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玉簪

第36章


  朱同脸今早换了一身朴素的白衣出来,见到朱同脸便问道:“你跪了一夜?”
  朱拱橼闪烁其词:“是,父王。”
  朱同脸冷着脸哼了一声,并未戳穿他,扬了扬手,示意朱拱橼起来。“你先到家塾,告诉先生,这几日不去读书了。等我办完了事,去问问哪家女子待字闺中,再带你登门求亲,将婚事定了。”
  朱拱橼心里有一百个不愿意,但面对朱同脸这种强势冷静的父亲,又在程朱理学的熏陶下,自然无可奈何:“父王能否……宽限几日,让小子①先做好心理准备。”
  朱同脸点点头:“好。”
  朱拱橼出去后,我与朱同脸梳洗,吃饭,看半个时辰的书,下半个时辰的棋,到花园里溜达一圈,接着又回书房。弹了半个时辰的琴后,因为有了公事,朱同脸便到一旁办公,而我则开始钓我的鱼。
  巳时的时候,朱同脸也出去了。我估摸着时间,叫朱理去准备一辆马车,然后我到阁楼上转悠,拿了一把镶满宝石的匕首下来,又从自己那个装银两的匣子里取了三两装进荷包内。
  那匣子上原先放着一个包袱,是之前牢头送来的。藏青色的锦缎,经纬线交织出无数个卍字,里面有块东西,用布包着,摸上去凹凸不平,硬硬的,像是玉佩之类。我打开包着的布,果见一枚玉质的腰牌,雕琢着蟠龙,翻过来竟看到“东厂”二字——
  我的心突然一惊,朱同脸遇袭那日的匪贼难道是当今皇帝派来的?他们是怎么知道朱同脸的行动呢?莫非……我又拿出其他几样东西,路引,银两,上面的血迹已经干涸,却依旧能嗅到那残酷的血腥味。
  我将东西重新包好,放回原来的位置。待平复了情绪后,便乘着马车,从那不知改到哪里的后门出去,到了街上。
  今天天气阴沉,刮起瑟瑟的风。难得出门一趟,我自然是心情舒畅,早忘了那些可怕的事,将车厢弄得舒舒服服,或躺或坐,掀开纱窗四处瞧着,走马观花。
  花了将近一个小时,走出宗室官员的居住群,到了商贾之地。照样是熙熙攘攘,修伞的,推车的,卖货的,半路还见着两三个外国人,不过百分之九十九都是男人,哪跟电视上演的那样女人满街跑。偶尔见着一两个女的,要么是白发苍苍的老婆婆,要么是尚未到裹足年纪的小女孩——被父亲抱在怀里,哭闹着,非要吃糖葫芦。她父亲千哄万哄,见那卖糖葫芦的渐渐远去,便急忙追赶。
  我到布料行买了棉麻绸布和丝线,胭脂铺买了水粉,首饰店买了把桃木梳、一副翠玉耳坠和一个首饰盒。又到一家书店买了两支李渡毛笔、三块墨锭、一打生宣纸和一打熟宣纸,还有几本当下的香艳小说以及唐伯虎画的春宫图。整个花销不足一两银子,但我已经很满足了。
  路过一家当铺,据说是王府的产业。门前竖着一排栅栏,栅栏下摆着一溜菊花。那花开得正盛,金黄灿烂,吐蕊含香。黑色的板门上插着重阳节时的茱萸,虽绿却渐渐干瘪。门上的匾额,我没有抬头看,一则费劲,二则有失体面,不过也出不了清末文人朱彭寿写的那七十个字的《字号诗》。
  朱理代我推开门,进去后见到一高高的柜台,后面坐着朝奉,噼里啪啦地打着算盘。伙计见到人来,看座,奉茶,端出应季的瓜果,一样也不含糊。我问朝奉有什么吉祥如意的宝贝。他恭顺地应答,拿出件白玉送子观音。那观音慈眉善目,身着袈裟,手持玉净瓶,怀抱婴儿,立于莲花座之上,浑透着股端静祥和的美感。
  我估摸着价值不菲,问其价格。账房说这是专门为我准备的,王爷早就吩咐了的。期间有当户到来,这朝奉精明得很。明明是做工精美的宝物,却将其贬得一文不值。那当户唉声叹气,只好忍痛当掉。
  我收好了观音像,正准备离开,朝奉却叫住我:“夫人!我在此工作五年,一年到头日日无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昨日老母托人从乡下捎信,说犬子病了,还劳您给王爷说一声……”
  知他的意思,我便开口道:“先生辛苦!回头我问问王爷,看能不能给先生涨些薪水,顺便再将您的妻子老母一同接过来。”
  他未料到我竟这么容易答应,表情一阵惊愕,却是犹豫不决,作揖道:“有劳夫人了。”
  我随口应道:“客气!”
