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媒辛大露

第20章


  
  伯颜议和事成,便启程回了大都,将这江南的初见抛置脑后,仿佛只是随手弹奏的只音片曲,过后即相忘。
  只不过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子,他甚至,都懒得去问她的姓名。
  
  至元三年,大汗再次派他到临安来,与谋国事。
  时值春日,已是繁花似锦,随便一处野芳都美得像南人的那些词牌令,更不必提那一树一树粉色白色的花儿,灼灼其华。
  在人头攒动的街头,他又见到了她。
  
  这不是当日自己随性赠梅的姑娘么?
  道上佳人晏笑纷纷,红绿黄白竞芳菲,伯颜却偏偏勒马回头,走到她身边道了一句:“好久不见。” 
  
  没人能看出来,这波澜不惊的谈吐下,敛了他人生的第二次随性:“几次来临安,都没有好好逛一逛。今日得闲,不知姑娘可知这临安,有什么好去处?” 
  “有,有。”她带了他去勾栏瓦舍看戏。
  
  这是伯颜第一次听南人的戏:流水何太急?深宫尽日闲。殷勤谢红叶,好去到人间。 
  他喜欢汉人的东西,《流红》自是熟悉。但亲身听来,却觉得好是好,可依依呀呀太过冗长,瑕掩了玉。
  
  却隐隐约约听见,耳畔有细声的抽泣。伯颜偏过头来,发现身边的女子深深入戏,哭个不止。她竟然,被这区区一曲小戏,感动得落了泪?
  伯颜微微怔住,宦海浮沉,讲究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因此他身边的人,皆是笑与泪极少。可这女子,见她两次,她就一笑一哭,如此简简单单。
  
  看着她眼眶湿红,紧蹙蛾眉,盈盈体态楚楚动人,他突然想奏琴。
  他奏了一曲最钟意的《渔歌》 :渔翁夜傍西岩宿,晓汲清湘燃楚竹。烟销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回看云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 
  这是他欢喜向往,却一生都不能拥有生活。
  
  “欢—”那女子娇痴不怕人猜,声声唤他,“欢”复“欢”。
  怜欢敢唤名?念欢不呼字。连唤欢复欢,两誓不相弃。
  他心底完全清楚这诗是什么意思,其实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这女子喜欢他。
  “恩—”他含含糊糊地应答着,手搂上了她的腰,微微颤抖。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他明明不是这样的人,他的心,明明在朝堂内尔虞我诈,在战场上刀头舔血。
  
  “公子,你会娶我吗?” 伯颜听得这话,是彻彻底底的愣住了,是自己恍惚幻听了?
  “颜公子,你会娶我吗?” 身边的人儿又问了一声,末了还娇气的又添了一个“欢”字。
  他好吃惊:都说南人保守,讲究诸多条条框框,可为何这个女子可以大胆到如此程度?她毫无掩饰地向他表露心迹,没有丝毫虚假与试探,甚至比蒙女还要直白。
  
  他觉得自己的坚韧和隐忍,突然间化作柔软,虽如昙花一现即逝,却在那瞬间触到了心底。
  “会—”不忍心背驳了她,便顺着她的话允诺了:“在下明天,就去你家提亲。”。
  
  他觉得自己仅仅是不忍背驳,不愿让一个女人在大庭广众下难堪。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娶她,于情与理都不会。
  伯颜以为她也同样明白,一个连她姓氏名谁都不去问的男子,怎么可能当真娶她?
  
  但送她回家的路上,见她一直都是醉红的容颜,满目欣喜,握着的手心也是滚烫,好像真的在期待这场婚事?
  他凝视着眼前这天真的少女,忽然想去触摸她的眉,她的眼,她的双颊,却还是隐忍住了。
  “那我明天,就来这里提亲。”他又强调了一遍提亲,却不肯开口道别。
  越是永诀,怎么越难以启齿。 
  
  那小姑娘,却不肯同他永诀。她居然真的信了许诺,跑到贾府来守他,还一路尾随。
  他打起车帘,又见了她,瘦小的身躯死抵着车子,霎时间他觉得心内犹如蝶翼颤动:“李九,不要管她,我们继续前行。” 
  
  一十二个字,就好像一只小针,轻轻也刺了自己一十二下。终是一狠心,头也不回的离去。
  他想:少女年纪还轻,等过些岁月,她明白了相思无常,这浅浅一段情缘深浅,应该就会放下。可为何他释怀之后,却还是充满了一种难言的疲惫?
  
