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身而没

第52章


她自然而然和小林成为最好的朋友,小林说什么,她都认为正确无比。这时小林说出这么有见地的话来,而她听也听不懂,就越发地崇拜小林了。小林说的前半段关于贾宝玉秦可卿的她听不懂,后半段可是听明白了。便点头说:“是呀是呀,遇上这个人,除了服服帖帖,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的呀。”
  她这话让全宿舍的人听了一阵哄笑。刘卫星洋洋自得,觉得江芸很给他长面子。
  徐长卿听小林说他是贾宝玉,而朱紫容是秦可卿,这个比喻很是新奇,不觉发起呆来。想起他才到这个厂的时候,拜朱紫容为师,他吓得跑了。朱紫容当时找他找到厂部办公室去,就说过差不多意思的话。说不愿意看到他成为贾宝玉,希望他能做一个坦坦荡荡、磊磊落落的男子汉。可就算是娘娘腔很严重的贾宝玉,也曾有胆子去探望病得快死的晴雯,那他坦坦荡荡磊磊落落地去陪深陷在泥潭里的朱紫容,不是很应该的吗?
  徐长卿带着悲壮的心情搭厂里食堂运菜的车到八里外的农场,先到老魏那里去报到。老魏这里常年的人来人去,谁来不是来,对他一点不在意,命他拿了自己的行李跟他去宿舍先把东西放下,再安排工作。
  农场这里的宿舍可不比厂区的好,又是楼房又是卫生间的。这里就在菜地边修了一排平房,八个人住一间,房间被蚊香薰得发黑,墙壁上全是一摊一摊的蚊子血。这房间又脏又臭,徐长卿住了这几年的单身宿舍,早就习惯了男工宿舍的脏乱,但这样的房间,还是第一次进来。
  他屏住气息站了一会儿,等鼻子慢慢适应了,才动手铺床挂蚊帐,等一切都安顿好了,出去找老魏,听他安排工作。
  老魏说,你就分在蔬菜班吧。每天的工作就是给蔬菜浇肥浇水,锄草松土,捉捉菜青虫。活嘛不复杂,就是脏和臭。不过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没有农家肥,哪来饭菜香?你既然申请来这里,当然是把这些都考虑到了的了。怎么样,可以开始干活了吧?
  徐长卿说:“魏场长,可不可以过两天我再去蔬菜班上工?”
  “怎么,你想先休息两天,适应一下?”老魏颇为惊奇,一来就要求休息的人他还没见过。
  徐长卿摇头说:“我想去弄点石灰来,把房间粉刷一下。这样子的房间住下去,人要得病的。为了有健康的身体,为了更好地为农场种出菜来,农场的工人需要干净的环境。”
  老魏听了看了一眼这一排平房,实在不怎么像样,点头说:“好,是个好主意。以前来的人以为住三个月就走,从来就没想过要把自己的居住环境搞得好一点。我要他们保持干净都很难做到。主动提出来要搞卫生的,你是第一个。我当了这么多年场长,你这样的我没见过。好,好,我同意你的建议,农场确实需要搞爱国卫生运动了。下午我就回厂部,去领几百斤石灰来,这里我安排人砌个石灰池,让农场改头换面。”
  徐长卿大喜,说谢谢领导。下午老魏叫了两个人和他一起去厂部,徐长卿和农场工人找地方砌石灰池。农场别的工人对他很是好奇,说你真多事,三个月就走,刷什么墙。徐长卿说那到底也要住三个月呢,让自己住得舒服点,有什么不好?再说马上就要天热了,蚊子多起来,吃不消的。万一得个疟疾,那可怎么好。别的工人就说,后来的人享福啰。徐长卿笑笑不说话,继续砌池子。
  大剪刀
  农场工人不多,一共才三十来个,同样是男多女少。吃中饭时三十多个工人聚在一起用餐,徐长卿以为会看到朱紫容,但所有人吃完饭,洗好各自的碗,回去睡午觉了,也没看到朱紫容的影子。
  他想起老魏说的把他安排在蔬菜班,那是不是还有别的班呢?他随口一问,就有工人说,那边还有养猪班,养鸡养鹅养鸭班,养鱼班。农林牧副渔嘛。徐长卿又他们不来吃饭吗?那人说中午全来了,都在一起吃了。徐长卿隐隐觉得不安,所有的人都来了,那朱紫容呢?朱紫容难道不在这里?要是不在,那他不是白起劲?还好没等他悬多久的心,那人自己说,还有一个没来。养猪班有个疯婆娘,各人煮各人吃,不跟我们在一起。我们也不许她跟我们在一起,万一被她传染上疯病,那可怎么办?
