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雅之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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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圣诞过后,一切都进展顺利。安玉律师信心满满地接了徐影的案子,徐影的心境和精神状态亦因此有了很大程度的好转;旅行社的业务由于徐影的介入,亦越发呈现出蓬勃景象;玲玲肚子里的孩子正在健康成长,而楚天和闽乔的婚礼也在紧张的筹备中,羽明正渐渐从失去妹妹的痛苦中走出来,一边认真努力地工作,一边细心照顾心情抑郁的父母,一边默默守护着心中痴许给闽乔的爱情。在这岁末年初的时候,似乎所有的人都准备好了一种心情,一种辞旧岁迎新春的心情,并于这样的心情里暗自祈福,希望所有的伤痛和不幸都会永远留在就要过去的2002年,祈祷即将来到的2003年会风调雨顺,吉祥平安。然而所有的伤痛和不幸真的能永远留在2002年吗?即将来到的2003年又真的会风调雨顺吉祥平安吗?没有人能够确定,未来永远无从预知。
    自从天元旅行社在2002年的夏天针对不同客户群的需要开辟了几个新的精品旅游项目以来营业额和利润每个月都在成倍增长。当然营业额跟利润的增长意味着业务上的日渐繁忙。
    在这样一个寒冷的冬日的下午,京城的街道上冷冷清清,行人寥寥无几。天元旅行社的办公区里却是一派繁华热闹的景象,所有的工作人员连同来报名参团的客人都忙成了一团。接电话,提供咨询服务,填表格,核对旅游团名单,确认旅游线路,安排导游,付款收款……在这一刻,没有人回想过去更没有人展望未来,过去和未来都不得不让位于现在,当前。而于这样的繁忙里,闽乔又怎么可能想到此时一个来自大洋彼岸的女人刚刚飞越了重洋悄然来到了北京什刹海的龙口胡同,来到了闽乔和她的养父养母一起生活了将近的二十年的四合院,这个女人不是别人,正是闽乔的亲生母亲。
    快到下班的时候,顾客都渐渐散去了,办公台上的电话也像是接到了统一指令一样,全部安静下来。这样的安静宣告着这一天的忙碌已经告一段落了,大家不约而同地放下手里的事儿,喝水的喝水,去洗手间的去洗手间,吸烟的吸烟去了。闽乔侧身把今天的最后一份游客订单递给楚天,却看见楚天的嘴唇因为讲话太多都干裂开了,便站起来从自己的包里找出润唇膏到他跟前要给他涂,他却甩头,笑,“大男人的,谁抹这个?!”
    “男人的嘴唇也要呵护!”闽乔也笑,拿着唇膏又凑上去。
    “闽乔姐”今年刚毕业才进天元工作不到三个月就因为伶牙俐齿而闻名天元的川妹子余珊珊一屁股坐到办公台上,“这个男人的嘴唇吗,的确应该呵护,不过你用错东东啦!不信你把你的嘴唇贴上去,亲一下,比什么都管用!”
    大家听了姗姗的话,哄堂大笑起来,又有人紧跟着起哄,吵嚷着让闽乔当众和楚天接吻,说是提前实习,好为结婚的时候闹洞房做准备。楚天听了,就真的闭上眼睛,把嘴唇凑过来。闽乔红了脸,正在尴尬,听到手机响了,于是赶紧逃回自己的台子边抓起手机接电话了。
    大家余兴未了,仍然哈哈笑着看着闽乔接电话,却只见闽乔刚刚还是绯红的脸色一点点阴沉下来,“她为什么要找到这儿来,我在信里说得很明白了,她还来做什么?”大家同时止住了笑,所有的眼睛都盯着闽乔的脸,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
    “妈,知道了。给我一点时间我考虑一下,一会儿我再打给您。”
    “……..”
    “嗯,知道,我会的,您不用担心。我先挂了!”闽乔挂上电话后,木然地冲着大家伙儿说道,“大家都回去吧,下班时间也到了。早点走,路上才不会太堵。”闽乔催着大家回去,自己反而坐回了她的位置,脸色忧郁,神情恍惚。大家见状都很识趣地纷纷拿起自己的东西下班了,一会儿的功夫,人就差不多走光了,只剩下了这几个知心好友。
    “怎么回事?!”楚天这才过去拉住闽乔的手问道。
    “她来了,到底是来了!”闽乔依然神情恍惚地答道。
    “谁呀?!你说谁来了?!”听了闽乔的回答,楚天立时明白了,赵元却还没反应过来,眯着眼睛追问。
    “笨阿!你!”玲玲的手里攥着一本母婴杂志,这会儿举起杂志,冲着赵元的头狠狠地给了一下,“我这么粗心的人,都猜出是谁来了,你怎么越来越笨,我就知道早晚会是这样!”
