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刀男

第42章


你要说没有朋友,那我就改成自称的朋友吧。什么你是个与别人相处不融洽的孩子啦,中学时代说过很奇怪的话啦,高中的毕业文集里写过怪异的话啦,形形色色的证言满天飞。我现在能想到的就是这些。你小时候的照片能卖多少钱一张?大概能给同学赚包烟钱吧。”
医师张开双手,仰首望天。
“心理学者和犯罪学者,前刑警和前检察官,纪实文学作家和推理小说作家,全都以评论员的身份聚在一起对你进行解剖。也就是说,由于如此这般的童年经历和心灵创伤,你精神构造里的螺丝弯曲了、歪斜了,发生了严重的精神障碍,召来了危险之极的怪物。剪刀男就是这样产生的。一切都是因为幼儿时期养育方法存在问题。社会上的母亲们只怕会因为太过恐怖,陷入育儿神经过敏。”
医师比平时更加饶舌。为什么呢,我暗自诧异。
“为什么变得这么喋喋不休?当然是因为恐惧了,对遭到逮捕的恐惧。”医师回答。我几乎要笑出声来。
“恐惧?你不可能感到恐惧吧。”
“你这样想吗?”医师静静地回答,不知为何,口气很认真。
“是啊,你多半就是这样想的。因为你无法理解恐怖为何物。”
医师摘下圆圆的黑眼镜,用白衣的下摆擦拭镜片。
“你是理解不了的吧,恐怖也好,悔恨也好,罪恶感也好。”
黑色眼镜下现出的双瞳带着平静的光芒注视着我。
“樽宫健三郎曾经问过你,为什么不能杀人。你想到了一个实在很绝的比喻:没割包皮的小学生。的确如此。你又回答说,‘想杀人的话就去杀好了’。这也正如你所言。理论上就是这样。可是,实践中却办不到。”
医师微微侧着头,闭上了眼睛。
“人之所以禁忌杀人,只是因为些微小事。亲眼看到死亡时的不快感,闻到鲜血味道时的恶心感,碰触到尸体时的毛骨悚然,诸如此类的细枝末节。与冠冕堂皇的伦理道德毫无关系。那种某种行为乃属禁止的观念,反而导致了人们在轻易违反时倒错的喜悦。正因为违反了禁忌才乐在其中,正因为超出了常轨才倍感欢欣,由于疯狂而深信自己是比别人特别的存在,像这种脑筋不好的家伙多不胜数。”
医师的声音微带怒意。
“根本不是那么回事,问题在于更微妙的地方。为什么不能杀人?因为看到人死去会不愉快。跟伦理道德没有关系,跟善良、友爱、同情、共鸣也统统没关系,单纯的不快感而已,与踩死蟑螂时的恶心感本质上没有任何区别。”
医师张开眼睛:“你懂我的话吗?”
我默然摇头。
“你大概不会懂的。”医师缓缓点头。
“你无法理解绞杀少女时的不快感。你看不到淤血发黑肿胀起来的脸,听不到喉咙深处挤出的微弱呻吟,感觉不到剪刀尖端插入肉中,为坚硬部位所阻的感触。”
医师叹了口气:“但是所有这些我看得到、听得到、感觉得到,我恐惧,我悔恨,我充满罪恶感。我的双手染着鲜血。一想起那些少女的脸容,呼吸都快要停止,一想到被警察逮捕后家人的痛苦,夜里也辗转难眠。”
医师顿住话头,低下头去。
“你从没想过这些吧?”医师突然抬起头:“虽然因为某种压抑的缘故,我成了这副老气横秋的模样,但原本我才是中心人格,你只是我制造出来的妄想人格。这你也没想过吧?”
我还是完全搞不懂医师想说什么。
“你没有发狂,也没有生病,因为你自己就是疯狂,就是病症。我大概脑子变得不正常了,内心深处患上了疾病。你就是我所患疾病的〈症状〉。”
医师定睛看着我:“你很强大,太强大了。你连为什么要杀那些少女都不去考虑,考虑的只是怎么杀掉她们。另一方面,我很弱小,与你相比,弱小得可怕。所以我只能躲在这房间里,也无法阻止你杀害那些少女。”
医师发出自嘲的笑声:“真有意思啊。你内心的黑暗之中并没有怪物,因为你自己就是我的怪物。我无法违逆你的话,真想在墙上血书‘谁来阻止我’。”
“少讲这种莫测高深的话!”我不耐烦地说。真是的,医师说的话总叫人莫名其妙。
“你听不懂我的话吧。我想也是。”
医师不慌不忙地两手将黑色眼镜戴上,背诵起类似一节诗歌的话语:
你的谈吐如此隽妙
我完全无从理解
犹如不明了黄莺歌声的含义
“这是北园克卫的《夏之室》。”医师解释道。
“kitasonokatue是谁?”我问。我到底忍耐不下去了。
医师恢复了平时那种嘲弄我的表情:“是在早川文库做埃勒里·奎因装帧的人。‘老爸,我好像得了引用癖了!’‘那是儿子你上了大学唯一的收获。’【注2】”
我没理由再奉陪医师的引用癖,当即结束了面谈。
窗帘轨道已经完全折断,没法再用。我尝试了很多办法想恢复原状,但看来只能换新的了。
我终于放弃了自己动手修理,决定只拿下窗帘。
窗外已经完全黑了,路灯映照下,雪渐渐下得小了。照这个样子,应该不会积雪,我放下心来。
这时,门铃响了。    棒槌学堂·出品
我走到玄关,右眼贴在猫眼上窥探外面。
门外站着一个男人,模样好像在哪见过,可能是在公园里接受警察问话时在场的一个刑警。又来询问证言了吗?