  徐长卿知道朱紫容的日子会很难过,可是没想到会难过成这个样子。他早上提出要泡石灰水粉刷墙壁,是看了这里的宿舍条件后,想朱紫容怎么能在这样的环境里生活?她原来那间小屋子是那么的温馨干净,有人家没有的一对单人沙发,有“蜡克”①打得锃亮的家具,所有可以搭钩针花边的地方都盖着她手织的花边。连他都不能在这样的宿舍坐卧休息,何况朱紫容呢?可是依朱紫容来监督改造的身份,一定不能张口为自己争取什么,那能改变一下这种状况的人只有他了。
  知道朱紫容在这里,徐长卿放了心,他也不急着去找她,因为见了面也无话可说。朱紫容肯定要埋怨他,而他又能做什么?如果他急急忙忙地冲过去找朱紫容,让别人误会传出闲话,于朱紫容同样没什么好处。他是朱紫容徒弟的事,厂里的人都知道,这里的人一时没把他和朱紫容联系起来,那是没人会想到在这个世界这个年代,还有人为了一句故去的人的嘱托,会放弃一切遵守诺言。还有一个原因是来农场工作的人是全厂各个车间轮派的,车间和车间之间,不是有工作交集的话,有好多人不碰面就不认识,平时在生活中又不来往的大有人在。彼此看了脸熟,叫不出名字很正常,
  等老魏带了生石灰回到农场,徐长卿他们的池子也砌好了。毕竟当年曾经平整过土地砌过山墙,有基础在,这个池子又不要什么过硬的要求,只要能够把石灰围起来就可以了。生石灰倒在池子里,泼上水,等烟尘过去,石灰冷却,工人们就用为蔬菜浇水的木桶盛了石灰水去刷墙。刷墙的排笔老魏也一起带了来。这一个春天的下午,农场工人嘻嘻哈哈地刷着墙,为他们晚上要住到一个干净的房间里而充满期待。
  一遍石灰水刷上墙,等干一天,再刷一遍,两天后一排平房白白的亮得人眼睛痛,外墙和内墙都粉刷了两遍。在一片青山绿树中,煞是耀眼。老魏是场长,一个人住一间房,徐长卿帮他把房间刷得雪白,老魏十分高兴。一只手到底比不上两只手,做起活来,徐长卿是很能干的,从前在车间是这样,现在在农场同样如此。
  这里粉刷完毕,徐长卿不等老魏吩咐,装了石灰水就往养猪班那边去。老魏对这个年轻人做事很放心,不去管他,任他自作主张。
  徐长卿走近养猪班那边的猪舍,表面平静,心里却激动。他为了这一刻做了这么多准备,花了这么多时间,总算让他等到了这一刻。朱紫容见到他,会说什么呢?
  离猪舍还有一段距离,就闻到十分难闻的气味,这里比蔬菜班的宿舍又要脏许多,朱紫容在这种环境里生活,吃睡都在这里,这样日子,过一天都是在受罪。
  再走近一点,听到猪进食时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徐长卿实在受不住这里气味,摸出手帕抖开来斜角拉着包在脸上在脑后打个结,给自己做了个口罩。他身上的工作服上全是石灰水的白印子,连头发上都是,脸上又蒙了手帕,朱紫容见了,一定认不出。
  就算环境再差,想到马上就要见到朱紫容,还是让他心情激动得,忍不住要恶作剧一下。他要等到了朱紫容面前才把手帕取下来,他要用实际行动来告诉她,就算全天下的人都看不起她,还有他徐长卿站在她身边。
  猪舍是一间长而四面半空的长屋子,中间一堵矮墙,靠矮墙边又隔出四间猪圈,猪圈里有大大小小的猪在吃食。猪舍的另一头有一个人在用水管子冲洗地面,这个人脚上穿着高帮的黑色雨靴,身上是一件旧而破的大号工作服,长得直到膝盖,头上戴了一顶蓝布工作帽。这个人远看一点分不出男女,衣服盖到膝盖,高帮雨靴直到小腿肚子,一个人站在那里,就是稍稍具有一个人的影子。
  徐长卿想这个人肯定不是我师傅,但心里却明明知道,这个人就是朱紫容。他被她这样一身没有性别的穿着打击了。他脑子里想的朱紫容,是那个在所有人的蔑视下依然抬起头来走路的朱紫容,是千夫所指时仍然衣裳鲜亮神情不屑的朱紫容,是那个面对老童的淫威丝毫不屈服的朱紫容。她像江姐一样的英勇不屈,她像冬妮娅一样的高贵美丽。她不是这个被生活打倒的人。
  徐长卿站在猪舍门口停住了脚步,呆呆地看着另一头的人影。猪舍里光线暗暗的,只有两头有光线射进来。他站在这一头,朱紫容在另一头,光影的剪刀把那头的朱紫容剪成了一个虚幻的影像,薄薄的扁扁的,像随时会在光线中化着一道青烟。
  徐长卿千辛万苦走到这里,最后这五十步,他走不动了。
  这时那头又有一个人哼着小调进了猪舍,拾起靠在墙上的一根绑了长木柄的硬刷子,刷起地来。朱紫容用水管冲着地上猪只的排泄物,那个人就把长刷子伸到水管出水口那里,把冲过地洗刷干净。两个人一冲一刷,像是配合得十分默契。
  徐长卿看了这个情景想,想着要不要上前打招呼,就听见那个男人说话了。猪舍空旷,说话有回音,他说话的声音虽然不大,却清清楚楚地传进了他的耳朵里。徐长卿来了两天,已经和这里的人都见过了,听声音,是一个背后人家叫他做“瘦骨鬼”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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