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身而没

第47章


  回到宿舍,先拿榔头把两只抽屉全松开了,拿刀铲去木板上看不见的钉子和木刺,用手再摸一遍,确保没有一点钉子头藏在木头里。再用砂纸包着一块木头,细细地把木板上原来涂的草绿色油漆磨去。这是个最花工夫的活儿,好在抽屉不大,磨了大半天油漆没了,露出原来的木色,这才发现这两个抽屉用的木料是杨松。杨松木虽然不算好木头,总比本地的松木要好,更兼有一种淡淡的香气,磨的时候倒是不恹气。粗磨之后,换了细砂纸再打磨光滑,一边磨一边背《石钟山记》,背不下去的地方伸长脖子看一眼书,接着再背。一篇古文背熟,木板也磨平了,用钉子重新钉成一个盒子。
  他不会打榫头对接,只能用长钉子钉起来,便是人家嘲笑的“洋钉木匠”。盒子钉好,上班时用张报纸包了,到车间去找认识的油漆工把这个木头盒子油漆了,人家问他做什么用,他说放书,宿舍里有老鼠,把书都啃坏了。人家听了大笑,说这么小个盒子,能装几本书啊。他笑笑也不解释。
  等油漆彻底干了,已经又过去三天了。他取了盒子回宿舍,把盒子递给仇封建看,仇封建先是不明白,后来忽然懂了,抱着盒子就哭了。这么大个人,快一米八的汉子,抱着个空的木盒子,哭得像个孩子。
  徐长卿把朱紫容的意思讲给他听,问他同不同意,又说小林的意思也要考虑一下,如果她不愿意,想把小人葬回上海……
  仇封建摇头说:“不要,就在百鸟墓,这样我们星期天的时候可以去看她。上海那地方,她一个人都不认得。我们这一辈子,也不知道回不回得去了。”
  徐长卿听了心里实在难过,又不知道说些什么,只好拍拍他肩,说:“你说行的话,我就去找我师傅了,她说她由来装裹小人。小林怕是不忍心看的。你看呢?”
  仇封建点点头,“好的,谢谢你师傅,我会对小林说的。”
  徐长卿仍旧用旧报纸把盒子包了,说:“医院那边,还要你签字才能领出来的。”
  仇封建抹了抹脸说:“好的,我去。”
  两个去朱紫容家敲门,朱紫容出来,手里挽了一只包,包里鼓鼓的,估计是给小人儿穿的衣服了。见了仇封建,朱紫容也不说什么,只是握了一下他的手,说声走吧,三人往医院去,找到冷冻室的负责人,仇封建签了字,把小人领出来,才拉开冷库的门,就哭得不成人了。徐长卿也没法看,扭过头去。
  朱紫容倒是十分冷静,对仇封建说:“你去接小林吧,这里我一个人就行了。小徐,你也去吧。”
  徐长卿哪里肯把朱紫容一个人留在这里,摇摇头,不说话。
  仇封建擦干了眼泪去接小林,徐长卿到门外去等着,耳朵却竖着在听朱紫容的声音。里头朱紫容一个人喃喃低语,徐长卿细细辨来,听出是上海人在给小人儿洗澡时常唱的一首儿歌:拍拍胸,拍拍胸,三年勿伤风;拍拍背,拍拍背,三年勿生痱。
  徐长卿听了自己的眼睛也湿了,忙抬头看天。这首儿歌他从小听熟,小时候每次姆妈为他洗澡时都要唱。原来朱紫容不光是给小人穿衣服,还在用兑了酒精的水给人小擦拭身体。那个血泊里的小人儿,洗干净了穿暖和了,可以长眠在百鸟墓的山里了。
  朱紫容替小人儿穿裹好了,仇封建扶着小林也来了,见了朱紫容就叫“阿姐”,说:“阿姐,谢谢你。”朱紫容说:“你病了我也没去看你,好些了吧?”小林嗯一声说:“好多了。”一眼看到那个盒子,眼睛眨了一下,泪水就下来了。朱紫容忙说:“别哭别哭,你现在哭伤心了身体就不容易养好了。小仇,你扶着小林,我们走吧。”再拿一块旧被单把盒子包起来,四只角打个结,方便提拿。
  徐长卿去接过来自己拿了,领头往百鸟墓村走。他往日早就把这个村这个山这片老林逛得熟透,什么地方可以葬这么一口小棺,他心里一清二楚。出了厂过了河,穿过百鸟墓村,往林深处走,走到一个老墓圈前,停下说:“这是百鸟墓村的祖坟,坟上头有棵老枫香树,就葬在树下如何?”