不对,说不定就像医师所恐惧的,刑警是来逮捕我也未可知。
如果是这样我也无可奈何,我心想。既然他们想逮捕我,那就逮捕好了。反正从一开始这就是场没有胜算的游戏。
我打开门。
那男人一看到我便说:“你就是剪刀男吧,可以跟我来一下吗?”
【注1】该乐队为XTC的化名。
【注2】埃勒里·奎因探案系列的主角为奎因父子。
第二十二节
一听到这个声音,我马上想起这个男人的身份。
仿佛怯生生的微弱声音,像白猪一般又丑又肥的身躯,日渐稀疏的头发,八成在超市的减价卖场之类地方买的廉价羽绒外套。
我刚问了声“怎么了?”,脑海里浮现出一个朝草坪走来的人影。
“你是在公园里和我一起发现遗体的人啊。”
我想起了发现樽宫由纪子遗体那晚,在公园听到的他和刑警之间的对话:“你就是日高吧?”
“没错。好久不见了,安永知夏。”日高表情僵硬地说。我不喜欢别人叫我这个名字。
“你到底想干嘛?拜托不要这么晚到女性家里来,还说这种莫名其妙的话。”
“蒙我也没用的。”日高浮起微笑,笑容看来有些勉强。
“我看到了。那天晚上,我看到你把剪刀抛到树林里。必要的话我会向警察通报。好了,跟我走吧。”
“有话就在这里说好了。”      棒槌学堂·出品
“不行。在剪刀男的屋子里说话?这么危险的事我可不干,谁知道里面囤了些什么东西。”
这人是不是以为我的收纳柜里暗藏着带血的斧头或实弹的霰弹枪啊?说不定还在想象壁橱里悬放着女高中生尸体的情景。我几乎忍不住失笑。
“知道了。你等一下。”
我回身入内,在毛衣上罩了件外套,拿起挎包。
这时,我留意到了放在圆桌上的打火机,脑中灵光一闪,把它装进挎包,朝玄关处的日高回过头。日高一副紧张的表情,似乎在仔细监视我的行动。
“这就走吧。”我微微一笑。
走出公寓时,雪势已停,人行道上薄薄积了层雪,车道上的积雪被车辆无数次碾过,留下沾满泥土的车辙,宛如一道道伤痕。
日高的小型汽车一侧开上了人行道,停在那里。
“喂,坐上去。”日高推着我的肩膀催促。
我坐上副驾驶座,系好安全带。
“遵守交通规则的杀人鬼吗,了不起。”日高坐到驾驶座上,揶揄般地说着,把车发动。
难得一个东京降下初雪的夜晚,我却要和一个白猪男兜风吗。我不禁苦笑。日高可能在警惕着我,开车时不时斜眼朝我这边看,这样下去,再出个事故可吃不消。
开了约二、三十分钟,小型汽车驶进了一座钢筋公寓前的停车场。
公寓是栋二层建筑,通道上风吹雨淋的露天荧光灯投下有些黯淡的光线,映出一排灰色的门扉。
我跟在日高身后,踏上铁制的台阶。目的地的房间名牌上写着日高光一。
日高打开门锁,先走进了房间。
房间里脏兮兮的。没铺地板的地上堆着简单捆扎的旧报纸,脱下的鞋子不加收拾,走廊的角落里积着灰尘。虽然似乎大致打扫过,但多半只是用除尘器随便打扫了一下,不像是擦拭过。
我自己也绝对算不上爱好干净,但房间还不至于脏成这样。不过以一个独居的男人来说,这种情况恐怕也属寻常。
“进来。”日高站在没铺地板的地上傲慢地说。我一边担心会不会把袜子弄脏,一边踏上走廊。身后传来日高关门的声音。
沿走廊往里走,前面就是厨房。
日高站在餐桌旁边,重新面向我。
我环视四周,餐桌上放着大号电水壶和电饭锅,水池里搁着平底煎锅、单柄锅、炖锅和行平锅【注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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