿说:“老徐,去拿锣鼓去。”
  徐长卿他们一听便明白了,也不下车,直接从卡车车厢上搭上办公楼的二楼走廊栏干,翻身就跳了上去。
  东进上海
  徐长卿和仇封建翻上办公楼二楼走廊,到文宣室去抬了锣鼓铜钹出来,传给楼下的刘卫星和师哥舒,那两个接过来就放在卡车车厢上又打又敲起来,一旁车下的人高兴得手舞足蹈,像过春节一样。
  老叶从楼梯上到二楼,在文宣室里一通翻找,找出两条红布做的横幅,还是以前用过的,上头用大头针别了写着“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棱形方纸。老叶三把两把扯了,铺到走廊的地上,回头喊一句:“老徐,铺纸,倒墨汁!”
  文宣室里有的是墨汁和纸,桌上还堆着扎了一半的纸花,人却没了,看来也是到外头听报告去了。徐长卿和仇封建马上找来裁好的合适大小的白纸,铺在桌子上,又往一只搪瓷盆里倒了大半瓶墨汁,递给老叶一支拳头粗的斗笔。
  徐长卿问:“老叶,想写点什么?”这个时候写什么才能抒发心事的激动呢?
  老叶蘸饱了墨汁,相了相纸,提笔下落,飞毫走纸,笔意连贯,毫不拖坠,显见得是胸中成竹已久。徐长卿看他的字,却是钱南园的书法,一个个字笔墨凝重,力道沉郁,写的正是他刚才喊的口号:“打倒四人帮,我们得解放”。他写一个字,徐长卿换一张纸,仇封建拿到走廊上去用大头针别在红布上。十个字写完,横幅别好,徐长卿和仇封建一人拎一头,问老叶:“挂在哪里?”
  老叶埋头还在写另一幅字,回答说:“挂楼顶上去。”
  “不如挂在厂门口的主干道上方,一进来就看得见。”徐长卿建议。
  “没地方搭手,要梯子。”老叶熟悉厂门口的地形,头也不抬地回答。
  仇封建趴在栏干上看了看,“可以的,一边挂在树上。”
  老叶说:“树不大,当心摔下来。”
  徐长卿哈哈一笑说:“有老仇在,怕什么爬树啊。走,我们挂去。”两人拖了横幅就下楼。
  楼下的职工正闹得锣鼓喧天,有人已经把往年过国庆时的一捆彩旗搬了出来,拿在手上挥舞,像京剧里的武打戏跑龙套的那样,把个旗子耍得呼呼生风。
  文革十年,别的娱乐没有,就看革命样板戏了,把所有人都教育成了半调子的京剧票友,能唱的会唱“甘洒热血写春秋”,能舞的会耍旗翻跟斗。其中又以耍旗的最威风。旗子翻卷如波浪,可以带着翻跟斗的龙套连翻十几个空心跟斗,端的是赏心悦目。
  这十年,职工别的本事没学会,文艺细胞大大的活跃,文艺苗子从来不会埋没。这样的场景,后来被拍进了《霸王别姬》里,一个身穿草绿军装的龙套在长街上抡圆了手臂摇旗,后头跟着穿了戏服的霸王和虞姬,被押着走得东倒西歪。再后面,是旌旗十里的壮观场面。
  那真个是:红旗招展如腾云,五洲四海风雷动。
  当时这样的胜景所在多有,这厂子里能人不少,一片彩旗招展,才现得出人们的心潮澎湃如浪,壮志满腔难抒。
  别的职工围着卡车欢欣鼓舞,拿了彩旗插满了一条路。徐长卿和仇封建拉着横幅下了楼,也没人注意他们。到了厂门口,两人一个爬树一个上楼,把横幅上的绳子拉直拴紧,老叶在下面指挥,这边高点那边矮点,这边放点那边收点,务必要让横幅挂在路的中间。
  挂完了一条,老叶又让他们挂一条,这一条写的时候徐长卿没看见,这时边扯布边歪着头看,一只脚勾在楼房的栏干上,半个身子悬在了外边。
  老叶喊:“当心点,别摔下来。”
  徐长卿还在伸长了脖子看,问:“那你写啥了?”
  老叶嘿嘿一笑,“你下来不就看见了?”
  他们在这里挂着标语,卡车上的刘卫星一转头看见了,用鼓捶朝这边一指,说:“看那边!”
  人群一齐看向厂门口。两条鲜红的横幅拉得直直的,上头是十个浓墨圆大的黑字。那字就是所有三线厂职工的心声。
  “打倒四人帮,我们得解放”。
  随着第二条横幅扯平,下面的人大声念出来:“东进上海!”
  徐长卿在栏干上大叫,也喊一句“东进上海”!还有什么话比这一句更能确切地表达他们的迫切愿望呢?
  人群喊起来:“东进上海!”有人喊着喊着,就开始哭了起来。
  徐长卿和仇封建跳下楼和树,抬头往上一看,正是钱南圆体的“东进上海”四个字。
  老叶哈哈狂笑,指点文字说:“看到没有?这才是真理!”
  徐长卿和仇封建一边一个站他旁边,拍着他的肩膀说:“老叶,了不起!”
  朱紫容挤过人群站到老叶身边,看一眼标语,又转头满脸崇拜看一眼老叶。老叶把手搭在她的肩上,和所有的职工一起看着“东进上海”的横幅。
  这强烈的愿望在空中彰显着,挂得那么高,悬得那么明白,好像那愿望马上就可以实现了一样。“四人帮”都打倒了,还有什么事情是不可能发生的呢?
  希望在每个人的心中甜蜜地酝酿着,就等着什么时候上面下命令。厂部办公室一天到晚都有人去问政策去去向,方主任说我们没听到任何消息,大家迫切的心情我们是能够理解的,但产品还是要生产出来,大家不要着急。这才刚刚打倒“四人帮”,还在深揭猛批的阶段,拨乱反正还需要时间,要相信中央相信党。大家想想也是这个道理,都先回车间去等着了。
  过后不久,上海来了慰问团,大家的希望再次被点燃。
  慰问团来的那天,欢迎的锣鼓再一次敲得震天价响,厂主干道两边站满了职工,用万分殷切的眼神看着慰问团来访。慰问团的代表们抬头一看那悬在头上的“东进上海”的横幅,眉头便不为人察觉地皱了一下。
  迎到厂部办公楼,方主任请了进去,会议室的门被关上,人群也不散去,就那么站在办公楼下等他们开会的结果。
  等了好久,会议室的门才打开,方主任的脸是万年不变的不动声色,对慰问团的人说:“远来辛苦,请到食堂吃点本地风味。”
  那白白胖胖的代表说:“不用了不用了,我们还要赶到下一个厂去。”
  方主任点头说:“也好也好,那我就不留你们了。山路多弯,车不好开,趁时间还早,早些上路吧。”说着就把慰问团送下楼来。
  职工们见此情况,一腔热情被浇了个透心凉。围在楼前,没有人想让开一条道的意思。
  慰问团的代表们看看走不脱,便站住了,立在办公楼的台阶上,看着底下两千张期盼的脸,挥挥手说:“同志们,你们辛苦了。”
  老叶代表全体职工回答说:“风尘仆仆,水都没喝一口,你们辛苦了。”语气不卑不亢,很有风度,听得徐长卿大赞,伙同仇封建他们一起回答说:“首长辛苦。”
  “见到你们真高兴。”慰问团代表说。
  “没有我们高兴吧。”刘卫星阴测测地说:“我们是早也盼晚也盼,盼着深山出太阳,救穷人,脱苦难,自己的队伍来到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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