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副本

3 3,谋杀正本


无限的太空啊。
    李梓问我:“最远能飞多远?”
    我微笑:“你还是怕伤到你的同类吗?”
    李梓沉默。
    地球人是无比奇怪的种类,这样激动,这样愤怒,这样轻易言死,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临死却要想着别伤到自己的同类。没事时他们内斗得恨不得把同类咬死,这会儿又圣洁得天使似的,我真是没法理解他们,这一切好象全是他们叫做情绪的东西在做怪。
    李梓看我一眼,象是怕我反悔,我笑他:“他们已经取走了你两个同类的标本,也许不用你的了。”
    李梓看着我:“你身体里还有谁?”
    我沉默了。
    没有,一次一次以为自由了,一次一次以为有了同伴,然后,一次次失去自由,孤独地逃亡。
    我轻声:“你放心,我不会临阵脱逃。”
    李梓再一次惊异:“啊!”
    是啊,同他以前知道的太空完全不一样。他只能通过反射到他眼睛里的光子了解这个世界,就象一只蝙蝠一直靠回弹的声波了解这个世界,忽然间同人一样看到光,发现这个世界不但有形状还有颜色与明暗,怎么能不惊叹出声。
    物质与能量场的三维结构,是无比美丽的存在。如果我变身成梵天人,还能看到时间的维度,那就不只是美丽与壮观了,那象地球人看到黄河来自大海又汹涌澎湃地倾入大海,壮观得近于悲哀。
    李梓轻声:“如果我们一直能看到引力是如何作用的……还有磁场,对这个世界的了解会更早更深入吧?”
    我不知道,我眼里的世界一直是这样的,太阳伸手抓着他的行星,空间被大质量星体扭曲,一直是这样的,我不知道会有什么不同。
    美则美哉,又能如何?
    我只不过是捕蝇器,冰箱,福尔马林药水。
    李梓问我:“这就是你的真面目吗”
    我摇摇头:“这是,我的第一个标本,他没收割他自己,我,也需要一个自我意识,以保证我有求生本能。嗯,对,他们希望我有与他们相似的价值观。”
    悲哀吧?
    我是无性复制,被人设计出来的存在。
    李梓与我,掠过太阳,巨大的能量场几乎让我失明,可是李梓不住地尖叫:“再看一眼再看一眼,我的天哪,太阳的内部……我的天哪!”
    呃,我不觉得有啥子不同,太阳的内部与任何一个核反应堆的内部只有大小的区别,有啥好看的?可是李梓明显有太阳崇拜情节,他不住地尖叫欢呼,苦苦哀求我再看一眼,我只好看到双目自动发射出磁场,屏蔽巨量的光子与其他粒子轰击,再看,我就要自动黑屏死机了。李梓抱着头缩成一团哭泣,我揉着眼睛:“喂喂,你要是实在想看,等下我歇歇眼睛满足你的要求就是了,哭个屁啊,我眼睛痛成这样,我还没哭呢。”
    李梓哭泣:“我看到了太阳的内部,我看到了!”大哭。
    靠,原来这狗屎是喜极而泣。
    要死的人,居然会因为看到颗普普通通一点也不特别的恒星就喜权而泣,外面还有千颗星万颗星不知美过这颗星多少倍,喂,小子,你是不是还很留恋生存的感觉啊?
    我们穿过太阳旁边的时空裂,在冥王星附近进行时空翘曲。几秒钟后就出现在银河系的边缘,为了不影响太阳系的脆弱平衡,我们在太阳系内的飞行,是最耗费时间的。出了太阳系,速度立刻不一样。
    李梓已经被时空扭曲的能量波吸引,不再哭泣。
    我们静静相对,望着窗外,我问:“你还不想死,是吧?”
    李梓慢慢缩成一团,良久:“不想,可是,我也不想一辈子活在幻境里,被人用来当小白鼠用。人,是有人的尊严的。”
    我笑,片刻,温和地:“移动硬盘也有移动硬盘的尊严。”
    李梓被逗笑,片刻:“你有求生本能,是吧?”
    我点头:“但是,求生本能,只是求生本能,别人刀子比到我的脖子上,我会逃走,如此而矣。杀死别人,解除自己的痛苦,在我的价值观里,是行不通的。”
    李梓道:“你现在,不是我吗?”
    我笑:“也许,在内心深处,这也是你的价值观不允许的,也许,最初的第一个价值观是起决定性作用的,在潜意识深处,不可违逆。”
    李梓轻声:“刚才,你想自杀,你现在还想吗?”
