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人们很快摆上各色菜肴,澹台谨并不急着吃,揭开一盏炖了半下午的老鸡参汤,浓浓香气扑面袭来。舀起半勺吹了一会,柔声问道:“妤是,先喝一点参汤罢?朕已经尝过了,不怎么烫……”
“让他们都出去罢。”我突然开了口,声音细弱。
不待皇帝吩咐,小李赶紧挥手招呼众人,窸窸窣窣的声音渐远,大约都已经退到内殿门外。
我眸隐约泛出星微柔和之色,又仿佛似有还无,只是怔怔的仰眸凝望。澹台谨不解其意,只是抓住不放小声问道:“妤是,有什么话要说么?”
“舍不得……”我唇上发干,因此笑容里面也带出苦涩,“在以为自己要死的一刻……,才知道舍不得孩们,舍不得皇上,舍不得今世种种……”我一口气说了许多已经气喘吁吁。
“妤是,你到底想说什么?”澹台谨听得大惑,急忙打断。
“皇上待臣妾,数十年恩爱自难忘。”我挣扎着往上靠了靠,握住皇帝的手,“既然如此,总该要吃一些苦处的,也怨不得谁。你我总有一日会死,到那一刻,再不用为世事烦恼了。”我轻轻吸了口气,茫然呢喃道:“只是若真有那一天,我的拓儿,我的拓儿该怎么办……皇上,臣妾不放心他。他忠厚善良,无害人之心,只怕很难在这宫……”
“妤是,朕明白你的意思了。”他握着我的手道,“你数度数朕的性命,在国之将倾之时,更不惜以身犯险引来救兵,可以说,朕的江山能做稳,是妤是一半的功劳。朕怎么忍心让朕与妤是的孩生活在担惊受怕之。你放心,朕明日便下诏,册拓儿为太!”
我顿时松了口气,还好,这一刀挨得值。
复又担忧道:“可是薇夫人……”
“你放心,朕虽然宠爱薇夫人,但却不会以此为废立太之理由,但凡有朕一日,便保妤是与拓儿安享富贵太平。”
我眼泪呛然而出,俯在他怀低泣:“臣妾谢皇上恩典,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果然,第二日,澹台谨便断然在朝宣布了立拓儿为太的旨意。
小李亲自到殿内宣旨:
奉天承运:
皇帝诏曰:承景十年月日诋告。
天地社稷,自古帝王继天立极,必建元储。懋隆国本,以绵宗社无疆之休。
朕绪应鸿绩,夙夜兢兢。
仰为祖宗谟烈昭缶,付托至重。苏皇后谪孝靖恭懋谦重,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
著册立澹台拓为皇太,宜明申布,咸使知之。
承景十年宣。
我带着拓儿及合宫宫人,齐齐跪下,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心的大石终于移开,我终于可以放心拓儿的地位。
薇夫人,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月十这一天意义非常,因为皇帝要举行祭天大典,用以昭告天下国泰民安、百姓安康。
自项朝开国以来,如此盛大的仪式还是头一次,司仪监的人为准备仪仗、牲口等等,几乎忙得脚不沾地。此次祭天仪式在泰山举行,距皇宫约有七、八里地,其上筑有的专用的封祀坛,规模甚是宏大。
早在半年前,整座泰山被严令禁止出入,山上聚集工匠、苦力数千人,日夜辛苦赶工筑造,山下村民只闻上面噪声喧哗,却不知到底所修何物。
如今皇帝新下特旨,允许国民前去参观。一时间轰动整个京城,百姓们为了一睹天真颜,已有不少心急者连夜前往,甚至连附近诸州亦有人赶来。
为了护卫皇帝的安全,羽林军调集整整万余人,沿路将百姓隔在三十丈以外,只让围观者远远遥望。百姓有好动的年轻人,只因看得不够真切,索性攀爬到附近古树之上,企图越过面前乌鸦鸦的人头,以瞧清楚当朝天模样。
“来了,来了……”树桠上有人高呼,地上百姓纷纷垫脚探头观望,人群里顿时喧哗开来,皆想挤近些看个清楚,与结界阻隔的羽林军推攘起来。