    被玲玲这一数落,赵元才猛然醒过神儿来,“噢!我知道了,你妈,不是不是,我的意思是说你亲妈来北京了!对不对?!”赵元说完这句话顿了顿,眨巴着小眼睛想了想,又说,“来就来呗,要是她非要认你就让她认,多一妈还不…….”赵元说着说着声音渐渐小了渐渐低了下去,最后干脆听不见了,小眼珠儿叽里咕噜地转了几圈后,才突然又提高了声音说,“等等,等等,不对,有点儿乱,这事儿没那么简单。她来不是想把你带走吧?!带到加拿大,要么就是美国?!闽乔,你可千千万万不能走啊,你要走了,你爸妈怎么办?我哥怎么办?这旅行社又怎么办?!”
    “闽乔,不愿意见她就不要勉强你自己。”一直沉默的徐影突然开口说道,“血缘关系也要分和谁的,对有些人来说它什么都不是,所以你也没有必要太看重它。”
    “徐影说得对,”玲玲也插嘴道,“你不认她是应该的,谁让她在你那么小的时候就抛弃了你和爷爷的?梁伯伯梁伯母辛辛苦苦把你培养成人,如今立业了,说话也要成家了,她这个时候跳出来认女儿,不是明摆着要抢人家的胜利果实吗?她凭什么?”
    “可是我不回去,她就不走。我总不能在这里躲着,让爸妈给我当挡箭牌。”
    “要不,我去?!先把她劝回去再说?”楚天说道。
    “该我面对的总是要面对,到什么时候,也都是站着走路,站着做人,我倒是该心虚胆怯怕见她的?”闽乔说这话的时候没有看任何人,她是回答楚天,可是看上去却像是自己在说给自己听。
    “就是说,你要去见她,是不是?”玲玲听了不免有些急了,“要是见了面,她一把鼻涕一把泪,你心一软,认了她,左一声妈右一声娘地亲热起来,梁伯伯梁伯母怕是要伤心啦!”
    “我伤谁的心都不会伤爸爸妈妈的心!我先走了,晚上去酒吧找你们!”闽乔说完便不再出声,套上羽绒服匆忙收拾好了东西便径自出门了。
    从旅行社回家的路上,她努力回想着她的样子,可怎么都想不起来。幼年时的记忆是那么的浅淡和模糊,模糊得连轮廓都没有了。对她全部的印象都只剩下了小小的自己孤独地守候在码头上苦苦地盼着她回来时的心情和景象,只剩下了那些个清晨和傍晚的海风,那些个在浪里飘摇着归来的船影,以及船影中间传出来的叔伯们的声音:“珍珠,回去吧,别等了,你娘今天不会回来了。”
    她知道,如果她不抛弃自己,自己也许永远要留在那个福建的小渔村,也许永远不会到北京来,不会上大学,不会有现在的幸福生活。她更知道,如果她不抛弃自己和爷爷,跟着她的日子必然会十分艰难,或者比在北京讨饭也好不到哪里去。从这样的意义上讲,她的抛弃带给自己的是一份好运气,好前程,好的人生的际遇。可是,她却无法因此而原谅她。她非常非常珍惜自己现在拥有的一切,这一切如今就是她的性命,没有了这一切,她将无法再活下去。可是即便如此,当初若能让她选择,她还是希望自己不用日日去码头上盼她回来,她还是愿意和她一起守着爷爷过艰难的日子,她还是愿意一辈子生活在小渔村,甚至愿意成为小渔村里一个普通的村妇,愿意嫁给一个普通的渔民,像祖辈们一样过渔民的生活。因为那样,她的灵魂里不会被烙上遗弃两个字。被自己全心全意信任和爱着的人当作垃圾一样扔掉,这就是遗弃。这两个字是无论什么幸福什么荣华富贵都抹不去的痛楚,没有被遗弃过的人不会明白,不会懂。