  仇封建小林看看四周,都没有异议,朱紫容毕竟要大几岁,想得周到些,问他:“这是人家的坟圈,怕是不太好。”徐长卿说:“我早看过了,这祖坟里的人活到八十多岁,有这样的长者呵护小人,我们可以放心。将来老仇他们来找,也不会找不到。我们不说,村里的人不知道的。”
  朱紫容说也好,仇封建在坟圈旁边用树枝挖了个穴,找了些石头来护住穴壁的山泥,小林泪眼婆娑地把盒子放进穴里,仇封建再用一块大一点的石板盖在盒子上,徐长卿在一旁帮着在石板上壅土,壅得厚厚严严的,最后撒上一些枯叶,看不出这里有一个新坟才罢手。
  仇封建扶着小林站好,看看周围说:“很好认,这个坟圈后头第三棵树前就是。”
  小林听他这么说,本来就哭得站不住,这下更是要坐在地上了。仇封建把她死死抱住,两个人哭成一团。
  朱紫容安慰他们说:“好了好了,入土为安。等你好些了以后再来看。今天就回去吧。山里阴冷,小林的身子还没好完全,再呆下去要做下病了。小仇,你快带她回来休息。”
  仇封建这时早就没了主意,朱紫容说什么他应什么,半搂半拖的把小林往回带。徐长卿陪着朱紫容走在后面,走出一段后回头望去,那棵大枫香树上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一只长尾巴的绶带鸟,侧着眼睛看着他们,见人不惊,好不稀奇。
  徐长卿轻轻拉一下朱紫容的衣袖,示意她看。又拍拍仇封建和小林,叫他们也回头。几个人一起抬头看那绶带鸟,那鸟的尾巴美丽地垂着,长长的,像小姑娘连衣裙上的腰带,羽毛颜色也斑斓炫目。这只绶带鸟,徐长卿曾经在老叶做的麻将牌的幺鸡那一张牌面上见过它,也曾经在一次进山时偷窥到一眼它美丽的尾羽在前面飘过。而这一次,是从来没有这么近这么近的与它对视。
  百鸟墓之名不虚传,朱紫容想到在这里为小人找一块地安葬她,难为她是怎么想到的。有绶带鸟为伴,小人儿不会寂寞。
  见这么多人在看它,鸟儿轻轻叫了两声,一振翅,朝林深处飞走了。
  朱紫容说:“囡囡,走好。”
  小人书
  小林后来还是被仇封建送回上海去休养了,走时穿得厚厚的,棉袄棉大衣套了好几层,坐的是仍然是厂里回上海的货运班车。他们打算班车先坐到杭州,在杭州再换火车回去。为此仇封建问徐长卿借了些钱。路上实在太辛苦,小林身体又弱,只好绕一下道,在路上多耽搁一天。
  那个驾驶室说不上舒适,三个人挤一在一起,冬天穿得又多,挤得抬一下手臂换一下坐姿都不便。她的脸被藏青色的棉衣服衬着,越发的苍白。仇封建陪她回去,坐在她边上,脸上的神情沉稳了不少,愣头愣脑的表情早被严肃取代。徐长卿早上到厂门口去送他们,想小林的父母看到女儿是这个样子,不知要多么难过,而仇封建在岳父母那里,怕是要受不少的骂了。
  送走了小林,过一天师哥舒回来了,刘卫星吃着他带来的“利男居”的萨其玛,问他:“你这个时候回来干什么?不如再拖一阵就过春节了,连在一起就混过去了多好?多乘这种车子两趟,受罪伐?听说马上渍溪到上海的铁路要修通了,会赶在春节前通车,到时候我们乘火车,才不要坐厂车。”
  师哥舒把带来的零食一样样往外来,除了“利男居”的萨其玛,还有泰康厂的“万年青”饼干。他们有多少年都没见过这两件点心了,油多糖多,费工费料,价钱还不便宜,市面上早就停产了,这下恢复生产,师哥舒特地带了点来,实属难得。刘卫星和徐长卿各自抢了一块来吃,师哥舒一边大方着一边肉痛,说:“没办法,混不下去。病假条医生再也不肯开了,说我一点毛病没有了。再说,马上要过春节了,上海的节日供应还是和以前一样,我不从安徽带点东西过去,让家里怎么过春节?”
  刘卫星和徐长卿对看了一下,心里起了疑惑,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这小子从来不算大方,这次请他们吃萨其玛,有点奇怪。
  师哥舒挤眉弄眼地笑了,说:“瞒不过你们。我不是老是去医院泡病假条嘛?那医生和我搞熟了,听我说了我们这里的情况,就问我能不能搞到花生山核桃,我说我们这里多的是,又不要副食品票子,只要有钱,随便你买多少。医生就说帮他带点,等春节的时候好做汤团馅子。他们家人多,又爱吃汤团,商店里供应的那半斤猪油黑洋沙的馅子一顿就吃完了。糯米他已经托人去常熟搞了,猪油又有邻居做肉摊头的师傅提供,现在就缺芝麻花生和山核桃。我一听就想这个生意可以做的啊,就答应帮他带。这一下别的医生也要了,把钱都交给我了,我这次回来,其实是来跑单帮的。”
  徐长卿想起上次坐老王的车子回去,老王也是这么一路带东西,不过老王是老手了,师哥舒会这么做,颇让人稀奇。再天真无知的少年也会被社会教得油滑,一年比一年懂得老成。
  师哥舒又说:“这个萨其玛还是医生送我的,说是病人送他的。手上有点权,就是不一样。”
  刘卫星同意他的说法,说现在走后门成风,哪怕是一个副食品商店的售货员,也可以仗着那点小权,提早通知亲友,把处理商品和不要票子的商品卖给自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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