远处明黄色的队伍渐渐走到山脚,前面近百名太监提着销金宝炉,为金八宝顶珠琉璃绣飞龙御辇做前导,后面是一对对黄伞青扇、凤翣龙旌,正赫赫扬扬的跟着御辇缓缓行进。礼仪太监率先立于台阶前,尖声高唱道:“青天高而不可及,其上冀近神灵,恭请天下舆步行,以敬天意……”
御辇前的黄绫帷帐被掀开,皇帝头戴十二旒天玉藻出来,通身一袭玄色龙腾云龙袍,外罩朱色缂金丝衣,正傲然霸气站在御辇前踏之上。
随行群臣齐齐拜倒,围观百姓亦跟着跪下叩头,谁知静默好一会,也不闻司仪太监开始唱诺。众人皆不知所以,只见皇帝向御辇内递过手去,百姓不免悄声议论,“奇怪,莫非里面还有人?难不成是皇后娘娘……”
“别说话,人出来了……”
围观百姓更是好奇,皆因这种大事都是皇帝亲自主持,倒料不到今年还有别人,因此皆纷纷抬起头张望。我亦没有料到这次澹台谨竟携我前来,因此一半是激动,一半是荣耀。
只见他俯身伸出,我便亦伸出一只手,握住他的手。
御辇前跪有青衣小太监,二人相对一视,缓缓地下轿。
我头挽繁复的堆云高参髻,其上凤钗横斜、珠翠翟,数枚细长凤翅呈扇形分开,衬出神光熠耀的华贵风姿。
这一次祭天,是我一生最荣耀风光的时候。
通往泰山顶的台阶,早被铺上织金刺绣的朱色锦毯,二人在天下臣民的注视下,并肩携手往云景台走去。所谓云景台,乃是为皇帝在山脚受拜而筑,往上共十步台阶,约摸丈余宽阔,四周用汉白玉雕花柱围合。
待我二人站定,礼仪太监方才唱诺:“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云景台下数万臣民赶忙叩拜,众人跟着震天山呼,声音响亮似要冲破云霄,“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通往山顶封祀坛还有一段路程,为表心诚只能步行,一路上我二人都没说话,只是默默缓步前行。我一袭真红缂金丝云锦凤袍,其上遍刺折枝金葵繁复纹样,广袖博带、流苏低垂,尺长的珠络缝金鸾凤尾摆,软绵绵的拖曳一地。
仪仗队伍之后,群臣紧步跟随踏上台阶,山下百姓渐渐远去,居高临下看着只是一个个细小黑点。二人居封祀坛立定,高台上早已备好香烛祭物,群臣于四周按列站好,仪式掌官封上金帛祭。承景帝双手捧起举过头顶,缓缓展开诵道:“今有项嗣天澹台氏谨,特昭告于昊天上帝。天启澹台氏,运兴土德,孙百禄,苍生受福……”
待漫长的祭颂读完毕,皇帝执香三鞠告天,以示天理伦常,周围武百官皆俯身拜倒。按照祭天礼制,需待香焚过半才可离开。
承景帝慢慢转身过来,却似乎并不是在等待时间,而是朝司仪太监抬手,立时有人捧上燃香走过来。我有些错愕,看见他示意自己接香,又瞅了瞅高台上的金鼎,方才明白是让我跟随敬献。只得双手伸手接了香,款步走上前去,端端正正插在金鼎之内,也是俯身垂首行三拜之礼。
如此逾越寻常女地位,群臣稍有细声言语,澹台谨挑眉淡淡扫了一眼,底下声音渐渐消失无踪。复又缓缓转回头来,嘴角笑意如春风般和煦,贴近我柔声说道:“妤是,这江山天下你我共赏,喜不喜欢?”
朗朗微风掠过山顶,我迎风远远眺望着,青山碧水、连绵如画,心间是从未有过的清爽畅然。抬头看向他的眼睛,似有一泓清泉在阳光下闪着金光,不自禁的回答道:“臣妾很喜欢……”
不管从前受了多少委屈,但此刻,在最壮严,最神圣的一刻,与他并肩而站的是我!
要与他共赏江山如画的也是我,但已经足矣。
甚至,我有些恍惚,有些忘掉了从前所受的种种委屈,忘了深宫的艰险与无奈,忘了薇夫人和她的孩……
只有这清风过耳,松涛阵阵。
祭天仪式步骤繁多,皇帝祝词告天只是其一部分,接下来又有封玉策、祭地神等等,待回到宫已是酉初时分。
因一天朝事末议,澹台谨要去乾仪殿议政,另有金顶鹅绣凤舆送我回宫,临走说好稍时过去晚膳。我刚进淑华殿,只见李顺华已等候多时,笑吟吟走上来,“娘娘好生仔细,原来是跟皇上去祭天,却一丝消息不透,将嫔妾等人都瞒过去。”
“事先我也不知,今晨才得到消息。”我只是一笑,上前挽起她往里走,将寝阁内宫人都摒退,问道:“怎么?莫非有人议论什么?”