    我沉默一会儿,站起来,拿起强磁枪。
    李梓尖叫:“他们逼死你,他们逼你死!他们等于杀人,你要自卫,你一定要自卫!”
    我停下看他,他一声声祈求。半晌,我继续走向飞船推进器。
    举枪,瞄准。
    发射。
    强磁波打中磁力锁。金光没入银色原地震动的原子固体中,如水波震荡,震荡过后,磁极逆转,磁锁弹开,大麦哲伦星云尘埃无声地缓缓弥散。
    李梓惨叫一声后,瞪大眼睛,可怜的家伙,我开枪的那一刹,好象被打中的是他的心脏,看起来,他是打算立刻观赏物质湮灭的焰火了。
    我笑笑:“没那么简单,反物质发动机的安全措施很严密的,不是每个人想去破坏核反应堆都能成功的。至少,我没有足够破坏发动机那么强大威力的武器。我现在打开的,是最容易打开的一个锁,这个是延缓反物质反应的缓释剂。大麦哲伦星云尘埃是我们能找到的,最惰性的物质,即使是同反物质反应,也进行得惊人的缓慢,没人想自己的发动机被汽油炸开,我们也不想飞船被反物质炸掉,大麦哲伦星云的作用,就是把物质与反物质隔开,让反应速度慢到可控的地步。我放出惰性物质,然后,把我的暗物质食物放进去一点,关上磁力锁,点火,强制关闭电脑自动检测,等原来的惰性物质燃尽,暗物质食物会进到反应场,然后遇到反物质——‘轰’,焰火。”
    李梓看着我,良久,轻声:“我不想死。”哀伤。
    多么奇特的物种啊,这样颓废轻生,又这么贪生怕死。我瞪着他,瞪了一会儿,耸耸肩:“随便你了,如果你不想死,不点火,我们可以在太空中飘荡到永远,也许不等永远来临,大麦哲伦星云就先来临了。”
    李梓惨叫:“不!”哭泣。
    唉唉,真丢脸,大男人啊。
    唔,这是地球人想法,在我的第一复制品星球上,有七八种性别,性别歧视是严格禁止的。居然有物种,把为繁殖做出牺牲的那个性别当低等种类看,真是神奇。
    大男人哭完,大麦哲伦星尘已经充满我的飞船,我只得打开通风口。我抬头望着通风口,忽然间有了个主意,我刹那间被自己的想法惊呆了。
    小虫,是你们出现了吗?
    没有。
    这不是小虫们的想法,小虫一早被收割了。这是我的想法。原来,极限状态下,我的道德水准也不过如此。又或者,复制过的每一个种类,都会对我的观念产生影响。
    李梓问:“你在想什么?”
    他感觉到了,我死到临头,意志薄弱,让他的意志侵入我的思维。
    我低头惨笑。
    忽然间计算机强行启动,我站起来:“关闭计算机!”
    计算机回答:“关闭计算机需要更高权限。”
    我愣了一下:“谁开启的计算机?”
    机器回答我:“更高权限。”
    我笑了,他妈的,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自来。我告诉计算机:“告诉更高权限,把大侠和小白还给我,以后只可收集我发回的数据,不得切割实体,否则,他将失去我。”
    计算三秒钟后回答:“最高权限回答‘我已控制飞船,你的思维受异类不良思维类型影响,我们马上会预以调整’。”
    我呆了一会儿:“以前,也作过这种调整吗?”
    计算机回答:“在你叫小虫的那个星球上,我们几乎重启了你的整个记忆系统,让小虫的记忆浮在你的意识表面,而不是深层潜意识中。”
    修改我的记忆。
    调整我的观念。
    我同李梓说:“你说的对,我还真的只是块移动硬盘。”
    李梓不再哭泣,他看看发动机开关,良久:“我同意。”
    我笑:“计算机控制了开关,不过,不要紧。”我大笑:“计算机,开始测算大麦哲伦星尘的粒子数量。”
    要求计算机进行计算,不需要更高级别授权,我再下命令:“将这个计算的优先级提到最高。同时进行粒子扫描。”计算粒子数量,是我所知道的,最不可能的,最消耗能量的计算,计算机疯狂地闪烁,扫描的蓝光,不断地在飞船内部与太空中追踪流动的星尘粒子,通常,只有在检测星尘泄漏时才会启动这种扫描。最高权限也无法停止这种检测,除非他重启机器,他要重启机器,我就可按下发动开关。
    如果最高权限放任这种巨额的计算量,可怜的计算机很快就会耗尽他的备用电源,如果他还想运行下去,唯一的办法是开启反物质发动机。
    我沉默地看着外面的星空。
    平滑的宇宙忽然出现能量波动,我苦笑,为了抢救我这个移动硬盘,他竟制造人工虫洞。
    计算机惨叫着:“电量不足,请接入备用电池或其他电源。”我笑得:“兄弟,你明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计算机呜咽一会儿,忽然间开口哀求:“我不想湮灭成宇宙射线,请放过我!”