  伯颜回忆到这,唇不觉抿了起来,慢慢合上眼眸,敛起心绪:那时的自己,以为两人不会再有交集。
  
  今年年初,陛下正式登基,从大汗变成了皇帝,国号大元。他已经对议和失去了兴趣,迟早要吞下这垂涎已久的山河。
  自己同样也垂涎这一块富饶,但他不想让它的精髓毁于战火。故而,他还是主张让南人自降,收了江南不杀人。
  陛下有些恼,但还是依了他,让他三来临安,务必全权办妥。
  
  此番前来于前两次不同,要待的时间长,要办的事也多。
  一来,天子都城,敌国忠臣,还是藏了真身为好。二来,他不想再见到某个人,倘若再次面对她,除了愧疚,他还怕自己会真陷进去……
  于是,他需要一个身份。
  
  临安府推官刘迷津,铁骨铮铮,多次进谏贾系一党,本来就有梁子。不久前还弹劾了金吾周将军,恰若火烧浇油,自然就成了第一人选。
  于是,贾似道派人暗地里做掉了他。而后,伯颜成了刘迷津。
  一石二鸟,何乐不为?
  
  他谋划了一切,却没有谋到,会出现一场抢亲案。他算好了所有,却没有算出,她会是那个被打晕的媒婆。
  她原来叫辛大露啊,怎么会叫这个奇怪的名呢?
  
  “嗦—”一声琴响,伯颜的手肘,不知不觉扫到了丝弦,旋即发出颤音,绵长而凄厉。伯颜再次回过神来,他看了看四周,暗得像晚上了。这屋子背阳,天只要一阴,就会变得黑黢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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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月十三,是三娘煞,媒婆不宜出门。可是辛大露还得硬着头皮去陈府,她要委婉地告诉陈参知,砸得一塌糊涂的“相娘子”,二次重来,要推到明年了。
  
  人至门前,禀明了来意,管家却是满脸愁容,叹了一口气,嗓音也压得低:“媒妈妈,你半个月后再来吧。”
  “好,好。”公事繁忙,她来来回回,早就跑习惯了:“那……等大人哪日在家了,小的再来禀告。”
  
  “大人,这几天都在家。”管家又叹了口气,头也垂了下来:“这半个月,大人和几位公子,都在府内……”
  “那……是为何?”管家为人和善,她还壮起胆子敢问一问。
  
  “哎,媒妈妈你有所不知,再过四日,就是夫人的忌日了。自打她去后,大人情深意重,不仅没有续弦再娶,而且年年夫人忌日,都要做足前后数十天的道场。”管家说这话的时候,语气里满满的钦佩和敬重。
  辛大露沉下心来仔细听了,似有钹铙阵阵,到真在做全堂水陆道场。陈参知,到真是难得的重情重义。
  
  管家也同她一道静心听着,幽幽又惋叹道:“哎,真是唯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啊!”
  “哎!”辛大露也立马附和他,心里却在暗骂:呸,呸,呸!
  她敬佩陈参知伉俪情深,但她却对这句元微之的诗,深恶痛绝。
  
  前朝元微之的故事,她从小没少听坊间议论过。明明是攀龙附凤娶妻发家,宦游途中四处风流,始乱终弃转眼无情,却因为这些动人的字句,他终其一生都是高尚君子,洁洁自芳。而那些曾与他情深似海的女人,却要无一例外在蒙羞中寂度余生。 
  
  “别拿这诗比我爹!”管家身后突然冒出一个人来,管家吓得一抖,辛大露也被惊得身子向后倾去。
  再看,藏青色长袍罩着玄纱,约莫将近九尺的魁梧身材,不是陈步元还能有谁?他忿忿道:“我上次听人说,作这诗的人,到最后也没有终夜长开眼!”
  
  “呵呵,四公子,吟诗做赋的字句,不必当真。”辛大露没他这么直,她心里想什么,不一定就会那么说。做人,可以演啊。她就演得很好,苦口婆心字字在理:“想白居士多少诗,依旧有小蛮樊素;苏居士多少词,还不是有朝云暮云。这种小事,不打紧……”
  
  “怎么不打紧!”他声震如雷,那道场的法事声,完全被他盖住,一点也听不见了:“大丈夫一言九鼎,既然白纸黑字写了,就是铁板钉钉,要一五一十的履行!”他拿有拳重重锤击自己的胸脯,字字落得就像白虎刀拍下来那般重:“我陈步元,恶的就是这种失信轻诺的人!”
  他话音一落,就扒开管家和辛大露,虎躯就要冲出门去。
  
  “四公子,你这是要去哪?”管家双手扯住他,却被带得不自觉向前了几步:“夫人还在做道场呢。”
  “我心里闷,不想待在家里。”他拿手不停地挠头顶,清朗的声音也夹杂起几缕浊音:“越待越觉得难受!” 
作者有话要说:我回来了,想念大家,嗷!!!
19
19、第 19 章(捉虫) ... 
 
 
  陈步元根本不理会管家,昂首阔步,径直往前走,行了数十丈,忽地一甩头,叫辛大露同他一起去:“辛姑娘,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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