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入凡间的包子

第六十二章 在你身边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只觉得周围安静无比。
    柳宜从床榻上坐起来,轻呼几声无人回应,连忙蹑手蹑脚地下了床走到窗边,左右环顾,整个云端阁静悄悄的,不见任何熟悉的人影走动。他跑到东边窗户轻扣了几声,不一会儿有人轻咳回应。
    “李姨,李姨。”柳宜半弯着身子呼道,只见一个身影飞快地闪进屋来,他再原样把门关好。
    “干得不错啊,孩子。”李素心笑眯眯地道,“看来我给你的那药草真是有用,这装病还挺像。”
    柳宜抿唇笑笑。那时候,李姨很敏锐地看出他不想成亲,又替他想了万全之策,他素来又是个做惯了假的,一唱一和,整个柳家无人发现。
    “李姨,你说接下来我该如何做?”
    “想。”
    “想?”他一愣,“如何想?”
    “自然是努力想关于那姑娘的一切。”李素心道,“如果够深刻,那些回忆是刻进骨子里的,并非药物的作用就能抹杀。而我,也会竭尽所能地帮助你。”
    柳宜点点头,忽然又笑道:“李姨,你对我真好。”
    他没有注意到面前人的神情有了细微的震颤,“那是因为……我和你这孩子投缘。”
    “孩子?”柳宜笑着重复道,“李姨,不知道为什么,被你这样称呼,心里感觉很温暖呢。”
    他本是无意之语,哪知听者内心的震动。李素心深深舒了口气,转开话题道:“明日我还要出府。”
    “您又要出去?”前几日她不是才出门过么?
    “上一次的出行,并没有达到想要的效果。”李素心皱眉,“我这次来到金陵,出来探望故人之外,更是要寻找一位脾气古怪的朋友。”
    “哦?”
    “所以这几日,你须得自己面对,把握时机,毕竟婚事并不能推迟太久,若没有具有说服力的理由,怕是难摆平老爷。”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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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不得不佩服李素心的周到,为了让他有机会溜出府,还特地准备了一套小厮的衣服,又将云端阁西角的丫鬟调开。柳宜换了深蓝色粗布衣衫,趁着四下无人由柳府偏门溜出,甚是惬意地漫步在市井街头。
    纵使他自认貌比潘安宋玉,换了一身粗布衣衫,走在街市之上时还是不会吸引多少目光。感受着迎面吹来的风,柳宜忽然很享受这种隐于人海间的感觉,他沿着一排排店铺走着,忽然一回头。
    身后空无一人。
    ——奇怪。他明明感觉到有谁的视线定格在自己身上,如同两道灼烈的阳光。
    心中怅然若失,可是又说不出如何能够填补。
    于是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儿,柳宜终于在街市的僻角望见了一个熟悉的影子。
    “舞月?”他上前道,“你在这里?”
    已经换下妩媚的绸裙,但即使身着粗布衣衫,还是掩盖不了女子精致的容颜。舞月放下手中的木盆,细细擦去额角的汗,向柳宜笑道:“公子。”
    “可好?”他听说云砚解散云端阁的事情,醒来之后立即找爹爹提,然而爹因为延迟婚礼的事觉得甚是对不起云家,要他诸事顺着云砚,今日他溜出门来,除了闲逛之外,最重要的便是来看看那些曾侍奉过他的女子。
    舞月秀丽的眉毛微微一跳,随即很平和地舒缓下来。
    “很好,公子。”她笑着说,“以前我总想着留在你身边,哪怕不能被你为妾侍,这样一辈子安安静静地服侍您也不错。可是这几日我想明白了,与其寄人篱下,倒不如重新回到自己的生活,这些年多亏公子接济,我家的生活已经好了很多,其他姐妹也是如此,大家还商量着,说要共同绣一些小饰品拿到街市上摆摊,赚些生计呢。”说着又故作神秘地眨眨眼,“当然,最重要的原因是,我不喜欢那个云砚,真真装模作样,讨厌。”
    柳宜听她将“小姐”的称呼都省了,不由发笑。两人又闲谈了几句,柳宜忽然想起舞月可能是知情人。
    “你说那个粉衣少女啊……”舞月皱眉,虽然很想将事实告诉他,可是菱兮说到底还是个背景未明的妖精,现在柳宜好不容易可以摆脱和一个妖精的牵扯,若将他们的事情全部说出,究竟是好还是坏呢?
