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于云水

40 第三十九章


怀礼大口大口喘着气,好不容易才平复下来,苦着脸坐起身,知道瞒也瞒不住了。他的肩甲、背部和腿上都有被棍棒抽打出的淤血,尤其是右肩和腿。刚才他让戴染先进宅子就是因为他要靠人抬进屋,他不想让戴染看到那副模样。
    他说这些只是皮外伤,休息一天就好了。戴染心惊胆寒地看了一下他的肩甲,那里已经上好了药水,但是黄黄的药水下深色的淤血异常刺目。她连指尖都在颤抖,喉咙哽住,一种深切的恐惧感笼罩在她心上。难道因为怀德的选择他们就要被如此残忍的活活打死?近日来骚扰不断,现在又是皮肉之苦,这个家仿佛行走在一条黑暗的甬道中,惶惶然不知何时才能重见天日。
    怀礼拉好衣领,安慰道:“这些能见到淤血的只是皮外伤而已,休息一下就好了。”
    戴染收回手,颤声道:“现在只是受些皮肉之苦。我听爹爹说,他们专门有种用牛皮包了铁棍再打的方法,那样的话从表面是看不见伤痕的,但是骨头和内脏都会被打碎。不知我们会不会有那样的经历。”
    怀礼一把握住她的手,用力一握,坚定到:“我绝不会让你受这样的苦,要动就先动我!”
    戴染苦笑:“你以为他们能放过我们之中任何一个人?再说了,怀德失踪,若你也不在我身边了,那我真是没有支撑下去的勇气了。”
    “胡说!”怀礼低吼:“你还有小兴邦,为了他你也要支撑住!”
    他一激动身上几处伤势都疼起来,他使劲抓住她的手,咬着牙撑过这段疼痛。戴染见状赶忙轻轻抚着他的背,说道:“你别急啊。现在大家不都好好的活着嘛,我们不说那些丧气话。”
    她低落时总有他在身边撑着,戴染现在觉得,只有自己更加坚强,才能让他少一分担心。
    在孟家老宅一住就是五天。院内士兵层层把守,他们与外界完全隔绝了,但是院内是允许大家随意走动交谈的,只是每人身后都跟了一个尾巴。
    怀礼在房间修养了几天已经勉强可以下地了,那些动刑的人非常老道,想要让你躺几天就能让你躺几天。戴染每天都过来看他几次,两人都不在院内悠转,也不与任何人搭话。
    戴染那屋的外间住的楚氏,年纪看起来比她还小,每次看见她都会恭敬的过来问好。戴染每次都是淡淡地应一声就回自己的房间了,怀礼的话她记得清楚,知道的越少越安全。
    第四日晚上楚氏没有回房,戴染开始隐隐不安。第五日,所有人都被召集到了院子里。一个看起来级别很高的男人站在走廊中,两边站满了护卫队,连娄少校也在里面。人们都挤在花圃中,靠路边的花枝已经被踩得东倒西歪,早已没了原来的风流姿色。
    “各位,我宣布:昌化一站我军已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那个高级军官声音洪亮到近乎尖利,让人能明显地感觉到他的兴奋:“之后,我们的人会和你们一一交谈,然后你们就可以回家了。从今以后,剥削的那一套已经被彻底废除了,你们都要好好地重新做人。”
    下面一阵骚动,戴染的手都要将衣角捏碎了,已经有人忍不住低声呜咽了起来。忽然,她手背一热,转头回望,是怀礼握住了她的手。像是溺水之人好不容易找见浮木,戴染反手紧握,指甲深深掐进了他的手背。怀礼看着她绝望的双眼,轻轻地摇了摇头,做了个忍耐的嘴形。
    每个人都被送进了自己的房间,等着一个接一个被召唤。戴染坐在房中双脚发软,心乱如麻。可能是他们的心情都被看透,中午连送饭的也没来,所有人都呆呆傻傻地等着,没有人想起还有吃饭这回事。
    终于,戴染被招去了。踏进那间熟悉的前厅,她看见里面坐着的人,心里稍微定了些。
    大厅已经被改成了纯办公的样式,一张巨大的工作台横在屋子的正中,红木椅子围着桌子放了一圈,四周墙上的挂画还在,但祖宗龛位已经被拆掉了。怀礼正坐在桌子的一边,挨着他的桌头坐着熟悉的娄少校,戴染被带到怀礼身边坐下。
    娄少校看了看两人,脸色不如以前紧绷,没了戾气,淡然许多:“经我军多方查证,孟怀德已经在前天的昌化扫匪战中丧生。我想,这对你们来说其实不失为一个好消息,因为这意味着你们可以离开了,当然,你们仍然要受到一段时间监控。”
    戴染和怀礼都睁大了眼张大了嘴,无法消化这突如其来的噩耗。
    “怎……怎么会?”戴染已经不知道要想问什么了。
    娄少校面沉如水,片刻之后,他看着戴染,道:“楚裕仁是以前孟怀德的青年军手下,她的夫人就住在你屋子的外间。楚裕仁现已经转投我军了,孟怀德的消息是他确认的。”
    戴染眼前一黑,一口气哽在喉中,人缓缓向一侧倒去。怀礼也蒙了,等他反应过来时戴染已经砰地一声倒在了地上。怀礼手忙脚乱地抱起她,用力掐着她的人中。几个小兵也围了过来想要帮忙,怀礼愤怒地一挥手,爆吼到:“滚!都给我滚开!”
