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一阵木樨花

95小城旧事


    将入夜的横县非常的热闹,因为是中秋,街上到处都有活动,舞狮的队伍在各各商家门前讨彩头,新建的牌坊也于今天落成。东篱跟着老太太去剪彩,加之文聿一直牵着她的手,一路被人瞩目。八卦乃人之天性,更何况是横县小霸王的情史,这里关于他们的事不知有多少人“听说过”,这会儿自在一旁窃窃私语。东篱听到也假装不知道,从小被人议论长大的,但只有这一次让她觉得甜蜜,连带觉得这样的瞩目也仿佛成了享受。
    七点多钟工会还有表演,她一早从H市过来,现在也有些累了,却硬坚持着陪老太太去看戏,文聿看她犯困的样子向老人家请了个愿送她回去休息,自己又折回来陪老人看戏。
    他们晚上的时候住在小院儿的西南角,四下都是平房,一推窗户就能看见天上的满月。八仙桌上摆了一把青花瓷,里面供着一枝金桂,让她想起王维的那首“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这里明明不是深山,但此时院墙外锣鼓喧天,四下却寂静无人,院子里一座假山,一颗松柏,一株梅花,天上一轮圆月,衬得越发的幽静。
    小院外有一条竹林小径,再走几步就是一座花房,里面摆满了盆栽,平时都是肖奶奶在打理。她坐了一会儿,觉得有些精神了,便去那里看花。
    花房一半被掀起,但走近了依旧觉得热气冲天。肖奶奶正在取白日里遮阳的纱网,看她来了很是高兴,和她聊起了自己的养花经。
    “家里有男孩子的,尤其是住的地方再小,千万不能种这些花花草草……”
    “啊,有什么说法吗?”东篱纳闷,躬着身子,去拿那些纱网。
    “老话都这么说,整天跟这些花花草草在一起,免不了沾些女孩子的习气,那样就没有男子气概了。”
    东篱但笑不语。
    “文聿小时候啊,最瞧不上的就是这些东西了,他啊,不止一次给我这些花注射染料,糟蹋的好东西可真不少,他妈狠把他教训了一顿,这孩子可人精着呢,再也不愿在横县呆了,跑到榴院去,看谁家有花就去搞破坏,最后把他姥爷气的也不轻……”
    欧阳先生小时候外号小霸王,在榴院横冲直撞,无恶不作,她可是很能想象的出他在这儿撒野的样子的。
    肖奶奶腿脚不好,平时外出要自带马扎,走一会儿歇一会儿,欧阳老太太还长她两岁,但身体素质可比她好太多了。
    她站了一会儿又累了,便要去拿马扎坐下,东篱眼疾手快从花房一角搬过一张椅子,谁知刚一抬头竟然有些晕乎乎的,立在那里好一会儿才站住。
    “孩子,你怎么了?”肖奶奶看她样子实在不对,便叫了佣人过来,把她扶到自己房间里。
    喝了一杯水,又坐了一会儿,肚子里那种翻江倒海的感觉才稍被压下。她看了看肖奶奶的房间,是和他们住的那屋一样的布局,只不过摆了更多的小东西,桌子上还有一双秀了一半的鞋垫;鞋垫旁边放了一本书,她翻开来看,是文言版的三国演义,页脚都被翻烂了,透着一股檀香味,看来颇有些年头了。
    她立起书页,想要轻轻刮一下。这叫“听书”,跟家树学来的小习惯,放到耳边,拇指慢慢后退,就会听到“簌”地一声,像是它在说话一样。
    可是这本书显然不太符合听书的标准,因为它里面夹了几张照片,簌的声音被打断,完全没了美感。
    她好奇地翻开来看,是几张黑白照,照片里是同一个人,从被母亲抱在怀里的婴孩到七八岁的男孩,再到十来岁的大男生,再到穿着那个年代特有的衬衫烫着卷发的男人。
    照片上的母亲正是肖奶奶,背面还写着字——“冲儿一岁照”、“第一次入校”、“打球归来”、“变成小伙子了”,看来这人该是肖奶奶的儿子了。她继续翻看,最后一张,少年剃了短发,穿西装,当真眉目清越,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如果——如果再加副眼睛,那不就是——
    “东篱?”有人叫她,东篱忽的把书合上,仿佛看到了不该看的秘密,她有些尴尬,谁知肖奶奶并不在意。
    “孩子,过来坐。”
    “奶奶,对不起,我不知道……”
    “没事,不用自责。”肖奶奶把书拿过来“这是我的冲儿……”
    “叔叔他……”
    “他已经不在了。”肖奶奶叹气,仿佛早就接受了儿子离开的事实“荣泰这么大的家业,多少外人在窥探。那年矿上出了事,大家都知道是有人在陷害,可是我们拿不出证据,但也不能眼见着阿备去坐牢,最后决定让冲儿去替他,结果牢里发生斗殴事件,他就这样走了……”
