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厂

67 三十三


他失血过多,睡了一夜,在第二日天色蒙蒙的黄昏醒来,御医已经将他的伤口处理好,眼角上一道浅浅的伤痕还在跳跳的痛着,胸口那道伤险些要了他的命,所幸纪萤气力不够,才没有触及肺叶。
    呼吸间却隐隐作痛。
    宫娥侍候他穿衣,一壁禀报,“太后瞧圣上睡的熟刚刚回了。”
    端木微之点头,顿了顿又问:“她呢?”
    宫娥一愣,想了半天试探性问:“圣上是问摇光娘娘?”
    “是在长生殿吗?”端木微之仰头由她系好衣襟,看她点头也不待答话便道:“朕去瞧瞧,太后来便说朕闷得慌出去走走。”
    宫娥还要讲什么,他已经夺过披风出了大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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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一路走的急,胸口喘喘的疼,到长生殿门外的守卫竟然没有拦他,他以为母后早就吩咐了不让他入长生殿,没料到这般顺利。
    园子里暗,侍卫提灯为他引路,到一处小室前站下,恭声道:“圣上,人就在这里。”
    房门合着,居然没有上锁。
    瞧见端木微之疑惑,侍卫解释道:“原本是上了锁的,方才太后刚走说您要来……而且她那副样子也跑不了了,就没让上锁。”
    “母后知道我要来?”端木微之愣怔。
    侍卫嘿嘿一笑,“太后料事如神,属下不敢乱猜。”伸手推开房门。
    端木微之接过灯盏,让他退下。
    小室里幽幽暗暗,他嗅到混浊的血腥味,踏进去脚下踩到一零星的碎瓷,举等往里瞧,晕晕的灯色下只瞧到床脚蜷着一个小小的人影,素衣上红红白白的污渍,禁不住心头一跳,喉头滚了几滚才涩涩开口,“纪萤……”
    那一团白影细微的动了动,端木微之紧了几步上前,却听纪萤兀自开口道:“不要过来。”
    安安静静,听不出波澜。他在几步之远顿了脚步,“纪萤是我……母后对你用刑了?”
    纪萤没有答话,也不看他,依旧全在床脚。
    “纪萤,让我看看你哪里受伤了好不好?”端木微之试探性的近前一步,俯身挑灯去瞧。
    微微的灯色下,纪萤忽然抬起眼来,在满身满肩的散发里闪烁入星光,安安静静的看着她,放佛什么都没发生一般,脸色却白的吓人,像浮在暗夜里的幽灵,唇色尽褪。
    “你伤到了哪里?”端木微之轻声问她,挑着灯一路往下,往下,忽然就顿了住,握着灯盏的手指一分分发颤,难以抑制。
    她的手指脚趾一片青青白白,指甲全数被拔掉,却没有一丝的血,颤的厉害,端木微之几乎可以瞧到那指端的细微肉芽,肉芽之上是被烧烫的疤痕,熟了一般,触碰都会剥落一层皮肉。
    旁侧放着熄灭的火炉和铁板,一缸浑浊浊的盐水打翻溢了一地。
    他终是耐不住撇开眼不敢多看,他是听过宫中的刑罚,拔指甲,然后用盐水一遍遍清洗,直到再不流血,用烧红的烙板一根根将指端肉芽烙成伤疤……
    只是从未亲眼见过,单单是瞧就不能触目,他的指尖像是针扎一般的疼,手中的灯盏啪嗒一声落在了脚边,火苗吞吐灭了。
    这一室的幽暗,他跌跪在纪萤身边肩膀一颤颤的哭了。
    没有人讲话,极静的小室里只有他压抑着的声音,他不敢伸手碰纪萤,连看都不看,却是纪萤先开了口,“我都没哭,倒是你先哭了……”言语带笑。
    他伸手环住了纪萤的身子,不敢用力,那样瘦的人,骨头耸立,“我以为我可以护着你……纪萤,纪萤……你到底瞒了什么秘密,让你这样生不如死……”
    “我不知道。”纪萤直勾勾的盯着房梁,有些苦笑道:“我说了他们都不信,没有人信我。”
    端木微之扶她坐起身,眼睛通红的道:“纪萤,母后只是想找容妃之子而已,你随便讲个人出来……就说舒曼殊,说着一切都是他安排的,他指使你进宫刺杀我,母后一定信的!到时候我就可以将你救出来……”
    纪萤转眼看着他,“可是不是他。”
    “那是谁?”端木微之将她的散发捋到肩后,“到如今你还在隐瞒什么?没有人可以救你了……”
    “我说了我不知道。”纪萤看着他,眉目蹙的紧,“为什么我讲这唯一的一句实话你们都不相信?”
