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浪纪

第1章


云荒往事书 沧浪纪
 第一章 春逝1
 
序幕影
    夔宫深处,有一个无人涉足的禁忌之地。那就是苍梧苑。
    在苍梧苑的后厢房,有一条隐蔽的长廊,长廊尽头是一个密室,门口长年垂着厚重的黑幕。室内四壁无窗,亦从不点灯烛,幽寂晦暗有如深海。海中有水波摇曳,神光离合。这是因为密室的北墙上,嵌了一面巨大的青铜镜。
    但如果站在镜子的正前方,却能看见世上最可怕的一幕:
    最宏大的洁净和最深邃的明亮,如亘古以来与世无争的清水一渊。可是水中涌出来的,却是最残酷的黑暗和最阴冷的痛苦。
    镜中的那个影子,不能称之为人,不能称之为鬼。它狰狞的一团,浑身喷涌着浓烈的血液,黧黑赤红,光泽诡谲。每一滴血都是一张面具,它们呻吟着,发出刺耳的啸叫,忽然张开大口,伸出獠牙,极长,长得可以刺破最高层天,长得没有尽头……
    这是炼狱中的妖魔,天空中的毁灭神。
    它正在长久地睡眠。即使是睡眠也是可怕的,它紧闭的眼睑透出火光熊熊。被焚烧着的,是瑰丽无伦的欲望和繁华……
    而镜子外面,悬着一个淡白色影子,仿佛漂于水中一片死去的花朵。
    或者即将随风而逝的纯洁魂灵。
    海水暗涌,风声绵延。
    忽然,黑沉的门帘动了一下。
    镜中人影骤然苏醒,睁开血丝纠结的眼,号叫一声。镜子外面的白色影子打了转,应声落地,恢复人性。
    就在这一刹那,瞬间,镜子里面什么也没有了,深渊和妖魔消失不见。
    镜子外面,鲜衣华服的俊美男子,从地板上缓缓爬起来。
    他一脸疲惫和惊恐,慌慌张张地扑到门口,发出兽一般的咆哮声:
    “是谁!是谁竟敢来窥视我!”
    1
    太医卢隐慢慢地把药箱合上,朝帐内道了声安,踩着红绒毯子屏息细步退下。掌门的侍女将沉实的红枋木门扇推开细溜儿一道缝,他就像一只慌张的飞蚊一样闪身而出,让大门擦着他的背脊关上。
    因为春太后久治不愈的寒症,长闲宫里戒备森严。所有门窗都用龙涎蜜胶封死,一重又一重的秋霞色软烟罗帷水一样地垂满四壁,隔断了最纤细的风和最低沉的私语。房间的中央被一只巨大的暗金九龙鼎所占据,内中烧着成堆的沉香木块以及各种名贵药材,暗幽幽犹如一个海灯。黄铜龙嘴里昼夜吞吐着绯红色的氤氲,熏得一间卧室犹如春日午后的落花庭院,温香煦煦,密实得令人透不过气来。
    他快步穿过垂花廊,走到了天光底下,不由得长长吸了一口新鲜空气。初春的阳光打在他的脸上,薄白而冷淡。眼前这间春太后心爱的庭院,因为一个冬季疏于修葺,无花无草,显得有些空旷寂寥。
    小径上的落花扫得不甚干净,有人正朝这边走来,小心翼翼地踩着卵石,步履娉婷。因为穿了一身月白,看上去有些不太真实,像是日光地里翩跹的风。太医愣了一下,连忙闪到路边,垂手侍立。
    穿白的女子经过他身边的时候,停了下来,用耳语一样的低沉声音问了一句:“怎样?”
    卢隐低头道:“回冬太妃的话。太后娘娘只是寻常寒症,只需按着现下的方子继续调理,注意保暖避风。大抵熬过了这早春寒气,最迟清明节,便可见分晓了。”
    冬太妃听罢,脸色一黯:“那么……很快了。”
    卢隐把手放低,若无其事地摊开手掌。冬太妃迅速地瞥了一眼。刚刚看清的一瞬,那只手重又合上了。
    冬太妃神色如常,并不作声,只是挥了挥手让他且去。卢隐忙退开几步。他走到宫门口,回头看了一眼,发现冬太妃静静地伫立在密闭的暖室门口,仿佛神游物外,仿佛还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进去似的。
    “太妃竟带了一个随身宫人来?不是说……要来也只能一人来,不能带任何随从么……”有人在悄悄地说,语声竟有些责备的意味。
    然则也没有人敢阻拦太妃。
    太妃身边那个淡青衫子的宫女却听见了这话。于是连忙上前去,帮着长闲宫的宫人们一起使力气,将那厚重的大门缓缓推开。
    这是青夔历四百二十三年,青王海若即位的第四个春天。去岁空桑岭的扶桑树上飘落第一片黄叶的那一日,春太后病倒了。太后年轻时就体弱多病,时不时传太医入宫请脉,总不过焚香煎药,十天半个月的也就好了。几十年过去,从宫内总管到太医院;全都习以为常。