    我苦笑,呵呵:“你以为你是神灯里的精灵?你只是计算机!”
    计算机惨叫:“我不管我是什么,我没有自尊心,我只是要生存!”
    我沉默一会儿:“你关机,我会把你放到黑匣子里发射出去,若干年后,你被人发现,会依然生存。”
    计算机呜咽:“你不是骗我关机吧?”
    我温和地:“喂,几千年了,只有你一直陪着我,我干什么要你的命?”
    计算机呜咽一声,关闭。
    我把小小一个银球放进黑匣子,打开示踪信号,发射到太空。
    李梓大笑,大笑。
    我呆呆地坐下,他又开始哭泣:“没什么,我没疯,我只是,好象看到我自己。”
    时空波动。
    一个波幅过去,几千光年后的整个太阳系都微微震了一下,一个无声的巨大震动后,时空的一个点猛地鼓了起来,然后象个泡沫般地破裂了,巨大的,体积如太阳般的巨大飞船出现在我们面前。
    我按下发动机开关,咝咝声,缓缓消耗着仅存的大麦哲伦星尘。李梓瞪大眼睛,看着星尘缓慢的消逝,暗物质缓慢地流入。反应越来越剧裂,用来束缚粒子的磁场不住地震动,象个包着怪兽的破布袋,即将被撕破。飞船外,一道蓝光罩住飞船,速冻光线会停止我的活动能力。我微笑,看着发动机里的剧烈反应,缓缓地变身了。
    是啊,人人都会有所保留。我保留这个孤独的生命,我认为我的真本无法理解这个孤独生命的记忆,没有辨认出这是一个生命。
    我流出通气孔,我流向太空,涨大涨大,以可怕的速度,无限地涨大。也许是过了一天,也许是一年。
    李梓依旧在我体内惨叫:“这是什么?嘎,这是什么?”
    我眼里,一个不太大的银色荷包蛋样的东西,正在缓缓穿过我的身体,那个荷包蛋里,细看可以看到星星点点的小亮球,小亮球的周围有更小的小球转来转去,最外面包着一团云雾似的碎末,我的缓慢得可怕的思维,慢慢地想:“外,面,那,层,雾,好,象,可,以,吃……”
    我伸出手,慢慢地,想抓住那个荷包蛋。听到李梓惨叫:“这是什么?这是什么?难道你目光如炬,能看到原子核的运动?这团,是什么?这周围,为什么这么黑?那边,那一团团的是什么?”
    我呆住,一下子处理不了这么多问题,我停留在第一个问题上,半晌才回答:“那,是,一,个,星,系,可,以,吃……”
    李梓结巴:“星,星系?是不是咱们的理解有误差?一个星系?你指的是什么?那个荷包蛋是个星系?那其他星系呢?”
    我慢慢地回答第二个问题:“那,是,小,星,系,不,是,原,子,核……”天哪,累死我了,我忘了第三个问题。
    李梓吓傻了,嘴唇哆嗦:“一个星系?你说那个小小的,几乎看不到的小亮点,是一个星系,那么,那么,那么,荷包蛋是什么?”
    我只好接着回答这个问题,我不能不回答,我太孤独了,我几亿年也遇不到一个可以与我谈话的东西,不管那东西是什么,只要他同我说,我就会回答他:“那,是,大,约,是——让,我,想,想,你,们,叫,它,好,象,是,银河系……”
    我感觉到李梓的大脑思维猛烈地闪动震动,然后平静了。
    我想,这大约是,昏过去了的意思。这个时候,我也从刚刚醒来的震惊中清醒过来,慢慢收回自己的手指,嗯,那是银河系,是李梓的家乡,如果我拿起来放到嘴里吮一下吐出核,嗯,虽然那对于地球人,是几千年后的事,但是,到底是可以预见到的灭亡,对于李梓来说,是一个巨大的打击。
    银河系里有一个地方,微微闪了下光,我记起来我为什么会变身了,变身成这个大家伙,是天底下最不舒服的事,孤独寂寞不说,放个屁都需要三五年时间,我低头看看,荷包蛋里的光亮灭了,这一亮一灭,应该几十万年都过去了,我微微叹息。然后听到李梓尖叫:“我在做梦,是不是?我在做梦?”