    说完,横抱着戴染大步往门外走去。
    人络绎不绝地从里面出来,怀礼招过一辆黄包车焦急到:“快!去五洲大药房!”
    车子一路狂奔,然而到达时却只看见紧闭的大门和贴得严实的封条。怀礼踉跄着上前推门,立刻有人上来拦住他,劝道:“这儿被查封了,不能进去。你撕了封条是要被抓去坐牢的。”
    还有人在旁边说:“你是来看病的吧?这里关了好几天了,你去街口的同仁堂吧。”
    怀礼跌坐在地上,领口的扣子已经被他扯掉了,寒风中的冷气直接灌入了他的胸膛。几年前这里红火开业,满城唯一的西药店是何等风光。而现在,满目萧瑟,仿似要历经百年才会出现的破败场景。连唯一的家业也没有了……孟家,彻底完了。
    黄包车夫急切的声音传来:“先生、先生!她好像醒了,你快来看看!”
    怀礼麻木地转过头,看见戴染在车上努力的正了正身子,微弱的声音透过寒风清晰地传入他耳中:“我们,回家吧……”
    家里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中,从门外一点灯火都看不见。怀礼扶着她推开门,门吱呀一声响,接着奶妈战战兢兢的声音响起:“谁?!”
    待看清了来人,奶妈刺溜一下窜了出来,涕泪横流:“二少爷、少奶奶,你们总算回来了!吓死我们了!”说着说着才看见几乎是挂在怀礼身上的戴染,奶妈尖叫道:“少奶奶,你这是怎么了?!”
    戴染已经完全没有精力说话了,只能任怀礼和奶妈驾着她往里走。戴征和四姨太闻讯而来,看着两人狼狈不堪的样子都更加焦急起来。
    一家人把戴染扶进了屋,奶妈倒了水过来喂了她两口。戴征拉着女儿的手,抢先说道:“别担心兴邦,苏校长接他去住了,说等你们回来再带他回家。奶婆本来要跟去的,苏校长说目标太大,屋里的人还是照原样的好。”
    戴染微弱地点点头,苏建华本就是个细心的人。
    戴征转头寻问怀礼情况到底是怎样,怀礼看了看床上已然脱力的染儿,一时间没了主意,不知道是说好还是不说好,就怕两个父亲年纪太大,受不住这么大的打击。
    戴征见他闷不吭声,估计有什么话难以出口。女儿脸上淡青色的伤痕他不是没看见,此刻再讲就是让她再受一次折磨,戴征想,还是找机会单独问怀礼吧。
    “我爹呢?”怀礼这时候才反应过来他们这么大的动静都没把老爷子闹过来,不由地有些着急。
    戴征拍拍怀礼的肩,没让人注意到他微变的脸色,沉声道:“自从你们被抓,你爹就一病不起。这两天情况不太好,你娘一直照料着,去看看吧。”
    肩伤被拍得生疼,可是远远抵不过心里的痛,在这暗无天日的情况下怀礼反而希望这些伤来的更疼些,这样才能转移一丝撕心裂肺的痛苦。转头看看目光呆滞的染儿,自从得到怀德去世的消息后,她就一直是这样木然的表情,连一滴泪都没留,让人愈加担心。
    “我先去看看爹娘,晚点过来看你。”怀礼让奶娘去做点吃的,自己便赶忙去了爹爹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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