    “但说无妨。”
    “我……”她咬唇,“我不知道应不应该……”
    “我只想知道真相。”
    “她叫菱兮,是几个月前你从兰桥上领回来的,自从她入府之后……啊!”正说到重点,忽然刮起一阵强风,蓦地吹翻了舞月摊点的棚子,她连忙回身收拾,柳宜象征性地帮了几把,发现自己对搭棚子一窍不通后干脆放弃。舞月要忙活生计,他不便打扰,笑了笑之后告辞离开。
    一连看望了好几个离开的小丫鬟,每当她们犹豫着跟他说关于那个叫菱兮的少女的事情时,总是被莫名地打断。要么是骤然起风,要么就是碗罐翻倒一地狼藉,说故事的人当即没了心情,听故事的人也不好多纠缠。
    柳宜甚是怀疑这是不是太过巧合。
    闲逛了一整日,柳宜在酒楼用完晚膳,忽然看见窗子里那片碧蓝碧蓝的天竟悄悄地浓烈成了夺目的橙红。夕阳西下,暮色四合,他继续悠闲地迈着步子,抬头发现树上的叶子竟已落了这么多。
    快入冬了,风吹在身上有些凉。
    当他暗自后悔没随身携带一件外套出门时,左臂忽然一暖,绣工精致的织锦软毛披风轻飘飘地搭在他的胳膊上,似是凭空冒出一般。柳宜两指一捏那披风,凑到鼻尖轻嗅,似乎还能闻到一股浅浅的桃花香。
    ——此时天还未完全黑。
    难道他见鬼了!?
    他每走几步就蓦地回头,每走几步就霍地转身,就在最后一次回头之时,他猛然调转的脸好像触及到什么暖暖的东西,带着体温的热度,好似从谁鼻尖呼出一般。然而他用力瞪大了双眼去看,灯火阑珊处无人伫立。
    他更加坚信自己见鬼了,或者是得了幻想病。
    可是肩头那柔软的披风又是那么真实。
    走着走着,他发现自己竟闲逛到了金陵近郊的兰桥。
    夕阳落山,夜幕降临之前仅有的一点儿橘黄色光辉照得桥头一片温暖,过往行人从那片朦胧中来去,原本僵硬的面容忽然变得无比鲜活。柳宜走上兰桥,双手环住白石雕琢的柱子,身体微微前倾,恰好能望见河水中自己的倒影。
    夜晚多风,他能看见自己的倒影被那风吹得粼粼折动。
    然后他的眼睛蓦地瞪大了。
    ——在那片属于自己的倒影中,忽然多了一张少女的容颜,就站在他的身侧,静静地望着他。
    是那个名为菱兮的粉衣少女。
    他清楚地明白迈上桥头之时身边空无一人,因此只是怔怔地望着河水中的倒影,生怕一动便会惊扰了这片假象。
    少女的脸庞就在距离他不到两寸的地方,脖颈间仿佛还能感觉到她呼出的气体,以及她身上夹带的那股桃花浅香。那少女似是叹了口气,缓缓地向他移来,柔软的唇试图触碰他的脸颊。
    他知道此时自己的神情有多僵硬。
    然而对方只是蜻蜓点水地一碰,很快放开,他朦朦胧胧地望着水中的景象,难辨真假。
    然后耳畔忽然想起一道声音,极轻,也似做梦一般。
    ——那个声音说:“我走了。”
    柳宜觉得惶恐,再不顾忌地转身回头,偌大的桥面上空空荡荡,唯有他一人伫立,匆匆而过的人群中全然没有那抹粉红色的影子。
    最后的晚霞被驱赶,夜幕终于完全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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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相较于柳宜的不断探寻,柳槿嫣的日子显得平静了许多。
    大病一场之后,好像有些记忆被抽空,若有所失,却又并不是那么重要。
    这段日子爹都是脸色沉重,似乎在挣扎思索什么,柳槿嫣独自在府中闲置了几日,然后得知自己再过不久就要嫁到傅家去。
    她不想嫁给傅尚,这是早下定决心的了,可如今婚事迫在眉睫,她要用什么理由推掉呢?