“嗯,也没什么。”李顺华沉吟了一会,似乎在斟酌着说词,半日才道:“只是皇上如此待娘娘,嫔妾等人心里很是羡慕……”
“呵,什么等人。”我打断她的话,转身换了一袭云雁纹锦素雅宫装,走到妆台前理了理衣襟,对着镜摇头道:“本宫自然知道有谁,也猜得到大概说些什么,只是那些人里面,断然不会有你。”
“娘娘怎么知道?”李顺华在背后轻笑,上前帮忙拆掉鬓上繁重装饰,将十二枚镂空象牙镶金凤翅取下,挨次放进朱漆妆奁盒,“嫔妾的心眼也很小,看见皇上待娘娘好,捻酸吃醋自是难免,没准比别人还厉害呢。”
看着那明显闪躲的目光,再想起崔惜朝,我思前想后,也不知道该怎么去问,最后只是说道:“顺华,你怎么会用……”
“必定是李太医多嘴,娘娘不用说了。”李顺华的笑容微淡,低头思量了会,“但凡后宫的女,莫不以有嗣为荣。可是,如若女不被皇上待见,嫔妾觉得倒是不如不生……”
我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顺华,你能不能生育,跟你愿不愿意生育,完全不是一回事。你要知道,后宫嫔妃私用麝香等禁物,那可是极重的大罪,若是皇上知晓……”
“皇上不会知道的,早已不需再用。” 李顺华转身朝外看去,雨过天晴色的烟薄窗纱上,有树影在纷乱晃动,像是她此刻凌乱的心绪。静默了好一会,嘴角浮起淡如薄云的微笑,“再说,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我默了半晌道:“你进宫,后悔吗?”
李顺华摆好黑白,一粒一粒地赏玩着:“没什么后 悔不后悔的,只是那人女人没死,我自然要好好地活着。”
我知道她说得是长孙流华。
但是她明明与崔惜朝有意而这般拖着,只怕将来两人都要受累。
但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自然没法再继续。我只好换了寻常话题,两人下起棋来,两个人都是懒洋洋的,不过略下三、五局而已。
到了晚膳时分,因澹台谨交待过要来,我特意命厨做了他爱吃的菜色,几个孩也欢欢喜喜地围做一堂。
然而菜热了又热,孩们都耐不住饥饿,胡乱吃了睡下,才有旨意传来,说皇嘴上出了一个小水泡,澹台谨亲自到采薇殿探望去了。
我无声地命令下人将饭菜扔掉,然后默默地坐在镜前发呆。
我知道,今天最气不过的便是薇夫人。
所以她今晚便要将澹台谨抢回自己的身边。
想起白日他的笑意,只觉得如做了一个梦一般。
我还是,回到现实,少做梦的好。
然而,事情远远没有结束,我低估了薇夫人的怒火和不满。
第二日,拓儿便来找我。
“母后,温渊实在太欺负人了!”他年轻的脸上是新上的绒毛,明净的眼里满是怒意。
“哦?”我微微疑惑地问,拓儿为立为太后,为了让他尽快熟悉朝事,澹台谨特命他随朝侍听。
“今日他竟然公然向我挑衅!”
“他怎样向你挑衅?”我拿出一枚银锉,细细地修理我纤长的指甲。
“今天我的家臣赶着我的车驾,给父皇送去我的书信和礼物,不小心走到了天道(除天外,其他王,公主,郡王末经允许不得使用),被温渊看到,他便拿了我的两个家臣下狱。还没收了马车和马匹。我因怕此事被父皇知道,便命人去温渊求情,想让他放人。”拓儿坐在我身边,皱眉说道。
“你是怎样求情的?”我平静地问道。
“我命人去向他说,我并不是心疼那些马车和马匹,只是怕父皇生气,只要他将人放了,东西归还,必承他厚情,重重教训手下。”拓儿咬牙道,“谁知道在早朝的时候他竟然当着众臣的面将这件事添油加醋地回禀了父皇。还质问我是否想取而代之……”
我心一惊,好大一顶帽。
“父皇一听到这事,不分青红皂白,便当朝斥骂了我,又叫言官去东宫训导,我当时羞愧无地,也无法开口申辩。母后,父皇本来这两年便不喜欢我,再加上这件事……”
温渊老奸巨滑,心思缜密,存心要让我在荣耀之后知道他的历害,挫拓儿的锐气,拓儿怎会是他的对手?
