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身而没

第57章


  徐长卿心思复杂得很,说声谢谢场长就离开了,也不等厂里的运菜车来,走着去了厂区。八里路很要走一阵子,在路上正好可以平息一下激动的心情。他吃过了午饭,戴了一顶草帽回厂去了。
  到厂里是下午三点多钟,厂区里静悄悄的,工人都在上班,徐长卿就是要的这个时间。他去厂部办公室方书记那里领了通知书,办公室的领导很是夸奖了几句,又说一应手续厂里都会提供最大的帮助尽快办好,档案、户口、粮油关系,工资转接……最后才问,是哪间大学。徐长卿被夸得又激动了,都忘了看通知书,听见问了,才撕开信封,抽出来仔细看了又看,那上面有他的名字,有他的准考证号码,有报到日期,还有报到需要的各种手续和凭证。他看清录取学校的名字,是上海的复旦大学。
  这一下连方书记都激动了,说不错不错,考得真不错,居然是复旦大学。申以澄是华东政法,陈钢是华东师范,你是复旦大学,都是全国重点大学。你们三个的分数都差不多,全进了一流大学,我这个党委书记脸上也有光彩。好啊,都考回上海去了,不愧是上海的好儿女,有志气有毅力,有出息。
  徐长卿自己都愣了,他想不到会是这样的一个结果。按照规定,本市的考生只能填报一所本市的学校,其他几个志愿必须得是外地的,所以他们无一例外第一志愿都是填的本市的名校,考不考得上是一回事,做梦回家总是可以的。他的第二志愿是西北的兰州大学,同样是全国重点,录取分数线要低很多。他这几个月一直在农场工作,对农业有了兴趣,买了许多科技种植方面的书来看,想将来从事农业研究也不错。因此他以为就算考上了也是去兰州,没想到第一志愿就录取了。他心里激动得恨不得去大喊大叫或是跑上几百米或是翻十几个筋斗,但他还是平静地站在那里听方书记说话。
  方书记说了很多鼓励的话才放徐长卿走了,徐长卿没有马上回农场,而是回了宿舍。他虽然到农场去了,但东西都在宿舍,只带了两件换洗衣裳和复习资料还有书本笔记。有一件他一直想带着的东西还在这里,现在时间到了,该是取出来的时候了。
  他打开他的箱子,从最底层翻出一个薄牛皮纸口袋,塞进一个书包里,锁上房间又走了。他不想和刘卫星他们见面。他是高兴了,可是他们呢?他们见了他,是说恭喜还是不忿?何必让他们难过。
  徐长卿回到农场,已经又是晚饭时间了,他偷偷地溜进朱紫容的房间。朱紫容的房间简简单单,朴素得寒酸。一张单人床,铺着旧床单,一张油漆脱落的双屉桌子,上面有一个搪瓷杯子一个搪瓷碗。这和她在厂区的那个家完全两样。徐长卿把那个牛皮纸口袋放在她的床上,用笔在纸上写了几行字:师傅,这是去年夏天买的,一直没机会送给你。请笑纳,长卿。
  纸袋里是一件连衣裙,他去年夏天在中百公司买的,回来后已经是中秋了,穿不着,后来又发生了这么多事,朱紫容怕是根本不想碰这些美丽的衣物,现在他要走了,再不送,就没机会了。
  百鸟墓
  徐长卿送出连衣裙后,朱紫容的态度和以前没什么区别。但徐长卿却忙起了入学的准备,那些手续要他一个个的去办,那么多的关系:组织关系、粮油关系、档案关系、工资关系,每一个“关系”都有好几个公章要盖,他为了办事方便,住回了厂区。
  申以澄还有另一个接到录取通知书的男同事陈钢和他一样,这些时候在跑这些关系,十次有七次,他们会在同一个办公地点碰上,从前他和陈钢不熟,这时少不得要聊几句,从对考试时一道题的答案,到还需要办哪些手续,有了共同的话题,人也亲近了不少。只是和申以澄,倒还比从前疏淡。申以澄待他回到同事之间的程度,泛泛之交,点头而已。反倒是陈钢,对申以澄很热情。
  差不多的关系和手续都办好了,徐长卿又回农场去了。一是要取东西,二是要见见朱紫容。他有许多话要和她说,如果就这样走了,他是不会走得安心的。
  见他回来,农场的职工都高兴起来,算起来他是从农场考出去的,人都有一点香火情,一个单位的人总要比别人更亲一些。那天晚上大家坐在一起聚餐,多煮了几个菜,买了黄山蜜酒。有酒就醉得快,吃到后来,大家怀念起他们共同的城市,有的人呜呜地哭了。朱紫容坐在一边,沉默地喝了两杯。
  徐长卿散席后走到她身边,在她耳朵边轻声说:“师傅,明天星期天,我们去百鸟墓走走吧。”朱紫容垂着眼睛不答,过了一会儿才点了下头。
  第二天徐长卿准备了一点吃食,昨天从厂区商店买的饼干,在村口问村民买的香瓜,用书包装了,还有一只军用水壶。当他洗漱好出来等朱紫容时,却见朱紫容已经在等他了。
  朱紫容没有穿他买的那件连衣裙,而是穿了一件红色朝阳格的收腰短袖衬衫,一条蓝色长裤,长发梳成辫子盘在脑后,脚下是一双搭襻头的布鞋。她抬头挺胸地站在他们这一排平房宿舍前面的水泥地上,和从前在车间时做他师傅时一样的坦然,一样的美丽。这些时候她瘦了,衬衫有些偏大,更显得她的腰细得袅娜。早上起来在水池边漱口洗脸的人看着她都发了呆,在想这是谁呀?只有老魏用一只手刷着牙,和她打招呼说:“小朱,出去呀?”