    正当柳槿嫣一筹莫展的时候,有下人禀报,说傅公子从京城回来了。
    傅尚进门的时候神色匆匆,还没坐稳就急着说这婚事他绝对没有催促过,不知道为什么就听说要提前将柳槿嫣娶进门。
    看着傅尚好几个月不见却依然熟悉的胖脸,柳槿嫣不禁“噗哧”笑出声来:“我又没说是因为你,你急什么?”
    “哦,哦……”傅尚很不好意思地揉了揉脑袋,仔细地打量着柳槿嫣的脸色,半晌吞吞吐吐道,“其实我知道……你不愿意嫁给我。”
    “对。”柳槿嫣毫不客气地点头。
    “呵呵,你真直接……”傅尚讪讪地笑笑,“不过,我就是欣赏你这点……”
    “省省吧你。”柳槿嫣白了他一眼,“我鸡皮疙瘩都要一地了!赶快帮我想想办法才是正经。”
    傅尚的表情很受伤:“槿嫣,你就这么讨厌我?”
    “不是讨厌你,”柳槿嫣用力戳了戳他的额头,“笨!我们自小一起长大,我对你除了朋友情谊之外,半点男女之情也无,这样毫无意义的婚事,结成了也是互相束缚啊。”她胳膊一伸搭拉在傅尚肩膀上,“再说了,把我娶进门,你就不怕以后没好日子过?”
    “我不怕。”傅尚可怜巴巴地盯着她。
    被他那眼神看得不自在,柳槿嫣一推他的脑袋:“好了好了,别跟我鬼扯,快帮我想想,怎样才能让婚事推迟,当然,若是能取消就更好了……喂喂,说了我不是讨厌你,而是本小姐讨厌被人安排的命运。”
    “那……”傅尚低下头想了一会儿,“我再去京城好了。”
    “啊?”
    “爹爹本准备再找个朋友处理京城那边的生意,若我前去,倒也让他省心很多,而且……”他垂着胖乎乎的脸颊,似是下了决心,“而且这一去,少则半年才会回来,到时候你便可以以此为理由,责怪我对你不尊重,再找机会退婚。”
    办法是很好,只不过,她看着傅尚那欲言又止的模样,心里有些不踏实。
    “既然让你去可以省心,你爹为何还要专门请人?再说他身边就你这么一个儿子,定是舍不得吧?”
    “嗯,没关系的。”傅尚揉了揉后脑勺,慢吞吞地道,“我没关系。”
    她心中忽然就萌生一股浅浅的歉疚,恍然想起,从小到大,傅尚一直是对她言听计从,即使是如此重大的事情也以她为中心考虑。而她,似乎也是习惯了有个人被自己欺负。
    “好。”柳槿嫣不知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而第二日,正当柳、傅两家继续筹备柳槿嫣婚事的时候,傅府忽然发现他们的公子留书一封,连夜赶往京城去了,看样子竟甚是像在逃婚。
    柳家很是不解,素来只是槿嫣对婚事有异议,怎会到了此时却是傅尚跑得比谁都快?于是众人带了同情的眼光去看柳槿嫣,却见当事人只是慢悠悠地坐在闺房里喝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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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光流逝,不知不觉已是冬天了。
    年末的天气尚称不上最冷,甚至在人声鼎沸的街头还会觉得尤为暖和,纵然枝头的叶子凋零,却有人将五彩的织带*在树梢,远远望去五颜六色一片,很是好看。
    这天,落了入冬后的第一场雪,零零碎碎的雪花似是害羞,打着转儿由空中飘落,给这繁华的城市平添一分素丽感受,却并不会造成出行困难。
    一袭黑斗篷缓缓绕过人群,走向金陵城郊的林子里。
    怀雪抬头望着不断飘下雪花的树端,交错的枝叶恰好够造成一片小小的空间。他轻巧一跃在侧旁的树枝上坐下,深邃银眸中倒影着纷纷扬扬的雪,竟好似要与他的瞳仁融为一体。
    林间有一条小道,此时,缓缓传来了踏雪声。
    怀雪半藏了身形,然后发现那缓步走来的是个少妇装扮的女子,远远地看不清容貌。那女子似是在寻找什么,时不时地抬头,而他漫不经心瞥见她的眼神后,竟倏地愣住。
    ——乍一看平静如水的双眸,却狡黠地隐匿着无数横冲直撞的不羁意味。
    感觉甚是熟悉。
    他愣神间竟忘了继续藏匿,树下走来的女子一抬头,恰好捕捉到树上人,神情登时变得欣喜无比,有些急切地朝他招了招手。
    “怀雪!”她准确地叫出他的名字。
    他剑一般的眉毛微微皱起:“你是谁?”
