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揽七夫

第52章


戴静华的声音在楚泠月的身后响起。
  这个她初入内苑衙门时的第一任下属,虽然稍显规矩太过,却好在为官多年仍不失质朴,被楚泠月带着锻炼之后,愈发稳健,所以,这一次,楚泠月出京就带上了她和户部的赋税司长官欧阳靖明。
  楚泠月不动声色地望一眼水道前方那道突兀的灰黑色建筑,点点头,转回船舱。
  看着大人很配合地进舱,戴静华抬手擦了擦额头的一层细汗。这位大人如今年方十八,非但已为户部天官兼内苑卿,又娶了当今皇后的嫡皇子不说,还被契国皇子选中,这一次出京,虽说明面上是去南邵巡察税赋和商路,但她们这些随行的官员却知道,途径溯州,那里还有一位富可敌国的司徒家族的当家公子等着她完婚。
  过了花汛闸,既进入了目阳湖,在目阳湖西南岸的溯州,已是在望。
  说起来,这个世界的浑河很有些类似中国的长江,过了浑河,河流骤密,夹着河流间星罗棋布的湖泊,串联成一张四通八达的水路网,水运较之此时尚很原始的陆路就尤显得便捷通畅。
  弃舟登岸,码头上早有溯州知府率一干官员列队接了,参拜寒暄毕,楚泠月借口旅途劳顿,推了溯州知府的接风宴,只带了芳景安排的几名贴身小厮,与司徒家的大管事刘慧会和,径往在溯州城而去。
  到了地方,楚泠月见是一座不算太大的三进院落,虽说看起来房屋有些年头了,但胜在维护保养得当,一道逶迤蜿蜒的粉墙之后,院落玲珑,构思布局精巧,匠心独具,又有天然活水自成一景,携着山石清瘦、竹木掩映,非但不显陈旧,反而有一种历史的沉静和厚重,在一片繁华之中,静谧安然,又悠闲自得。
  楚泠月知道这是司徒家为她特意备下迎亲的院落,并未见到那个俊美的倔强少年,却隐隐在心里生出一丝温暖。
  聘礼,芳景早已经派人送过来了,婚期又是皇上定了的,剩下的也不过婚前的几项和迎娶了。
  第二日,就将催妆和铺床合在了一起。男方派人到新房铺床,女方则到男方催促嫁妆。中间倒是没有楚泠月什么事儿,她索性自个儿到溯州各处查访了几处,见城内商铺林立,物资丰富,人流熙攘,城外沿着目阳湖畔,更是一溜的织坊。有些织坊已经初具纺织厂的规模,缫丝、纺织、染色等分工有序,甚至有两家已经有流水作业的样子……看在楚泠月的眼中,很是欣慰。
  第三日,就是迎娶的正日子。既是皇上指婚,又有溯州大小官员捧场,本欲低调楚泠月和司徒家,也不得不应酬着如流的宾客。
  当晚,楚泠月应酬完一干官员乡绅豪商,返回洞房,仍旧是满目的红色,让她一时有些恍惚,似乎回到了京城那个小院。
  第四日,楚泠月带着司徒溟月回门,拜见了溟月的父亲,并到司徒溟月母亲的灵位前,三叩首,临出门之际,司徒爹爹郑重牵过楚泠月的手,将司徒溟月的手,置于她的掌心,满眼期许甚至带着一些些祈求的意味,望着楚泠月:“楚大人,我司徒一族世代经商,如今月儿承蒙圣恩和大人的青眼,能得大人为妻,实属月儿之幸,也是整个司徒家的幸事。今后,月儿若有什么错处,大人就代老夫严加惩罚,莫要姑息……”
  那样殷切的目光和话语,让楚泠月满心惭愧更甚。瞥一眼身旁默默垂泪的盛装人儿那惨白清瘦的脸,楚泠月心中一痛,握着司徒溟月的手,不知不觉地紧了紧,恭敬地深施一礼,郑重道:“我定会好生看顾月儿,爹爹……尽管放心!”
  这一声‘爹爹’脆生生叫出来,周边簇拥诸人都是一愣,随即喜形于色。只有那司徒溟月的老父,颤颤地连连应着:“好,好,好!”忍了半日的泪水,终于滚滚而落。
  船只起航,楚泠月携新夫站在船舷上与岸上送别的官员挥手告别。司徒老爹身体不好,并没有到码头相送。只是,一直沉默的身边人,仍旧让楚泠月感到一种浓浓的离别伤感。
  码头渐渐远去,从视线中淡出,最后终化成了一线黑,再至不可见,只剩下一片淡蓝色茫茫水波。
  已是岁末,湖面上吹来的风,夹着冰冷的湿气,虽不至于如北地的刺骨之寒,却是丝丝缕缕的,慢慢浸入人的皮肤肌理,最后连骨子里都透出一股冰凉来。
  司徒溟月一直默立不语,楚泠月也无声相伴。
  突然,脸颊一丝冰凉,打破了一片沉寂。
  楚泠月抬手,接了几个细细的雨滴,望一眼灰沉的天空,低声道:“下雨了,进舱吧!”