    “奶奶……”最难过的事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她心知肖奶奶的苦处,紧紧抓着她的手。
    “没事,都快三十年了……”她拍拍东篱的手,看着远处“这孩子死的早,还能留下一点骨血,也算没白活……”
    东篱瞪大眼,难道真是……
    “孩子,你绝顶聪明,想必早就猜出来了。没错,文攀是冲儿的孩子。”
    “怎么会……”
    “我和晓棠都不是纯正的中国人,她有一半俄国血统,我三岁时被沈家收养,连自己是哪里来的都不知道。我们住在苏州,解放那年,老太爷带着一家子人从上海坐船去了台湾,晓棠因为和文聿爷爷有婚约,坚持不肯上船。那样的大家庭,几十口人,谁顾得上谁呢?老爷子给了点钱,在码头上扔下了我们,我们就这样走啊走,一路上颠沛流离,钱花上了,也不知道路,除了一个名字和一件信物,什么都不知道。到这里的时候文聿爷爷都结婚了,晓棠是个犟性子,把玉佩摔烂,转头就走。荣泰也是个英雄人物,他们从来没见过面,也没相处过,见到晓棠的时候,她头发乱了,衣服脏了,像是个叫花子。可是他见晓棠把玉佩摔了,找人把我们围住,不让走,回头就把婚离了,为了这事,*的时候,他们可没少吃苦……”
    东篱看她的样子,就能想象的出这是怎样飞扬的一段少年往事。
    “文聿性子和他爷爷几乎是一模一样,都是属火柴头的,一点就着,可是相处越久越会发现他的体贴包容和大气,这样的人……”她笑笑没有说下去,东篱看她的神色,那样平静却又那样的怀念,这里面有多少是敬有多少又是爱,怕是谁也说不清。
    “他们结婚两年就有了备儿,一家三口别提有多幸福了。我那时候还是小女孩,初次爱上一个人,可却是个不能爱的,他们知道我的心,但是也没有办法。三个人呆着怎么都是苦,那就嫁人吧。等再过几年有了冲儿,我才敢回横县来。后来……后来就是*,家抄了,人打了半死,说我们是蛮夷,是汉奸,苦日子啊一天天熬,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就这样熬着熬着就把这么大的家业熬出来了。别人只看横县今天的风光,但这一路上受过多少苦,遭过多少罪,只有我们自己清楚,知道的人不用多说,不知道的说了也不会懂。再后来荣泰也去了,到现在只剩下我们这两个糟老婆子,什么荣华富贵,都是空的,一大半身子都埋在土里的人,还能有什么愿望,无非就是希望儿女好。”
    “所以备儿带文莲回来的时候,我们都没看上。文莲这个女孩,冷漠清高,长的漂亮,又任性,哪个做母亲的原意看到自己的儿子在别的女人面前吃瘪?一身傲骨的人,共苦可以同甘却不行,所以晓棠很反对他们在一起,就找人把她送了出去。可是……”
    东篱已经大概猜出了接下来的事情,不由得为这位叫文莲的女孩感到可惜。
    “可是坏就坏在,这个送人的人他不该是冲儿,更不该的是冲儿喜欢上了她……”她闭上眼睛,似是陷入了痛苦中。
    “他们后来在一起,就这样生下了……大哥?”她也知道不会那么简单,但确实不敢做别的猜测。
    “不是。”肖奶奶摇摇头“文莲固执倔强,除了备儿眼里根本不会有其他人……”
    “那……”
    “是冲儿,他……*了她……”
    “天哪!”东篱轻呼。
    “不光是这样,他还瞒着家里人整整囚禁了她一年,直到他出事,我们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后来还是文隽才让我们见到了文攀,那时候文莲已经疯了,她总以为文攀是备儿的骨肉,大家都知道怎么回事,备儿后悔自责,晓棠心里也不好受,我更是……”
    “所以我们选择沉默。这也算现世报,只是苦了文攀和文隽。你现在知道为什么我们这样纵容他了吧?”
    “奶奶,你们全知道?”
    “全知道。”肖奶奶点头“他做的事,好的坏的,我们全都知道。”
    “那你们……”
    “孩子,这一生有一次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经历就够了。”她看着东篱。
    “奶奶你告诉我这些是想……”
    “没错,孩子,算是奶奶求你,要是有一天,真有那么一天,还盼着你能手下留情,放他一条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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