    一路上,闽乔尽量让自己的心情平复下来,为即将到来的见面做足思想准备。可是真到了面对面的那一刹那,很多感受,比如哀伤,气愤,怨恨,委屈,郁闷……还是防不胜防地来了。这让闽乔禁不住有点慌张,有点无所适从。她遇事素来镇定,像这样的慌张和无所适从,在她,是很少有。以为自己准备好了一份心情一种态度去应对一件事一个人,可是当事情真的来了,人真的见了面,才发现之前所有的准备都是枉然。看见她的那一刹那,她就知道,她无法用准备好的心情和态度跟她讲话了,因为她的心顷刻间彻底失去了平静。
    闽乔进门的时候,坐在窗边的梁渠和李云霜先站了起来,却没说话,只是望望闽乔,再望望靠墙坐在桌子边上的一个中年女人。那个女人见闽乔进来,脸突然间涨得很红,缓缓地从红木椅子上站起来,也没说话,只盯住闽乔看,目光从闽乔的头顶扫到脚跟,又从脚跟扫回头顶,然后便停驻在她的眉目之间,久久的不动了,再然后闽乔看见她的眼里流出了眼泪。
    她保养得很好,虽说已经人过中年,但是身材体态和脸看上去比同龄人要年轻些。说到她的样貌之于她那样的年纪应该说是很漂亮了,可是闽乔却不觉得她漂亮,闽乔看得出来,她是精心打扮过了,不仅是穿着,还有她佩戴的首饰,无不张扬着她今日生活的阔绰与富庶,只是她一定不知道她这样的精心打扮实在是无半点益处。在闽乔眼里,她还是更欣赏李云霜身上的那种自然朴素的气质那种母性博爱的光辉。她也知道,此刻站在自己面前的把自己带到人世又抛弃在人世的这个女人这一生也不可能有李云霜那样的气质和光辉,这是她们与生俱来的心性和骨骼所决定了的。
    像这样面对面的时候,闽乔依然想不起她年轻时候的样子,她的心里竟然找不出一根钉的位置来把她还原进去,但是却由于她的突然出现使得心头上五味杂陈。闽乔不知道该对她说什么,该怎么对她说,于是只是望着她也凭她望着而不说话。
    “珍珠?!是你吗?我的孩子!”那个女人呆望了半晌之后终于抑制不住冲动过来一把抓住闽乔的手,“你真是我的女儿?!我都不敢认了,真是女大十八变,要是在大街上碰巧遇见,我真是不敢认呢!”那个女人一边抓着闽乔的手语无伦次地说话,一边噼里啪啦地落泪,“珍珠,妈给你写了很多信,你为什么不回信呢?”
    “我回过了,在那封信里我什么都说得很明白,你又何苦千里迢迢的跑这一趟。”闽乔极力压抑着已经十分激动的情绪,一边说话一边把手从她的手里抽出来,拉下羽绒服的拉链,脱下来,挂在墙边的衣帽架上,露出里面的淡蓝色的小鸡心领的羊绒衫,鸡心领心尖的地方,缀着那条嵌着珍珠的项链,贴合着细细柔软的羊绒,给人的感觉非常的美非常的温馨。那个女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定格在项链上,她呆呆地望着,望着,颤抖着手要去触摸那颗珍珠,闽乔却微微一闪身躲开了。更多的眼泪从那个女人的眼睛里涌出来,“你的爷爷竟然把这颗珍珠留了下来,我还以为他早就把它给卖了!”
    “爷爷说过,有些东西再穷都不能卖。爷爷他不识什么字,可是他却懂得很多道理。”说到这里两颗大大的泪珠从闽乔眼睛里溢出来,迅速划过她细致圆润丰满的面颊,溅落在那珍珠项链上。
    “珍珠,当初是妈不好,我不该扔下你和爷爷不管。妈知道错了,你原谅妈吧!妈现在一个亲人都没有了,就只剩下你了,你要是不肯认我,妈真的是活不下去了!”