  身边的人似是陷入了沉沉的思绪,没有做出任何回应。渐渐密集的细小雨滴落在他的大红斗篷上,如蒙了一层细细地水雾,又渐渐湿了晕开,形成一个个暗红的痕迹。本就清瘦的身体,在偌大的斗篷下,竟恍如无物,任风吹过来,斗篷衣摆,随着风翩飞。
  看着身旁人渐渐青白的脸色,楚泠月想要握住他的手,带他进舱,触手的冰冷,让她心中微微一痛。
  这个孩子有多骄傲,有多倔强,她早就知道。他亲历商路,他吃尽苦头,受尽磨难……但却抵不住她信口的一句托辞。
  楚泠月心中深深自责,为什么她当初就没有为这个男孩儿想想,为什么,她明明要离开这里,还要一个又一个将他们娶进门?要知道,这个世界的男儿死了妻主之后,是轻易不能改嫁的……难道,她就眼睁睁看着他们一个又一个如画的青春和生命,就这样慢慢化成一片灰烬?
  皇夫的包容和维护,司徒爹爹的殷殷嘱托……在她的脑海中交替闪现,满腔的郁卒,都掩盖不了悔愧撕扯的痛。
  她想要仰天长啸,最终却只是化作轻轻一声叹息。伸手,将那清瘦的身子揽进怀里,半抱半拥着,柔声道:“司徒,我们进舱吧。待回程,我们再回家看望爹爹!”
  感到怀里人身体僵硬,转回目光,有些茫然的看在楚泠月脸上,却双眼空洞冰凉,毫无温度和光彩。楚泠月心中一黯,努力压下喉头的酸涩,扯起嘴角,轻轻拍着溟月的肩膀,愈发放柔了声音:“司徒,外面冷,我扶你回舱吧。”
  第八十二章
  第八十二章
  这一次,司徒溟月仍旧如同行商之时一样,没有带侍童。楚泠月也不是太习惯身边跟着几个人伺候,虽然带了几个小厮,却大都只是负责打扫卫生,洗洗衣物之类。起居洗漱都是她自己完成。故而,也没有考虑到为溟月准备一两个伺候的人。
  离开溯州第二日将近午时,楚泠月仍旧不见司徒溟月出舱用饭,不由担心。想想昨晚自己扶溟月进舱之后,溟月说的那一句话,又是心痛,又是悔愧不已。
  --溟月说:“溟月知道自己是谁,从未肖想什么,大人尽管放心。”
  --那是,她曾经自以为是对司徒溟月提出的要求:假做夫妻,互不干涉对方的私生活!
  楚泠月举着手,内舱门前,不过是一张薄薄的丝帘,此时,却仿佛一道深不可越的鸿沟。还是她自己挖的鸿沟。
  舱外,小厮承安的脚步声渐响渐近,在舱门外停下,随着敲门声,承安恭敬地声音响起:“大人,午膳已经备好,请问大人是否现在传膳?”
  “唔……”楚泠月低低地应了一声,随即似乎突然醒过神来,又在承安回应前补充道:“稍待片刻吧。”
  “是。”承安应着,离开舱门几步,站在甲板之上静候。
  楚泠月这里也终于鼓起勇气,抬手掀起内外舱之间的丝帘--好几位同僚在一条船上无法遮掩行藏,她只有与司徒溟月住在一个船舱,只不过,她住外间软榻,司徒溟月住内间大床。
  这个时代还没有玻璃,仅有的一扇木窗也遮着厚厚的帘幔,黯淡的光线下,楚泠月的目光扫过,不大的船舱中的情形就一览无余。却没有司徒溟月的身影。只有那低垂的床幔,依旧严丝合缝。
  楚泠月故意放重了脚步,慢慢地走近床边,低声呼唤:“司徒……起床了!”
  床上的人儿没有回应,但粗重的呼吸听在楚泠月的耳中,让她心头一跳,完全顾不上多想,伸手掀开床幔,暗影里,记忆力昨晚那张青白的小脸,竟烧成一片火红,淡眉紧蹙,双手正紧紧抓着锦被,身体因为痛苦而微微的痉挛着……
  “月儿……”下意识地急急呼唤一声,楚泠月伸手扶上司徒溟月的手腕,眉头渐渐蹙紧……思虑太过,肝火内焰,复又外感风寒,外邪与内火共炽……
  酒液擦身,端汤喂药……高烧退了又复,楚泠月寸步不离地在司徒溟月床前伺候了整整两个日夜。当司徒溟月终于从那一片仿似炽烈火海中挣脱出来,安静地睡了一觉再复醒来,张开眼睛的刹那,陌生的环境让他暂时一片茫然。
  是谁在他的梦里低低地说话,请求他的原谅?
  是谁说从此后要好好照顾他,再不让他受到任何伤害?
  那个声音似乎很熟悉,但是,为什么他不记得那个声音的主人,却因为这些话而感到一阵阵欣喜?
  环顾四周,眼窝里仍旧干涩。
  这是哪里?为什么他身下的床在微微摇晃?嘴里好苦,喉头发干,好想喝口茶,润润喉咙……
  “茶……”
  靠在床侧的某人被这极轻的一声低喃惊醒,蓦地坐起身来,瞬间明白那个声音的出处,心底呼啦啦涌上无限的欣慰和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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