  朱紫容露出爽朗的笑容大声清脆地回答说:“是啊,出去。”
  老魏说:“好好玩,带点饼干,路上别饿着。”
  朱紫容说:“我没买,不知小徐准备了没有。”
  徐长卿望着这个他记忆里的朱紫容,这个又在眼前活了回来的朱紫容,说:“我带了。场长,回见。”
  老魏婆婆妈妈地说:“好好玩,当心山里有蛇。”
  徐长卿说:“不怕,我对山里熟得很。”
  朱紫容随手在头上戴了一顶草帽,跟老魏说声“再会”,和徐长卿一起离开农场。
  徐长卿看着焕然一新的朱紫容,心里还在奇怪,怎么她一夜之间像起变了个人,忍不住问道:“师傅,你怎么没穿我送你的裙子?”
  朱紫容回头看他一眼说:“山里怎么能穿裙子?又是蚊子又是蛇,还有草和树枝。这孩子,想什么呢?”
  徐长卿一想也对啊,是他没想到这个,就一个人傻笑了起来。朱紫容不但从外表从穿着,就连和他说话的口气,都回到了以前。这让他放了心,在不知不觉中,又变成了徒弟,心安理得地接受师傅带着爱怜的埋怨和责怪。
  进入百鸟墓半原始森林,朱紫容把草帽摘了,背在背上。林子里八月底还有山花开着,大树底下是耐阴的白色石蒜花,朱紫容随手采了一把,到了那个大坟圈前面,数到第三棵树,把那束白花放在树根底下。两个人不说话,等了一会儿,有绥带鸟从林子中间飞过,长长的尾羽像彩带一样,掠过他们的眼前,回旋一匝,又飞走了。
  朱紫容说:“囡囡,下次再来。”
  徐长卿听出她声音有异,探头过去看,被朱紫容推开了。就这么一眼,徐长卿已经看见她眼里有泪。
  朱紫容用手帕印了印眼睛,不好意思地说:“想起以前,有点伤感。没事了,我们走吧。”
  既然朱紫容提到以前,徐长卿也不客气,索性问道:“师傅,你……”
  朱紫容打断他,说:“你一定奇怪是吧?其实没什么,你的心思,我怎么会不知道?我想过了,我过得不好,你走得不会放心。你放心,我会好好过下去的。”
  这个变换太快,徐长卿一时接受不来,要说光是外表上的改变,那还好说,思想会这么彻底地改变,让他不禁怀疑起她话的真伪来。
  朱紫容说:“你为我做了这么多,差点不去考试,我就不能为你做点什么?我只要想到世上除了老叶,还有你对我这么好,我就能活得下去了。”
  徐长卿苦笑一下,至始至终,在她的心里,谁都不如老叶。事到如今,他也不再强求,说:“除了我,对你好的人还有很多。像老魏,像老仇老帅他们,都关心你。”
  朱紫容说:“替我谢谢他们吧,我现在不去厂里,也碰不上他们了。就像你说的,还有老魏。”停一下,又说:“关于老魏……”
  “怎么?”徐长卿问:“老魏怎么了?”
  “老魏提出要和我结婚,我同意了。”朱紫容皱了眉头说:“他这个人,好是好,可惜是个战俘。你说,他要是个战斗英雄,那也值得用一只去换,少了一只手才挣个俘虏的名字,怎么算怎么不合算。”
  徐长卿愣了一下,随即大笑起来。他说:“师傅,我有个请求。”
  “是什么?”朱紫容问。
  “能不能让我抱你一下?老魏只有一只手,肯定没我力气大抱得紧。”徐长卿说。他是真的想拥抱一下朱紫容,不是每个受过污辱受过摧残的女人都有这个能力站起来,勇敢地接受命运的挑战。
  “这孩子,说什么呢?”朱紫容倒不好意思了。
  徐长卿走过去轻轻地把朱紫容拥在身前,两只手臂怀抱住她纤薄的肩,“师傅,我很久之前就想这么做了。”
  朱紫容好笑地靠在他胸前,“原来你和那些男人没什么两样,我看错你了。”朱紫容开着玩笑。
  她居然在开玩笑。徐长卿都不敢相信,他忽然想哭,为了她受的那些苦,为了他的那些少年情怀,他紧紧地把朱紫容抱紧在怀里,不敢让她看见他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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