    “当初我和爷爷也是一个亲人都没有,就只有你,可你不要我们,我们也并没有活不下去。我在给你的那封信里说得很清楚,我不想再见面,可是你一定要见,那就见一面。见面也只是想让你明白,当初撇下的,即使找回来,也根本不是你想要的样子。认和不认都不过是一个形式,我认了你又怎样,叫你一声妈又怎样?我以后也不会和你在一起,我有自己的爸爸妈妈,我这一生也只守着他们过。过去的,我不想总记着,你也从此忘了吧,大家各自把自己的日子过好也就是了。”
    “珍珠,是妈对不起你和爷爷,是妈的错。可是你是我的亲生女儿啊,你的身体里流着妈的血,你就一点都不念想这些吗?”
    “不是我不念想这些,是我拼命念想的时候你没给我留下念想的机会。如今都淡了忘了什么都不剩了,你又来说什么念想不念想的就太晚了。何况当初你若有这样的念想,又何至于今天再来提这两个字?”
    “珍珠,不是妈不念着你。我是真的没有办法,那个时候的日子实在太难了,你爸爸早早死了,把所有的担子都扔给我一个人,妈是一个女人,我扛不住了。抛下你们,你以为我心里好受吗?我不知道一个人偷偷地哭过多少回。在国外的日子我几乎天天都去教堂为你和爷爷祈祷,希望你们能平平安安的。”
    “那我真的要谢谢你,幸亏有你的祈祷,我和爷爷才没有饿死冻死,也才会平平安安的。”
    “妈不是这个意思。珍珠,过去是妈对不起你,可是以后不会了,我一定好好待你,好好疼你,把过去欠下的都补回来。妈现在有钱了,真的,我现在已经有了好几家餐馆,今年又新开了一家。经营这些餐馆很辛苦,我能用几个钱?妈还不是为了你?你跟妈去国外,妈给你买房子,买车,只要你高兴,你要什么妈就给你买什么,我一定不会再让你受一点儿委屈。如果你实在不愿意去国外,那我就回来,在北京置房子,咱们娘俩守在一起,再也不分开,好不好?这样在一个城市住着,你也可以随时回来探望养父养母。我知道你的养父养母这些年把你带大不容易,我可以补偿他们,随便他们要什么,只要我做得到我都可以满足他们,还有这些年的抚养费我也可以加倍还给他们。”
    听了她这话,闽乔再也无法抑制心里的愤怒,从来不在人前肆意宣泄自己情绪的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全然放纵了自己,“在你心里,有什么是不能抛弃的?亲生的女儿对你都不是什么,你还会珍惜别的?你以为我们父女母女之间二十年的感情是用钱能买断能补偿的?在这二十年里,他们在我身上倾注的付出的,哪一点哪一滴是能用钱买的?这种珍贵这种无私你不会懂,你的几个餐馆又值什么?”闽乔的情绪越来越激动,眼泪滚滚而出,“你也不用左一声养父右一声养母,他们就是我的父母,无须附加什么。你生了我,然而怎样?就因为你生了我,你就有权利在消失了二十多年之后突然闯到人家的院子里来,说女儿是你的,就想扔下几个钱把我带走?我是一个人,不是一条狗,我是有心的,有感情的。这些年我心里埋下的,凭什么力量也拔除不了,我心里完全没有的,老天也没办法强加。还有更重要的,就是我这一生都不想成为你那样的人。到了今天,你也还是没变,还是和当初一样,这才真是我的耻辱。因为爷爷的离世,我一直都恨着你,如今这恨都没了,因为连这恨你都不值!这些话我本来也是不打算说的,是你非逼着我说的。你想在北京置房子还是在南京置房子,那是你的事,跟我没有任何关系,以后我也不会再见你!也请你不要再来打搅我的爸爸妈妈。如果你的心里果真有歉疚,真的想要作出补偿,不再来打扰我们就是最好的道歉,最好的补偿。”
    闽乔的一番话,把一直站在一边默不作声的梁渠和李云霜听得掉了眼泪。梁渠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拭泪,李云霜却抑制不住失声哭了出来,径自冲出了房门到院子里去了。二十年来,温柔的宽容的平和的善解人意的闽乔没对任何人说过一句重话,从来都是和风细雨的她能有这样的爆发,可见这件事在她心上留下的伤痕有多深,可这些年孩子全都一个人默默担着,这让李云霜做母亲的心忍不住揪在了一起,疼痛难忍。她真希望,闽乔就是自己生的,她从来都没有遭遇过遗弃,她的心上从来没有过这样深的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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