    他直愣愣的看着纪萤噎在胸口的一口气叹了出来,小心翼翼的捧起纪萤的手指,道:“你明白的,这个人究竟是谁不重要,母后想知道的是,这个人舒曼殊……只要你指证是他……只要你说是他。”
    只要指证是他,即可以除掉他,又不必得罪西夷,还可以立威,是吧。
    “你呢?”纪萤忽然问他,“你也想要他死?”
    端木微之愣了片刻,一双卷长的眉睫颤啊颤的看着纪萤,“只要可以救你,牺牲谁都没有关系。”
    纪萤看他定定的眼神,半天抽回手指,道:“我做不到。”
    做不到……端木微之从她的手指看到她的眼,青稚的眉头蹙了起来,“他那样对你……你也做不到吗?你难道不恨他吗?”又忙道:“我知道了,你一定是为了纪从善,你怕他有事对不对?”
    她不答话,端木微之赶忙道:“你不必担心纪从善,我会派人先将他救出来,你……”
    “不仅仅是为了他。”纪萤打断他的话,眉睫扑朔。
    端木微之忽然有些发急,厉声问:“那还为了什么?为了什么你到死都要护着他!”
    他着急的像个孩子,眼眶里红通通的包着水色,纪萤安安静静的看他,不言也不答,他便越发低了声音,最后将眉目埋在纪萤怀里,发狠似地道:“你会死的!会死的!”抬起泪汪汪的眼睛看纪萤,“你可以为了陆长恭死,为了舒曼殊死,为什么就不能为了我活下来?”
    纪萤始终言答不上,她不知道她对舒曼殊的感情是什么,爱吗?也许是恨吧,但却想不出恨他哪一点,她早就是个死人而已,两年前她跪在京都门外时,被安思危带走时,那场漫天的大雪里,谁曾护过她?
    站在她身边的至始至终都只有舒曼殊一个人,没有人知道那两年的时间里她是怎么熬过来的,舒曼殊待她恩大过天,她这个人,这条命,都是他的,他们之间不是简单单的一句爱而已。
    “我不会死。”纪萤忽然笑了,“舒曼殊不会放任我在这里不管。”
    端木微之微湿的眉睫眨了眨,“你还在期望他来救你?”
    “他一定会来。”纪萤看他,“不论是救我还是救他自己,即便是死,他也会亲手杀了我,不会让我死在这里。”
    端木微之松开她,眉心紧着,“你有没有想过,他会为了保全自己而放弃你?”看她不答话,他起身道:“如果我没有猜错,母后已经派人去了舒府,母后的手段你不会不清楚,若是她同舒曼殊说,你已经把什么都招了……你该怎么办?”
    纪萤指尖莫名的发颤,“他不会相信的……”
    “他会。”端木微之俯身看她,一字字道:“若他还像当初那般信任你,就不会软禁纪从善来要挟你,如果你还信任他,就不会那么急着杀我交换纪从善……纪萤,一直都是你在自以为是,没有人当你是必不可少的天地,你只是有价值的刀……”他灼灼的看进纪萤的眼睛里,看她一点点瓦解的眼神,极缓的道:“为何你总是这般的信任一个人?明明吃过那样多的亏……”
    纪萤抽空了一般,软靠在床榻上,敛着眉睫道:“我信他……总会有一个人是真心待我的,总会有……”
    端木微之还要开口,纪萤忽然道:“你回去吧,等会太后该来了。”
    一胸膛的话便都噎了回去,纪萤再不瞧他一眼,蜷靠在床榻上死了一般安静,他欲言又止几次到最后只是道:“我过会儿再来看你。”
    转身出了小室时,门外候着的守卫行礼请示道:“可要上锁?”
    他立在门槛往小室里瞧了一眼,幽幽暗暗的光,死一般寂静,便道:“不必了,朕等下还会过来。”
    守卫应是,虚虚的挂上了锁。
    门锁嗒的一声响,纪萤听见脚步声渐行渐远瘫软在地上,浑身上下没有知觉一般,手指脚趾一分都不能动弹。
    她有口扯下床幔,咬牙一圈圈的缠在脚趾上,疼的额头冒冷汗,浑身发抖都不停一分,她必须要做好随时可以逃走的状态,她不能死在这里。
    这暮色沉沉的夜里,纪萤在小室中咬着棉被,一声一声的喘息,手指脚趾缠的紧紧直到麻木,她瘫软在地上,一阵阵的发颤……
    她还有纪从善……她还不能死,这个世间除了她,谁还会照看纪从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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