    然而这一次的情形却有些异样。秋去冬来,春太后的病却丝毫未见起色,反倒一日重似一日,渐渐地连床都下不了了。所有人都知道,春太后对于青主海若有着何等重大的意义。没有太后和她背后的白氏家族,海若也许什么都不是,也许他早就死在了权力斗争的夹缝里面。
    近一百年来,青夔的黎民百姓们,亲眼目睹了他们的王室是如何走过连绵不绝的血雨腥风,载沉载浮,到如今子息凋零。青夔历三百五十二年,太子招拒发动兵变,将支持其弟秋筱公的贵族一网打尽,顺利登上青王的宝座。这场病变中,太子阵营中最大的功臣,便是青夔历史上最瑰丽的传奇和最血腥的噩梦——武襄。他在二十多年的戎马生涯中,几乎统一了镜湖以东的全部土地,并且将冰什弥亚帝国送上了灭亡的道路。到招拒王暮年,武襄一不做二不休,找到并迎娶了流落在九嶷山的湘灵公主,以女婿的身份攫取了青夔王位。招拒只有一个独子,病弱且乖张,被武襄幽禁而死。武襄一生纳妃无数,然而膝下也只得两个孩子,一个是息夫人所生的公子清任,一个是湘夫人所生的傻孩子濂宁。清任之于湘夫人,既是自幼抚养的爱子,又是不共戴天的宿敌。武襄死于暗杀之后,公子清任兵围宫禁,终于继承王位。后湘夫人自尽,濂宁则逃往九嶷山。
    到得清任一朝,情形变得更加诡异。清任年轻时代是位出色的武士,但即位后息止兵戈,对外怀柔结交,对内休养生息。然而,他用了一生时间与以权相庆延年为首的文官集团周旋,到最后竟然一反常态,大开杀戒,破坏了仁君的好名声。他通过春妃白雍容,联络到雄踞海疆的白定侯,调集白族武士在郢都城中来了一场血洗,一时间朝中的大臣被屠杀近半。这场屠杀,不可避免地给青夔带来重创。
    青王清任统治期间,长达二十余年未能降生一个继承人,也成为王朝中最大的隐患之一。清任的原配是庆延年的长女。作为王后,庆夫人从未得宠,并因后宫阴谋而早早被置入冷宫。很长一段时间,人们都相信,因为庆后布下密谋,使得清任的所有子嗣都死于襁褓之中,甚或根本无法来到这个世界。
    直到最后,人们才发现,阴谋的尽头不是庆后,而是巫姑瑶姬——被掳掠到郢都的冰帝国末代公主。她本无机会存活,却因清任的优容而成为青夔国的大祭司。这个精通巫术的女子,在散淡清冷的外表下掩藏了深深的敌意,她很早就对青夔王室施加了可怕的诅咒,令每一个子嗣都必然在成年前死亡。而清任对这一切都不知晓。
    在血洗郢都之后,白定侯和他的儿子白希夷带来了一个神秘青年。这是他们受武襄王后湘夫人的嘱托,冒着巨大危险秘密抚养的一个孩子。神明证实了这孩子的血统,是武襄王的儿子、清任的幼弟。被逼到穷途末路的清任。只能听任自家和春妃将这个青年扶上王座,自己却在癫狂和孤寂中死去。白家从此掌握了青夔的朝政大权。
    春妃成为太后,白希夷成为新一任的首辅,取代了庆延年。而这个神秘的新任青王,自然就是海若。“海若”本来是南方碧落海古传说中的海神。给孩子起这样一个名字,大抵是因为他从小在南方海疆的军中,吹着咸腥凛冽的海风长大。而在一般民众眼中,新任青王海若确乎具有了类似于海神的传奇光芒。即使还有人记得,清任末年的屠城事件中海若是飞车队主将,但这种残酷的印象也很快被一个稳重有为的君主形象代替。登基之后,他很快显现出同兄长一样勤勉而精悍的素质,凡事举止应策无可挑剔,另外在他身上,更有着武将独具的勇锐气魄。即位后他迅速颁布了一系列雷厉风行的安抚和镇压政策,使得处于屠杀余波中动荡不安的郢都,在最短时间里恢复正常,依然一片繁荣安宁。春天的最后一个节日,他举行了盛大的出巡,在和蔼而不失威仪的气氛中,接见了数以万计的平民百姓。人们看到年轻的青王海若有着英挺的轮廓和矫捷的身手,面容俊朗神秀有如神明,而独特的淡金色皮肤,又总给人一种日光笼罩的错觉,使得他又多了一层近乎迷幻的魅力。这样的印象,使海若成为许多青夔人理想中的又一个出色君主,也是郢都少女们私下里憧憬和谈论的梦中情郎。
    唯一让人觉得奇怪的是,海若似乎无意于婚娶。登基以来他拒绝了一个又一个名门闺秀,不但不立后,连个妃子都不纳。如今后宫空寂冷清,只剩下清任留下的春太后和冬太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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