    “你不记得我?”来人眨了眨眼。
    无数的往昔忽然潮涌而来,他跃下树,试探着开口:“素……”
    “是我,李素心。”少妇明明陌生的面容上浮出他再熟悉不过的笑容。
    巨大的震惊之下,他的神情却是木然:“怎会是你?”
    “我回来了,怀雪。”李素心眼中没有一丝阴霾,快乐地望着他,“虽然不是用我自己的身体。”
    “你……”竭力压抑着狂喜情绪,他的声音清冷,“回来找我?”
    李素心先是点头,然后想到了什么,又微微摇头:“是,但也不完全是。”
    “哦?”
    “我为我的儿子而来。”
    潮水般的欢喜缓缓褪去,怀雪冷冷道:“那孩子活不久,你不是早知道了么?既然当初决定离开,又何必恋恋不舍?”
    李素心神情黯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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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本是千年之后的女子,因为某次九死一生的机遇穿越到了古时。那时的李素心尚懵懂,本着一颗积极向上的心,倒也在古代生活得有声有色,但不管她如何风生水起,心中最惦念的还是返回本属于自己的时代。
    因为经商,她结识柳家公子,两人一见钟情,并携手创造了许多辉煌。一次偶然,她遇见了六尾白狐怀雪,惊讶之余,却也和生性冷漠的怀雪成为朋友。怀雪知晓她的心事,告诉她可以寻找一些下凡而来的神仙,或许能得知返回千年后的方法也说不定。于是不知不觉间,她与怀雪分享起自己的秘密,而这些隐秘的东西恰是她不能与丈夫说的。事情很顺利,她成功寻到了下凡游玩的天界御厨,那胖乎乎的神仙很好心,一口答应送她返回,然而在这之前,她必须隔断与这个世界的牵扯。
    ——那时,她已经怀有柳家的骨肉。
    纵使万般不舍,她还是决定离开。
    离开这里,舍不下的只是一些人,然而若选择留下,她将永久失去的是另一片自小熟悉并热爱的世界。那里有她真正的家人、朋友,有她热爱的工作与梦想,还有她等待去完成的义务。她不能因为一份突如其来的爱情就舍弃理智,甘愿生活在这个看似鲜活,却已淹没在历史烟尘中的世界。
    即使她知晓自己生下的这个不合时宜的孩子可能先天不足,却依然要走。
    生下儿子不久,闯入柳府的怀雪将她抱走,而目睹这一切的柳公子以为夫人和妖精私奔,自此恨透怀雪。而偷偷恋慕她的怀雪早已对柳公子看不惯,故意前来许下小少爷命不长久的预言,令柳府人心惶惶。
    李素心终于回到自己的世界。
    她躺在床上,睁开眼,不过一觉醒来的时间,却好似沧海桑田。
    窗外是喧闹的汽车鸣笛声,屋子里依稀还有昨晚喝剩的咖啡香气。
    返回原先的轨迹生活,不知不觉,又是许多年。
    然而,与她之前所想象的不同,那段不该存在的记忆没有随着时间流逝淡去,反而沉淀得更为清晰。好像是一张历时已久的画,不断被重新地上色、涂抹,竟比最初更为明艳美丽。
    她想念起那个淹没在历史长河中的丈夫,儿子,遂无数次地翻开史书寻找——可是,他们都只是尘埃一般的普通人,早已被这名唤作“岁月”的筛选者无情遗漏。
    她想回首,却没有人在身后等待。“落入凡间的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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