  当铺对面是家饭馆。正巧已是中午,我觉得饿,便进去点了些菜,什么三杯鸡、金镶玉、狮子头、瓷泥煨鸡、米粉蒸肉、豆冲炖甲鱼,弄了一桌子。一个丫鬟、一个太监、两个带车夫性质的保镖和我,五个人坐在一起,吃的是肚胀腹圆。
  然而就在我起身正要下楼的时候,却看见一只鸽子从当铺的后院飞出来。虽然看似简单,但我总觉得蹊跷。
  出了城,我向东南②,依旧让马儿慢速行驶。未时到了某山脚下垭口处,果然看见一尚未建成的书院,名叫阳春。占了很大一块地方,不少瓦匠添砖添瓦地忙碌着,虽然传来劳作的声响,却丝毫没有破坏这质朴幽雅的气质。
  此处位置说偏不偏,干活的都是粗人,还能见着几个大脚婆娘前来送饭。既然有女子出没,我也就放心了,不用担心别人的指指点点。
  段玄在池塘边徘徊着等我,一脸的不安,却又像是很期待。我将马车停靠在他身旁,下来后,明知故问:“叔叔找我何事?”
  书院前面有一小池塘。岸边的草齐腰深,也许是立秋,偶尔看见一两只蟋蟀,却安静得很,只是偶尔才伸伸腿脚,动一动,叫两声,然后像隐身人一样消失掉。
  “楠……在下只是想听夫人讲讲那个世界的事罢了。”
  段玄语气平静,坦荡之极。然而,他的眼神却出卖了他,苦涩、眷恋,仿佛正在做着一场美梦,却被人叫醒。
  池面上积存了大量落叶,两个人倒影残缺,仅能在间隙处看见。又有叶子飘进池塘,那水里的鱼发现动静后,立马簇成一团,将这已不完整的影像再次搅碎。
  不远处有个小童哼着小调,提着木桶前来汲水,看见我和段玄站在一起,脸红脖子粗,竟比我俩都害臊,俯下头斜着眼睛不敢看我却又想看。
  天下起雨,两个人便到了半山腰的凉亭。这几个随从,吃人嘴软,见我和段玄之间并没有什么出格的事,就留在山脚喂马聊天嗑瓜子去了。而那小童,挑着扁担,慌忙走了。
  我终于有机会为掌掴他的事道歉。段玄说那只是应急之计,并未放在心上。我问他是哪个宗派的,段玄回答我是正一。我给他讲了青霉素,染色体,印象派,存在主义,杂七杂八,说得很笼统。段玄不明白的时候便提问,像个小学生,态度很是认真。
  我也顺便向他讨教,问了一些有关道教、医学方面的知识,比如砒霜除了杀人外还能做什么。他也有问必答,回答我说可以治中风痰壅、恶疮疟疾、还有梅毒等。
  两个人无话不谈,如同知己。知己?我笑笑,觉得这人生未免太有戏剧性。当我给他讲女子可以出门赚钱、男子在家做家务的时候,段玄问我:“夫人你当初是不是觉得在下像普天下的男子那样,过于重视贞节名声,不可能真心待你?”
  段玄这道士当得实在轻松。高兴时穿道袍,不高兴时穿俗衣,谈谈恋爱,跑跑江湖,随心而至。若不是之前撞见他与师兄弟在一起,还真看不出来他是个道士。
  “这种事很难说。”话题实在敏感。我将我和他之间的情愫忽略掉,想了想,还是说了出来:“比如当朝的唐伯虎以及很多文人雅士,他们可以纳妓~女为妾,或者娶为妻③;而我们那个时代的男子,很多都是非处子不娶。还有叔叔,以及后来的李贽,也算是民主思想的先驱,连我父母都不见得比你们这些古人开明。”
  “唐伯虎?”段玄惊讶地问道:“是不是江南四大才子中的唐寅?”
  我点头:“如果没记错的话,应该很快就会到江西。”
  段玄两眼不由得露出崇拜之情:“唐居士如此有才,却心胸豁达不重功名,在下一直佩服之至,到时候定要向其讨教。”
  “我可是比你晚出生五百年,见识自然比你多五百年,你更应该向我讨教才是。”段玄一定是不知道唐伯虎画春宫图极好的,否则……我有种不太纯洁的想法,甚觉好笑,开口吟道:“寂寞枯枰响泬寥,秦淮秋老咽寒潮。白头灯影凉宵里,一局残棋见六朝。”
  “西风一夜剪芭蕉,倦眼经秋耐寂寥。强把心情付浊醪。读离骚,愁似湘江日夜潮。”
  “海天龙战血玄黄,披发长歌览大荒。易水萧萧人去也,一天明月白如霜。
  ……”
  “这些诗词都是你作的吗?”段玄不禁赞叹:“夫人你的才学真是让人刮目相看。”
  “要是作诗跟做饭一样简单,我早就发了。”我又笑:“我当初怎么没想到扮成男子,拿着往后的名人著作到处混吃混喝呢?说不定这天下就不是四大才子,而是五大才子了。”
  段玄说:“也许夫人是不想弄虚作假吧。”
  我呵呵笑了笑,继而说道:“说到这唐伯虎,在我们那个时代可是有很多关于他的演绎,什么三笑留情、华府点秋香,要名气有名气,要运气有运气;他的画在拍卖市场上能卖到天价。然而在这里,他纵然是满腹才华,却还是清贫如洗,坎坎坷坷。第一个妻子早死,继室后来又把他休了。”
  段玄有些感慨:“人有了名气,若生前不能享用,死了也不过在为他人做嫁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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