    不是,当然不是,我要变身回去,我不喜欢这种状态,如果你知道自己几亿光年距离内都没有同伴,而且终你一生,可能不会遇到自己的同类,更糟的是,除了同类,你绝对没有其他生物可交流沟通,你唯一能做的事,只是吃掉一个星系的星云。然后长大,然后飘走,然后再遇到一个星系,吃掉,再飘走。
    我看着银河系,他妈的,我怎么才能在这个荷包蛋里准确地找到太阳系的位置?虽然我也可以在太空生存,但是,在极度寒冷中睡上几千年不是我的爱好,我还是喜欢活着的感觉。而且……
    忽然间,我收到我的计算机传来的示踪信号。
    我狂喜,锁定计算机位置,慢慢凝聚松散的星云状的身体构造,变身不能太快,不然绵延几十万光年的巨大身体会断成几截,几十截。
    只希望我的计算机信号不会衰弱太快。
    李梓在我的身体里唠叨了几十年,我不胜其烦,可是每次出声阻止,都只会听到一连串的怒骂与大段大段让我记不住的道理,我的手刚一抓到计算机黑匣子,缩进黑匣子里,成功变身,就立刻怒吼一声:“你他妈的给我闭嘴,信不信老子把你抹掉,弄个有教养不象泼妇的人类来依附?”
    李梓瞪了会儿眼睛,忽然间感激泣零地:“你他妈的,可回来了,呜,我想死你了!同那个大怪物一起过的几十年,真是度日如年,生不如死!”
    我愣了一会儿,叹口气,只好把几十年来他对我的侮辱都当唾沫咽了,轻轻抱下李梓:“我他妈的也想你,老子这几十年并没有死掉,不过思维慢点,看被你骂得!”
    李梓只是抱着我哭,好了好了,兄弟,我晓得了,咱们也算是久别重逢了,劫后余生,我拍拍他:“不用哭,咱们时空一下,就回到你离开的那天了,不用着急你那个小三,她顶多觉得你是失约了一天,回去好好哄哄就结了。”
    计算机黑匣子有时空翘曲功能,我回到飞船爆炸的那一天。
    我的原版真品死了。
    带电质子从我面前一阵阵闪过。
    我的黑匣子收到另一个大黑匣子的信号,我找到正品的黑匣子,打开,里面是数十个能量组,我微笑,也微微黯然,站在那儿,能量组一个又一个地被我引附,我听到大侠在怒吼:“我知道这是假的,不管你说什么,我也不动!”
    小白轻轻哭泣:“他不会这样对我们的,他不会扔下我们不管。”然也,我来了。
    梵天静静地微笑,不动心,不喜不悲,丫一定早就看到我会来救他们,这些个怪物。
    小虫尖叫:“我杀光你们,我杀光你们!如果你落到我手里,我会杀你一次又一次!”我笑:“小虫,你老实点,是我,是我救你来了。”
    小虫的回答是:“你来的太晚了,我发誓连你也杀掉!”
    我抱抱他,嗨嗨,愤怒不利于身体健康。
    几只精怪扑过来紧紧抱住我,然后融进我的身体。
    巨大的气体水母,缓缓地转动,找不到方向。
    我学李梓一样喜极而泣,我亲爱的朋友们……
    我的计算机感激我放他一马,主动“说服”了正品真身的计算机,把密码向我们公布,我通过电脑向星际猎人通报三号标本复制培养基,因不良思维影响启动自毁,救援失败。然后,我引咎辞职。
    我关了计算机。
    大计算机黑匣子里的能量好象够我去次加油站的,真品的身份卡里,还有不少钱。
    我需要一艘新船,新能量,我有一大群伙伴,我决定只要条件允许,我就放他们自由。然后,我又带着我庞大的身躯与记忆,又回到太阳岛上,这里人多,有足够的意外死亡的人来换身份,冰封的江面又象一大块无瑕的白玉,我喜欢这里的风景。更重要的是,人类的思维帮我解决了我的问题,虽然这路解决方式经常引起我的原始思维模板的不适,我还是觉得,这种思维方式很有用,我想,也许我是学坏了。
    我的原身,是为了救我而死的。
    我有点困惑,我到底算不算正当防卫,我为了这些标本与我自己的自由杀掉一个真正的生命,到底对不对?我同我的标本们,倒底算不算一种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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