“拓儿你知道吗,温渊是你父皇最宠爱的大臣,他的女儿薇夫人是你父皇最宠爱的女儿,他的孙澹台颖是你父皇最疼爱的皇……”
“母后,难道从前父皇对您和儿臣的爱都不再了吗?难道因为父皇宠爱他们就可以这样欺人吗?父皇看来是老了,昏了……”
“住口,你知道你这样的话被人听到便是我也保不住你吗?”我厉声道。
我扶着窗帷,突然感觉自己很孤独。
我的拓儿,他很有血勇,也会射猎,会打仗,但却不懂宫帷权术,不懂统兵带将……
他要保住这太的地位,要获得澹台谨的欢心,唯实很难。
而我,要在我有生之年尽力维护他的安危。
对是温家的挑衅,我不能置之不理。
第二日,我便下旨宣温渊到淑华殿晋见。
温渊准时而来,伏在宫阶下叩首:“臣温渊,参见苏皇后!”
我威严地道:“起来吧!侍卫们退下!”
带刀的侍卫退了下去,殿内倾刻空无一人,除了立在我背后的小蝶。
我坐在高高的榻上,冷冷地问:“温渊,听说皇上要升为你左相了?”
“这都是皇上的恩典!”他倨傲地回答。
“放肆,你口口声声皇上,是想用皇上来压本宫吗?”我怒极反笑。
“臣不敢!”他敛了傲气,府下身说道。
我微微冷笑道:“昨日,赵王(澹台琏)曾上折说,渊逋逃小臣,苟为奸论,激怒朝野,欲取必以万乘以复私怨……”
温渊色变:“赵王与臣一向都有嫌怨,赵王的话不可信……”
我微微摇头:“从前皇上宠幸长孙丞相,肖将军,辛相,现在呢,连骨头都找不到了!你现在恃宠生骄,两年前害了左公一家,弄得他家破人死,又将女儿送到宫,倚为内援,野心不小啊!
皇上宠信你,还以为你忠直,连升你的官职,让你的气焰越来越嚣张!现今你又拘捕太家臣,当真胆大包天!
温渊,你小人得志,则在一时,你凭借天恩宠,能横行几日?须知道,皇帝不是昏君,岂能容你一手遮天?“
“臣一片报国之心,只怕皇后体会错了!”他颤抖着说道。
“哼!”我重重一拍金案,寒声道:“体会错的恐怕不是本宫吧。你将女儿据为奇货,找雕玉人假装生下来便含玉,还让自己的妻舅装成算褂人骗得百姓信任,你道这些别人都不知道吗?本宫今日便告诉你,你若安份守已便好,本宫便不与你计较。但凡你若敢动本宫和三个孩一根汗毛,本宫便要你知道本宫对付人的手段有哪些!”
温渊叩首连连,有如金纸,骇得说不出话来。
目下正是秋天,他的后背却泅湿了一片,显然是出了一身的汗。
我目送他退出宫门,顺势向后一倒,背倚百凤越绣软榻,不由地长长地吁了口气。
小蝶端来一盏清凉的玫瑰花露甜水,“娘娘,先喝点水消消气。娘娘平时不肯发威,他们以为娘娘不管事,自然不大安分。如今既抓着了事,正好给那些人立一立规矩,以后也就消停了。”
我疲惫地说:“希望如此吧,哎,对了,给浩王爷的信送到没有?”
一语末了,已经有小太监通报:“浩王爷求见!”
我知道浩是拥立拓儿的,虽然不见得记得我们从前的情份,但毕竟是我最后的依靠。
于是便私下命小蝶捎书信一封,让他前来相见,向他托付拓儿之事,倘若朝上有什么不当的言行,好让浩帮忙规劝着或描补描补。
隔着十二扇浣纱的越女刺绣屏风,浩依稀的眉眼模糊地印在上面。
“臣弟参见皇后娘娘!”他微微施礼。
我抬手免安,良久才缓缓地道:“我今天召见王爷确是私事。太年少,行事难免不周全,我今日便是替太向王爷求一件事。”
浩刚坐定忙又站起:“娘娘言重了,太的事便是臣弟的事,何来求之说?”
我眼眶一热,却仍是站起身,慢慢地走下榻。
“太以后就拜托王爷提点了!”我下去,和他隔着一扇屏风,弯腰施礼。
“娘娘,万万不可……”浩情急之下,想要转开屏风,然而忽然捂住胸口,喷出一大口鲜血,染红了屏风。
“啊……”我惊叫一声,再也顾不得礼节,忙拿绢捂住他渗血的唇。
“快叫太医,快叫太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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